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
2024-10-09 21:21:11
作者: 陳彥
老羅家的餅,不知不覺中,竟然在這一帶還有了名氣,尤其是深秋以後,要餅的人越來越多了,家裡增加了兩個幫手,活兒倒也趕得過來。羅天福最近又用大鐵桶改制了一個灶,等於兩口鍋同時打開餅了。他把四個人也分成了兩班,他和招弟一班,淑惠和天壽媳婦周芙蓉一班,早中晚來回倒。忙就忙一陣,閒就閒一陣,一切都還算弄得挺順當。關鍵是他也有時間出去轉轉了,每出去一趟,大小都能撿點啥,再不賺,也能賺個三塊兩塊的。賺十塊八塊的,也是常事,更別說,有時還能碰上那瞎貓逮個死老鼠的好事。有一天,他竟然就撿了台屏幕只有七八寸大的小電視機,回來插上電一看,還能收到幾個台,就是雪花點有點大而已,有時看著看著人影就不見了,手一拍,又出來了,天壽媳婦就開玩笑說,這電視機也怕挨打呢。
最讓羅天福感到愜意的是,他在電視新聞上聽說,現在所有博物館都免費開放了,他就想去試試。好多年前,作為民辦教師的優秀代表,被縣上領導帶到省城參觀時,就去過碑林,還去過省博物館。他這次進城來,也有一個願望,就是再去這些地方看看。沒想到,都來一年多了,還沒敢朝這方面想,一是錢太貴,二是一直也沒時間。最近剛好能抽出空來,又不要錢,他就去了好幾處。先是去了碑林博物館,一通碑一通碑地慢慢看,看到好字,就用手在褲兜里畫。楷書他最愛顏真卿的,規矩,敦厚,這裡就有《顏勤禮碑》《多寶塔》等好幾通。行書有王羲之的《聖教序》,這是他上小學時就臨過的帖,家裡從爺爺手上傳下來的大字影格,有好幾張都是顏真卿和王羲之的。他羨慕城裡人的得天獨厚,鄉下娃,連弄幾張這樣的好影格都是困難的,可城裡娃,能不要錢天天到源頭上來細究細看,你說鄉下娃就是使出吃奶的勁兒,又怎能和他們拼到一個相同的起跑線上呢?由此,他就又想到了自己的甲秀、甲成,能拼到這一步,真是太不容易了。他還專門給甲秀和甲成也發了信息,說博物館免費開放了,甲秀說她看過了,甲成回信息說,他知道。他在琳琅滿目的博物館裡走著,就想,自己下輩子若是能來這好地方,哪怕給人家看個大門,就算是祖墳頭上燒了高香了。
在博物館裡,他也沒有忘記順手撿幾個瓶瓶罐罐,算是一舉兩得。
可就在他正感到一切都順順噹噹,甚至有點無憂無慮時,又發生了一件讓他鬧心的事。
那是中秋節的下午,淑惠和周芙蓉還在門外打餅,他和招弟正在做飯,說好了,晚上一家人在一起過中秋節。甲秀早早就回來了,一直在外面幫娘和嬸打餅,今天要千層餅的特別多。甲成是下午回來的,怕遇見房東家的人,回來就端直鑽進家裡看那個破電視,沒出去。
下午五點十幾分,鄭陽嬌突然在院子喊叫:
「老羅,哎,老羅,你出來一下。」
羅天福聽房東喊,就急忙把鍋鏟交給招弟,取下圍裙出去了。
鄭陽嬌正用一根棍,在羅天福家門口那堆綑紮好的紙殼子中,胡亂翻戳著什麼。
「呵呵,她姨,有事嗎?」
「哎,老羅,我今天曬在院子的一雙拖鞋你見了沒?」鄭陽嬌說著就斜著眼觀察羅天福的反應。
「沒有哇。你是曬在哪裡的?」
「就那個木墩子上。」
「哎呀,我還真沒看見。」羅天福說著也幫忙四處尋找起來。
鄭陽嬌的話里就有些味道了:「哎,那可是雙好鞋,義大利真皮的,兩千多塊呢,你可不敢當垃圾拾了噢。」
「看她姨說的,我咋能幹這事呢。」
「你不是一天到處拾到處撿麼。」
「那只是順手。」
「順手?那不是剛好牽羊麼。」
羅天福氣得一下怔在了那裡,手都有些發抖了。他忍了忍,到底沒忍住,還是說了一句狠話:「她姨,我們雖然窮一點,苦一點,可做人還是有下數的。」說完就氣呼呼地朝房裡走去。
