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

2024-10-09 21:21:14 作者: 陳彥

  羅甲成那天從文廟村出來,心裡堵得慌,就去遊戲廳,玩了半夜遊戲。那遊戲,是一個大兵,渾身裝備了各式最現代化的武器,闖關過隘,去獲取一個掌控著很多人命運的「魔鬼按鈕」。他是見人殺人,見物毀物,手中的槍,一怒掃射,幾十人便應聲倒下。槍還能變成火箭彈,面對飛機、坦克、碉堡、路橋,一彈飛去,一切皆灰飛煙滅,真是酣暢淋漓極了。姐姐幾次發信息、打電話,他都沒回,最後乾脆把電話關了。他從來沒有這樣痛快過,難怪有那麼多人沉迷於遊戲,原來它能讓人產生幻覺,給人以獨特的成功體味。他覺得這個中秋之夜過得爽。

  

  從遊戲廳出來,已經是半夜一點多了,街上還有不少行人,在十五的月亮下走來走去。當走出遊戲廳後,羅甲成的腦子裡又不得不旋轉起鄭陽嬌、朱豆豆、沈寧寧這些人來。他沈寧寧憑什麼就能當著別人的面,尤其是當著薇薇的面,指使自己去給他買礦泉水?她鄭陽嬌憑什麼丟了破鞋,就能懷疑是自己的父親拾了撿了?父親是最講究人要活得金貴的人,怎麼如今活成了這副德行,真的撿開了垃圾?姐姐撿垃圾,他是怎樣警告、抗議,甚至不惜徹底翻臉,才制止住了,父親怎麼又墮落進了這種可悲的怪圈?他突然想起了魯迅那句話: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他一腳將路邊的一個垃圾桶,踢飛出去一丈多遠。嚇得一條正在垃圾中尋尋覓覓的野狗一個趔趄後,箭一般射出老遠,才停下來回過頭來,看是什麼東西製造出了如此驚天動地的響動。

  他回到宿舍時,那三個人去唱歌還沒回來。他上網看了看,發現童薇薇的QQ還亮著,就鼓起勇氣給薇薇發了聲問候語:「中秋節快樂!」

  很快,薇薇就回復了:「節日快樂!」

  他又發了一句:「咋還沒休息?」

  薇薇回答說:「我和在德國留學的一個同學聊天,她希望感受國內中秋之夜的氣氛。」

  「噢。街上還亂糟糟的。」他說。

  「是嗎?」

  「不過今晚的月亮很圓很圓。」

  她又回了兩個字:「是嗎?」

  「你沒出去?」

  過了好久,她回了兩個字:「沒有。」

  他感到那邊可能很忙,過了一會兒,又試著發了一條:「童教授也沒休息嗎?」發完他又後悔了,連自己也不知道發這是什麼意思。

  又過了很久,她才回過來:「嗯。」那種冷淡,讓他就再也發不下去了。他始終搞不明白,薇薇對他怎麼一時熱一時冷的,把他都快搞糊塗了。從德國和俄羅斯回來,為什麼就偏偏給他的禮品是最特別的呢?諸如此類的事,不能不讓他想入非非。他覺得薇薇在班上,事事處處,都是能向著自己的,這一點,連孟續子都看出來過,可好像也就僅此而已,他試探著朝前探索過,好像她從來就沒搞懂過他的實際用意。人家都說,漂亮女孩最傻,頭腦最簡單,薇薇是那種傻得可愛的主兒嗎?他正胡思亂想呢,薇薇的信息又來了:

  「你咋還沒休息?」

  他喜出望外:「我看你還在線麼。」寫完這句話,他心跳得嗵嗵嗵的,反覆問自己,敢不敢發?最後膽子一正,發了出去。他在等待著這句十分曖昧的句子的反應。這是他截至目前所進行的最大膽最直接最露骨的試探。

