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六

2024-10-09 21:21:31 作者: 陳彥

  西門鎖把趙玉茹送回她父母家後,就再沒好多去,因為他明顯感到,在這二位老人眼裡,他已是永不受歡迎的人了。趙玉茹在家裡住了一段時間,就又回單位上班了。西門鎖從老門衛那裡打聽到趙玉茹回單位後,就又去看了一次。這次趙玉茹比較客氣地給他沏了茶,到了吃飯的時候,趙玉茹問他吃了沒,他就沒客氣地上桌子了。這一天,家裡還有另外兩個孩子,一男一女,女孩子一條腿有點毛病,走路一瘸一瘸的,趙玉茹說,是在幼兒園門口撿的棄嬰。那天下著大雪,她送映雪去上學,聽到孩子哭,就撿回來了,後來才知道是個殘疾嬰兒。還有一個一直不說話,開始西門鎖還以為是啞巴,後來才知道,這孩子是個孤兒,一家三口進城打工,他母親因為跟她的工頭有染,被他父親殺死了,那個工頭也被砍了個半死,父親就被判了死刑,孩子也再沒人往回領了,趙玉茹就只好把他收養了下來。兩個孩子平常也會在她父母那裡放一放,兩位老人對孩子都挺好的。現在一個上一年級,一個上二年級了,孩子把趙玉茹都喊媽媽。吃完飯,兩個孩子都到裡間房玩去了,趙玉茹就給他們修補起布娃娃和玩具來。西門鎖記得上次來,趙玉茹就在修補這些玩具,卻沒想到她還收養著這樣兩個孩子。

  西門鎖說:「你真不容易,就那點工資,還要養活這麼多人,能撐住嗎?」

  「我爸我媽也都貼補著的,他們也都很喜歡這兩個孩子。單位好多人也都給孩子送奶粉,送衣服的,挺好的。」趙玉茹說。

  「這樣行不,我把那個卡給你,就權當是我給兩個孩子獻點愛心。」

  趙玉茹邊修理玩具邊說:「謝謝你的愛心,現在還不用,需要時,我會告訴你的。」

  西門鎖說:「你為啥這固執的?我一再給你說,我一不跟你復婚,二不要求把孩子的姓改成西門,就是覺得虧欠你和孩子了,想彌補一下,你為啥總是這樣把人防著、推著的。」

  「我不是防,也不是推,我是覺得現在這樣活得很安生,不想再攪起一堆事。你還是好好過你的日子吧,真的,我不希望你再踏進這個門,我說的是真話。」趙玉茹雖然沒有提高任何聲調,但話里的意思還是很硬的。

  

  又說了一會兒,西門鎖見趙玉茹還是不願接受他的任何同情和饋贈,就悻悻然走了。走到大門口,他沒有忘記給老門衛交代一聲說:「她不管有啥事,還是請你打個電話。」

  老門衛說:「趙老師回來都批評我了,說不該把她住院的事告訴你。我都沒敢承認。」

  西門鎖說:「你放心,我也沒說是你告訴的。」西門鎖害怕老門衛再不給他打電話了,還專門跑到隔壁超市,給老人買了些吃的。

  大概又過了半個月,老門衛就打電話來了,說趙玉茹又住院了。

  趙玉茹還是住的那個醫院,這次是化療。還是由段大姐做陪護,不過這次段大姐手頭還有一個病人,她是兩頭跑著。見西門鎖來,就又把那邊病人的情況說了一通,還是一句話一個「你知道不」。當說到趙玉茹時,她表示出了更多的擔心,說害怕她熬不過六個月的化療期。她反覆說:「你知道不,化療殺傷癌細胞,也殺傷正常細胞,你知道不。身體好的還能撐住,身體不好的,幾個療程下來,就基本交待了,你知道不。她的病情她自己都完全知道,你知道不。主任醫生跟我的看法一樣,你知道不,對於她這樣的體質,化療和不化療,利弊各占一半,你知道不。但化療總是給人更多希望,你知道不。其實依我看來,多數化療都是過度治療,死得比不化療還快,你知道不。有些人看著好好的,一兩次化療下來,人就完蛋了,你知道不。我都想勸趙老師別化療了,可又不敢,你知道不,誰都不能保證奇蹟不在她身上發生,你知道不……」段大姐說的中心意思,就是害怕化療加速了趙玉茹病情的惡化。