鄭陽嬌看羅天福今天突然表現出一副不敬的樣子,就想打擊打擊他的氣焰,說:「哎,老羅,我可給你說,你打餅住在這兒可以,要是撿垃圾,可就不能在我這兒住了,一院子住幾百口人,一要講衛生,二還要講安全哩。」
「東家,你這話都啥意思嘛,莫非我羅天福還偷了搶了誰的?」
「反正我的皮拖鞋今天是丟了。」
自爹被鄭陽嬌沒好氣地叫出去,羅甲成就豎起耳朵,聽外面說啥呢,爹跟這女人的一番對話,早就讓他火冒三丈了,當鄭陽嬌一再暗示,丟了皮拖鞋,是與他爹有關時,他就忍不住走出來了。
鄭陽嬌一看,羅甲成從房裡冒了出來,雖有些怯火,但也不想服軟地又挑釁了一句:「真是怪了,曬得好好的,它還能自己長翅膀飛了?」
羅甲成終於搭話了:「你的啥飛了?」
「拖鞋麼,啥?」
「你的拖鞋飛了,找我們問啥?」
「我丟了東西還不能問一下。」
「你憑啥問我們?」羅甲成的語氣升級了。
鄭陽嬌也毫不退縮地:「憑感覺。」
羅甲成就朝她跟前沖。
鄭陽嬌一邊後退一邊還嘴硬地:「咋?莫非又想打人哪?咋?你咋?」
羅天福就一把抱住了兒子。
羅甲成極力想掙脫。
羅天福一聲呵斥:「做啥?回去!」一下把羅甲成給鎮住了。
鄭陽嬌看羅甲成被羅天福管住了,嘴變得更硬起來:「來麼,你來麼,我知道你愛動手,來麼,我一家人還沒被你打夠呢,來麼!」
羅甲成又要往前沖,羅天福使出渾身力氣,硬把兒子抱回去了。
鄭陽嬌還在房外喊:「有本事來麼,啥素質?趁早都給我搬了滾!」
羅甲成氣得又往門外撲。
羅天福強行把他按在床上,招弟嚇得急忙關了門。
「爹,你太軟弱了,你就能忍受這樣的欺辱嗎?」羅甲成哭了。
「有理說不清呀,娃!」
「你跟這樣的無賴有什麼理可講?」
「是白的終究抹不黑。」
「爹,你曾經在我心中,是那樣凜然不可侵犯的形象,現在怎麼懦弱成這樣了?姐不撿垃圾了,你……你竟然又撿了起來,我們要真的是窮到這一步了,那就都回去,不上學就完了麼,何必要這樣窩窩囊囊地活人哪……」
羅甲成再不想說了,他從房裡沖了出去。
羅天福一直看到他從院裡消失,才一屁股頹坐在床沿上。
這個中秋夜過得糟糕透了。天上月亮很圓,大槐樹下,東方雨老人又和一幫人在拉胡胡唱戲,但家裡沉悶得好像連空氣都凝結住了。羅天福今天特意準備了八菜一湯,還買了月餅,可除了招弟,其餘幾乎都沒人動嘴。最後是甲秀打破沉悶,給每人碗裡夾了些菜,娘和嬸才吃了幾口。
爹把那壇從家鄉帶來的甘蔗酒,又從床底拉了出來,給每人倒了一盅,也沒人喝,自己就一句話不說,一口菜不吃地喝起了悶酒。不幾下就喝醉了,一頭倒在床上,再沒動彈。
自嬸娘周芙蓉來後,爹一直在地上打地鋪睡,他本來想給嬸娘和招弟租一間小房,可價錢始終沒談下來,因此,嬸娘和招弟就一直和娘先擠在一個床上將就著。爹一喝醉,占了床,嬸娘、招弟和娘,就一直坐在那裡乾熬著。甲秀本來準備走,聽爹在醉夢中哭了起來,也就留下了。她一直用熱毛巾給爹敷著額頭。娘就讓在地上打了地鋪,安排嬸娘和招弟先躺下,她和甲秀就換著招呼著羅天福。
這一夜,外面的戲唱了很久,都快十二點了,破鑼的媳婦把睡著了的兒子還抱了過來,本來是準備把娃在這兒安頓一晚上的,見屋裡是這樣的陣仗,就又抱回去了。晚上,破鑼家的床板還是響個沒停。弄得淑惠都不敢抬頭看甲秀一眼。招弟倒是睡得呼哧大鼾的,也總算對那種聲音有個遮掩。
羅天福是凌晨三四點鐘醒來的,渴得要命,甲秀就給爹端了一缸子水,他咕咕嘟嘟喝了下去。他說他想出去走走。甲秀說陪他,他沒讓,就一人出去了。
