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

2024-10-09 21:21:01 作者: 陳彥

  西門鎖安頓好了兒子上學的事,屋裡便又清閒了下來,那些好打麻將的主兒,便又沒明沒黑地往家裡跑。其實他是喜歡有人來的,有人一來,他也就少了與鄭陽嬌獨處時的尷尬。可鄭陽嬌又特別霸道,幾乎三兩天,就會和其中一個人鬧翻,不是為算帳,就是為打牌「吃」「碰」,或者「手緊」,抑或「手鬆」,罵得不可開交。贏了,臉還能看,一輸,牌就打得滿桌子亂飛。有一天,她正吃一個「卡張子」,誰知有人要槓牌,氣得她把一張「二萬」摔得連另一張牌都彈起一尺多高,正好砸在一個近視眼的眼鏡上,當下就把半邊鏡片擊得粉碎,幸好還沒傷著眼睛。因而,來人都害怕跟她打,有人只要看西門鎖不上,就走了。可鄭陽嬌哪裡是個安心做啦啦隊隊員的人,只要攤子支起來,西門鎖才打幾把,她就會一屁股把西門鎖拐開,親自披掛上陣。她一上去,有人就相互對視,直吐舌頭,有人藉機說家裡有事,就開溜了。她話還特別多,一口一個老娘老娘的,一天,果然就因自稱老娘出了事。

  那天西門鎖和幾個男人打得正在興頭上,鄭陽嬌就鬧著要上,誰知幾個男人都表示反對,但畢竟是在人家家裡,拗不過,鄭陽嬌最終還是上了,幾個男人就打得特別不開心。鄭陽嬌才不管你開心不開心,只要自己開心就行。摸上一張好牌也尖叫,吃上一張「夾張」也尖叫,加之手又紅,過來一個炸彈,過去一個炸彈,不一會兒,把別人門口碼的錢,就都收攬到自己門口了。贏了就贏了吧,還不低調,不僅嘴上話多,摳了炸彈,肥屁股還把椅子故意蹾得咯吱作響。最討厭的是,過一會兒把錢數一下,過一會兒數一下,那種小氣,完全不像個有萬貫家財的老闆娘。可紅指甲夾著細紙菸的神氣,又全然是一副大東家的做派。本來來家裡玩的,也都不是小氣人,可經她這麼一刺激,也就都有些計較起來。尤其可憎的是,那條狗見主人春風得意,也就肆無忌憚地從鄭陽嬌的懷裡跳上蹦下,鄭陽嬌還不停地跟虎妞說著話:「看懂沒?看看老娘的手氣咋樣?天哪,你看老娘這運氣。今天老娘給你買義大利火腿腸吃。」那狗興許是也有些人來瘋,激動了,竟然一下跳到牌桌上,把其中一個開煤氣店的老闆揭的一手好牌,幾爪子抓了個稀爛,然後從鄭陽嬌的腿上跳了下去。煤氣店老闆脾性本來就躁躁的,今天手又特別臭,幾次把好牌都抓到手上了,又被鄭陽嬌碰到了一邊,這陣兒好不容易揭上一把好牌,又讓狗給攪黃了,他就想找機會發火。鄭陽嬌由於過於自私的本性,而沒理會別人的任何情緒變化。在煤氣店老闆鼻子都快氣歪的時候,她還搶槓了人家一張「絕張」吃牌。問題是槓了就槓了,她還滿嘴「老娘的牌豈能讓爾等隨便吃掉」,那個老闆就終於爆發了:「你給誰充老娘呢?」

  鄭陽嬌先是一愣,繼而道:「老娘就這口語,咋?」

  「什麼東西?你給誰充老娘,嗯?」那老闆就站了起來。

  鄭陽嬌在這種時候是絕不示弱的,更何況還在自己的地盤上。

  鄭陽嬌:「我就充老娘了咋?耍不起了別耍。」

  那老闆就隨手把麻將桌掀了個底朝天。鄭陽嬌正好坐在那老闆的對面,一桌麻將就劈頭蓋臉地從鄭陽嬌頭部直澆到全身,鄭陽嬌沒坐穩,椅子一滑,一屁股就塌在了地上。嘴裡還頂上來一句狠話:「王雙泉,老娘賊你媽了!」那個叫王雙泉的老闆豎起中指,對著她的鼻子又戳了幾下:「給給給!」就揚長而去了。另兩個牌友急忙去扶她,可她咋都不起來,只潑著喊:「西門鎖,我日你媽了,老娘讓人欺負了,你狗日的連管都不管哪!」喊著喊著,就放聲大哭起來。

