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三

2024-10-09 21:22:12 作者: 陳彥

  虎妞的死,把西門鎖一家的年,確實攪成了一鍋粥,從正月初一到正月十五,鄭陽嬌折騰得就沒停。想起來就哭,想起來就罵,初三晚上都十一點了,還說要去狗的墳上看看,擔心虎妞孤單害怕,雖然勉強勸住了,初四一早,還是拿了把金鎖過去玩過的塑料劍,開車去插到墳前了。初六又鬧騰著要去,說是頭七,必須得按人的亡魂祭祀,金鎖懶得去,一早就藉口溜了,西門鎖只好陪著鄭陽嬌去跑了一趟。鄭陽嬌又是哭得死去活來,最後是他硬拉上車弄回來的。那幾天家裡就不敢來人,一來人,她就跟電視裡那個祥林嫂說阿毛一樣,嘟嘟得沒完,嚇得人也不敢來了。其實西門鎖是希望家裡能來幾個打牌的,也好把晦氣沖一衝,可大過年的,誰也不願意來沾這種氣息。整個家,也就在陰森森、冷清清的氣氛中,漫長地熬過了正月十五。

  新的民工又快到了,西門鎖把整得不像樣的房子,讓人齊齊刷了一遍,廁所的尿槽、便坑,也都做了很大的改觀,起碼人進去好下腳了。其實正月十五沒過,就有民工陸續來了,十五剛過,房子就爆滿了。鄭陽嬌就嫌西門鎖對形勢估計不足,把房價提得還不夠高。

  鄭陽嬌直到院子民工又擁滿了,對狗的心思才慢慢轉移了。幾百人擁進來,那個亂哪,簡直無法想像。鄭陽嬌一天到晚主要是靠罵來進行管理的,大概從正月十五開始,這個院子裡她的罵聲就不絕於耳。從隨地吐痰,到隨地大小便,再到說話大聲,像在山裡喊山……反正沒有一處順眼的。西門鎖覺得太過分了,也說過她幾次。西門鎖一說,她就開始懷念狗,一開始懷念狗,這家裡的日子幾乎就過不成了,也就只好任由她去。把民工罵得太狠了,他又想法偷偷安撫而已。

  整個假期,甲秀給金鎖也上了好幾次課,聽甲秀說,金鎖懂事些了,學習還算認真,反正有效果。西門鎖也不指望金鎖能成龍變鳳,只要安安寧寧地不惹事,老師不三天兩頭地讓轉學,也就阿彌陀佛了。他知道自己過去學習的情況,那不是不想學,是真的學不進。他想,金鎖在這一點上,基因倒是繼承得沒走樣。哪怕稍微聽到一點金鎖的好話,他都覺得心裡踏實了許多。

  新一年的日子就這樣開始了,只要房一滿員,一年的收成就算是躺著都能攬錢了。把家裡一切安頓好後,西門鎖就又操心著映雪該走了,趙玉茹的情況到底咋樣?這是他一個年關都沒放下心的事。他中途也曾給幼兒園的門房老頭打過幾次電話,都說還沒回來,說明他們一直在老人家裡住著。住在老人家裡,西門鎖還是放心了許多。正月十七這天,幼兒園門房老頭來電話說,趙老師她們回來了。他給家裡去了個電話,是映雪接的,他就問映雪啥時走?映雪說明天。他也沒有再說什麼,晚上,就給映雪準備了些東西,去幼兒園家裡了。

  這次西門鎖敲門後,門很順利地開了。他第一眼看見趙玉茹嚇了一跳,二十幾天不見,趙玉茹幾乎又瘦了一圈,但她還是強撐著,在給映雪收拾東西。保姆也來了,那兩個孤兒也在電視機前猴著。西門鎖突然想,這個家,趙玉茹這根鏈條一旦斷裂,將意味著什麼?他靜靜坐了一會兒,什麼也插不上手,什麼話說出來也覺得不合適,就只能那樣靜靜地坐著。大概坐了有一個多小時,東西也收拾完了,兩個孩子也睡下了,趙玉茹就說:「你走吧!」西門鎖就起身了。西門鎖是映雪送出門的,西門鎖能感覺到,孩子是有話想說,才故意跟出來的。他也就給映雪留著半邊樓梯,兩人慢慢向下走去。當走出樓門後,映雪哭了,但用手緊緊捂著嘴。

  「別哭,孩子,你走吧,還有我呢。」西門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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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都想休學,可媽咋都不讓。」

