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八

2024-10-09 21:21:37 作者: 陳彥

  甲秀回去接奶奶,奶奶開始咋都不去,說家裡餵的豬,餵的雞,還有狗,最近還自己跑來了兩隻野兔,咋都不走了,她也餵著。上個月,還飛來一隻腳上受傷的山雞,她也養著,這一走,幾十張嘴就沒人照看了。還說最近偷樹賊也多得很,好幾家坡上的大樹,半夜都讓人偷著挖走了,她不放心那兩棵老紫薇,還有房前屋後的十幾棵油桐、銀杏、黃花梨、皂角樹,那都是賊惦記的對象,她怕一走,賊曉得了,樹會遭殃。天壽和媳婦也來幫甲秀說話,都希望老人家出山去看看,再不看,害怕就走不動了。天壽媳婦說,西京城真的嫽得太,大得你都想不來有多大,人多得你都想不來有那麼多,只要有錢,要啥就有啥,反正是好玩得很,也好看得很,去了你就知道了。任你咋煽呼,奶奶就是不上道,急得甲秀也毫無辦法。她本來想說爹腰摔壞的事,可爹走時,一再交代,千萬不敢說,害怕奶知道了干著急,一旦不來,連年都過不安生,甲秀也就沒敢提說這事,可奶又咋都請不走,最後,她只好求助於爹了。由於塔雲山頂的幾間老廟今年開發成旅遊景點了,山上安了手機信號接收塔,附近的村落,很多都能打手機了。不過那幾間老廟離他們居住的這條溝遠些,信號時有時無,他們也只能在一個無遮無擋的山樑上打。這個梁形狀像扁擔,所以就叫扁擔梁。甲秀硬是把奶奶叫到扁擔樑上,跟爹通了一回話。也不知爹在電話里說了些啥,奶奶就答應去了。奶奶說:「你爹把腰又扳斷了,我不能不去呀!你看你們,這大的事都能瞞著我。」甲秀看奶奶急成這樣,就急忙安慰說:「不要緊的,已接好了,爹都能下地做飯了。」任你咋說,奶奶還是急得吃不下飯了。

  甲秀領完剩下的醫保費,接奶奶走的那天,甲成也回來了。奶奶還專門把天壽媳婦和甲成叫到一起,安排豬咋喂,雞咋喂,兔咋喂,山雞咋喂,交代得細緻的,聽得甲成直咂舌頭,甲成開玩笑說:「奶你放心,保證餵不死。」奶奶說:「快掌嘴,你敢給我餵死了,看我回來不割了你的舌頭。」奶奶被甲秀接下山了,一村的人都站在自家門前看她,送她,她就嫌招搖了,怕讓賊惦記。奶奶走山路,不比甲秀慢,可坐車卻暈得不行,直喊叫「我要吐」。甲秀把奶奶接到縣城後,就倒乘火車進西京城了。

  當甲秀七彎八拐地把奶奶從火車站接到文廟村他們居住的大雜院時,奶奶已經被折騰得暈頭轉向,甚至有些神志不清了。她直喊叫:趕緊把豬餵一下,母豬還奶豬崽著呢。一家人全笑了。過了好久,奶奶才清醒過來,一看兒子這樣躺在床上,就眼淚汪汪地,說天福命咋這苦的,叫天福,就是為了老天保佑,讓他多享些清福,沒想到還受了這麼多罪,僅她知道的,腰就斷了兩次,你說這命有多薄,有多苦哇。羅天福當下就拄著拐,下到地上,還故意多走了幾步,讓她看,意思是說都快好了,接她來,就是想讓她見見城裡的世面,享享城裡人的福分。奶奶就說,又上當了,早知這事,她就不來了,也免得一路受這號洋罪,她說城裡有啥好的,動不動就用車把人拉得亂跑,腸肚都快吐出來了,活得潑煩的,她真的很是同情可憐起城裡人來了。惹得淑惠和甲秀光笑。

  甲秀的任務就是帶著奶奶去轉,去玩。奶奶只要聽說坐車就頭痛,就堅決不去,她寧願走路。後來,甲秀就用爹的三輪車,把奶奶拉著到處看,這種車,奶奶倒是挺受用的,就是心疼孫女,怕她累著了。

  甲秀白天拉著奶奶到處轉,晚上就又給金鎖做家教。開始金鎖倒還收斂,過幾天,就又總是要給甲秀獻殷勤。他見甲秀白天用三輪車拉著奶奶去轉,就也跟上,要給奶奶拍照、攝像,甲秀也沒法阻止住。奶奶倒是很喜歡這個嘴甜、又很熱情的孩子,兩人在車上還打得火熱。第二天甲秀為了避金鎖,故意起了個老早,奶奶還非要叫把那個娃等一下,沒了金鎖,她還玩得沒興致了。甲秀也只好每天都把金鎖叫上。鄭陽嬌巴不得金鎖每天能跟著甲秀跑,在她看來,金鎖只有跟著甲秀,還能有個正形,一旦離開甲秀,就活得鬼不唧唧的,連影子都抓不住了。

