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一

2024-10-09 21:21:56 作者: 陳彥

  自正月初一開始,甲秀每天都要領著奶奶和娘到附近轉一轉,娘也坐不了車,甲秀就用三輪車拉著,遇見平路了,讓兩個人都坐著,遇見稍有坡度的路,娘也下來幫甲秀推著。三人還轉了不少地方。初三那天,甲秀還專門把娘和奶奶拉到學校里美美逛了一回,奶奶可高興了,說把兩個孫子交到這裡,就算徹底放心了。打初三晚上開始,甲秀每天都要把她們拉到文藝路一個秦腔劇院裡看戲,這裡天天演秦腔,每天還給農民工有三十張贈券,就是難排隊,票是早上九點開始發,七點多就有人排上了。甲秀拿著爹和娘的身份證,排到跟前才知道,還必須本人來,才能領到。第一天,她就只好買了兩張,票也很便宜,有三十塊一張的,有二十塊一張的,有十塊一張的,她買了兩張二十塊的,稍微坐得近些,不然害怕奶奶眼睛不好使。甲秀把奶奶和娘拉到劇院送進去後,就在劇院外到處轉悠,直等到戲結束,才到門口把奶奶又攙出來,接上車。奶奶的那個興奮哪,甲秀都沒想到,奶奶不停地說,這輩子就算沒白活了,竟然看了這麼好的戲。戲名叫《五女拜壽》,奶奶說,戲情也編得好,娃們也演得好,簡直是活靈活現的。奶奶和娘就在三輪車上,你一言我一語的,把那幫娃誇得擱不下,說不知哪裡來的這樣一幫娃娃,個賽個的水靈、出息,真是開了眼界了。甲秀方才剛好在人家陳列室看了介紹,知道這幫娃是八年前招下的,現在叫小梅花秦腔團,走南闖北的,名氣都很大了,還去美國白宮領過獎呢。奶奶就說,應該,人家這幫娃,給啥獎賞都不過。甲秀看奶奶這樣上心,就說,明晚再看一場。奶奶確實想看,又說戲價太貴,又說孫女拉著跑這遠太麻煩,就說不看了,過下癮就行了。甲秀知道了奶奶的心思,第二天一早就拉著娘到文藝路,領了一張贈卷,又買了一張,娘說買一張十塊的就行了。這樣,只花了十塊錢,就讓奶奶和娘又看了一場。奶奶出來,還是喜得嘴都合不攏地說:「越看越好看,坐在我旁邊的一個老太婆,說她都看十幾場了,人還沒出來,她就知道誰要出來,出來要弄啥,果不其然,那人就出來了,出來了就弄的她說的事。老太婆就得意地看著左右說,我說吧,看咋個向?看咋個向?」把甲秀惹得好笑。甲秀就說讓奶奶再看一場,奶奶還是說不看了,可第二天,甲秀還是拉著娘去領了一張票,又買了一張票,晚上,就又拉著她們高高興興地去看第三場。奶奶出來還是興奮地說個不住,不過這回誇得就更在行了,一會兒說這個唱得好,一會兒說那個演得好,她跟娘甚至還發生了爭執,甲秀就笑著說,趕明兒劇團乾脆請你們當導演去算了。說得正高興呢,車下哐啷一響,甲秀正吃力的兩條腿突然蹬空了,車子也停了下來。甲秀下去一看,是鏈條繃斷了。這陣兒也找不到修理鋪,她就只好和娘一道,兩邊推著,把奶拉回去了。

  這天晚上,奶就做了噩夢,說有人在算計她的樹。羅天福就讓甲秀又給甲成打電話。甲成還是說沒有的事,一切都好好的。前兩天,奶奶做夢,一次說兔子跑了,一次說山雞也走了,弄得一家人光笑,說奶奶神神道道的,快成賈半仙了,奶奶姓賈。羅天福還開玩笑說,要是算準了,娘你乾脆開個算命鋪子算了,就叫「神算賈仙姑」,保准掙大錢,奶沒笑。初六晚上,奶奶也沒去看戲,早早就睡了,誰知半夜的時候,突然醒來說,有一棵紫薇樹給她託夢了,說它明天就要走了,奶問它去哪裡,它說,去死呀。樹說,我這大一把年紀了,他們還要把我的老骨頭拿去變錢,變就變吧,這一去,就不回來了,肯定是死路一條,我是來給我的乖乖孫女道個別的,奶奶就哭醒了。任一家人怎麼勸,都勸不下,說啥都要連夜回去。最後羅天福答應,天亮由甲秀把奶送走,奶才又躺了一會兒。後半夜又做夢醒來,說樹爺又來了,樹爺還說拜託她,讓他們那些野蠻人把根挖深些,別毛腳毛手的,刨幾下就拿刀砍,拿鋸鋸的,那樣把它的腿腳都弄斷完了,不等拉出山就疼死了。奶奶哭得嗚嗚的,說啥都不睡了,羅天福無奈,還沒等天亮好,就催著甲秀攙著奶奶上路了。

