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

2024-10-09 21:20:58 作者: 陳彥

  羅甲成在努力尋找著跟童薇薇接近的方式,童薇薇這個人讓他覺得奇怪的是,你不接近她,她卻好像始終在接近你,你一旦接近她,她又好像一切都很正常的樣子,讓人實在琢磨不透。

  羅甲成是越來越喜歡薇薇了,由初來時的不敢想,到全班學習成績拔尖,薇薇誇讚羨慕,自信心倍增,逐漸到敢想,又到沈寧寧出擊,自己自卑痛苦地觀望,再到沈寧寧似乎沒戲,而薇薇好像一直對自己心存好感,尤其是薇薇這次德國和俄羅斯之行歸來,在禮品發放上的區別,讓他又一次燃起了愛的希望。他已經有一點想主動進攻的意思了。

  這天又是哲學課,童教授講康德,自然是從康德的故鄉哥尼斯堡開始,講得繪聲繪色,精彩異常,在羅甲成看來,童教授如果改行教文學藝術,也絲毫不比那些教授遜色,童教授的特點是能把很深奧、拗口的哲學問題深入淺出,講得跟老太太燒火做飯一樣平淡無奇,但智慧、哲理深存其間,他把康德心中永遠敬畏和讚嘆不已的「我頭上的星空和我心中的道德法律」,說得跟自家奶奶絕不隨便撿別人家一個雞蛋、不順手拔別人家一棵蒜苗的自律一樣平常自然,讓哲學充滿了平和感和親切感。下課後,羅甲成故意磨蹭了一會兒,等著每每總是最後離開的薇薇。他看見沈寧寧也故意等了一會兒,又被朱豆豆叫走了。教室就剩下了他和薇薇兩人。

  

  薇薇坐在他前邊兩排的位置,只要一進教室,他的目光就很自然地形成了兩個視點,一個是老師,一個是薇薇。他甚至做過實驗,把兩個眼睛分開使用,一個看薇薇,一個看老師,可眼睛睜得生痛,還是一個目標都集中不了,就只好兩個點來回掃射。他一來學校,就覺得薇薇漂亮,無論是鼻樑、眼睛、嘴唇,以至整個臉龐,都長得既大氣、開闊、豐澤,又秀麗、光潔、玉潤,就連美發環繞的耳朵,也彎如新月,誰見誰都會產生輕輕捏一下的妄念。這是孟續子的話,但薇薇的矜持,又讓誰也不能近前一步,這使羅甲成每每想起周敦頤《愛蓮說》裡面的那句話:「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童薇薇還在整理筆記,羅甲成終於先說話了:「薇薇,你爸說康德的嚴謹與理性,與他一生出行沒有超出方圓一百里有關,這是什麼意思呢?難道是說禁錮更有利於嚴謹和理性的形成嗎?」

  「好像不是這個意思,我覺得他的意思是,這種生命的鎖定,讓一個人的精神世界得到了最專注與曠遠的遨遊。」

  「嗯,這個解釋非常好。我看你將來一定能成你爸那樣在國內外都有名的哲學家。」

  「我喜歡哲學,但不想跟我爸一樣,成為哲學的書蟲,太累。我更喜歡地理, 喜歡走讀自然,可能將來會是一個環保主義者。」

  羅甲成每每聽到這樣的議論,就覺得自己跟人家有距離,自己的理想和目標其實很清楚,那就是畢業後找個好的工作,既能掙錢,還有做人的體面和尊嚴。但自打進了大學門後,他才漸漸懂得,找個好工作的目標,是何等遠大的人生抱負啊!畢業即失業的殘酷現實,也是他在入學半年後才慢慢意識到的。而薇薇的理想是做環保主義者,那才算是有價值的理想,對於自己來講,學習的一切目的,就是在畢業後,找到多掙錢的哪怕是於環保不利的那份工作。

  就在他與薇薇談得正投機時,沈寧寧竟然返回來了。他的理由是,剛才聽童教授的哲學課有了困惑,也提出問題,要薇薇解答。他一連聲地發問道:「過分強調理性,會不會導致社會創造力式微?」還有:「中國傳統社會也並不缺乏理性,從『四書』『五經』到宋明理學、心學,哪個不是要求框范道德與理性的呢?可為什麼最終就導致了國家的落伍、倒退與衰敗呢?」等等,等等,一共提了五個問題,羅甲成感到他幾乎是在賣弄了,但提完問題,還故意裝出一副求教的模樣,把雙腮托著,死魚眼睛盯著薇薇楚楚動人的臉龐,企圖得到其實完全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解惑。羅甲成還從來沒有對這副嘴臉如此厭惡過。

