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

2024-10-09 21:22:06 作者: 陳彥

  羅甲成離開塔雲山後,坐車到縣城住了下來,也沒有什麼目的,就是覺得回西京城也沒啥事,想在這個他上了三年高中的地方,駐足看看。這三年是他真正拼搏的三年,很多時候,其實一夜只睡三四個小時,每天三頓基本都是蒸饃夾鹹菜,動力就是一個,生怕學習落在別人後邊。同宿舍住了八個同學,條件儘管有所不同,可畢竟沒有形成太大反差。由於學習成績成了衡量人優秀與否的最主要手段,因此,吃的穿的用的雖然比人差些,但也並不缺少做人的優越感。甚至連縣上一些領導的孩子,在學習上,也在努力向他看齊,嫉妒歸嫉妒,被羨慕的生命體驗,他羅甲成那時也是充分享受過了的。可一進省城,一切都改變了,學習似乎已經成了次要的東西,爹娘的地位、家庭經濟狀況,一躍而成了人生最重要的裝備。當初在這個小縣城,他也經受過貧富差距的心理折磨,那無非是哪個同學有一輛進口摩托車,誰家的富爹又買了一輛廣本、桑塔納,全不似今天所感受到的那種驚天落差。如果說過去他還有學習這個「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的威懾力在,那麼現在這個武器已經被新的殺傷力更大的武器所代替,並且這些武器已被朱豆豆、沈寧寧們所牢牢掌握,他覺得自己就是再怎麼奮鬥,也無法觸摸到那些強大武器的按鈕,他心裡就有了無限灰暗的挫敗感。

  他在縣城的街道上溜達了好幾圈,竟然沒遇見一個昔日的同學。他又到中學操場、自己住過的宿舍樓、學習過的教室前轉了轉,一種溫馨與親切感,涌遍全身。假日的學校,真正是空無一人,也不像大學,無論放什麼假,都仍有不少老師和學生還在校園裡走來走去。這裡幾乎每一個門窗、每一個桌凳,都能勾起他的記憶,他人生最拼命的三年就是在這裡度過的。那真是充滿了理想的三年,無論作文還是日記里,都寫滿了「渴慕」「放飛」「衝決」之類的字眼,他甚至都想找一個地方,點一支紅蠟燭,搞一個青春祭之類的儀式。但轉了幾圈,殘雪與落葉的破敗,又讓他失去了祭奠的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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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縣城漫無目的地轉了一天,又在小旅館的窄床上睡了兩天,他在想,他這一家人,在別人看來,真是有些稀奇古怪,他自己也越來越讀不懂了。窮困潦倒成這樣,還拼死拼活地守著幾棵破樹,真是腦子都進了水了。其實這次賣紫薇樹,他心裡一直也沒有底,要不是蔫驢煽惑好幾天,他也不會打這主意了。他知道,這個家裡拿事的奶奶和爹,是死都不會讓把樹賣了的。可蔫驢仔細分析了這次賣樹的一切有利因素,一是占天時,人都不在,不費吹灰之力就挖走了;二是地利,現在是最好的挖樹季節,移栽的成活率很高,把大樹移到城裡有權有勢的人家享福去了,你奶和你爹還嫌咋呀?三是人和,蔫驢把人和也分析了三個有利因素:首先是遇見了他這個好同學,絕對是幫忙,不謀一分錢私利,就是為了讓同學求解放,他還開了一句玩笑說,先解放羅甲成,然後再解放全人類的勞苦大眾;他說第二個人和因素是:買樹的主,是給一個領導誇下海口了,正月十五以前保證給人家院子把樹栽上,正愁尋不下大樹呢;最關鍵的人和因素是:正在過大年,你奶和你爹就是知道你把樹賣了,見了真金白銀,也是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算了的。你記住,誰見了錢,死心都要蹦幾下,硬話都要軟三分的,不信你走著瞧。沒想到,奶奶差點給氣死了。當時,他也有些震撼,也有些後悔,可現在想來,奶奶和爹的那一根筋的活法,可能也就是羅家付出的比人多,而活得好像誰都不如的根本原因。他還越想越生氣了。

  在縣城待了三天,實在乏味得不行,康德的書幾乎連一頁都沒讀完,小旅館裡有個電視,不是沒圖像,就是「燕山雪花大如席」,看得人一肚子氣,還不如關掉清靜。開始幾天手機他也沒開,害怕家裡人聯繫,每天只是打開看看信息,主要還是為了了解薇薇的行蹤。薇薇正月初四就從貴州山中離開了,又與童教授一起去了雲南西雙版納,從微博上看,她對那兒的風景近乎痴醉了。這也都是他羅甲成十分嚮往的地方,可他身上只有三百多塊錢,在縣城最差的小旅館住一晚上,花去三十元,已經讓他十分心疼了,何況是去更遠更美的地方覽勝。不過,薇薇去看什麼地方,他都沒有嫉妒心,不像朱豆豆和沈寧寧們,只要她能開心,他似乎也就很開心了。薇薇昨天在微博上說,明日她就可以回家了,羅甲成也急忙離開縣城,回西京去了。

