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四
2024-10-09 21:21:22
作者: 陳彥
西門鎖回去後,覺得這事咋都得給鄭陽嬌說一下,他想趙玉茹都成這樣了,鄭陽嬌大概也不會吃醋的,他就給鄭陽嬌說了。誰知鄭陽嬌半天沒說話,當他說他晚上要去伺候一下病人時,鄭陽嬌哇的一聲哭了。
「咋了嘛?人都病成這樣了,去招呼一下能咋嗎?」
「她病了你咋知道的?」鄭陽嬌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問。
「聽人說的。」
「說明你們一直都黏扯著的呀!」鄭陽嬌哭得更厲害了。
「你看你,人都患了這樣的絕症,你還……」
「這和患絕症是兩回事,我是恨你們一直瞞著我,藕斷絲連哪!」
「趙玉茹是那種能跟人藕斷絲連的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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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玉茹不能,可你能哪,你這個花花腸子,啥事做不出來呀!」鄭陽嬌哭著,就把放在腳前正搓著的一盆乳罩、內褲之類的東西踢翻了,洗衣粉沫流了一地。虎妞見鄭陽嬌哭得十分傷心,就跳上沙發,用舌頭給鄭陽嬌舔起眼淚來。
西門鎖也不知再說什麼好了,就獨自一人進房去躺下了。他有些後悔,不該給鄭陽嬌說這事。他本想,鄭陽嬌聽了這事,也是會產生些同情憐憫心的,沒想到,她從另一個角度去理解問題了,反倒弄得下不了場。但他無論如何都得去把趙玉茹經管幾天,不經管幾天,他覺得他的良心過不去。實在不行,也就只好硬上了,他做好了跟鄭陽嬌可能發生衝突的準備。誰知過了一會兒,鄭陽嬌自己又進房來了,態度雖然很生硬,但話里其實做了很大讓步:「去吧,快去吧,去伺候你的前老婆去吧,不然死了還說是我氣死的,我可擔不起這罪名。」
西門鎖又躺了一會兒,就起來準備走。剛走到門口,又被頭不是頭、臉不是臉的鄭陽嬌叫住了:「我可給你說清楚了,你西門鎖是有老婆的人,去伺候一下,也就是個意思,你可別以為你又是了人家的啥子『頂門槓子』女婿。還有,不准你再用身上任何一個地方接觸那個女人,哪怕是一個手指頭都不行,你要敢接觸,我可是發了咒的,小心你哪裡接觸哪裡爛成一包蛆。哼!」說完,就把手裡洗好的一件內衣,抖得啪啪響地晾曬到院子去了。
西門鎖再到醫院的時候,趙玉茹還是睡著,段大姐就又把他叫出去,訓了半天話:「我可是夠意思,你知道不。剛你走後,我跟你老婆聊了半天,算是把來龍去脈都刨攬清楚了,你知道不。世上離婚的人一層,可人家處得跟親戚朋友一樣的也有的是,你知道不。你這個人,我還沒弄清楚是啥樣的人,不過從你幾個小時前的表現看,思想還是不咋健康,你知道不。背後捅人刀子,踢人家的飯碗,那都是生娃沒屁眼的人幹的事,你知道不。」西門鎖氣得實在想發火,但還是忍住了。段大姐接著嘟嘟說:「不過我這個人看人還是看得長遠,不在一時一事,你知道不,就憑你能來看你的前老婆,就說明你這個人還是長情,能交,你知道不。你前老婆,脾氣也確實有點古怪,這都是讓你們這些臭男人逼的,你知道不。我可是見過不少這種女人,最後都變得不好打交道了,你猜為啥?對啥都不相信了,你知道不。你是遇見了我,你段大姐,算是讓你走了運了,你知道不。你段大姐今天一番話,絕對是起了作用了,你知道不。