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三

2024-10-09 21:21:17 作者: 陳彥

  西門鎖從北京回來後,鄭陽嬌曾經問過他去哪兒了,西門鎖胡亂支吾了一通,說是跟朋友打了幾天牌,鄭陽嬌也就再沒多問,反正讓他把里里外外的衣服都剝了個乾乾淨淨,並且是用一根棍,挑著扔進洗衣機的,好像是生怕髒了她的手。嘴裡還不乾不淨地罵著婊子長婊子短的,氣得西門鎖只好在院子裡瞎轉悠。

  鄭陽嬌說起丟拖鞋的事,他隱隱記得好像是在狗窩見過那雙皮拖鞋,可後來去找,就不見了,他覺得羅天福這個人是絕對不會做那種事的。他還相信,鄭陽嬌最後一定是找到那雙拖鞋了,不然,依她的性格,不罵個十天半月,是絕不會收手的。他也看到羅天福一連幾天,好像壓力都很大,不停地想找鄭陽嬌和他解釋什麼,他就有些不好面對。如果他說鄭陽嬌沒丟這雙鞋,那不是挑起更多矛盾嗎?何況他也確實沒找到沒丟的證據。不過有一天,羅天福還是把他攔在院子門口,把這事說了半天。

  羅天福核心的意思就是這事讓他很委屈,已經幾天幾夜睡不著覺了,頭髮也是一抓一把地掉。西門鎖也明顯看到老羅的雙眼都布滿了血絲,眼袋也耷拉了下來,疲憊得像一個霜打的蔫茄子。

  羅天福說:「東家,這個賴名譽我羅天福背不動啊!」

  西門鎖說:「她不是也再沒說這事了嗎?」

  「越不說,不是越讓我心裡堵得慌不是?我們是靠下苦吃飯,但掙的每一分錢、每一口飯,來路得正啊不是?這平白無故的,你讓我都沒辦法在這個院子走進走出了。」

  「老羅,沒那麼嚴重,你在這兒也住了一年多了,誰還能懷疑你的為人處世嘛,鄭陽嬌也就是問問,她也絕對不會懷疑是你拿了。我可以證明,她在家裡絕對沒有提說你半個不字。」西門鎖一邊安撫老羅,一邊也在給鄭陽嬌打圓場。

  「東家,我怕是在這兒打不成餅了。」

  「你打得好好的,咋打不成了?」

  「給我弄了這麼個形象,我還能做成生意嗎?」

  

  「老羅,你的形象好著呢,要不然咋能把餅打得這紅火的。在文廟村打餅的人可不少,有的打一兩個月就塌火了,有的也打幾年了,都沒你的名氣好。你才一年多時間嘛,能打到這個份上可不容易,千萬別瞎折騰了。好著呢,老羅,我絕對相信你的為人。」

  他的這番話,好像是對老羅起了些作用。回到家裡後,他又到處仔細找過那雙鞋,到底沒找見。有一天,他甚至問過鄭陽嬌,問那雙鞋到底是咋回事,弄得老羅日夜都睡不著覺。鄭陽嬌就輕描淡寫地說了幾句,說她也沒有一定懷疑是他拿了,他睡不著覺咋的?為人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西門鎖說,他記得好像是在狗窩裡見過那雙鞋的,鄭陽嬌就支支吾吾把話扯到一邊去了。西門鎖感覺鄭陽嬌的鞋是沒有丟,但該找的地方他都找過了,就是不見,後來他想,就是找見了能咋,家醜還能外揚?他還能去給老羅說鄭陽嬌的鞋根本沒丟,是訛你哩?也就作罷了。不過鄭陽嬌後來對羅天福的態度也有所改變,有一天,她還專門殷勤地把別人送的一盒月餅,給羅家端了過去,她也清楚,那是再有幾天不吃,就要過期的東西。人家羅家也沒白沾,隔了兩天,就又送來了他們塔雲山產的板栗和新鮮核桃。一來二往的,這事就算過去了,老羅那個人很講理,處事寬厚,後來也就再沒提說這事了。