  羅甲成回到學校的時候,有好多學生已經陸續來了,不過他們宿舍的那幾個還都沒到,從微博上看,朱豆豆已經離開家,開車去了少林寺。沈寧寧從三亞回來,又去了敦煌。他們都給網上傳了照片,翁點點在少林寺拜佛的照片,還遭人惡搞,她虔誠地跪在蒲團上,拜的已不是佛,而是手托金元寶的朱豆豆,不過朱豆豆也被PS成了削了光腦袋、穿了袈裟的坐佛。羅甲成很是覺得快意地笑出了聲。

  童薇薇確實回來了,她只在微博上說了一句「我回來了」,就再沒了消息。QQ也沒開,羅甲成還在她的「我回來了」後,評論說「辛苦了」,但她也沒有回,倒是孟續子不陰不陽地在他後邊又跟著留下「呵呵」兩字,就再無下文,什麼意思?他對孟續子的陰陽怪氣總是有些捉摸不透。

  圖書館已經開門了,他早上睡夠了,就去了圖書館。他想找一本小說看看,為了消遣,也是為了看能不能在圖書館遇見童薇薇。他發現,薇薇最愛去的地方就是圖書館。當他走進圖書館一看,裡面已經有好多人了,說明學校學習的神經始終在活躍著,即使節假日。

  他要找的是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他看見好多同學都在看,起碼自己同宿舍的朱豆豆、沈寧寧,還有翁點點都看過。幸好還有一本沒借出去,他拿到手上時,明顯感到是翻閱得很爛的那種書了,並且中間有被撕掉的頁碼。他靜靜地坐在一個角落,看起這本爛書來。別人說得那麼神奇的一本書,他卻看不出絲毫的快意,主人公渡邊與兩個女孩兒之間的關係,好像與自己的生活,干係也不大。他在看時,也試圖將其中的一個女孩與童薇薇聯繫起來,把渡邊與自己連結起來,可幾乎沒有一點生活是相同的,那種淡淡的,略帶苦澀的愛情憂傷,就始終不能襲上他的心頭。晚上,他又從網上調出電影看了一遍,那種優美的風景、音樂和在他看來已是十分奢華的場面,與自己的生活也沒多大關係,別說與兩個女孩的感情糾葛,即使一個,自己也覺得是望塵莫及的。倒是伍佰那首經典的《挪威的森林》,聽了還有一些感覺,那個感覺就是憂傷、痛苦,想宣洩,想跟著號叫一番:「只是心中的枷鎖,該如何才能解脫……」他號叫得有點肆無忌憚,有點想流眼淚。晚上,他用一個通宵的時間,終於把書讀完了,他沒有像別人說起讀這本書的激動感,他覺得就是一本很平常的書,一本有些小資情調的三角戀言情小說,與自己的生活很遙遠,僅此而已。

  這一天,他把手機一關,睡了個昏天黑地,中途起來,只啃了一個干饅頭,又接著睡,天快黑的時候,姐姐來找他了,說爹娘讓回去吃飯,他說已吃過了,咋都不想回去。他是怕回去,爹又嘮叨賣樹的事。他不想面對這些煩心事。

  甲秀回去給爹娘編了個謊,說甲成的老師讓甲成在幫忙查資料,回不來。爹就讓娘把捨不得吃的那半隻雞,給甲成用洋芋片炒了,還拿了幾個千層餅,讓甲秀送了去。甲成吃著,心裡也很不是滋味,覺得自己這個樣子,也真是對不起爹娘這片苦心。白天睡顛倒覺了,晚上咋都沒瞌睡,又翻看康德,看著看著,就又想起薇薇了,他覺得他是真的愛上薇薇了,如果過去還有些不敢確定的話,這個寒假,他覺得自己腦子裡幾乎只有一個童薇薇。連蔫驢蠱惑他賣紫薇樹,在某種程度上講,也是他希望改變自己,然後進一步取得追求薇薇的資格。當大家都在宿舍的時候,似乎有些思念還能轉移,忍受,當宿舍只有自己一人的時候,這種相思,就讓他痛苦得無法排解了。他甚至把枕頭抱在懷裡,感覺是抱住了童薇薇,並且在輕輕呼喚著,整整折騰了一夜。也就在這一夜,他突然發現,二十歲的青春,如果不克制自己,幾乎什麼都可能發生。