  他能看出來,趙玉茹很堅定,一定要堅持化療,在跟主任醫生交談時,她甚至要求把藥用重一點,她說她能吃得消,反正以能徹底殺死癌細胞為準。她說她還有兩個孩子需要撫養,她希望醫生再給她十年時間,她得把兩個孩子養到十八歲。醫生一直在點頭,並鼓勵她說,病人的心情對配合治療很關鍵,有你這種生命信心,相信奇蹟會出現的。主任醫生剛出門,段大姐就把他堵在了過道,段大姐堅持說,只能用最小劑量的,病人的身體狀況不容樂觀,段大姐還是一口一個「你知道不」,沒想到,主任醫生非常贊同段大姐的看法,治療方案很快就確定下來了,用最小劑量化療,先看看病人的反應。西門鎖對這些完全是外行,他連化療都不知是咋回事,陪了兩天,才弄明白,原來化療就是把一種藥物從吊瓶里打進血管,跟平常打點滴沒有什麼兩樣,他還以為是用什麼儀器把病灶往死了燒往死了燙呢。

  讓人感到可怕的是,那種針打進去不一會兒,反應就開始了,趙玉茹噁心嘔吐不止,臉很快就變得慘白。段大姐有經驗,把一切都處理得井井有條的,就是兩頭跑著,她一離開,西門鎖就有些不知所措。段大姐說,趙玉茹的反應還不算厲害的,有的把腸肚幾乎都能吐出來,你想想,這是把人體內部的所有系統,都先全部摧毀,然後再打各種營養針,重新建立好的系統呢,能不折騰個死去活來?你知道不。

  趙玉茹化療了一個禮拜,確實有些死去活來了,出院那天,頭髮已明顯脫落,枕頭上隨便一撿就是一把。段大姐反覆交代著回去該吃什麼,不該吃什麼,說要多吃高蛋白、維生素類的食物,並且是容易消化的東西。西門鎖就問哪些屬於高蛋白、維生素、還好消化的食物,段大姐就列舉了一大堆,說雞蛋、瘦肉、牛奶,你該知道吧,這就是高蛋白類的,蘋果、橘子、橙子、香蕉、梨,這些水果,都是補充維生素的,也都好消化著呢。本來她還想多說幾句,那邊病人叫了,她就說,你自己回去上網查吧,網上多得很,家裡有個病人,伺候半年,你也就成大專家了,你以為大專家有多神秘,大專家遇到難題,還先徵求我的意見呢,你知道不。

  趙玉茹讓西門鎖把她送回了幼兒園。別人都是上午出院,趙玉茹一定要堅持晚上出院,她是不想在院子裡碰見孩子們。西門鎖把趙玉茹送回來時,一個三四十歲的鄉下大嫂,已經在大門外等好久了,這是趙玉茹住院前自己到勞務市場找下的,她早上給打電話,說讓保姆晚上來,那位大嫂下午就早早到幼兒園門口等著了。西門鎖把趙玉茹送回家後,趙玉茹就對他說,讓他不要再到幼兒園來了,這樣不好。她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她說有事她會給他打電話的。西門鎖只好給保姆交代了段大姐所交代的那些事後,又悄悄給保姆留下一萬塊錢,就離開了。

  第二天,他給家裡打了個電話問情況,是保姆接的,說趙老師睡了。還說趙老師批評她,不該接別人的錢,並一再叮嚀,以後沒有徵得她同意,誰的東西都不能拿。西門鎖問趙玉茹的情況,保姆說平穩著呢,他就放心地掛了電話。