  甲秀連著讓奶奶上了古城牆,看了大雁塔,去了書院門,逛了城隍廟,還去了大唐芙蓉園。金鎖拍的照片,一洗就是幾十張,看得奶奶高興的,連嘴都合不攏。金鎖確實有些怪招,抓拍奶奶的一些生活細節,讓羅天福和淑惠看了,都忍俊不禁。奶奶就說:「我哪嘛就丑成這樣了啊!」甲秀說:「這是藝術,奶。」奶奶說:「哪嘛藝術就是把人弄成醜八怪呀!」這間小房裡,還從來沒有充滿過這多歡樂,自奶奶來後,這間房的破門,好像都是咧嘴笑成這樣的。

  文廟村的農民工,又一次基本走空了,零星剩了一些,多數還是那些要不到工錢的。政府再強調,一到那幾天,一些老闆就跑了,誰也沒治。一些氣得沒辦法的農民工,晚上就喝悶酒,臘月二十七晚上,竟然有一個回不去的農民工,被老婆在電話里罵得受不了,喝了點酒後,就上吊了。幸好一起打工的夥計們發現早,要不然就出人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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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羅天福的餅攤子是臘月二十八停的,二十九還有要餅的,羅天福就在家裡打了幾十個放著,有人要了賣,沒人要了,自己吃也壞不了。淑惠忙著還像在家裡過年一樣,把房裡所有能拆能洗的,都里里外外拆開洗了一遍,連褥子也沒放過,晚上被單、被罩都沒幹,一家人蓋的墊的都是棉花套子。奶奶更是個閒不住的人,把屋裡的碗筷、喝水缸子,全部拿鍋底灰擦了一遍,乾淨光溜得都能照見人影影。奶奶邊擦洗邊說,家裡一河灘碗筷都沒顧上擦洗,這年算是白過了。甲秀忙著在外面採買,一會兒跑一趟,一會兒跑一趟,案板上都快擺滿了。羅天福一再交代她說,奶奶來過年了,把啥都弄得寬展些,讓奶也過個好年。羅天福自己也沒閒下,胳膊下架著拐,又是忙著炸紅薯丸子、炸面葉的,又是收拾豬蹄、豬頭的,屋裡也就透出了濃濃的年氣兒。

  年三十終於到了,西京城的除夕,對於羅家人來說,都是第一次在這過,確實還有些準備不足。

  年三十早上,奶奶一早就起來問,掛燈籠、貼對聯不?羅天福想了想,還是讓甲秀去買了一對小燈籠,還買了一副春聯,奶奶看了,就說不如天福畫的燈籠好看,對聯也沒天福寫得厚實有勁。淑惠笑著說:「在媽眼裡,就自家兒子能行,中國不出,外國不產的。」把甲秀惹得好笑。奶奶看這邊燈籠春聯都辦齊了,就急著想知道家裡燈籠掛了沒有,對聯寫了沒有,給樹貼對聯了沒有,給雞籠貼了沒有,給豬圈貼了沒有,給狗窩貼了沒有,還有兔籠,好歹都是命哩,都得看金貴些才行。甲秀就開玩笑說:「咋給狗窩還要貼?」奶奶說:「咱家大黃靈醒得很著呢,一年全憑它給看門著的,過年了,人都不在,吃不上啥好東西,再看見豬呀雞呀的,都有大紅喜聯,自家窩裡沒有,還不給你鬧罷工啊!」說得一家人都笑了。爹就讓甲秀給甲成打電話,讓把奶的命令都傳達過去。電話沒有信號,甲秀就給甲成發了信息。中午的時候,信息回來了,甲成說,燈籠掛了,對聯也貼了,豬、雞、狗、兔、樹都有,讓奶奶放心,後面還贅了一句調皮話說:「就是奶奶的門讓賊背跑了。」甲秀把這句話一說出來,一家人哄堂大笑起來。從這句話里能看出,甲成的情緒也不錯,一家人就都放心了。

  都快下午的時候了,東家屋裡突然大吵大鬧起來,羅天福本來想讓甲秀去勸一下架,結果鄭陽嬌把電視機從屋裡扔出來了。嘭的一聲,跟爆炸物被點燃了一樣,接著,鄭陽嬌就抱著狗,罵罵咧咧地喊著金鎖一道,開車回娘家過年去了。奶奶嚇得不知出了什麼事,淑惠說兩口子吵架呢。奶奶就嘟噥說,吵得太不是時候了,過年麼,啥事不能忍一下。