  冬至那一天,西門鎖突然接到一個電話,是趙玉茹單位門房打來的。那一陣為了接近趙玉茹,他曾想方設法跟老門衛套近乎,把自己的電話留在了那裡,是想讓老門衛提供情報的,沒想到,今天給打過來了。老門衛告訴他了一個不好的消息,說趙玉茹住院了。他問是啥病?老門衛說不知道,他說他是根據趙玉茹那天出門時,拿的那些東西和身體情況觀察出來的,趙玉茹還反覆叮嚀說,要他不要告訴別人。反正他覺得情況不太好。具體住在哪個醫院他也不敢斷定,不過趙玉茹坐上計程車的時候,師傅問去哪裡,她好像說是去西京醫院。西門鎖放下電話,就急忙去了西京醫院。

  西門鎖在西京醫院整整找了一個上午,最後才在胸外科找到趙玉茹這個名字。一問情況,就是他要找的趙玉茹。

  趙玉茹已做過手術,他從醫生那裡打聽到,是乳腺癌。把一個乳房都切掉了。醫生問他是病人的什麼人,他說是同學。醫生告訴他說,你這個同學很堅強,從住院檢查,到做手術,都沒有給任何人講,一直是一個人強撐著,就雇了個陪護。西門鎖問手術情況,醫生說這要看病人的造化了,不過從目前看,還沒有擴散,手術也做得比較徹底,我們期待著有個好的結果。從醫生說話的神情中,他似乎看到了一線希望。

  他走進病房時,趙玉茹正睡著,可能是氧氣管的原因,她竟然發出了比較大的鼾聲。陪護見有人來,就問:「你是來看她的?」

  西門鎖點了點頭。

  陪護就急忙起身,把他叫到了門外。

  陪護是一個年齡在四十歲左右的女人,身體微胖,低矮,黝黑,但很結實。一看就是長期生活在醫院裡,對裡面一切都很熟悉的那種人。

  陪護問:「你是她的啥人?」

  西門鎖還是說同學。

  「那你是咋知道的?」她的盤問幾乎有些審訊的味道。

  西門鎖說:「聽人說的。」

  「誰說的?」她甚至有些咄咄逼人。

  西門鎖不耐煩了:「你管這幹啥?」

  那女人可能也覺得問得有點離譜,就把話鋒一轉,說:「不是的,是這樣的,你知道不,你看噢,我在這個醫院都幹了快二十年了……王主任您好!」她一邊跟西門鎖說著,還一邊給醫生打著招呼,「你知道不,剛才這個王主任,就是給你同學做手術的,技術特棒。我從舊醫院的筒子樓,干到新醫院的高層住院部,光這胸外科主任都陪了好幾任了,你知道不,打交道的病人少說也有千百號吧,你知道不,可像你同學這樣的病人,我還是第一次遇到,你知道不。」她幾乎每一句話里都要帶個「你知道不」。