  這次去醫院伺候趙玉茹,西門鎖沒有給鄭陽嬌說,他害怕再說,鄭陽嬌也不會同意的。上次雖然勉強同意了,但直到最近,話里也沒少帶鉤刺。她是害怕死灰復燃。一連好幾天,西門鎖出門時,都撒著不同的謊,第一天說是去買些水泥,廁所半邊牆都快讓尿泡塌了,再不收拾,搞不好人都會塌在裡面。他晚上回來,也確實捎回來五六袋水泥。鄭陽嬌就問他,弄幾袋水泥,能在外面死一天?他說,幾袋水泥一分錢沒掏,都是朋友送的,陪人家喝酒了。第二天,又說去弄沙子,中午鄭陽嬌還打了一回電話,他說拉沙車現在不能進城,得等天黑,晚上他還真的把沙子弄回去了。第三天,他跟段大姐講好的,上午沒有去,下午鄭陽嬌跟人約好去麥德龍超市買東西,一般一去就是大半天,他算是跟鄭陽嬌打了個錯茬,還沒等鄭陽嬌開車回來,他就提前到家了。第四天,他去了個上半天,剛好陪趙玉茹把吊瓶打完就回來了。鄭陽嬌前一天轉超市累了,睡到半中午都沒起來。第五天理由倒是很充分,街道辦搞文明市民培訓班,一家去一個人,鄭陽嬌自然是懶得去坐那硬板凳,西門鎖一大早就去了,看人多,就故意找了個靠門口的地方,聽了一會兒就溜號了,下午回來,還剛好趕上髮結業證書。第六天,他又去建材市場弄蓋廁所的玻璃鋼瓦,反正晚上拉回東西了,鄭陽嬌嘮叨了幾句,也就過去了。第七天,也是最後一天,實在找不到理由了,再找任何理由出去,他感覺都會穿幫,鄭陽嬌已經在懷疑他這幾天有些魂不守舍了。結果金鎖晚上回來,說明天要開家長會。並且安排得很怪,是中午開,不占正式上課時間。鄭陽嬌說啥都不去,西門鎖又早早去了,他先到醫院招呼了一下趙玉茹,然後又去開會,開完會,再去醫院,一路幾乎都是小跑著,直到把趙玉茹送回家,才急急火火地打出租回來。鄭陽嬌其實已經都打幾個電話了,問開家長會咋還不回來,他說人家留下談話呢,鄭陽嬌就再不說啥了。

  家長會後,老師確實把西門鎖留下了,但只是一會兒。西門鎖其實是有充分精神準備的,那就是挨批評,誰知老師今天並沒批評,也沒過多說金鎖的不是,就是說,你們恐怕得想辦法,這孩子拖了畢業班的後腿。他說他在接收孩子時,想著比較差,沒想到這麼差。離明年高考還有幾個月時間,家長恐怕得利用寒假時間,給孩子惡補一下。西門鎖就沒敢多問金鎖的其他情況,害怕勾搭惹出個連搭,走不利了。但他剛走了幾步,還是被老師叫住了,老師說:「你們恐怕還得給孩子說說,讓他不要影響別人的學習。你說這娃有其他啥壞毛病,我還沒發現,但確實太不愛學習了,並且還喜歡影響他人。你們可能家庭條件好些,也太愛給孩子穿名牌,身上零花錢又多,他幾乎對啥都滿不在乎。還愛給人起外號,把人家學習好的都叫『瓜×族』,氣得天天都有來告狀的。反正你們家長也配合著管一管吧,好賴就半年時間了,我現在讓你們再找學校轉學,也是不現實的。」老師的無奈和委婉,讓他有些感動,這是他碰到的最好的老師,沒有給他這個家長當面撕作業本,扔教案,拍桌子,掄教鞭,更沒有讓他跟孩子一樣罰站,或指著他鼻子罵娘。他把趙玉茹送回家後,回來就跟鄭陽嬌商量著如何給金鎖「惡補」的事。他們明明都知道這是瞎子點燈白費蠟,但遇上了這麼好的老師,恐怕也得有個態度。鄭陽嬌就又想到了甲秀。只有甲秀還能降住金鎖,其他任何人來,只一次課,連錢都不要就氣走了。西門鎖半天沒說話,西門鎖想,你鄭陽嬌啥時把人家羅家人當人了,這會兒又要求人家,他才不去開這個口呢。

  鄭陽嬌才不管這事呢,只要她想做的事,就根本不管前因後果,說要找,她就端直到羅天福的小房去找了。在她看來,一是給錢,二也算是瞧得起你羅家人,還有啥願意不願意的。一會兒鄭陽嬌回來,說羅天福還果然答應了。西門鎖倒是希望羅家能絆扯一下,也好給鄭陽嬌一點教訓,沒想到老羅是有求必應,連西門鎖也暗暗發出了羅家人太老實的感嘆。

  一連幾天,他每天都會給趙玉茹的保姆打個電話,問問趙玉茹的情況。保姆一直都說好著呢。有一天,保姆甚至說,趙玉茹都能自己下廚房做飯了,他也就連著幾天再沒打電話。有一天,他突然接到了映雪的一條簡訊,是「謝謝」兩個字,雖然只有兩個字,但他已讀出了背後深藏著的含義,為這兩個字,他已等待很多年了,他把這兩個字看了半天,屏幕黑了,摁亮,再看,直看到鼻子酸楚,淚眼模糊。他打了一個電話,保姆說趙老師的女兒回來了。他就更加放心了,於是好多天再沒聯繫趙玉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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