  奶奶、淑惠、甲秀、羅天福四個人齊上手,竟然在幾乎打不過轉身的小房裡,弄出了十六個菜,還不算四個蒸碗。羅天福就徵求奶奶意見說,能不能把看樹的老漢和東家請一下,他們都是一個人在。奶奶說好著呢,過年麼,人多熱鬧。羅天福就讓甲秀先去請東方雨老人。奶奶就問,這麼大年紀的老漢,咋也沒個家,整天就守著一棵樹?羅天福說,兒女都在國外呢,接他去,他咋都不願意。羅天福開始還生怕把老人家請不來,沒想到,一請就來了,並且還帶了兩瓶紅西鳳、兩瓶干紅來。羅天福又讓甲秀去請西門鎖叔,西門鎖也來了,還提了一捆啤酒、一箱飲料。羅天福就覺得都給足了他面子,說話也有些激動,最後甚至連拐都扔了。他知道樓上還有兩個四川的農民工沒回去,也一起叫了來,凳子不夠,西門鎖還專門回去取了一回。人也坐不下,淑惠和甲秀都是把半個屁股懸在空中擠著坐的。外面鞭炮放得簡直跟打仗一樣,就是關了門窗,屋裡說話都聽不見。後來消停一些了,羅天福就打開電視,拍了半天,把圖像弄了出來,他們就一邊團年,一邊看春晚,樂呵呵的,連東方雨老人都覺得這是他這幾年過得最好的除夕夜。

  坐完席,客人們都走了,淑惠和甲秀把碗筷又收拾了半天。淑惠最得意的是,晚上滿桌子滿碗的都吃完了,東方雨老人直誇獎說飯菜做得可口極了,還說就這水平開個飯館,就上這些家常菜,保准比賣千層餅還火。西門鎖雖然沒話,可一個勁兒地悶住頭吃,悶住頭喝。淑惠看在心裡,對自己的手藝也就有了點底。連兩個四川人也直誇大嫂說,茶飯比四川妹子的好。每個盤子都吃得見了底,這可是對主人的最大褒獎了。羅天福腰疼得都挨不得床板了,心裡還是暖融融的。尤其是東方雨老人給他一家人敬酒時說的那番話,讓他覺得可受用了,老人端著酒杯說:「老羅哇,你們這一家人可是了不起呀,我一直在研究你們,大概你們不知道,你們就是這個社會的脊樑啊!脊樑,知道不?」老羅急忙說:「我們能是啥子脊樑不脊樑的,僅是掙幾個下苦錢,想把娃供出來而已。」東方雨說:「依我看,在今天,能持守正道,以誠實勞動安身立命的人,就是真正的脊樑。何況你還給國家培養了兩個大學生的,來,我敬你們!」連西門鎖也十分鄭重地給羅天福敬了酒,並且說了這樣一句話:「老羅,我是真的佩服你這個鄉下人,真的,真心敬你!」羅天福當時心裡真的有一種開了花的感覺。奶奶晚上也被人敬了很多酒,說了很多讓她感到臉上有光的話,頭雖然有點暈乎,可還是在幫著抹桌子抹板凳。淑惠讓她歇著,她哪裡閒得下,嘴裡不停地念叨著,說家裡天壽家的團年飯也該吃完了,這陣兒娃娃們也該是挑著燈籠滿山胡浪胡竄的時候了。羅天福就讓甲秀給甲成打電話,可那邊不在服務區。

  零點的時候,電視裡的主持人正在煽情,外面鞭炮聲就又響起來了,甲成也從塔雲山打來了電話。他說他跟天壽叔一家人,這陣兒都在扁擔樑上,等著給大家拜年呢。甲秀先把手機交給了奶奶,可甲成說啥她都聽不見,最後她只喊叫,讓把豬圈、雞籠、兔籠都關嚴,還讓晚上睡覺警醒些,把拴在兩棵紫薇樹上的鈴鐺多拉幾次,最後還叮嚀了一句,說記得這幾天多給狗餵點好吃的,可別虧待了大黃,那也是咱家的寶貝。還要幾個孫子們放炮要注意,不敢把哪兒引著了。奶奶跟甲成、天壽、天壽媳婦和幾個孫子通完話後,羅天福和淑惠也齊齊跟他們都說了一遍,最後,甲秀也給大家拜了年。外面的鞭炮聲實在響得什麼也都聽不見了。

  這天晚上,一家人點著燈,爐子裡燒著火,都偎在床上,拉著總說不完的家常。最後,連是什麼時候睡著的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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