你段大姐不是吹呢,在這工作快二十年,啥人沒見過,給省長都翻過身子,擦過襠,諞過閒傳,搭過腔,你知道不。世事見得大著呢,你知道不。你段大姐說出話來,那絕對是事理明細,要高度有高度,要深度有深度,不說把死人說活,最起碼也能把破事、爛事說渾全了,你知道不。不信你進去試試看,絕對跟早上是兩個人,你知道不。」段大姐說著,又跟從身邊走過的另一個病人家屬搭開了話:「你聽我的沒錯,這手術不能動,你知道不,搞不好就擺在手術台上下不來了,你知道不,這號病人我見得多了,這幾個年輕醫生是來實習的,外縣的,外著呢,你知道不。你不信等明早主任上班了,看我說得對不對,絕對不要花冤枉錢了,人也受罪,去北京三〇一醫院也看不好的,你知道不。」說完,她才領著西門鎖進病房。
他再走進病房時,趙玉茹果然就比過去和藹可親多了。雖然沒有明顯的笑意,但那種平和里,分明透著一種順其自然的接受,他感到舒服自在多了。
段大姐沖他得意地看了看,意思是說:看我說的咋樣?變了沒?服不服?你知道不。
段大姐說得下去買點東西,就出去了。
西門鎖就靜靜地坐在了離趙玉茹很近的凳子上。
西門鎖看著點滴,沒話找話地說:「這是最後一瓶了嗎?」
趙玉茹:「可能吧。」
西門鎖:「一天打十幾個小時,夠辛苦的。」
趙玉茹沒說話。
西門鎖又說:「我覺得還是應該讓孩子回來看看你。」
趙玉茹態度很堅決地:「不行。沒必要。」
西門鎖說:「孩子將來會埋怨你的。」
趙玉茹停了一會兒說:「沒必要耽誤她。」
「你都沒給你的那些親戚說一聲?」
「說這幹嗎。」
「你也太要強了。」
「把所有人……都弄來圍著我哭,圍著我轉……就好了?」
「你不想讓人牽掛,那總還是有人要牽掛你麼。你連爸媽都沒告訴嗎?」西門鎖說出過去對趙玉茹父母的稱呼來,突然覺得是那麼順口,又是那麼生疏和彆扭。
趙玉茹:「你說的是……誰的爸媽?」
「還用問嗎?」西門鎖說,「我爸媽都不在了。」
趙玉茹說:「他們年齡也都大了……害怕他們接受不了。」
西門鎖在跟趙玉茹離婚後,也曾去給兩位老人拜過年,第一年還開過門,第二年就把他拒之門外,以後也就再沒去過了。老兩口都是小學教師,性子跟趙玉茹差不多,都很正直、剛烈,過去本來對趙玉茹嫁給他西門鎖,就不咋同意,一直說他們不是一條道上的人,離婚後,兩位老人也就自然跟他沒有任何來往了。
他問:「兩位老人身體還好嗎?」
「好著呢。」
「那就好。」
他不說話,反正趙玉茹也就不會說半個字。他想問問病情方面的情況,又害怕不利於治療,也就儘量少提說這方面的事。干坐了一會兒,趙玉茹就說:「你回去吧,謝謝你了!」
「不,我這幾天就是專門來陪陪你的。」
「不需要這麼多人,真的,你是有家的人……把你家裡的事……招呼好,比什麼都強。」她說話時,明顯還是非常吃力,並且稍一動,臉上就會有很痛苦的表情。
「你別說了,反正這幾天我就在這兒陪你。」
「真的不需要,你快走吧。段大姐……人家招呼得挺好的。」
一提到段大姐,他似乎覺得又有了話題,就說:「這個段大姐人挺有意思的。」
「嗯,挺好的。對這裡面情況熟悉,挺方便。」
他本來想說就是話有些多,可突然又覺得段大姐會不會又藏在門外,這次要再被她逮住,可就真的得吃不了兜著走了。他也就順著把她美美表揚了幾句:「這個段大姐真的很不錯,人善良,賢惠,勤勞,厚道,找她算是找對了。」西門鎖實在是找不到更好的形容詞了,但這番話,也說得讓趙玉茹有些不理解地把他多看一眼。
趙玉茹說:「就是話有點多。」
西門鎖趕忙說:「話多了好哇,病人一般都很寂寞,像她這樣會說話的,對病人可是大有好處呢。這絕對是優點,你知道不。」西門鎖這樣誇讚段大姐,讓趙玉茹都有些發愣了。