  「別休,上這好的學校,不容易,聽你媽的話。你媽這病,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

  「我擔心我媽……」映雪幾乎忍不住就要放聲大哭了。

  「不會的,會慢慢好起來的,你別想得太多。」西門鎖儘量寬慰著孩子,但他也感到趙玉茹的情況好像不是太好。

  「我媽……好像連她自己……都……」映雪終於沒忍住,還是放聲哭了起來。

  西門鎖多麼希望孩子這陣兒,能一下撲在他的肩膀上痛哭一場啊,可映雪沒有,她是扭過身,伏在一棵梧桐樹上哭泣的。

  西門鎖遞給了映雪一沓紙,讓她擦眼淚。映雪哭得更厲害了。他想撫摸撫摸孩子傷痛的肩膀,可他手都伸出來了,又沒敢往孩子肩上搭,他害怕孩子拒絕。

  他說:「會治好的,要相信醫生,都說這個病現在治癒率很高。」

  「可我媽……為什麼偏偏是她得了這病……我媽……太可憐了……」孩子越哭越傷心了。

  西門鎖說:「映雪,別哭了,你相信我吧,我會盡力照顧好你媽的。我欠你們母女的很多,這也算是給了我一個機會吧。你就安心走吧,有事我會給你打電話的。」

  映雪突然對著西門鎖深深鞠了一躬:「謝謝您了!」

  西門鎖還沒回過神來,孩子就擦著眼淚,向家裡跑去。

  西門鎖從幼兒園出來,對著長天,深深嘆了一口氣,他覺得自己眼角也有淚,就用雙手捧住臉,美美擦了一把,然後一步步向回走去。他一直在想映雪那深深的鞠躬,那一刻,他感到了一種託付和責任。女兒把天大的事託付給了自己,這個責任,本來也是自己應該負的,可因為自己的不負責任,而使這份責任壓垮了她們母女倆。他在想,如果沒有離婚,也許趙玉茹就不會得乳腺癌,聽說這種病與情緒有關。趙玉茹也許表面看著強大,但內心十分脆弱,日積月累,就把毛病攢下了。面對孩子的鞠躬深謝,他更感到了內心的歉疚。他在心裡默默說,一定得把趙玉茹的事辦好。他也在想,怎麼才能處理好趙玉茹和鄭陽嬌之間的關係,鄭陽嬌是不管你癌不癌的,更何況趙玉茹牽扯著她的根本利益。

  這一晚,他是步行回家的,因為腦子很亂,需要一個人慢慢整理整理,他就一邊整理一邊走,當走回文廟村時,整整用了兩個半小時。

  他還沒踏進門,就聽見鄭陽嬌在哭,在思念她的虎妞。他也聽見,鄭陽嬌在指桑罵槐,在罵他死不要臉,罵他臭嫖客。他進門後關門的聲音,也許讓她發覺了,她就哭得更厲害了:「你咋能這樣就走了哇,我的妞妞呀,你留下我一個人咋活呀,跑的跑得不落屋,嫖的嫖得滿天飛,你說我可憐不可憐吶,你腿一蹬走了,不管我了,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呀,妞,我實在活得夠夠的了,你就把我也帶走吧……」

  西門鎖覺得鄭陽嬌思念狗的那份感情還是很真的,人胖得幾年都取不下來的戒指,自己給掉下來了,兩個眼圈也是紫烏紫烏的,飯也吃得少了,指桑罵槐地罵他幾句,他也就裝作沒聽見。他給鄭陽嬌弄了個熱毛巾,想讓她敷敷臉,誰知這時,她突然耳朵一激靈,忽地站起來,就像虎妞一樣撲了出去,只聽她對著院子破口大罵起來:「剛誰又掏出來尿了,你狗日的立馬站出來,我聽得明明白白的,你看,尿印子還是濕的,這幾天我說過多少次了,還要掏出來亂尿,你是腿斷了,是吧,這幾步路都不想走,你狗日的給我出來。都出來。」西門鎖也出來了,一看院子沒有一個人出來,有的嚇得急忙把房燈都關了。鄭陽嬌還要發火,就被西門鎖勸回去了。鄭陽嬌也怪,回到房裡,就又面對過去放狗窩的地方哭了起來。再勸也勸不下。金鎖回來得很晚,西門鎖想讓他勸勸他媽,金鎖說:「人家說哭對人的肺活量還有好處呢。」氣得西門鎖也沒治,就自己陪在沙發上,跟鄭陽嬌商量,是不是再買一條狗,還買貴賓狗。鄭陽嬌就說,這個世界上不可能再有比虎妞更討人喜歡的狗了。西門鎖說慢慢培養麼,也許還行呢。鄭陽嬌也沒表示反對,反正她是不相信這個世界上,還會有比虎妞更聰明伶俐、更懂得人情世故的好狗出現了。

  第二天,西門鎖就去狗市轉了半天,挑來挑去,總算找到了一條特別像虎妞的貴賓狗。人家要八千塊,他還價到六千,抱回家讓鄭陽嬌一看,鄭陽嬌先是一驚,繼而大哭起來,自然又是想起了虎妞的許多優點和好處,哭到最後,還是把新狗接納了,還叫虎妞,這個家的秩序,便又一點點恢復正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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