  「她咋了?」

  「得這大的病,不給任何人說,你知道不。動手術的前一天,給她爸媽打電話還說,要到北京去看她的女兒,你知道不。這已經做完手術四天了,還沒來過一個人看望,你知道不。她這癌可不是早期,發現得有點晚,最起碼也應叫中晚期,你知道不。醫生那天跟她商量手術方案時,大點子都是我幫她拿的,你知道不……」這時,一個中年護士走過來,她急忙又給人家打招呼,「護士長好!這就是胸外科護士長知道不,人不錯。你別看這是部隊醫院,那些護士可都不是軍人,只有人家護士長是,你知道不,副團職,你知道不。乳腺癌手術有兩種做法,你知道不,一是保乳法,二是根治法,你知道不。保乳法就是只切掉癌細胞部分,你知道不,整個乳房還保留著,為了美麼,你知道不。這麼跟你說吧,就像削蘋果,你知道不,見那爛的部分,拿刀一旋,蘋果大的樣子還在,你知道不。可這種方法後遺症多得很,你知道不。我的病人里有幾個都招了這種手術的禍了,你知道不,不幾年就復發了,再一復發,就徹底畢了,你知道不。我幫她拿的點子是根治法,就是把右邊乳房全部切掉,你知道不,包括這一大片胸肌,還有淋巴結,你知道不,全部,統統,挖干挖淨,你知道不。雖然不美了,可保險麼,你知道不。我在這乾的時間長了,不是說呢,比他們那些碎蛋蛋醫生護士見得多了,你知道不,留個好看的奶要緊,還是留條命要緊,你知道不。手術方案重要得很,你知道不。現在大勁都過去了,你知道不。前兩天血象過高,你知道不,就是有炎症,你知道不……」正說著,一個穿白大褂的醫生過來了,她又連忙給他打起招呼來,「萬大夫您好!咋昨天不見您上班。噢,我就說麼。你知道不,萬大夫就是給你同學做手術的二把刀,技術不錯,可惜前邊有人壓著呢,職稱也上不去,這裡面呀,留美博士多的是,都得慢慢熬,知道不。你同學的體溫,前幾天一直都在三十八度和三十七度五六以上,今天才到三十七度二以下,你知道不,到三十七度二以下,體溫才算正常。血壓今天早上高壓還一百四十五,低壓一百,剛才量,高壓一百三十二,低壓八十,都正常著的,你知道不。整個情況說明,傷口都好著哩,炎症在消退,你知道不。吊瓶現在一天還是五百毫升的五到六瓶,你知道不,反正一天不能少於兩千五百毫升,你知道不。消炎主要用的是頭孢噻肟鈉,你知道不,也不貴,醫院總是希望用更好的,你知道不,人家賺錢多麼,你知道不,其實不需要,你知道不。我看這個女人挺可憐的,我都替她把點子做了,你知道不。營養針用的是胺基酸,也有進口的,太貴,國產的就很過關,你知道不。止血用的是止血敏,還有維生素K3,你知道不。整個傷口今天就再沒滲血了,你知道不,我有經驗,讓她能少受很多罪,你知道不。隔壁請了個生手,把同樣一個病人,招呼得七天快拆線了,還有滲漏,差點讓家屬打了一頓,你知道不。大概情況就是這樣,明天藥就要減量了,最多吊一千毫升,你知道不,再過四五天就能出院了,你知道不。總體好著呢你知道不。她這陣兒也該醒了,你知道不。」說著,她就要領著西門鎖進去。剛要進去,她又突然把西門鎖拉到了一邊問:「哎,你同學的丈夫是幹啥的?是不是離婚了?要不然,咋不閃面呢?你知道不?」

  西門鎖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只好說不清楚。

  那女人的話匣子便又被打開了另一格:「世上的男人哪,不是我說呢,好東西不多。我可不是說你噢,你知道不。你就說這個女人,給人家把娃生下,養下,現在得了這號不治之症,男人連個鬼影子也不見閃一下,你知道不,虧死了,冤死了,你知道不。我覺得醫學上一年投那麼多錢,研究這研究那的,還不如研究一下讓男人生娃,你知道不。沒生過娃不知道×疼,話丑理端,你知道不,讓狗日男人生一回娃,就知道心疼老婆了,你知道不。你進去可甭提說她男人的事噢,你知道不,我算是會說話的人吧,幾次試著問了問,都差點惹出事來,你知道不。看來那男人也不是個啥好貨,你知道不。走,進。」

  西門鎖的兩條腿在過道都站硬了。大概情況不僅被陪護介紹得很詳盡,甚至連胸外科的人事也有了一些了解,更重要的是,還接受了一堂如何才能當好男人的生動的教育課。當陪護終於說完,讓他進去時,他的心裡還是有些沒有底的慌亂。他怕趙玉茹當面給他難堪。但他到底還是硬著頭皮進去了。