外面冷颼颼的,他一出門就打了個寒噤。月亮今晚特別光潔,但有浮雲不停地遮掩著它的光芒。出了院子,整個文廟村還沉睡著,除了幾隻野狗在遊走,再就是他和幾個睡在屋檐下瑟瑟發抖的流浪漢了。他在想著昨晚的夢,夢中他的脊樑讓人打斷了。這種夢他過去做過一次,脊樑打斷,再站不起來了,他覺得這一生完了,就在夢裡老淚縱橫了。他在想鄭陽嬌昨天的那番話,明明是把他當賊看了,這讓他咋都無法接受,雖然昨天也在勸兒子,但他內心的忍耐限度,也已到了一繃即斷的程度。如果說過去被工地當賊打了,那是不了解,不熟悉他,雖然受了那麼大的苦痛,但都沒有昨天被鄭陽嬌刺激的那番話更為鑽心。在這院子住一年多了,難道她鄭陽嬌還不了解羅天福的為人?你丟一雙拖鞋,第一反應竟然是羅天福拾了,這簡直是比刨了他羅家的老祖墳更讓他痛心的事。如果是其他什麼事,忍了就忍了,可這件事,他無法忍,哪怕真的像兒子說的,弄不成了徹底撤退回家呢。
早上,羅天福一直等著鄭陽嬌開門,大概到十點多的時候,鄭陽嬌伸著懶腰,從門裡出來了,羅天福就急忙迎了上去。
羅天福還沒開口,鄭陽嬌就先罵了起來,但不是罵羅天福。
「哎,你說這是不是在跟一些豬打交道,看看這牆角,昨晚又有些爛錘子的尿到這兒了。牆都快衝垮了。這些長梅毒、長狼瘡的爛錘子啊,真活該讓雷把那玩意兒劈成八瓣。」
羅天福說話了:「東家,我想跟你說幾句話。」
「有啥,就在這兒說吧。」
「你昨天把我羅天福冤枉了。」
「昨天啥事把你冤枉了?」鄭陽嬌好像突然把一切都忘了似的。
「你丟了拖鞋,咋能懷疑是我拿了?」
鄭陽嬌突然變得十分大氣地:「哎喲,你看你,我以為說啥事呢,原來是這事,我沒說是你拿了呀,就隨便問問,你看你還計較的。」
這讓羅天福更生氣了,明明欺負了人,還說別人計較。
其實昨天鄭陽嬌把羅天福問過後,回去就發現了那雙拖鞋,是虎妞用嘴一隻只早叼回它窩裡去了。鄭陽嬌嚇得趕緊把鞋收拾了起來。但她是絕對不會把真相告訴羅天福的。因此,當羅天福提起這事時,她才有了這樣的做派。
羅天福鄭重其事地說:「東家,我們可經不住你這種打問哪,我們的日子是過得不寬展,順手見了能賺錢的東西也往回撿過,但不是沒有下數地亂撿,我們要是連這點做人的下數都沒有了,也就不準備在這個世上往下混了。」
鄭陽嬌倒是越發地大聲了起來:「哎呀,你看你這個小心眼,我啥時肯定說就是你拿了嘛,不過就問了問麼,院子誰我都可以問麼,丟了就丟了,不就是一雙拖鞋麼,還值得你從昨晚計較到現在,也真是太小氣了。好了好了,別放在心上噢老羅,昨天的破事,我可早都忘了。」
「你能忘了,我可是忘不了哇,她姨,這可是牽扯到做人的事,我得討個清白呀。」
「哎呀,老羅,不是我說你們這些鄉下人呢,把日子能過到前頭去就行了,還哪裡來的那麼大講究。」
「不是講究不講究的事,我寧願日子過不到人前去,也不想讓人戳脊梁骨呀!」
「好了好了,哪來的那麼多事,過去了就過去了,我沒工夫跟你閒嘮叨。」說著,鄭陽嬌就要回房裡去。
羅天福十分堅定地叫住了她:「東家,你恐怕得給我個說法吧。」
「啥?你要啥說法?我就是把鞋丟了,咋?我還不能問一下?我還沒說你呢,你看看你那個兒子,什麼玩意兒,動不動就想上手,你還是先好好管教管教他再說吧,把兒子管不好,才有人戳你的脊梁骨呢。」
「東家說得很對,我會管教他的,可你懷疑我羅天福拾了你兩千多塊錢的拖鞋,這事,你讓我咋能擱下?」
「咋了,莫非還要我賠款、割地呀?」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就是要個說法。」
「你是『秋菊』呀?咬住蛋死不丟,你要啥說法?」
「我沒拾你的鞋。」
「好了,讓我對滿院子喊一聲,老羅沒拾我的鞋。」說著,她還真的大喊了一聲:「羅天福沒有拾我的鞋。這該行了吧?」喊完,扭著肥嘟嘟的屁股進房去了。
羅天福氣得毫無辦法地在鄭陽嬌門口愣了許久。
如泣如訴的板胡聲,從唐槐下傳來。
羅天福轉過身,見東方雨老人又在太陽下拉起了板胡,那聲音幽怨、憤懣,但也陽剛、決絕。羅天福慢慢走到大槐樹下,靜靜地站著聽著,直聽到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