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五
2024-10-09 21:21:25
作者: 陳彥
一場大雪把西京城捂得只剩下了一片銀白。
老唐槐的一根碗口粗的干樹枝子,昨晚被雪壓斷了,斷在地上的老樹枝子,又被飛雪裹塑成了一盤雪白的臥龍。東方雨老人起得很早,他靜靜地站在從千年唐槐上脫落下來的老樹杈前,一動不動,像是在憑弔,又像是在默默追思,一任迴風舞雪纏繞著瘦硬的身板。
羅天福推開門一看,雪都快到腳脖子那麼深了,要放在塔雲山,今天家家都會爐火通紅,守著老婆娃娃熱炕頭。不怕城裡人笑話,那種日子,真的不比城裡人少了啥幸福。家家堂屋火爐上都架上吊罐,邊烤火,邊燉肉,一屋的香氣,滿屋的暖和,連最忙碌的人都會歇上兩天,直到風停雪住,那是怎樣一種滋潤消停的日子呀!羅天福一看見大雪,就不由得思念起那種悠閒自在的幸福生活來。可在這裡,除了上邊要衛生大檢查大整頓,不然颳風、下雨、飛雪,哪怕天上下雹子,都是不敢停下來的,因為見天都有房租、水費、電費、吃喝的開銷,哪一天不見幾個錢,就是賠本的買賣,誰能消停得起,悠閒得住呢。
羅天福把太陽傘和兩口鍋,還有打餅的一應用具,全都搬到三輪車上,可積雪太厚,車子咋都騎不動,只好把淑惠、招弟和天壽媳婦都叫出來幫忙推。反正只要你出攤,就有吃餅人,雖然不似平常吃的人多,但畢竟還是能顧住攤子。
天氣確實冷得要命,他們一邊打餅,一邊跺著腳。面也凍得有些揉不開,淑惠就不停地用開水燙毛巾,用熱毛巾捂著面。
金鎖上學剛走出大門,就哈哈哈地差點笑岔氣了。羅天福還不知是怎麼回事,金鎖就拿出攝像機,不停地拍著他們幾個人。羅天福一看,幾個人也確實穿戴得有些古怪。他是耳朵怕冷,一到冬天就長凍瘡,所以戴著老火車頭帽子,這年月,城裡人好像早都不興這個了,可戴著暖和,他也就還戴著了。他記得去年冬天金鎖見了,就拍過他。讓金鎖覺得可笑的可能主要是淑惠、天壽媳婦和招弟,她們都穿得棉滾滾的,關鍵是每人都包了一條頭巾,淑惠是老黃色,天壽媳婦是綠色,招弟是大紅色,既要護耳朵,還要護臉,包得就有些緊巴,淑惠臉瘦些,包得還不咋怪,天壽媳婦和招弟臉胖,一紅一綠的,就包得跟兩個滾圓的南瓜和西瓜差不多,惹得金鎖笑嘻嘻地前後左右拍了半天。羅天福有些生氣了,可想想,畢竟是孩子,也就沒說啥,算了。可招弟被惹哭了,說城裡人欺負人。羅天福哄了半天,才算安定下來。中午,羅天福就去給招弟買了頂城裡女孩家戴的那種一把抓的毛茸茸的帽子,給天壽媳婦也買了一方酒紅色的頭巾,兩人把大紅大綠一換,再湊在一起,也就不是那麼扎眼了。
畢竟是大雪天氣,人比平常能少一多半。但賓館的那二百多個千層餅,還是照常給人家打著。羅天福就和淑惠在外面打,讓天壽媳婦和招弟在家裡打,家裡到底暖和許多。
下午,雪住了,攤子上也沒人光顧時,羅天福就要出去買油,淑惠說路太滑,不讓去,羅天福說雪一化,路更滑,再不買,明天可能都撐不到頭了。說著就順著雪路,趔趔趄趄地去了。本來村里也有好幾家賣油的,價錢有的比外面還便宜,但有些油可能靠不住,看著清亮亮的,有人懷疑說是地溝油,他就寧願到村外正規店裡,去買那些貴一點的。沒想到,回來剛進村子不遠,他提著兩桶油,竟然就摔了一跤,當下把一桶油都摔破了,他眼睜睜看著那一桶油滲進了雪裡,他緊趕慢趕,用手捧起了一斤多,盛在破塑料油桶的底部,等他還想把那些油雪混合物捧起來,拿回去自家炒菜吃時,才發現,自己的腰突然有一點不聽使喚。但他勉強還是撐起來,把油弄回家了。一看時間,又到了給兩個飯店送餅的時間,他就咬著牙,挑著餅出了門,誰知剛走出大門不遠,腰那個地方一陣鑽心疼痛,一條腿突然失重,腳下又是一滑,就連餅挑子都扔了出去。