  西門鎖被剝奪了打牌權,就獨自一人在房裡看槍戰片,外面的一切,直到鄭陽嬌大哭大鬧起來才知道。那兩個哥們兒,見西門鎖出來,就趕緊跑脫了。鄭陽嬌就把剛才所受的委屈,一股腦兒都澆到西門鎖頭上了。

  西門鎖多數時候都能忍氣吞聲,但今天他沒有讓步,因為最近已有好多牌友都嘲笑他,說他把婆娘慣得太不像樣子了。他就不客氣地說了一句:「你不罵人家,人家能掀桌子?」

  

  「我說老娘,我是說他的老娘了?他就是真想要我這個老娘,我還不想要他這個操蛋兒子呢。」

  西門鎖的語調也升高了:「你以後再老娘老娘的,搞不好還有人掌你嘴哩。你都給人家誰充老娘嘛?你看看你這副德行,都快把街坊鄰里得罪完了,咱還活人不活?」

  「哦,你還知道活人,我就充了聲老娘,咋了?我沒賣溝子,沒偷人養漢,沒不要臉,我還讓你活不成人了?你個不要臉的,養婊子養得滿城人都知道了,還說我讓你活不成人了。西門鎖,我日你媽了,我讓人欺負了,你還胳膊肘往外拐,我讓你拐,我讓你拐……」

  鄭陽嬌砸爛一個舊世界的運動就又開始了。

  先是抓起幾把牌砸向西門鎖,接著,就把茶几上的幾個玻璃杯,全都粉碎在了西門鎖腳前或躲閃過的身後牆上。再接著,就把茶壺、燒水壺,連電線插板,一齊扔在了西門鎖面前。虎妞嚇得早已鑽到了它時常避難的那個桌子底下。當鄭陽嬌的眼睛盯向電視機時,西門鎖就趕緊走開了,他知道,這種時候他要繼續在場,只能給家裡造成更大的損失。他緊走慢走,還是聽見屋裡有一聲沉重的悶響,他懷疑可能是電視機被她掀翻在了地上。已經有很長時間了,他懷疑鄭陽嬌是不是得了歇斯底里症,動不動就把家裡砸得一塌糊塗。可他也沒敢說領她去看這種病,砸也就只好讓她砸去,好在家裡能砸的東西並不多。

  他知道他又有幾天回不了家了,回去也是朝死的鬧,只有等她自己把氣消了,家庭的生活才能正常往下進行。

  每每這樣走出來,他都會茫然很久,不知往哪裡走。

  他突然想見見溫莎,要不是鄭陽嬌提起,他還真的把這個女人已忘到九霄雲外了。他給溫莎撥了電話。溫莎的電話,在他的手機上沒敢用真名,用的是溫總,他怕溫莎突然來電話,讓鄭陽嬌逮見,又鬧個天翻地覆。

  其實溫莎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跟他聯繫了。

  電話通了,但響了好久,對方才接。對方沒有說話。西門鎖就先喂了一聲。

  「你還能想起我。」溫莎說話了,聲音沙沙的,倒是沒有敵意。

  「你在哪裡?」西門鎖問。

  「怎麼,又鬧騰了嗎?」

  「看你,關心你一下,不行嗎?」

  「太難得了。我以為你把我都忘完了呢。」

  「在哪兒嘛?」

  溫莎就跟他說了地方,他就去了。

  溫莎在東門外租了一間民房,在一個簡易樓的三層,整個簡易樓也都租了出去,多數是髮廊或足浴、洗浴中心的小姐。西門鎖走進溫莎房裡時,感到一種長期見不上陽光的霉變味兒。房子有五六個平方米,剛好能放下一張床、一張桌子,還有一把椅子,但椅子上放的是洗臉盆。

