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
2024-10-09 21:21:05
作者: 陳彥
西門鎖還是十四五歲時來過北京,那是有一年期末考試,他除了體育,其餘全部不及格,回去害怕村主任老子責打,就跟幾個學習不好的一約,去北京了。他們從火車上下來,天剛亮,打聽到天安門,幾個人就端直去了,在天安門整整轉了一天。其中一個軟蛋,嚇得從中午就開始哭,說這次回去父親會揭了他的皮,一個下午都沒玩好,哭得整個軍心渙散,其他幾個也搖擺不定起來。無奈,晚上他們就又坐火車回去了。回到西京他們才知道,他們僅僅才出去一天兩晚上,四個家庭就都報了警,整個西京城都在尋找,幾家的家長,光去認無名屍都跑幾趟了。西門鎖是積極策劃與組織者,自然少不了遭到幾家的譴責,他也沒推卸任何責任,就被村主任老子罰跪在堂屋裡,幾乎是對著全村,直播了痛打他的全過程。
二十多年後,再來北京,連火車站都不是過去的樣子了,他的普通話又不行,硬著頭皮說了幾句,把人聽得頭都大了。說西京話,一問路,人家就說他像電視劇《武林外傳》里閆妮演的那個老闆娘老家的人,那個電視劇他可是沒少看。有的還問他是不是郭達他弟,就笑嘻嘻地給他指路。他終於找到了北大。
在北大,又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憑著「今年的新生,叫趙映雪,女生」這點信息,終於從大海里,撈到了女兒這根針。
他是在女兒公寓門前坐著死等到女兒的。
映雪吃完中午飯回來,跟一個女同學正準備進樓門,他不無膽怯地喊了一聲:「映雪!」他生怕孩子不高興,聲音壓得很低。但女兒還是聽見了。
映雪回頭一看,幾乎驚呆了。
他最怕孩子這時扭頭離去,他也早有這種精神準備。但映雪沒有。她不知跟那位同學說了聲啥,那個同學就單獨上樓去了。
映雪向他走了過來,在一剎那間,他的熱淚就潤濕了眼眶。他極力想克制住這股眼淚,但淚水還是涌流了下來,這是女兒平生第一次向他走來,因為他跟趙玉茹離婚時,女兒還不滿兩歲。十七年後,自己的骨肉,終於向自己走了過來,他怎能抑制住那種澎湃的心情呢?他用雙手捂住了臉,但眼淚還是從指縫中迸流了出來。他使勁兒用手將臉一抹,眼睛、鼻子就都又紅又濕地暴露給了女兒。
「有事嗎?」女兒竟然這樣問了他第一句話,這讓他有些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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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就來看看你。」他突然發現,自己連一個小包都沒帶,是一副很狼狽的樣子。
映雪看了看他,說:「你住哪裡?」
「還沒有。我早上下火車,就奔學校來了。」
映雪頓了頓,不知該說什麼好了,就說:「那我回宿舍了。」
「映雪,你看我這麼遠來,就想跟你說說話,咱們……能一起吃頓飯嗎?」西門鎖幾乎是在央求。
「我已吃過了。」
「下午,咱們下午在一起吃頓飯好嗎?」
映雪低著頭,過了許久,答應了一聲:「好吧。」
西門鎖喜出望外地:「那我下午幾點在這兒等你?」
「五點半。」說完,映雪就上樓去了。
整個下午,西門鎖就在附近偵察地形,考察飯館,直到覺得選擇到了最滿意的地方,才去登記了一間房子。實在睏乏得不行,還不敢睡,生怕睡過了頭,五點半見不上女兒了。
還不到五點的時候,他就又坐在了女兒公寓前的那個草坪上。
金鎖發來了信息,問他在哪裡,說他媽叫他回去哩。他回了兩句話,第一句是:「爸有事回不去。」第二句是:「你這回可得爭氣,在(再)不敢有(又)氣老師了。」金鎖回了兩個字:「囉唆」,就再沒動靜了。氣得他嘟噥了一句:「他媽的!」
五點半映雪準時回來了,他就跟映雪一道,去了學校外面他訂好的那個飯館。他給孩子點了一個木瓜燉血燕,一條三百多塊錢的海魚,還點了兩隻大閘蟹。孩子開始咋都不動筷子,他硬把筷子給孩子塞到了手中。僵持了許久,孩子才慢慢吃起來,但一直低著頭。他看孩子能吃大閘蟹,就說自己不喜歡這東西,把另一隻也硬放到了孩子的盤裡。
映雪自始至終低頭不語,他也覺得不知該說什麼好,只是覺得很幸福,尤其是看著孩子第一次吃自己買的東西,感到幸福極了。
「學習累嗎?」
「還行。」
「你真是個太爭氣的孩子,給你媽長臉了。」
映雪沒有說話。
「你媽有時也太要強了,性子拗得讓人沒法理解。」
映雪還是不說話。
「你媽那天送你,後來身體怎麼樣了?」
「好著呢。」
「不過,我對不起你媽,更對不起你。」西門鎖說到這裡,有些語塞。
映雪頭更低了。
「我反覆找你們,沒有別的意思,就是覺得過去對不起你們,想取得你們的諒解。」
