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

2024-10-09 21:21:53 作者: 陳彥

  羅甲成回到塔雲山後,吃飯說是在大姑和天壽叔家裡,其實這家叫,那家請的,算起來在大姑和天壽叔家也就吃了幾頓。塔雲山的年還是過得那樣傳統,喜氣,熱鬧。晚上,他到扁擔樑上一看,一條溝的燈籠,把兩面山坡照得紅彤彤的,連溝里的溪水,都是紅艷艷的喜慶。他向遠處金頂看了看,連金頂上今年也掛上了紅燈籠。孩子們一溜一串地提著燈籠,從這家院子,竄到那家院子,一路走著,還不停地放著地老鼠、衝天炮。也有一些大人,間歇放著土製的傳統禮炮三眼槍,嗵哧一下,嗵哧一下,嗵哧一下的,把一條溝的山雀都驚得在樹林裡呱呱呱地亂飛亂叫。羅甲成身上裹著爹前些年穿的黃大衣,臥在一蓬乾草上,有點好笑地打量著這個「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世外桃源,心裡是一種說不出來的怪滋味。去年回來過年,他還覺得是那樣親切,那樣純淨,那樣美好,甚至都有一種再也不想離開的感覺,可今年就全然不一樣了,他突然覺得這兒是這樣的單調、乏味,沒有存在感。他有些想哭。去年過年,當一溝的老少誇獎他羅甲成又給塔雲山放了高考衛星時,他的確是有一種榮耀和自豪感,甚至像加油器一樣,迅速增添了他的能量。可今年,當一溝人如法炮製昨天的讚美時,他已是心如止水,激動不再了。

  羅甲成已找不到跟塔雲山任何人交流的話題了,坐在誰家的炕頭上,說起他來,無非都是前途無量這些話,有的甚至羨慕不已地說:咱甲成恐怕將來當個鄉長都擋不住哇!說起他們自己來,無非就是老大今年把婚也結了,或者二女子今年也出嫁了,她姑家今年又喜添人口了。他去同學大奶家吃飯,看見大奶的媳婦又懷上第三胎了。他就說,計劃生育政策不是不允許嗎?大奶說:「的,要了交幾個罰款就是了,娃多還是好,你將來學成了,當官做老爺啊,有人伺候哩,咱靠誰?還得靠娃哩。有幾個牛牛娃我還看他誰的×臉哪!」大奶今年也才二十三歲,把他爹的旱菸袋都用上了。甲成說:「你咋也抽上這個了?」大奶說:「勁兒大,抽著管用,不信你試試。咱出門做活,抽這個,看著也老成些。」大奶說著用胳肢窩把菸嘴一擦,就遞給了甲成,甲成覺得菸嘴髒,並且臭烘烘的,但還是吸了幾口,嗆得一陣咳嗽,連白眼仁都翻出來了。

  跟誰說話都沒意思,他就老臥在扁擔樑上,看手機微博,玩QQ,其實他最根本的心思還是在童薇薇那兒。薇薇是臘月二十九去的貴州,她一到,就在微博上發了一條信息,說她已走進貴州的山區,這裡高樹矮天,空氣新鮮,風景旖旎,人情溫暖。然後就再也沒有信息了。他曾試著撥過電話,那邊總說不在服務區。除夕夜,零點的時候,薇薇發了一條簡訊,祝你節日快樂!他也知道這可能是給同學群發的,可他還是立即回了回去,並且還問她貴州那邊過年熱鬧不,特別想跟她拉拉話,誰知等到半夜兩點還沒回信息。他把電話打過去,那邊還是說不在服務區,急得他三十晚上整夜都恨不得住到扁擔樑上,最後是天壽叔來,才硬把他叫了回去。初一中午的時候,他才收到薇薇回的簡訊,說她那邊只有一棵大樹上有信號,村里回來的人,都把手機放在樹上的一個籃子裡,小伙子們打電話,都得上樹。她也就只能定期發發信息了。初二那天,她說她現在也敢搭著梯子上樹了,把羅甲成逗笑了,等他再把自己覺得編得特別有趣的簡訊回過去時,那邊又沒動靜了。他就只好把一天的大部分時間,都守候在扁擔樑上,等薇薇上樹了。