  溫莎剛接電話時還在睡覺,西門鎖要來,她急忙起來抹了把臉,塗了些化妝品,但臉上還留著幾道睡覺的壓痕。西門鎖記得,溫莎好像也是三十多歲的人了,一笑,眼角已出現了魚尾紋。由於長期化妝刺激,皮膚也明顯變得粗糙鬆弛,甚至還有不少已掩飾不住的斑點。用一貧如洗來形容房裡的一切,是再也合適不過。他只能坐在床邊,溫莎就自然坐在了他的身旁。他心裡很不是滋味地看了看溫莎,溫莎就用雙臂緊緊箍住了他的脖子。溫莎稍一用力,他就順勢倒下了。然後,溫莎在脫他的衣服,他也半推半就地解開了溫莎的衣服。他正猶豫,害怕沒有安全套,不衛生,染上什麼疾病怎麼辦?溫莎就一手攬著他,一手拉開抽屜,隨手抓出了安全套盒,弄出一個來,端直塞在了他的嘴裡。他一笑,事情就辦得放心膽大了。溫莎跟第一次與他做愛一樣放浪,滿嘴呻吟著幸福,聽見外面過道有人走過她也不避,西門鎖明顯感到有人在窗前還駐足聽了聽,才躡手躡腳地走開。

  「我給你明說,我跟不少男人有這事,但跟你挺舒服的,你這個人身上有點人味兒,跟其他畜生不一樣。」溫莎一邊配合運動,一邊愛憐地把西門鎖箍得很緊很緊。西門鎖覺得有些喘不過氣,但溫莎就是捨不得鬆手。西門鎖在鄭陽嬌面前,已越來越顯示不出男人的力量感了,他甚至覺得自己已經徹底不行了,可面對溫莎的纏綿、依賴、焦渴和鐵環一樣的強勁箍擁,他似乎覺得自己跟二三十歲時也沒有多少區別,甚至更具韌性和耐久力。他感到了一種青春依舊的生命勃發。

  這時,門外有一女子喊:「溫姐,走吧。」

  「我不去了,有事呢,你跟老闆請個假。」溫莎一邊回話,一邊也沒有停止對西門鎖的瘋狂絞索。

  那女子答應了一聲就走了。

  溫莎在最興奮的時候放聲大哭起來。任西門鎖怎麼安撫、勸慰,都無濟於事。溫莎哭得兩隻化了妝的眼睛跟大熊貓一樣眼眶眼珠難辨,在一抹暗紅色的燈光下,西門鎖看到了一個告別了青春的風塵女子的無助與傷痛。

  整整一個晚上,溫莎都在講著她的身世和經歷,西門鎖也是第一次聽到一個女人如此細密地訴說自己的家史和經歷。溫莎本名叫周潔茹,陝南人,父母過去是漢中一個國營廠的工人,後來因為企業垮台,雙雙下崗。堪稱廠里一枝花的母親不能忍受清貧,跟別人跑到東莞,當了「二房」,雖無正式婚約,卻已給人家生下兩個孩子,也便再無法抽身退步。父親給人家送純淨水,一月收入不夠自己喝酒、抽菸、吃飯,酒癮還很大,一天不喝就能發瘋。他是靠醉酒麻痹著一個男人的屈辱。也是在這種麻痹中,徹底拋棄了一個父親的責任。多數時候,晚上醉得找不見回家的路。溫莎長得像母親,十五六歲時,就是周邊許多男孩追逐的對象。家庭的不幸,使一個絕色女子,在最需要呵護的時候,失去了看護與撫養,最後幾乎活得跟臭肉一樣,招致了無盡的綠頭蒼蠅,而不得不選擇離開家鄉,孤身一人到西京城來討生活。先是在歌廳,後又到髮廊,一步步干到被人遺棄。今年,她看她的年齡已不適合在這些行業待下去,就被人攛掇著,去搞了三個月傳銷,結果不僅是血本無歸,而且還讓公安拘留了十五天,放出來後,才不得不選擇去洗腳房給人洗腳。可這一行也是吃青春飯的,連四五十歲的人來,也不讓她洗,人家都要挑那十幾二十幾歲的,自己就只好給六七十歲的人洗了。而這個年齡段的人畢竟是少數,即使是這個年齡段的,也有人老心紅、挑三揀四的,她的收入也就成同行業里最差的了,一月僅夠吃喝而已,連化妝品的檔次也是一降再降。她都快絕望死了。

  這一夜,溫莎在講她的身世,西門鎖更在想他的家庭,他的女兒。他突然身上冒出一陣陣冷汗,快天亮的時候,他突然決定,要去北京一趟。他得給女兒送點錢,他覺得必須讓女兒體面地接受完大學教育,徹底扶上正路,然後,哪怕她再不理自己這個父親了都行,但他必須為現在這個還沒有定型的女兒負責。

  早上,他出去取了一萬塊錢,回來給溫莎留下,然後,掙脫了溫莎的死抱死纏,去北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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