  第二天在圖書館裡,他竟然見到了薇薇,開始他還有些不好意思,想著自己昨夜的那些舉動,突然有了一種羞恥感。薇薇還是那樣落落大方,一個春節過得,好像更加楚楚動人了,那高高的鼻樑,微翹的嘴角和既自尊而又平和的眼神,使他老覺得像俄國的那幅叫《無名女郎》的油畫,不過那幅油畫好像畫的是一個美麗的少婦,而薇薇今年跟自己一樣,才剛二十歲。是那種骨子裡的成熟感,讓她跟同齡那些傻乎乎的女孩,有了根本的區別。他喜歡這種成熟美,那種咋咋呼呼、勾肩搭背、說三道四、擠眉弄眼的女孩,他從小學就看不慣見不得,他給她們起了個外號叫「花地瓜」,是山裡的一種野菜瓜,既不好看也不好吃,山民是弄來餵豬的。

  薇薇給他又帶了一個紀念品,是用貴州山區里一種木頭旋出來的筆筒,很樸拙,但很別致。他心裡就激動得不行,覺得薇薇每次出去都要給自己帶紀念品回來,這本身絕對是有意味的。意味著什麼呢?他盯著薇薇嬌嫩的手,他似乎只敢盯著薇薇的手,在想,又不敢下定義。昨天晚上那麼堅定的一些想法,見了薇薇,幾乎連正眼與她對視一下的勇氣都沒有了。他突然感到,自己在薇薇面前是有太強的自卑感,不像人家沈寧寧、朱豆豆,盯著薇薇看,能把她眼光殺傷,盯得她低下頭去。薇薇問了他回家過年的情況,他胡編了一通,覺得賣樹的事是不能給她說的。薇薇就把她去貴州和雲南的事,繪聲繪色地跟他聊了半天。他相信,他絕對是薇薇的一個好聽眾,因為薇薇是直說到沒有任何新鮮話題了,他仍能興趣盎然地撐著下巴,急不可待地等待下文。

  跟薇薇一接上頭,他就覺得眼前敞亮,陋室生輝,連寒風從陽台上刮進來,也似乎有了春天的氣息。他隨口哼出的歌聲,也少了那些幽怨的色彩,無形中,竟然唱起了他過去最討厭的《今兒真高興》來,他覺得這首歌是那麼膚淺做作,可今天自己竟然也輕浮得想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了。一連兩個晚上,他探索出了一種可以稱作「羅氏抽筋舞」的東西,抽得肌肉酸痛,骨節「寸斷」,然後才躺上床呼呼大睡。

  好日子不長,元宵節還沒過,朱豆豆、沈寧寧、孟續子就回來了,好像他們是約過的,說回來,幾乎在幾個小時內就把宿舍占領了,留給羅甲成的,似乎又只有床寬一溜的窄小領地了。羅甲成很快調整自己,把主要活動場地,就又挪到教室和圖書館了。

  朱豆豆一回來好像就有一股氣似的,從話里聽,主要是嫌誰在網上惡搞他和翁點點的照片,他開口一個「絕對是窮鬼乾的」,閉口一個「活該做窮鬼,心理太陰暗,太齷齪麼」。羅甲成開始聽著,就是覺得不舒服,他想著朱豆豆總不會懷疑是他幹的吧,他還不會這個技術呢。可有一天,他回來無意中聽到,朱豆豆和孟續子正在爭可能是誰幹的。朱豆豆說:「這小子的可能性很大。」孟續子說:「不會不會,他還沒這技術呢。」「哼,小子陰著呢,學了這損招,能給你說?」

  孟續子說:「我咋覺得不是他呢。」「不是他,也是他們這號窮鬼下的黑手。」羅甲成一進房,他們就不說這事了。羅甲成也只好咬牙忍著,有些事只能沉默,要不然會越描越黑的,就像無意間踩入了泥潭,你越想掙脫,可能越陷越深,他已吃過這種虧了,他必須忍著。

  就在開學的第一天,孟續子晚上在上網時,突然爆了個猛料,一下抓住沈寧寧說:「沈兄,這麼大的事你能捏著瞞著,不夠意思啊!」大家還不知是咋回事呢。孟續子就宣布,「在剛剛閉幕的人代會上,沈兄的家父,當選市長了。沈兄,弟兄們今天豈能饒你得過哇!」朱豆豆忽地從桌前蹦起來,一下就把沈寧寧從床上拽下來說:「你還低調得好像跟沒事一樣,請客,立馬走,今晚為沈兄一醉方休。」

  羅甲成心裡說不清是啥滋味,但也不得不起來,硬堆著笑臉,以示慶賀。

  朱豆豆和孟續子到底把沈寧寧弄出去狂歡了半夜,羅甲成推說有點感冒,發燒,剛好這幾天嗓子也確實有些咳嗽,大家也就沒過分強求。難怪年前有那麼多人來大獻殷勤,真是無利不起早哇,羅甲成想。

  又是一個難眠之夜,這一夜,羅甲成感到特別冷,給被子上塌了棉衣、棉褲、毛衣、毛褲,還是冷。他又起來,用繩子把腳頭被子綑紮起來,風好像還是朝進灌。他縮成了一團,幾乎咳嗽了一整夜,好在宿舍只有他一人,在孤獨地咳嗽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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