  扁擔梁已成了塔雲山外出人回來的集散地,白天要打電話的,全都集中到這兒了。有的乾脆支起牌攤子,一邊打牌,曬太陽,一邊發信息,等電話,貧瘠瘦弱的扁擔梁,突然成了塔雲山最紅火熱鬧的地方。連孩子們,也都全部集中到這兒來做遊戲了。一地金黃色絲茅草的扁擔梁,還真成了一頭挑著塔雲山,一頭挑著外面世界的金扁擔了。

  羅甲成翻翻微博,讀讀康德,曬曬太陽,看看藍天,有時突然幻想著,要是薇薇也能臥在這金色的絲茅草地上,跟他談談風月,聊聊康德就好了。可惜,他感到要讓薇薇小鳥依人般地依偎在他身邊,似乎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他從微博上知道,朱豆豆、翁點點和他們的家人,今年春節都在澳大利亞過,朱豆豆傳上來很多照片,那裡正是夏天,他們都穿著短衣短褲,翁點點幾乎穿的是三點式,游泳時,朱豆豆完全把這個尤物是攬在懷中的,也就不由得羅甲成要多想點什麼。翁點點自然又少不了要寫詩,詩是讚美澳洲企鵝團隊精神的,說一群群企鵝,一次次有組織地出發,有組織地歸來,一旦發現有沒有回來的兄弟姐妹,就會派員,一次次下海尋找,直到最後一個隊友歸來。跟帖的不少,都在埋怨,說人現在自私得還不如企鵝了。朱豆豆也跟了個帖說:我老婆的詩不錯吧!孟續子跟帖說:嫂夫人的大作那是相當的不錯。羅甲成就覺得孟續子這人有點噁心。沈寧寧一家是在三亞過的,沈寧寧還算低調,沒敢過多傳照片上來,只說三亞人太多,下海游泳像煮餃子,上岸遊覽像逛廟會。

  羅甲成躺在絲茅草上,太陽把身子曬得直冒汗,他看有人躲到了樹蔭下,便也找了一棵樹,靠在樹幹上,繼續讀康德。這書實在是太難讀了,要不是為了跟薇薇套近乎,他今生都不想碰這麼晦澀的東西。突然,姐姐打電話來了,說奶奶中午做了個夢,起來硬說她的兔子餓跑了。甲成說咋可能呢,姐姐說,你就多照看著點吧,奶奶細心。甲成就沒在意這事,誰知晚上回去一看,兔子還果然跑了,連綁籠門的草繩都咬斷了。羅甲成就覺得奶奶有點神奇。但他也沒有把這事告訴姐姐。哪知第二天早上他剛到扁擔樑上,姐姐又打來電話說,奶奶昨晚半夜醒來,說她的山雞今天走呀。羅甲成說,絕對不可能,他今早從雞籠放雞時,就怕山雞跑,還專門把山雞關了起來,咋能走呢?姐姐說還是小心些好。誰知羅甲成晚上回去,山雞不是跑了,而是死在了雞籠里,他就覺得奶奶快成神了。但他沒有把這些告訴那邊,害怕敗了奶奶在城裡玩的興致,畢竟就是兩隻野兔、一隻走路一瘸一瘸的山雞而已。一窩豬,大姑和天壽嬸都餵得好著呢,樹也沒人來偷,他還是見天躺在扁擔樑上守信息、曬太陽、看書。

  正月初五的時候,蔫驢回來了,僅一年時間,蔫驢竟然鳥槍換炮了,回來開的是一百多萬的英國路虎,穿了一身皮衣、皮靴,連墨鏡據他說也是數千元的進口蘭蔻。關鍵是還領了一個身材十分嬌小,但確實比塔雲山任何姑娘都長得更加心疼、洋氣的女孩兒,遲早像一疙瘩口香糖一樣,黏糊在他的身上,好像生怕他脫膠了似的。塔雲山一下沸騰了,比當初甲秀和他考上國家重點大學,更讓一個山村驚愕、震撼,當他們相擁著來到扁擔梁時,一扁擔樑上的年輕人,就跟突然遭遇了當紅明星一樣 ,一下就潮湧了上去。蔫驢也確實有了些明星的派頭,羅甲成看見,他連頭都是燙過的,中分處的一縷焗油白和右側的一縷焗油黃,把一個山村念不進書的野孩子,一下包裝成了都市的二痞子。他突然在蔫驢和金鎖中間,找到了某種相同的東西,不過,金鎖更自然、老練,而蔫驢更山寨、做作一些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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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蔫驢雖然在跟擁上來的人群應酬著,眼睛卻在瞥著臥在遠處一動未動的羅甲成,他向甲成走了過來。那女孩兒還是把身體的兩個點,緊緊焊接在他的身上。頭側著,焊著他的溜溜肩膀,雙手挽成一個環,焊著他插在褲兜里的手臂上。甲成雖然有些不屑,但人家既然走過來了,他還是欠了欠身子,坐起來了。