  趙玉茹醒著。

  陪護很是殷勤地說:「你同學看你來了。」

  趙玉茹輕輕把臉朝門口一扭,見是他,立即把眼神轉向了一邊。

  西門鎖也有些尷尬地在原地停頓了一會兒。

  陪護似乎立即就明白了他們之間的某種關係似的,趕忙說:「你們說,我去看看化驗單去。」就急忙出去了。

  西門鎖朝前湊了湊,坐在了另一個床邊,也不知說啥好。他只覺得趙玉茹是瘦多了,比兩個多月前在火車站見面時,整整能瘦一圈下去。

  坐了許久,真的是找不到話題,就拿起水杯,輕輕問候了一聲:「喝點水吧。」

  趙玉茹搖了搖頭。但他明顯感到,趙玉茹並沒有反感他的意思。

  他就又沒事找事地把吊瓶的管子理了理,又把下藥水的卡子動了動。

  趙玉茹終於說話了:「你咋知道的?」

  他本來想說是門衛告訴他的,可想了想,還是說了句自己感到比較滿意的話:「感應麼。」

  趙玉茹鼻子輕輕哼了聲,說:「你還是走吧,這算咋回事。」

  「都病成這樣了,還想那麼多。你就好好養病吧。」西門鎖到底還是把水端到了趙玉茹面前,硬逼著她喝了一口。

  這一口水喝下去,西門鎖好像立即就變被動為主動了:「給映雪說了嗎?」

  「她才去上學,給她說這幹啥。」

  「不說也好。從現在起,我來伺候你,把那個陪護辭了。」

  「胡說。你趕快走,我絕對……不要你來。」趙玉茹說話還是明顯缺氣力。

  「你就乖乖養你的病吧,這不是你操心的事。」說著,西門鎖就收拾起了桌上的東西,好像全然接管了這個領地似的。

  「你趕快走吧,心意……我領了,我是絕對不會……不會接受你來……伺候不伺候的。」

  西門鎖有些賴皮地說:「那你起來趕我走哇,只要你能起來趕。」

  「你看你……有意思沒意思。」

  「我這個人就沒意思,咋了?」他一邊說著,一邊又抹起了桌子,這些事,在家裡,他都是從來沒幹過的。

  「你再不走……我就喊人了。」她在努力提高著說話的聲音。

  「你喊呀,你喊,放大聲些,可不敢把傷口掙著了。」

  西門鎖突然耍出了二十幾歲時的賴皮勁兒,讓趙玉茹毫無辦法。

  西門鎖:「哎,真的,馬上把那個陪護辭退了,嘴太多。」

  「不可能。」

  「咋不可能,我馬上給她說去。」

  西門鎖正說著,那個陪護就進來了,明顯看到一臉的不高興。她定定地看著西門鎖的眼睛,一句話不說,但那眼神里分明告訴他,一切她都聽見了。西門鎖突然還有些害怕起這種眼神來,就急忙把眼睛瞅向一邊了。

  「段大姐,我想去一下洗手間。」

  陪護故意看看西門鎖,意思是說,你能行嗎?

  西門鎖還真就準備上前攙扶了:「我來。」

  趙玉茹一下給翻臉了:「你幹什麼?你快走吧。走啊!」

  西門鎖不無尷尬地僵在了那裡。

  「人家要上廁所,不方便,你知道不。快出去吧。」那個叫段大姐的陪護有些仗勢欺人地也在驅逐著他。他只好退到門外去了。

  過了一會兒,那個段大姐出來了,眼睛乜斜著他,不陰不陽地說:「我就說麼,這麼好的女人,咋能成了這般光景,原來你就是那個……男人哪?你知道不,你不地道哇,你要跟人家套近乎,咋能一下就砸了我的飯碗呢?就憑這一點,我就知道你這個人不地道,你知道不。你就是想藉機表現,恐怕也得靠我配合哩,你還一進門,先把我炒了,你知道不,你這種人說輕了是不地道,說重了就叫哈,你知道不。我幹了二十多年了,啥事沒經見過,到醫院來鬧家庭矛盾的也有的是,你知道不。被我說和了的,也有的是,我看不順眼,被我說砸鍋了的,也大有人在,你知道不。你要想砸鍋了,你就日我的瞎,我絕對會讓她今輩子都不想見你這號貨,你知道不。」

  段大姐幾乎毫不避諱地發泄出了她的憤怒,也毫不隱諱地說出了她將要採取的行動。這種坦誠,反倒讓西門鎖覺得可愛了許多,西門鎖就笑著說:「嘿嘿,我也是想表現哩麼。」

  「你想表現,咋能踩到別人的肩膀上呢。這叫心眼歹,你知道不。」

  「好了好了,不說了,我錯了行不,我完全配合你,好不好?」

  「那我還要觀察哩,你知道不,現在當面說人話,背後說鬼話的人多的是,你知道不,我還得根據你的實際表現再說,你知道不。」

  他們兩人又合計了一下,段大姐才安排讓他先走,說等她把路鋪平了再來。

  西門鎖就先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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