  奶奶回到塔雲山時,是正月初七晚上十一點左右。奶奶坐車往塔雲山走的時候,就心跳得不行,一直說完了,完了,他們在挖樹了,甲秀還不信,誰知到家一看,一伙人果然在挖樹,甲成還站在遠遠的地方看著,甲秀就傻眼了。奶奶「哇」的一聲就撲了上去,連爬帶滾地撲到樹兜子上,一下哭得死去活來了。甲秀和甲成都沒見奶奶這樣傷心過,奶奶一邊哭,一邊抱怨說,她對不起樹爺,後輩出了冤孽,出了報應,敗家敗到要靠賣老祖宗過活的程度了。奶奶又是哭,又是喊的,驚動得半村人還以為是誰家有白事了,就都擁到羅家大院來了。幾個挖樹的才剛砍斷了樹的一部分根,鑽在最底下的主根還沒砍斷,都看著買主問咋辦?買主還是使眼色,讓把老太太往一邊拉,拉開繼續砍,甲秀就讓住手。買主問羅甲成咋辦?甲成嚇得兩條腿早都在突突打戰了,沒想到事情會弄成這樣,本來就害怕白天挖,動靜太大,說等夜深人靜了才挖,沒想到奶奶神不知鬼不覺地就回來了。他已經在後悔,不該聽蔫驢煽呼了,蔫驢還在悄聲鼓動說:「一不做,二不休,甲成。」羅甲成把一直提在手上的二十萬塊錢,拿到了奶奶跟前,說:「奶,人家給了二十萬呢。」誰知奶奶一掌把錢打出老遠:「我要二十萬買棺材呀,你這個敗家子……」奶奶又是一陣聲討。羅甲成無奈,只好拾起裝錢的袋子,慢慢交還給了買主,說了聲:「對不起!」買主當下就躁乎乎地說:「哎,你得是耍笑人呢,這大過年的,把人日弄到這山頂上,下邊還雇著汽車呢。小伙子,你摸摸你的褲襠,看裡邊長的是不是雞巴?咋做事跟女人一樣,拉不來,搡不去的,這夥人可不是你好捏摸的。」蔫驢看這陣勢,恐怕樹也確實挖不成了,再挖只怕還要出人命呢,就說一切都好說,後事由他處理,把人總算搗鼓走了。不過臨走時,蔫驢也撂了一句狠話說:「你一家人能弄。」

  人都走了,奶奶還趴在樹上哭訴,天壽叔和大姑父急忙拿土回填著樹坑,甲秀和大姑、嬸娘,就把奶奶背回了家。甲成覺得也沒臉在家裡待了,就悄悄下山去了,到山下給姐姐發了條信息,讓她轉告奶奶,說對不起,就關機再也聯繫不上了。

  奶奶從後坡回到家裡,又急忙去看豬圈,看雞籠,先是知道山雞死了,又知道兔子跑了,就責怨甲成不該沒說實話,也順便把大姑和嬸娘多說了幾句,嫌幫她看個門都看不好,「甲成不懂事,怎麼你們都不懂事?」大姑和嬸娘也都把責任朝自己身上攬,生怕奶奶一口氣憋在了胸腔里。

  奶奶回來的第二天,塔雲山就下雪了,雪很大,把兩棵紫薇樹的幾個枝子都壓斷了。奶奶尤其怕那棵被砍了幾個大根的紫薇樹凍死了,就把家裡的老棉套子拿了一床,跟甲秀一起把樹兜子包起來了。甲秀在家裡把奶奶安頓了幾天,奶奶每天晚上說夢話,甲秀聽見她不是跟樹說,就是跟豬說,跟雞說,聽著還有些怪嚇人的,覺得奶奶好像真是通神著的。奶奶回到家裡,就像鳥歸山林,龍歸大海了一樣,一天忙活得有滋有味的,到地里這兒抓幾把,那兒動幾鏟,又是收拾豬欄,又是收拾雞籠的,反正就沒閒下來過。甲秀感到奶奶回到家裡,反倒比在城裡活泛了許多。關鍵是初十那天早上,奶奶一早醒來就說,今天家裡可能要添兩張嘴呢,果然,她一起來,那兩隻跑了的兔子竟然回來了,凍得正在門口瑟瑟發抖呢,奶奶一把抱起來,直接就塞到被窩裡暖起來了。真是太神了,甲秀覺得。

  甲秀看奶奶情緒完全緩過來了,就回城裡去了。甲秀把回家所見到的事,都給爹娘細說了一遍,爹半天沒說話。娘又跪在地上燒香敬起她的菩薩來。爹就說:「還敬啥菩薩,娘就是咱家的活菩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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