  蔫驢說:「咱們塔雲山的文曲星也回來過年了。菲菲,這就是我常給你說的同學羅甲成,可牛了,姐弟倆都在上名牌。」

  菲菲,羅甲成也不知是哪個菲菲,他想可能是菲菲,或者是霏霏,也可能是飛飛,反正不可能是肥肥,更不可能是狒狒。近距離看,羅甲成發現這個叫菲菲的故作清純的女孩兒,也有些粗糧細做,他在感嘆,化妝品真是太厲害了。

  「叫哥,甲成哥。」

  「甲成哥。」

  「你好。」

  蔫驢就緊挨著甲成坐下了,甲成聞到一股香水味兒,是外國人身上的那種。接著,菲菲也坐了下來,她本來是想坐在蔫驢的腿上,蔫驢用手把她的屁股朝出託運了一下,菲菲就順著蔫驢的胯骨蹭了下去,然後很快又找到了幾個新的焊接點。蔫驢給羅甲成介紹了一下菲菲,說是女朋友,也再沒多說。羅甲成也沒有打問的興趣。菲菲坐了一會兒,突然看見幾隻小鳥在飛,就又蹦又跳地捕捉去了,那神情,總是掩飾不住一種叫矯揉造作的東西。

  菲菲離開了,蔫驢好像也輕鬆自然了許多似的,就先脫了皮夾克,又拉開了皮褲的拉鏈,太陽已經把他曬得渾身是汗了:「賊他媽,披一身豬皮,褲襠都快捂起痱子了。」

  「混得不錯嘛。」羅甲成看他還原了些本真,就開口了。

  「唉,還不是給人家逃奴哩。」

  羅甲成知道塔雲山人說「逃奴」,其實就是給人家當狗腿子的意思。原來蔫驢在一個私人煤礦,先挖煤,後又給人家打雜,再後來又給老闆開車,老闆特別欣賞他的忠誠可靠,現在其實幹的已是助理之類的角色了,老闆對他已經放心到好多錢都經過他手往出花的程度了,有時酒喝高了,開心了,就把萬兒八千的零錢,撇給他了。蔫驢給羅甲成形容老闆錢多的那個程度說,車上,辦公室,家裡,幾乎到處都是成捆的沒亂碼的票子,不過,你別看老闆大大咧咧的,把錢不當一回事,有時甚至喝高了,好像對錢失去了監控能力,可誰一旦沒經過他發話,哪怕隨便動一分,也是要付出慘痛代價的。前邊幾個貼身伺候他的人,都先後被炒了魷魚,有的是在裡面胡滲錢,有的最後膽大得連老闆喜歡的女人都敢上手,最後吃不了都兜著走了。他跟老闆也好幾年了,開始一直在外圍,就是噹噹保鏢,看看場子啥的,後來又給人家開車。他說誰看著那些白花花的銀子心不瞀亂啊,可你得克制,得朝死里克制,知道不?哪怕錢跌到地上,都不敢胡撿,撿起來還得給人家放到錢堆子裡去。幾年考驗過去,今年才成人家心腹了。老闆有一句名言說,考察人考察啥,就看他對錢的態度,所謂忠誠、老實、可靠,全都在這裡邊了。蔫驢說,他其實得益於山里人的忠厚老實。蔫驢對他也講了實話,說路虎車其實是人家老闆的,他也不說給你,反正讓你開著玩就是了,人家才買了輛價值八百多萬的賓利,這車算是基本淘汰了。