這一跤一下在雪地里滑出了四五尺遠,他試著往起撐了撐,身子咋都抬不起來了。他又試著動了動腿,右腿還有感覺,左腿幾乎失去了知覺,他想,壞事了,腰上可能摔出了麻達。這時剛好有院子裡的農民工經過,他就托人家去喊淑惠。不一會兒,淑惠、天壽媳婦、招弟就都跑來了,淑惠說恐怕得上醫院,他還抱著僥倖心理,想著是不是過一會兒就會松泛些。三個人就換著把他往回背,等好不容易弄回房子,他疼得頭上豆大的汗珠就已經滾下來了。淑惠說得趕緊給甲秀打電話,羅天福又忍了一會兒,覺得實在不行,才打電話把甲秀叫回來。甲秀把他送到醫院,拍片子一看,果然是腰部骨折,羅天福氣得在胸口上一頓亂捶,自責道:「我咋這麼不爭氣嘛!唉唉唉!」
本書首發𝙗𝙖𝙣𝙭𝙞𝙖𝙗𝙖.𝙘𝙤𝙢,提供給你無錯章節,無亂序章節的閱讀體驗
大夫說,這是老傷,問過去是不是骨折過?羅天福說骨折過。今年春上,那次遭人暴打,是骶椎骨骨裂。好幾年前,羅天福背個背簍,進縣城給甲秀和甲成送東西,摔過一跤,腰摔斷了,在床上躺了幾十天。這次又是那個地方出了問題,羅天福一想到又要躺幾十天,心裡就急得不行,一直埋怨著自己不爭氣,反倒成了家庭的負擔。甲秀就一直寬慰著爹,要他好好養傷,別想那麼多,可一大家子都在西京城駐紮著,羅天福能不急,能不想嗎?手術倒是做得很順利,一下又花了好幾千,說給裡面還上了鉚釘。羅天福就不說話,也不想吃飯了,他一直閉著眼睛,甲秀看見爹的眼角老溢著淚花。好在這些錢自己都能拿出來,那是攢的學費錢。淑惠見羅天福一天只吃一頓飯,就給燉了骨頭湯,用一個大缽盛了來。羅天福一看,骨頭上有不少肉,知道這是那種最貴的骨頭,就生氣了,說他躺著,一個錢不掙,已經糟蹋了好幾千,還這樣貶糟錢。他還從來沒有給淑惠發過那麼大的火,一下弄得淑惠也哭了起來。甲秀就兩邊勸,最後爹總算嘗了幾口,硬讓甲秀吃,甲秀說她不喜歡吃肉。甲秀讓娘吃,娘也沒捨得吃,羅天福就說留給甲成,說甲成愛吃肉。晚上甲成來,也不知啥情況,就把那缽骨頭湯全熱著吃了。羅天福看著甲成能吃能喝的樣子,心情就比先前好了許多。
羅天福住在一個最大的病房裡,有八張床,病人都住得滿滿的,也基本都是外傷,聽護士說,西京城每下一場雪,骨科就人滿為患。病人多數是老人和小孩兒,羅天福這間房就剛好住了四老四少。來看老人的並不多,來看小孩的親戚朋友,簡直是一溜一串的,因而,病房也就顯得格外吵鬧。羅天福頭幾天,一是疼得不行,二來也是生自己的氣,幾乎連多說一句話的力氣都沒有,到了第四天,就能慢慢強一些。這幾天一直是甲秀白天來陪,甲成晚上來。甲秀快畢業了,幾乎沒有多少事,就是找工作,實習,寫論文。可甲秀一直把學習抓得很緊,到醫院來,總是帶著書和筆記本,一有空就鑽,那種踏實的樣子,不說羅天福滿意,就是滿病房的病友、親戚和護士都很佩服。幾個老漢當聽說老羅兩個孩子都在本城最好的大學讀書時,無不露出羨慕之情。他們一家人,更成了幾個小病友家長教育孩子的學習楷模和典範。無形中,羅天福感到,自己在病房中幾乎成了焦點人物,有幾個病友家裡一來人,就給他們念叨他,念叨兩個孩子,那份成就和光榮感,把他腰上的病痛就祛除了很多。可甲成似乎顯得有些不爭氣,每次晚上來陪他,都是一直玩著手機,有時一玩半夜,他就有些擔心了。他擔心他是不是在學校也這樣,如果在學校也這樣,那還能學個什麼名堂呢?他開始用眼神表示反感,甲成好像無動於衷,後來,又用哀嘆表示生氣,甲成還是我行我素,他就把甲成叫到床邊,悄聲說了幾句。甲成也沒表示反對,也沒表示遵命,反正該玩還照玩不誤,他的心裡就涼得好像誰放進去了一塊冰。第二天晚上,甲成來,還是那副神情,他就加重了批評的語氣,甲成也沒反駁,就早早躺到鋼絲床上睡了。看到兒子這種狀態,他的心情就很沉重。又過了兩天,手術拆線了,他就讓甲秀把他搬回去。醫院說,最少也得住半個月,羅天福知道這種傷就是躺著靜養,住院也是多花錢的事,就硬讓甲秀把他搬回去了。