趙玉茹:「你們咋還一唱一和的。」
這一句一下把西門鎖給噎住了,他急忙說:「沒有沒有,我們就不認識麼。」西門鎖正不知說什麼好呢,段大姐在危難關頭,竟然嘩地推開門就進來了。
「哎哎哎,我讓你少說話少說話,你還不停地跟病人瞎掰掰,病人需要靜臥休息,你知道不。主任一再給我交代,說病人休息好了,比吃藥都更重要,你知道不。少說廢話,多干實事,就是對病人最好的探視,你知道不。」段大姐一通批評,一下把剛才的尷尬化解了。
西門鎖乘趙玉茹不注意的時候,看了段大姐一眼,他也不知剛才說的讓她滿意不,他還有些怯火這個女人了。段大姐也乘機看了他一眼,並且悄悄給他豎了個大拇指,他的心才算踏實了。說明她剛才一直就在門口聽著的。
段大姐要給趙玉茹翻一下身,示意西門鎖幫忙,西門鎖不知從哪兒下手。段大姐又用嘴努了一下,西門鎖就把手從趙玉茹的後背伸過去了。這是一個多麼熟悉的脊背,但現在已經瘦弱得只能摸到起伏不平的骨頭了。就在這時,西門鎖的手機響了,等他幫著段大姐把趙玉茹翻好身後,一看,是鄭陽嬌的,他就急忙出去回了過去。
「你咋半天還不接電話?」鄭陽嬌問。
「哪半天了,三分鐘都不到。」
「你還準備在那兒過夜呀?」
「我不是給你說了來招呼病人嗎。」
「可你沒說在外面過夜呀。」
「你這什麼話。」
「咋了,夜不歸宿還不叫在外面過夜?」
「行了行了,不跟你說了。」
「你要敢在外面過夜,我就跟你沒完。」
氣得西門鎖把電話掛了。
他正準備回病房去,段大姐出來了。
段大姐說:「你這個人能交,改正錯誤還快得很,你知道不。不過啥話都不敢說過頭了,一過頭,別人就懷疑了,你知道不。哎,我還沒弄明白,你到底是想復婚呢,還是想咋的?」
「不,我已有家了,就是看看她。」
「噢,那我明白了,是個良心活兒,那你就去好好表現吧。人在病中,表現最是時候了,你知道不。」
西門鎖又進去了。過了一會兒,段大姐也跟著進來了。
趙玉茹對西門鎖說:「你走吧,都快十一點了。」
「我晚上就在這兒陪你。」
「開啥玩笑。你快走吧。」
西門鎖沒有任何走的意思。
趙玉茹又說:「你走吧,白天你想來了……就來吧,晚上絕對不行。」
西門鎖就不知如何是好了。
段大姐說:「那你就走吧,這裡有我在,你就放心好了。你在這兒,我還不放心呢,你知道不。」
西門鎖就只好走了。
回到家裡,鄭陽嬌還沒睡,還在做面膜。西門鎖也沒跟她多說什麼,就獨自先睡了。
連著幾天,他都去醫院陪護趙玉茹了。鄭陽嬌看他還算聽話,畢竟晚上沒在那裡過夜,也就沒多說什麼,最多在一些話里,捎帶些刺藜而已,不過這些,西門鎖早已習以為常了。
趙玉茹一共在醫院住了九天,線也拆了,醫生就讓辦出院手續。
段大姐在第八天,就已被別的病人號去了。但她一直很熱心,堅持把該給趙玉茹做的事情都做完了。當西門鎖辦完出院手續,回到病房時,她還專門把西門鎖叫到門外,好好交代了一番。她說:「根據我二十年在這兒工作的經驗,她的情況,不會太好,你知道不。可不是我爛嘴噢,她要造化好,興許這個坎就翻過去了,要是不好,也就一年多的光景,你知道不。既然跟你夫妻一場,你好好關心關心她,也是應該的,你知道不。你這個人不錯,醫院最能看到人的真相,你知道不。希望以後還有合作的機會。我得忙去了,你知道不,又接了個重病人,肺癌晚期,你知道不,搞不好手術台都下不來,你知道不。」說著,段大姐就一溜小跑,進另一間病房了。
西門鎖再進病房時,趙玉茹耷拉著半邊身子,正一點點收拾東西。她一再堅持要自己回去,但西門鎖還是堅決把她送回到她父母那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