  童薇薇開始回答了,但羅甲成已經一句都聽不進去了,他的惱怒與仇恨全都集中到了沈寧寧身上。在沈寧寧眼中,他羅甲成此時就沒有存在過,這個教室好像只有他和薇薇兩人似的,他的表情,他的眼神,他那突然變得十分誇張的手勢與動作,都與平日判若兩人。

  沈寧寧是在童薇薇前邊一排凳子上反轉身來坐著的,他的目光雖然完全聚焦在薇薇身上,但絕對是能清楚看見坐在薇薇身後兩排位置的羅甲成的,可他就是好像真的沒看見似的,直到羅甲成把書包弄得一片響,他才騰挪出一點眼神餘光來,把羅甲成白了白。更為可氣的是,他還像想起什麼似的,從身上摸出一百塊錢來,對羅甲成說:「哎,老兄,勞駕去買幾瓶礦泉水吧,你不渴嗎?」

  羅甲成嘩地一下拉起書包,憤然離開了教室。

  他聽見身後薇薇在說:「你怎麼能這樣指揮人家呢?」

  只聽沈寧寧說:「咱的室友麼,勞駕一下有啥?」

  他就走遠了。

  羅甲成氣得這天下午飯都沒有吃下去,他覺得沈寧寧是太欺負人了,當時指使他的那副神氣,就像是使喚他家的勤雜工。他見過他母親,那個官太太,就是這樣使喚身邊人的。他們可能已經習慣於這種頤指氣使。在校園胡轉了一個多小時,他又回到那個教室,童薇薇和沈寧寧早不在了,他就又伏在一個課桌上,整理起今天的聽課筆記來。整理完筆記,他又翻看了一會兒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這是那天薇薇贈給他紀念品後,他專門去圖書館借的,他下決心要走近康德,走近的原因就是需要跟薇薇有共同語言。可康德這個老頭,一離開童教授的解讀,他幾乎連一段也弄不明白是啥意思,真是一個太神奇的老頭,世界上之所以有那麼多人迷信他,是不是就因為他佶屈聱牙、晦澀難懂而具有挑戰性呢?

  晚上,他回宿舍已經很晚了,那三個人還聊得熱火朝天,好像是在說與他有關的事,他一踏進門,就鴉雀無聲了。他已討厭死了這種氛圍。本來他想上網查個東西,一看三人那副德性,就直接爬到上鋪準備睡了。

  「哎,老兄,對不起噢,下午不該勞駕你去買礦泉水噢。」沈寧寧先說話了。

  「那有啥,咱們既然有幸同室四年,就應該互相支持幫助麼。」朱豆豆突然還變了一種腔調說,「現在是寧寧的戰略機遇期,全體室友,無論軍民人等,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都要一律投入抗戰,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為寧寧早日贏得薇薇的芳心而共同奮鬥。還別說讓買礦泉水,就是站崗放哨、運糧送飯,都要踴躍擔當,在所不辭。不說了,寧寧明日再有機會開諞,我負責給你們送水送飯。」

  孟續子啪啪啪啪地鼓起了掌。

  孟續子:「朱兄真是夠朋友哇,你要負責送水送飯了,小弟就負責看場子維護秩序。」

  「輪著來嘛,到你們的戰略機遇期了,寧寧又反過來增援你們麼,呵呵,你說是不是?」朱豆豆還在貧嘴。

  羅甲成氣得一言沒發,倒頭便睡。

  朱豆豆突然用鼻子嗅了嗅說:「哎哎哎,老兄,甲成,能不能把你的臭腳洗一下,這豆醬味兒,實在是讓人無法忍受了。」

  羅甲成把腳往被子裡抽了抽,再沒理睬。

  朱豆豆就有些不高興了。

  朱豆豆朝羅甲成床邊靠了靠說:「哎,羅甲成,洗個腳不花錢麼,你總得考慮一下別人的感受麼。」

  羅甲成還沒理。

  朱豆豆就上手了。

  朱豆豆端直上前把羅甲成的被子一掀,又急忙捂住鼻子說:「哎,你自己都不嫌這味兒要命嗎?起來,你今天必須洗腳,不洗就睡到過道去。」

  羅甲成沒有想到朱豆豆會這麼不給人面子,簡直就像是面對一個從未謀面的陌生旅伴。他惡狠狠地坐了起來。

  朱豆豆毫不示弱地:「你想咋?你想咋?」

  羅甲成簡直氣得說不出話來了,兩隻眼睛直放綠光。

  朱豆豆還在刺激:「講衛生和物質匱乏沒有關係。」

  雖然朱豆豆沒有直接說出貧窮二字,但仍然讓羅甲成已忍無可忍了。他終於從床上撲下來,端直撲到了朱豆豆的身上,朱豆豆被突如其來的重力,一下擊倒在地上,羅甲成仍死死伏在他身上。

