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七

2024-10-09 21:21:34 作者: 陳彥

  一個學期竟然這麼快就完了,羅甲成拿到成績單時,有些學生都離校了。尤其是那些外省的,幾個禮拜前就開始張羅火車票、飛機票了,從那時起,學校就開始人心惶惶。羅甲成還是各科成績都名列前茅,班長童薇薇把成績單發給他時,仍然是一通好表揚,弄得他心裡暖洋洋的。孟續子是中游偏上的成績,沈寧寧頂多算個中游,而朱豆豆簡直算是墜在了全班的尾巴上,他直抱怨說老師可能把試卷改錯了,或是對他有成見,竟然有一門給了個不及格,還得補考,氣得他回宿舍把一個價值四五百塊錢的保溫杯都摔了。

  他那不差錢的老子,開著房車接他來了。那房車停在學生公寓前,像一個長長的黑匣子,是奔馳的標誌,撩撥來了許多人圍觀。翁點點還故意把車門打開又關上地弄了好幾次,朱豆豆的老子,也一次次請人上去參觀。羅甲成在離車很遠的地方,就拐了個大彎,順牆根溜進宿舍樓了,他不喜歡這一家人,因此,這輛房車,也就自然令他生厭了。朱豆豆的老子還是老一套,非要請同宿舍的同學去吃頓飯,今年甚至還擴大了範圍,凡是跟豆豆關係好的都要叫上,並且還請了幾位老師,當然,那個沒讓他及格的先生自然不在他的邀請之列了。羅甲成是由孟續子負責叫的,他死活推說有事,孟續子還說了他一頓,說這樣不好,反倒顯得自己跟人生分。但說歸說,他到底還是沒去,跟朱豆豆有矛盾倒是其次,關鍵是他受不了那種讓他處處感到壓抑的氣氛。晚上聽孟續子回來說,一大桌坐了二十人,每人都上的是佛跳牆、河豚羹,喝的是「不差錢」--專門從貴州拉回來的茅台,估計一桌飯不下五萬塊。羅甲成聽得在被窩裡都直咂舌頭。

  沈寧寧也是被一個小車來學校接走的,接他時,羅甲成剛好從飯堂吃飯出來,有好幾個同學在送他。車走後,他聽見有人還在議論說,官二代太牛B了,今天光來接沈寧寧的就好幾撥,寧寧是躲來躲去,才悄悄讓他一個親戚用寶馬接走的。

  孟續子晚上很晚也去趕火車了。宿舍就又剩下他一人了。

  當拿到成績單,羅甲成僅僅興奮、得意了半天,然後那一點點優越感就隨著朱豆豆、沈寧寧們的優裕生活形態而喪失殆盡了。全班所有人都沒有他的綜合成績高,但似乎所有人都比他活得輕鬆愉快。朱豆豆都成全班的尾巴了,一門課甚至還不及格,但並不影響人家一擲萬金地一次拉攏了近二十個人的人脈關係,其中甚至還包括多位老師和輔導員。學習差,不影響人家用奔馳房車,拉著女朋友快樂地回家過年。據說,這個「高富帥」的身後,甚至還出現了「第三者」「第四者」和「第五者」的扎堆獻媚,一個禮拜前,舉止優雅的詩人翁點點,甚至還和一個女同胞大打出手,相互抓破了臉皮。沈寧寧的學習,充其量也就是個中游,但那種背景,連某些老師也是要另眼相看的。尤其是這後半年,幾乎每個禮拜,都有各種人,打著各種旗號來看望他,那種諂媚和巴結,羅甲成相信,他們對自己的父母也是做不出來的。就放假這幾天,據說都來了十幾撥人用豪車接他,他老子不停地打電話,要他低調,任何人的車都不許坐,更不許接受饋贈,說有親戚會來接他的。他也是真的跟躲瘟神、躲災難一樣,在躲著這些「熱粘皮」,可這些人又是守候、又是盯梢的,總是能把他抓個正著。羅甲成越來越感到,學習成績好像和這一切都沒有任何關係。他在全班學習最好,可他不僅被朱豆豆、沈寧寧們瞧不起,甚至連孟續子這個自己給自己定位為「富裕中農」的傢伙,也在對他做各種花樣文章,表面好像還在拉攏團結著他,其實質就是人家的應聲蟲。

  最讓他感到困惑和糾結的,還是童薇薇。這是一個說不清道不明的怪人,他甚至覺得童薇薇有些神經質。一陣對他很好,一陣似乎又很冷淡,據說學哲學的都有這種神經兮兮的毛病,難道童薇薇早早就把這種毛病得下了?那兩天他在醫院伺候摔傷的父親,就是跟她上QQ聊天,才惹父親大動肝火的。那天,是他主動先給薇薇發信息請假,他如實告訴了父親摔傷的事,薇薇接著就發了個沒停,問這問那的,他閃爍其詞地跟她聊了半夜,但是,他到底沒有告訴家裡的具體情況,他不希望別人窺探到自己家裡的任何秘密。連著兩天,薇薇跟他信息都發得很勤,可當他回到學校後,就又再也沒有繼續下去了,因此,他越來越覺得童薇薇不可思議了。好在童薇薇始終沒有捲入朱豆豆和沈寧寧掀起的任何浪濤中去。沈寧寧從上學期就有了「占領」的夢想,孟續子和朱豆豆為此也沒少費力氣,可他通過多方研究觀察,沒有發現沈寧寧有任何可能會得逞的跡象。他甚至從網上下了一個愛情調查表,把他和沈寧寧同時放進去考量,發現自己的得分,遠遠超過了沈寧寧,這也是他始終能夠既自信又鍥而不捨地跟進童薇薇的原因。他覺得薇薇比較脫俗,朱豆豆和沈寧寧們,好像從來沒有進入過她的法眼,這就是希望所在,當然,他很擔心,自己是否能把握得住這個希望。