羅天福一躺在家裡的床上,啥都幫不上手,心裡就更是急得慌。甲秀乾脆回來專門伺候他了。他有些擔心甲秀的學習,甲秀就說最近剛好是最寬鬆的階段,只要寫好論文就行了。幫他翻身、擦洗之餘,甲秀論文寫作也沒耽誤。看著甲秀有條不紊的樣子,他就越發地擔心甲成了。他好奇地問甲秀,現在年輕人,一天到晚手上就拿個手機按按按的,都在上面按啥呢?甲秀說,那太多了,上網聊天,發微博,聽音樂,也可以查資料,還可以購物,將來一部手機就可以把人的生活全部統領起來,那叫雲計算時代。簡單地說吧,比如你在外面去幹活,回來想吃口熱飯,你在路上把手機鍵一按,家裡的飯鍋就開始工作了,你回來就剛好能吃上飯了。「那甲成一天都在按啥呢?」他最操心的還是甲成的事。甲秀說:「可能是查資料吧。爹你放心,甲成的學習成績好著呢,最近我還問了他的班主任老師,人家說他就是話少,不太跟人交流,其他都好著呢。」甲秀這番話,才算讓羅天福揪著的心稍許放鬆了一些。
羅天福腰摔壞的事,東方雨老人、破鑼兩口子,還有西門鎖很快都知道了。東方雨老人給他拿了些枸杞、三七片之類的,來看過他兩次。破鑼也讓旺夫嫂給買了些補品。西門鎖看老羅家裡實在可憐,也悄悄塞了三百塊錢。羅天福覺得住在這個院子,還是挺溫暖的。尤其是鄭陽嬌,自打那雙拖鞋的事出了以後,還反倒有了些轉機,見他有時還故意客氣地打招呼。本來他這次是真的下決心,想今年房租到期後,一定要從這個大院搬出去,他是不能忍受被人看成小偷小摸的輕賤,可最近,他又在來回想著,這個院子畢竟還是有很多值得他留戀的東西,當然,主要還是生意不錯,這個來錢路是咋都不能斷了。
躺在床上,他倒是能細細地算算老婆帳,他把今年的所有進出單子都拿出來,一分不少地打了一遍,刨過水電、房租和招弟、天壽媳婦的工資,截至目前純收入是一萬二千四百三十八塊五毛錢。這次住院一下就花五六千,農村合作醫療保險能報銷百分之七十,自己還得掏一千多,他躺在床上,心裡就又難過了起來。又躺了幾天,他讓甲秀回塔雲山,跑醫藥費報銷的事去了,他一人躺在家裡,就讓淑惠把剝核桃的任務交給他。晚上,淑惠和招弟把核桃砸好,留著他白天一顆顆往出剝。他還從來沒有這樣細心剝過核桃,幾乎連針尖大一點都沒剩下,全從殼裡挑出來了。核桃殼渣滓就順著脖子,灌進一身,直到有人回來,才能幫他清掃一下。本來核桃用量並不大,有時半個月,他們才集中剝一回,這次有了時間,他就讓淑惠多砸了一些,一下把幾個月要用的核桃仁都剝了出來。幾天下來,他那本來就長滿老繭的手,還是磨破了厚墩墩的皮,幾個指頭都滲血了。除了剝核桃,每天她們出門時,他還讓把蔥蒜和菜都拿到床邊,等她們回來時,一切都擇得乾乾淨淨、利利朗朗了,稍一洗,就能下鍋。招弟就表揚說,應該給大姨夫評個勞動模範。天壽媳婦就啪啪地鼓起掌來。羅天福就說,這坐吃山空的日子,他是一天都過不下去呀!
甲秀很快就把醫療保險報銷的事辦妥了,錢也兌現了一部分,還有一部分說年前全部兌現,羅天福就感到輕鬆了許多。他硬讓甲秀去學校了。自己躺在床上,干點零雜活兒,沒事又翻翻來時帶的那幾本書,勉勉強強在床上躺了一個月,就拄著拐下地了。甲秀看爹犟得不行,就去給他買了個腰托,箍在腰上,羅天福就感到腰又能拾起來了。做不了其他事,他就給一家人在家裡慢慢做起了簡單的飯菜。大家從外面忙活回來,有一口熱飯吃,他就感到自己活得有一點意思了,吃飯也香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