  一直以觀察員身份在觀察事態發展的沈寧寧和孟續子,見事情不妙,就急忙上前把羅甲成往開拉。羅甲成不知哪來的那股子邪力氣,任兩人咋拉都拉不動,一句話也不說,反正就那樣死死地把朱豆豆壓在底下,兩隻手像兩個鐵鉗子一樣,牢牢箍著朱豆豆的手腕,只聽朱豆豆一聲聲喘著粗氣。

  「羅兄,羅兄,行了行了,弟兄們能走到一起都是緣分,千萬不敢太傷和氣。朱兄其實也沒啥惡意,不過方法確實欠妥,松鬆手,有話好說,有話好說。」孟續子幾乎是在哀求羅甲成了。

  羅甲成終於鬆了手。朱豆豆反起一腳,就要踢到羅甲成的脊背上了,孟續子來了個黃繼光堵槍眼,一下把那條飛起的腿,用胸脯擋在了半空中。羅甲成見朱豆豆還在反抗,又返回身想再教訓一下,沈寧寧一把抱住了羅甲成。羅甲成實在有些討厭沈寧寧這小子,就使勁兒一甩,把沈寧寧甩出了老遠。這時,孟續子已經把朱豆豆按在了他的床邊。羅甲成也毫不退縮地坐在對面床邊,定定看著惱羞成怒的朱豆豆。

  「熄熄火,都熄熄火,今天這真是一場不該發生的事,發生得這麼突然,這麼過激,真是不應該。」

  孟續子話還沒說完,朱豆豆就往起沖,說要去找輔導員處理這事。孟續子就急忙擋了:「哎哎哎,朱兄,咱們四個男人之間的事,我建議最好不要去找一個女輔導員來摻和。我的意思是,今天這事,必須解決在這個房門內,不然傳出去,我們的臉面都會沒地兒擱。你信不信,只要現在把消息傳出去,明天全校都會說,五〇五室四個男生昨晚大打出手,險些弄出人命案來。」

  沈寧寧也覺得這事傳出去不妥,就極力阻止朱豆豆去找輔導員。朱豆豆嘴上說必須讓學校處理這事,但行動上還是軟了下來。羅甲成壓根兒就沒想這事能去哪裡討到一份真理和公道,就仍是那樣寧死不屈地端坐著。孟續子好像是好不容易有了這樣一個展示才華的機會似的,就像福爾摩斯一樣,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一遍,然後開始分析各人都錯在哪裡,再然後稀泥抹光牆地這邊搪一下,那邊抿一下,直弄到半夜一點多,朱豆豆實在是困得不行了,才主動放棄對抗,妥協著上床睡了。

  這一夜,羅甲成又是翻來覆去地咋都睡不著,他到底沒有去洗腳,但在所有燈都關掉以後,他還是把腳塞進被子裡,儘量不讓氣味泛出來,儘管捂在裡面熱得讓人十分不爽。他其實是一直保持著洗腳習慣的,可自打暑假連續一個多月的超負荷勞動,每晚回來幾乎都累得半死,多數時候都是倒頭便睡,有幾晚上,甚至是在硬床板上一蜷,就睡著了,加之房裡又沒有別人,也就放棄了天天晚上洗腳的習慣。今晚本來是要洗的,可進門時,分明聽到他們在說與自己有關的話題,他一進門就噤若寒蟬,說明說的不是什麼好話,他也就氣得端直上了床,誰知朱豆豆竟然能做得出給自己如此不堪的羞辱,並且話里充滿了一個富人對貧窮者的鄙視,這讓他絕對不能忍受。他甚至在壓住朱豆豆的一剎那間,連結果了這個過於囂張的富二代的心思都有。

  這次衝突,雖然非常嚴密地限制在了四個人中間,但羅甲成與朱豆豆的對抗,並沒有在孟續子和沈寧寧的調停中,顯現出絲毫鬆弛緩和的跡象,兩人徹底不說話了。朱豆豆說起話來更加肆無忌憚,有時好像是在故意氣羅甲成似的。而羅甲成則更加沉默寡言,又是很晚很晚才回宿舍,回來就是睡覺而已。他不想衝撞別人,但冷戰反倒加重了這個宿舍的火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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