映雪停下了手中的筷子,眼睛向窗外望去。在一剎那間,西門鎖分明看見了趙玉茹年輕時的臉型輪廓。趙玉茹那時就是文廟村最文靜、最乖巧的女孩,要不然,也不會進入他西門鎖的視線。映雪不僅繼承了趙玉茹的性格,而且比趙玉茹長得更美,高挑、大氣。他自己不敢說,也不好說這種高挑、大氣,是繼承了他西門鎖的某些風貌,但文廟村一些見過映雪的人,都說這孩子繼承了趙玉茹和西門鎖身上所有的優點,當是不爭的事實。
「映雪,你不要有任何負擔,我既不可能與你媽破鏡重圓,也不乞求你能認我這個父親,我就是覺得對不起你們,我跟你媽離婚時,你媽竟然就抱著你走了,啥都沒要……我越想越覺得對不起你們。」
「你別說了。」映雪把臉扭得更開了,好像是不想讓西門鎖看見她眼睛裡的任何東西。
西門鎖停了停,接著說:「十七年前跟你媽離婚時,我也才二十幾歲,自以為啥都懂,今天看來,是啥也不懂。時間越久,我越覺得你媽這個人……厲害。」西門鎖覺得半天找不下更合適的詞句,說「厲害」,又覺得不妥,就又說:「反正是跟一般人不一樣。放到一般人,這些年能把我饒過?可她沒有,這是我最想不通的一點。我靠地皮房租,這些年確實賺了不少,而這一切,本來是該她享有的,可她就是不要,你說我這心裡是滋味嗎?現在是啥年代,誰不眼紅錢,沾得上沾不上的都想冷粘熱貼呢,何況你媽是合情合理能得到的……」
「你不要說了,我真的不想聽這些。」
西門鎖見映雪這樣反感聽這些,就不好再說了:「吃呀,孩子!」
「我吃好了。還有事嗎?」
西門鎖給問蒙了。他就是來看她,還有什麼事呢?這事難道還不大,還不重要嗎?他明顯感到孩子跟他之間,沒有任何感情可言,今天之所以給他這個面子,能來坐一下,吃頓飯,完全是過去一年多,他死乞白賴糾纏不放的結果。興許孩子是怕他在學校鬧出什麼事來,才同意出來的,反正從她的語言和表情中,他讀到的是跟她媽一樣軟硬不吃的個性。
他說:「我就是來看看你,不管你承認不承認,你都是我的女兒,我也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想在你上學期間,能幫你一把。」說著,他又掏出了那張卡,「你就把它拿上吧,密碼是你的生日。」
映雪當下就站了起來:「這怎麼可能呢?再說,我不缺錢,我媽每月給我卡上打一千五百塊,我上個月才用了一千一,還剩四百塊呢。」
「孩子,這也是你應該得的那份,就不要再傷我的臉了。」
西門鎖還要給,映雪就往後退。
映雪說:「我是絕對不可能要的,謝謝您了。」
孩子的一聲謝謝,讓西門鎖難過得又想掉眼淚,他覺得再沒機會了,就強硬地把卡往孩子口袋裡塞,映雪絲毫沒有通融餘地地向外跑去。他一直把孩子追到門口,映雪死活還是沒有接受他的卡。這時,服務員追出來說,先生還沒埋單呢,眼看著映雪就離他而去了。埋完單,他還沒有死心,就又回到學校,在孩子的公寓前苦等。直到晚上十一點,孩子都再沒出現,也許是從外面一回來,上樓去再沒下來。晚上,他在賓館房裡躺著,想到底該咋辦,來一趟不容易,他是想無論如何都得有點進展。他真的不乞求孩子認自己這個父親,他只是想要像個大男人,為女兒做一些實實在在的事,來撫慰自己內心多年來的愧疚不安。
第二天快中午的時候,他就又到孩子的公寓門前坐等去了。映雪很準時地回來了,還是跟一個同學一起回來的,當看見他又出現在這裡時,孩子的臉上明顯掠過了一絲不高興。他很知趣地把孩子叫到一旁說:「我真的沒有別的意思,你不拿上,我覺得我就沒辦法回去麼。」說著,他把那張卡又拿了出來。
「你要再這樣,我可就喊人了噢。」
「娃,你這是啥意思嘛。」
「你是啥意思?」
「你是我的女兒,不是別人。」
「在我的印象中,我就從來沒有過父親。」
西門鎖傻眼了。但他只是停頓了一會兒,就又繼續把卡往映雪書包塞。映雪眼看就要跑進樓門了,他猛喊了一聲:「趙映雪,你能不能再給我五分鐘時間?」
孩子停住了腳步。
「那你說吧。」
「你不應該這樣對我,即使在你以後的生活中,也不能這樣對待一個犯了錯想悔改的人。」
映雪沒有接他的話,反正就是不接受那張卡。
他只好說:「我再乞求你兩件事,一是能不能把你的卡號告訴我,我每個月給你打點錢,直到你大學畢業。你是女孩子,北京消費又高,一千五絕對不夠,我想讓你過得體面些……」
「你不說了,這個不可能,我媽給的足夠了。還有呢?」
西門鎖都有些想發怒了,但他忍住了。他說:「我上次在車站告訴你的電話號碼,記住了嗎?」
「對不起,沒記住。」
「那你能把你的號碼告訴我嗎?」
映雪想了想說:「我還是記你的吧,多少?」
西門鎖說了號碼。他見孩子沒有記,就說:「你不記,能記住嗎?」
「記住了。」
他還想說什麼,映雪就又要朝樓門裡走了。他拿出了最後一招。他一早去銀行取了一萬塊錢,想著來一趟,無論如何都得給孩子有點啥表示,就把錢塞在一提兜橘子底下,交給了孩子。映雪把橘子拿了,但她很快從提兜底下翻出了那沓錢,毫無商量餘地地退給了西門鎖,然後,提著橘子,頭也不回地上樓去了。
西門鎖極其失落地在公寓門前站了許久許久。
有信息來了,是金鎖的:「你在(再)不回家,媽說她就拿火把房點了。」
西門鎖當天下午就怏怏地坐飛機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