  當宿舍就剩下他一人時,薇薇又成了充滿所有空間的核心形象。他在強力克制著自己的相思,但終於忍不住,還是用手機,給她發了一條自我感覺理由很自然也很充分的簡訊:「對不起,打擾了,不知能否推薦幾本假期閱讀的有關康德的書?羅甲成。」

  很快,童薇薇就把簡訊回過來了:「可以呀!你到家裡來,讓我爸給你推薦。薇。」

  

  羅甲成興奮得一下彈跳起來,頭差點撞上了低矮的樓板。尤其是那個「薇」字,讓他感到存意深焉,他急忙又回了一條:「你在嗎?我馬上來。」他本來落款寫了個「成」字,又覺得有點那個,就在「成」字前邊又加了一個「甲」字。

  薇薇很快回了個「好的」。

  他就一路小跑著去了薇薇家裡。

  薇薇家門開著。薇薇頭上包了個花頭巾,身上穿了件過時的舊風衣,正在打掃書架上的灰塵。羅甲成立即過去,接過雞毛撣子就要幫忙,薇薇急忙說:「千萬別動,老爺子可是連誰把他的書挪動一厘米都會察覺的。你說背不,這大掃除的重任,就歷史性地落在我的肩上了,還美其名曰是信任呢。」

  「哎,背後愛講人壞話,可不是好習慣噢。」童教授從裡邊房笑呵呵地走了出來。

  羅甲成急忙恭敬地給他打招呼,他也很謙和地讓羅甲成坐下了。

  童教授:「聽薇薇說,你也喜歡康德?」

  「還不敢說喜歡,只是覺得很神秘,想接觸,但很難讀懂。」羅甲成說。

  「這有個過程,要循序漸進。你先讀讀這本書吧。」說著,童教授從書櫃裡拉出了一本鄧曉芒的《康德〈純粹理性批判〉句讀》。童教授說:「讀讀這個,慢慢就能入門了,不過,西方哲學,最終還是要靠讀原著,你得下功夫學好英語。」

  薇薇說:「甲成是我們這班學生英語單詞記得最多的。」

  「不不,我的口語能力和聽力都不如薇薇。」

  薇薇笑笑說:「你還挺謙虛的嘛。」

  「不是謙虛,還真得好好向你學哩。」羅甲成也只有在薇薇面前,才能表現出這種謙卑的姿態。

  「爸,甲成這次又考了個全班第一噢。」

  「很好嘛。學生就需要學習成績最好。彩電廠要出一流彩電,冰箱廠要出一流冰箱,學校自然是要出一流的學生了,好學生的標誌,首先還是學習成績嘛。」

  薇薇的介紹,讓他心裡很受用,童教授關於好學生首先還是一流的學習成績的表述,讓他對自己的現狀,陡增了不少自信心。他本來還想多坐一會兒,誰知有校領導領著一大幫人來找童教授說事,他就急忙起身告辭了。雖然時間很短,但這次與薇薇和童教授的相會,給他留下了太深的印象,回到宿舍都很久了,他還想唱,還想舞,打開電腦音樂,他還就真的唱起來舞起來了,不過那種荒腔走板,那種不協調的舞姿,把自己都惹笑了。

  晚上,姐姐甲秀來了個電話,讓他明天回家一趟,爹說有事要商量。那地方也配叫家,真是一提就讓人生氣,但第二天快天黑的時候,他還是磨磨蹭蹭回去了。

  爹是叫大家都回來,商量過年的事呢。眼看再有半個多月就要過年了,招弟和嬸娘明天就準備回去。可爹的腰一時半會兒不能好,爹就有了個主意,說是想把奶奶接到西京城來過個年,還不知奶奶願意不。爹說奶奶年齡大了,一輩子還沒出過塔雲山,無論如何都得接她出來逛一逛。爹安排甲秀回去接,也好順便把剩下的醫療保險費領回來。甲秀就說明天跟嬸娘和招弟一起回去。

  羅甲成開始一直悶著沒說話,後來到底憋不住還是說出來了,他說他堅決不在這兒過年。娘說,大家都在這裡過,你一個人還能到哪裡去。甲成就說他回塔雲山給奶奶看門去。娘又勸了一陣,咋都不行。天壽媳婦倒是滿口幫甲成說著話,說回去過年,有他家招呼哩,啥都不用操心。羅天福想了想,覺得甲成這種狀況,在這兒年也過不好,搞不好跟東家再鬧騰點什麼事,還反倒麻煩,也就同意了他的要求。

  這樣,他在學校又晃蕩了幾天,本來想找機會再跟薇薇見見面,後來聽說薇薇又跟童教授去了貴州,他就獨自一人回塔雲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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