  看來看去,羅甲成覺得在塔雲山能聊到一起的,還就是蔫驢一個人了。過去他們的關係就比較好,現在蔫驢雖然有些發達的意思了,然而,骨子裡還是尊敬著他羅甲成,並且也有好多山野以外的信息和話題,連著幾天,他們就在一起說得多了些。羅甲成雖然心很深,也不願意把自己的內心敞給蔫驢,他覺得,蔫驢還不配分享自己的痛苦和困惑,但有意無意中,還是透露給了蔫驢一些信息,那就是他羅甲成在名牌大學也學得很不自在,很不如意,核心是城鄉的落差,經濟的貧富懸殊和社會地位無處不在的涇渭分明。這些,他蔫驢也是懂得的,不過活法不一樣,期望值不一樣,因而,體味的深淺程度也就不完全相同而已。但缺錢的意義,蔫驢也並不比羅甲成理解得膚淺,如果不是因為缺錢,蔫驢的大哥黑驢,也就不會塌死在數千米的礦井下了。因此,蔫驢一口咬定,一切都是錢在作怪,雖然羅甲成並不完全贊同他這種說法。

  蔫驢說:「甲成,其實你們家是可以不這麼窮的,把樹賣幾棵,就把活咥了。」

  甲成有些無奈地說:「老人都不同意賣麼。」

  蔫驢說:「你聽老人的話?這年月,你聽他們的話,連褲子都沒穿的。他們懂啥?他們扯一丈布,兩口子一人套裁一條褲子管幾年,稱一斤鹽,打一斤油,到地里隨便抓一把菜,逢年過節了,再殺一隻雞,日子就算過得紅火滋潤了,咱們行嗎?咱們還能跟他們一樣活一輩子?我大,我娘,就不敢跟我說這些話,一說我就給擋回去了。幾年前我就把家裡那兩棵皂角樹給賣了,當然,現在看來是賣虧了,幾年樹價翻了幾倍,老樹都賣完了。不過現在差不多了,我估計再漲不到哪兒去了,你只要把你家紫薇樹賣上一棵,哪裡還受這難場。你要弄我可以幫你,剛好你奶你爹都不在,半天把活兒就做乾淨了。等他們知道,樹都進城了。」

  羅甲成支支吾吾的,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但這一晚上,心裡就翻騰得擱不下。他甚至打著手電,還到兩棵紫薇樹下繞了幾圈。奶奶老說,樹通神著呢。他也沒發現兩棵樹跟別的樹有什麼不同,除了粗,壯,老,朽,渾身長滿了疙瘩,齧滿了窟窿外,他也再發現不了更神奇的地方。晚上,他躺在奶奶的熱炕上,好奇地把奶奶連著紫薇樹的鈴鐺繩子拉了拉,誰知只拉響了一下,繩子竟然給拽斷了。他也沒在意,就睡了。初六,當他去到扁擔樑上時,姐姐的電話就來了,說:「奶初五做夢了,說有人打她樹的主意,她鬧著要回呢。來,你給奶說句話。」羅甲成就愣在了那裡。奶奶在電話里不停地喂喂餵的,他調整調整情緒,才說:「奶你放心,沒人動你的樹,都好著呢,你就安心在城裡再玩幾天吧。」奶奶還是咋都不放心,又把豬、雞、山雞、兔子和樹的事叮囑了半天,才把電話掛了。

  中午的時候,蔫驢就把買樹的人叫到扁擔樑上來了。羅甲成一直是模稜兩可的態度,不說賣,也不說不賣,氣得蔫驢就發了脾氣。蔫驢說:「你可不敢以為我蔫驢還想在這裡邊打啥子主意,我在錢上可是經過了烈火真金考驗的。我是看你上學太苦了,想幫你改變一下活法,也幫你爹娘解放一下呢,你要不賣就算了,看你那破耷炕沿的蔫樣子,唉,活該受窮。」蔫驢說著,把賣樹人領到家裡管待去了。他看見,連還是那樣黏糊著蔫驢的菲菲,都給他流露出了一副瞧不起的神情。一個中午,他就躺在草叢中,連眼睛都懶得睜開一下。

  下午的時候,童薇薇來了一條信息,其實還是像群發的:「要是山裡的空氣能賣,可能山里人就都富起來了。」羅甲成把這個信息看了許久,心裡說不出是啥滋味,也沒有給薇薇回,晚上,他就同意賣樹了。買樹人說,他初七就回去準備,儘快把樹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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