  「呵呵,好,我要休息了,拜拜。」

  羅甲成鼓起的所有勇氣,都被這一刀,撲哧一下給放完了。

  他眼看著薇薇的那個頭像變成了黑白色,她下線了。

  雖然很是失落,可薇薇並沒有跟沈寧寧有什麼深層聯繫和接觸,這是他始終感到欣慰的一點。他知道沈寧寧今晚在和朱豆豆、孟續子商量去唱歌前,是約過薇薇的,薇薇說有事,就沒賞他們這個臉。只要薇薇保持著這種矜持和獨立,一切希望就都在。羅甲成突然也想唱歌了,並且特別想唱一首愛情歌曲,他心靈深處的那種焦渴,讓他從電腦中很快就搜尋到了自己特別喜歡的那首《我願意》:

  思念是一種很懸的東西

  如影隨形無聲又無息

  出沒在心底

  轉眼吞沒我在寂寞里

  我無力抗拒

  特別是夜裡

  想你到無法呼吸

  恨不能立即朝你狂奔去

  大聲地告訴你

  我願意為你

  我願意為你

  我願意為你被放逐天際

  只要你真心拿愛與我回應

  什麼都願意為你……

  羅甲成一個人的演唱會,在中秋之夜,也進行得很晚很晚。這一夜,朱豆豆、沈寧寧、孟續子就沒回來,他是一個人折騰到快天亮時才睡著的。

  快中午時分,羅甲成突然被爹叫醒了。

  他不知道爹是啥時來到宿舍的。

  他睡眼矇矓地睜開眼睛一看,宿舍那幾個人還沒回來。

  羅天福有些不高興地:「你咋能睡到這個時候還不起來?」

  羅甲成悶乎乎地坐在床沿上沒有搭話。

  「你看你成什麼樣子了,這都十二點多了,還在睡懶覺,你看看你宿舍的同學,哪個像你這樣子。」

  羅甲成也懶得解釋,還是那樣呆呆地坐著不動。

  「宿舍的同學呢?」

  「不知道。」

  「放假你就準備這樣睡幾天?」

  羅甲成低著頭,兩條腿在床沿上晃悠著。

  羅天福有些看不慣地說:「你下來。」

  羅甲成就下來了。

  羅天福把手裡提的一個包袱解開說:「來,這是你娘專門給你熬的豬蹄山藥湯,趕快趁熱吃了。」

  「我不餓。你拿回去吧。」

  羅天福看了他一眼,說:「你娘忙活了一早上,你不吃,我回去咋給她說?」

  「我不餓麼,咋說。」

  羅天福氣得喉結直哽動:「你是咋了,家裡啥時把你虧了?」

  「沒咋,我不餓麼。」羅甲成一副不耐煩的樣子。

  羅天福語氣也就加重了:「你咋現在脾氣暴躁成這樣了,在家裡說走就走了,誰都攔不住?還動不動就想出手,哎,你沒算算,這一年多,你給我惹了多少事?」

  羅甲成又悶著不說話了。

  「你想氣強,你想硬氣,爹不想氣強?爹不想硬氣?可我們強得起來、硬得起來嗎?只有把本事學下了,那才是真氣強,真硬氣了。」

  羅甲成終於把話頂上去了:「要學不下本事,還不活人了。」

  「活人也不是啥事都要搶占個上風才算活人,說不過了,就人家一槌,那更不叫活人的好法子。」

  「那啥事都讓人家隨便捏,隨便欺負,就是活人?」

  「你只要不做輸理的事、過頭的事,誰能捏住你的啥?欺負你的啥?」

  「哎,那你到底拿那個女人的鞋沒有?她咋平白無故地問你要呢?」

  這一刀其實已經戳在了羅天福的軟肋上,但他覺得不能就此在兒子面前倒下。他今天來,其實就是準備做兒子的思想工作的,他發現甲成的脾性越來越古怪了,那麼容易衝動,大小事都能熱血涌頂,他怕他的西京夢,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結果兒子再惹下更大的亂子,以致前功盡棄。他必須給兒子以有說服力的回答,但又咋都找不到更有說服力的語言,最後他說:「我沒拿她的鞋,她把我怎麼樣了嗎?」

