七十四
2024-10-09 21:22:15
作者: 陳彥
羅天福慢慢扔掉了拐子,又撐著幫淑惠打起了餅。正月初六其實他們就算開業了,聽人說那天開業大吉,就打了六十個餅,竟然賣了個乾乾淨淨。以後逐漸增加,到過了正月十五,生意就正常了。招弟是正月初十來的,本來羅天福說讓在家過了十五再來,招弟說,她想著天福伯腰不行,肯定缺人手,就提前來了。天壽媳婦周芙蓉是正月十八來的,天壽是不想讓她再來了,她也給天壽說天福腰不行,不管咋,再去幫一段時間,等天福腰完全好了,她再回去。人手一夠,還是分成兩攤,那些老主顧都還在,生意還真有些蒸蒸日上的感覺。羅天福撐著忙了幾天,覺得腰還是不行,怕惹出大麻煩來,就又歇下,躺著翻翻書,再剝點核桃仁啥的,反正也閒不下。他就是一直想見見甲成,心裡老覺得有些話想跟他說說,可又總叫不回來,就有些著急。剛好這幾天躺在床上,他就憋著給甲成發了條長長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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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成:打從過年到現在,我和你娘都沒見上你,你忙學習是好事,我們來打工,也就是想讓你們好好學習的。過年回去的事,我們也都知道了,你要賣樹,是缺錢花嗎?要是缺錢,你就說,家裡雖然緊巴點,你要的零花錢還是能給起的。你破鑼叔把你打工剩下的錢也要到了,我們打算都給你,你就抽個空,回來取一趟吧。爹沒有別的意思,就是希望你好好學習,我們跟別人不一樣,家裡的底子薄一些,就需要比別人付出更多的努力。爹也不知道給你說啥好,就是想讓你把精力都集中到學習上,想要啥你就說,你娘和我是一個意思,只要我們能掙來的,你需要了都會給你的。我的意思你還是抽空回來看看你娘,她連著幾個晚上都在說夢話叫你哩……
羅天福發完信息的第三天,剛好是一個禮拜天,甲成回來了。可真正回來了,羅天福又覺得沒啥好說了,反正他心裡想說的話很多,可面對甲成,那些話又都說不出來了。他總感覺甲成身上有一根筋扭著哩,可要扳正這根筋,他好像又有些力不從心。也許是自己多慮了,孩子上學期學習成績仍是全班第一,這難道還不能說明問題嗎?他左右掂量著,最後到底還是啥都沒說,就給甲成做了一頓好吃的,把破鑼要回來的錢,也都全給了他。甲成開始堅持不要,但最後還是拿上了。晚上正吃飯的時候,又遇上鄭陽嬌罵亂撒尿的。也確實不像話,有人就是不去廁所,走哪兒就在哪兒尿,樓梯拐角的那面牆,這幾天被尿泡得直掉牆皮。但鄭陽嬌這種處理事情的方法,也確實只會適得其反,罵得難聽的,讓本來不想尿的都想去澆一泡,並且她一罵就捎帶一片,又是「爛農民工」,又是「山狼」,又是「鄉棒」,又是「爛雞巴頭子的鄉下人」的,聽得甲成就想出去理論,嚇得羅天福一把把他摁住了。羅天福由此也理解甲成不願意到他們跟前的原因,搞不好就擦槍走火了,其實甲成不回來也有不回來的好處。
甲成走了,羅天福又覺得有些話也該對甲成說說,沒說心裡老堵著,他就總是這樣來回糾結著。
其實也就一年半時間,羅家千層餅、油餡餅、燒餅就都有了名氣,老羅也沒覺得自己有啥特別的工藝,就是料用得實在,價錢不亂漲,薄利多銷,僅此而已,但別人傳開了,就不免說得有點邪乎,一個文廟村的,都有來買餅的,老羅就要求淑惠、周芙蓉和招弟,越是有名越是不敢驕傲,要低調,要注意影響。嚇得幾個女人,出門打餅、賣餅時,都是順著牆拐角往出溜,生怕別人說閒話。
本來這檔賣餅生意,幾個人合夥做起來剛合適,要說就是太累了一點,但打打夜工也就搶出來了。誰知春分剛過,來了三個要入伙的,一下把羅天福逼到了南牆上。
這三個都是三四十歲的婆娘,有兩個是塔雲山的,還有一個是塔雲山人的親戚。她們也是聽招弟和天壽媳婦周芙蓉過年回去說,羅天福和淑惠如何如何能行,在西京生意做得如何風光,如何火,才商量著來投奔的。天壽媳婦和招弟本來也是好心,總想把羅家朝好的說,就把那些黏牙事、難場事、走麥城的事都過濾掉了,只揀那些順當的說,並且有的說上,沒有的捏上,羅家就好像在西京城活得紅火風光得不行。等傳到外村,故事版本已成了羅家在西京城打餅發大財了,供了兩個大學生不說,在城裡房也買下了,車也買下了,連老娘都接到城裡享福去了。所以就有了三個婆娘集體投奔羅天福的嚴重後果。要說,也還都沾點親帶點故的,之所以能來,也是把根根底底都刨攬清楚了才來的,不是叫表舅,就是叫表姨夫的,弄得羅天福也不好就打發人家走。倒是天壽媳婦和招弟知道自己爛嘴闖了大禍,就一直低著頭揉面,擀餅,生怕跟羅天福對上了眼神。
塔雲山有句古話講:伸手不打上門客。人家既然相信你,這麼大老遠的,找到門上了,自然不能一推六二五了事。羅天福讓先下了雞蛋臊子麵,吃了喝了,才一五一十地把家裡的實際情況告訴她們。大家都相互看看,有些不相信地木在了那裡。天壽媳婦看自己惹了這大的禍,就又主動把事往破的說,她還掀開帘子,讓那三個婆娘看她和招弟住的地方,那是樓梯拐角的一個不規則空間,過去是東家堆放雜物的地方,跟羅家租房連著,年前羅天福好說歹說地盤下來,一月在房租里加一百塊,才勉強給裡邊支了個窄床。招弟胖,有時一提前睡著,腿腳再一胡攪,天壽媳婦就上不了床了。三個婆娘中,有一個外村的,說話就不太顧忌,她試探著問:「不是說表舅買房了嗎?離這挺近的吧?」羅天福哭笑不得地說:「我要能買起房,還讓她嬸娘和招弟受這洋罪嗎?」那婆娘又接著問了車的事,招弟嚇得直打手勢,但還是問了出來。羅天福就笑著說:「車倒是有一輛,一個輪胎放炮了,最近還沒顧上修呢。」羅天福就指了指停在門口的三輪車,三個婆娘就傻愣在了那裡。
現狀大家倒也是相信了,可打餅的生意紅火也是事實,三個婆娘眼看著幾個人在飯口的時候,忙到連汗流下來都顧不上擦一下的程度,就有些心痒痒的,還是想入伙。擀麵、烙饃這手藝,塔雲山哪個婆娘不會?何況就招弟那笨手笨腳的幾下,三個婆娘還都看不上呢。有兩個婆娘看著說著,就下手從提包里抽出自帶的小擀杖,在案板上拍打得一片響,那被脆響聲擀出的千層餅,就跟過了糕點模具一樣溜圓。她們既是幫忙,當然,也是想給羅天福和淑惠亮亮手藝。
依目前攤子的需要,再加個把人,也是能行的,可還有兩個咋辦?羅天福想著人家大老遠的來了,好歹也是相信他,就這樣讓人家都走,好像他也開不了這個口。更何況,塔雲山這兩個婆娘,家裡確實困難些,要能在外面掙幾個錢,反正咋都比死守在溝里強。他倒是有個想法,能不能再開一攤子,文廟村還有好幾個地方,都能擺攤子,要是有人幫著說話,也許還能成。就這幾個婆娘的家境,哪怕賣個燒餅,只要能下苦,總還是能賺幾個的,他覺得這個忙他羅天福得幫。晚上,他跟淑惠商量了一下,就提了十個品相好的千層餅,還提了一包鎮安核桃,去找了一趟街道辦的賀冬梅。
自那次被人誤打,請賀冬梅幫過一次忙後,在他心裡,賀冬梅就好像是自家人了。每次去找,人家也都很客氣,只要能幫上忙的,也都幫了。因此,一有大事,他也就先想到了賀冬梅主任。三月是學雷鋒月,快結束了,要評比呢,賀冬梅格外忙,晚上還跟幾個人在統計數字,說是明天就要出啥榜呢。羅天福在外面探頭探腦地等了一會兒,賀冬梅就讓進去。他覺得手裡提著東西,進去當著幾個人的面給人家,怕對人家主任影響不好,就把東西放在過道的長條椅上,獨自一人進去了。賀冬梅問有啥事,他就如實說了,賀冬梅也沒立即表態說行,也沒說不行,只是說明天問一問村上再說,就送他出來了。他把放在條椅上的東西拿起來,硬要送給賀冬梅,賀冬梅問是啥東西,他說不值錢,就幾個餅,還有一點山核桃。賀冬梅說他掙幾個錢不容易,咋都不要,他就覺得有些傷臉,賀冬梅只好把核桃捧了一捧,其餘的都讓他拿回去了。他想這事可能都沒啥戲了,誰知第二天中午,賀冬梅陪上邊人來驗收雷鋒月活動結果時,把他叫到一邊說,行了,你就在你說的那地方擺吧,給村上交點攤位費就是了。羅天福很快就把事情辦妥了,買了鍋,買了油桶,用油桶盤了灶,第三天,就把那個攤子支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