  「她能問你,懷疑你,本身就說明了一切,還需要再把你怎麼樣嗎?」

  「我承認這是一種侮辱,那我們就跟她一般見識,大打出手,最後把事情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這種地痞無賴,教訓的唯一方法,就是拳頭。只有拳頭才能教會他們尊重和收斂。」

  「甲成哪,你這句話出來,可是嚇出了爹一身冷汗哪!你知道動拳頭的結果是啥嗎?結果就是把你爹娘辛辛苦苦為你們準備的學費,全部拿出去賠償還不夠,還得四處借貸,你知道那叫啥滋味嗎?」

  羅甲成不說話了。

  羅天福說:「那也叫屈辱,是我們自己給自己製造的屈辱。屈辱有時候是能避免的,人在矮檐下,不敢不低頭,你也可以說是軟弱、無能,但那也是方法,是智慧,爹只知道心中那個目標重要,其他的都能忍受,都能屈服。我們要是最後活得連那個夢想都塌火了,那才真正叫窩囊,叫屈辱呢。我沒有你學的知識多,我只能憑我這年過半百的經驗說話,人不要爭見眼前的高高低低,上上下下,人得有個長久的主意,長久的目標,路上的磕磕絆絆總是難免的,只要這個目標能實現,那就算是笑到最後了。」

  羅天福見羅甲成再不反駁了,就說了許久。其實他本來是不想來的,他發現兒子並不喜歡他來這個校園走動,可電話又聯繫不上,他又怕孩子有了什麼事,就硬著頭皮來了。既然來了,宿舍又沒別人,他就逮住機會美美說了半天。

  其實羅甲成對爹的許多話都是有看法的,但他不想再反駁了,也不能再反駁了,不管怎樣,他心裡對父母還是懷著一份歉疚的。他就讓爹盡情地說,反正他是不能再那樣窩窩囊囊地活人了。

  羅天福對兒子最後服帖下來的態度還是滿意的。他又叫兒子吃豬蹄湯,兒子也吃了一點。他還給兒子帶來了好消息。昨天晚上,破鑼把甲成打工的工錢,也給要回來了一千塊,雖然沒能全部要回,但畢竟是有了進展。羅甲成拿著自己用血汗掙下的一千塊錢,突然有了一種對金錢的敬重感。他把錢拿在手上掂了掂,又交給了父親,說:「你拿著吧,爹。」

  「不,你拿著,算是你的零花錢。」

  羅甲成還是堅持說:「還是你們一起攢著吧,明年交學費好用。」

  「你娘也說了,這個就留著你自己花,別糟蹋就行了。」

  羅天福說完,就提著那缽沒喝完的豬蹄湯準備走。都走到門口了,他又不放心地回頭問了一句:「放假好幾天,你都咋安排的?可不敢都睡了覺了,把時間白白晃蕩了。」

  羅甲成說:「我知道。」

  羅天福就走了。

  羅甲成送走爹後,把那一千塊錢又反覆數了數,覺得放到哪裡都不合適。他又想起了朱豆豆丟那一萬元的事,那一段時間,幾乎所有眼神都懷疑是他幹的,至今想起來,他還倒吸了一口冷氣。如果朱豆豆那一萬元是真的丟了,就說明宿舍是不安全的。他為他平生拿的最多的一筆錢而犯起了熬煎。最後,是把褥子撕開了一個口,把其中的八百塊錢塞進棉花里,才放下心來的。

  下午,他獨自一人去吃了一頓日本料理,他聽沈寧寧、朱豆豆老說日本料理好吃,除了那頓骨頭面,他從來沒捨得出去吃過一頓開銷在十五塊錢以上的飯。今天,他花了八十多塊,吃了一頓日本料理。說實話,比母親做的黏面差遠了,但關鍵是他也吃了日本料理,並且實實在在花的是自己的血汗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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