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經濟是禮物經濟嗎
2024-10-09 12:12:21
作者: (印)阿魯·薩丹拉徹
除了Uber和Airbnb等平台在公共關係上的努力以外,「分享經濟」這個詞得以流行還有更深遠的原因:它正好符合整體經濟實現共享的早期支持者的想法和理想主義。它預示了從非面對面、非個體間的20世紀資本主義向新的交易方式轉變,這樣的交易方式與社群更加聯繫緊密,更植根於社群,反映著更清晰的分享目的。
在這部分,我將用一定篇幅來論述一個觀點——社交比商業更能推動交換。是的,它是所有前沿思想家的統一觀點。但是,不同的思想家的表達方式都不同。對博茨曼和斯特凡尼來說(一定程度上還包括甘斯基),社交因素的作用很大程度上包含在信用建立、名譽以及促進商業交換的「數字社群」之中。而對萊斯格來說,需要社交的和不需要社交的汽車司機就是精確劃分分享經濟和商業經濟的分界線。對本科勒來說,社交因素通過創造第三種經濟形式,即大眾為基礎的同伴生產,從而代替商業因素(價格或監管)來調節經濟。
本科勒和萊斯格在思考如何將社交因素加入商業交換活動中時,都經常在不同場合提到了存在了幾個世紀之久的「禮物經濟」。這是一個重要的聯想。我發現在分享經濟中逐漸展現出來的許多特徵與過去我們在禮物經濟中觀察到的情況有很多共同之處。簡單地說,我相信我們將會在未來幾年看到一個已經變得低效、無個性以及極度商業化的資本主義經濟系統出現一個重新融合禮物經濟的過程。
可能最早的關於禮物經濟的著述是馬塞爾·莫斯(Marcel Mauss)於1924年出版的《禮物:古式社會中交換的形式與理由》(Essau sur le don),書中他描述了禮物經濟的三個義務:給予、接受和互惠。[22]而我自己對禮物經濟最深刻的理解來自劉易斯·海德(Lewis Hyde)1983年出版的《禮物:創新精神如何改變世界》(The Gift: Creativity and the Artist in the Modern World)。
但海德的書內容過於豐富,層次過於複雜,使我們很難對禮物經濟凝練出一個有實用性的簡潔定義。他還將其與市場經濟做了一個不同的(有趣的)對比:「藝術品在市場經濟和禮物經濟中都同時存在。但只有其中一個是必要條件:藝術品可以脫離市場獨立存在,但是如果沒有禮物,就沒有藝術。」
他的書也是第一個就這個重要連接——禮物與社群之間的連接——在書中做了描述:「第一,與商品銷售不同,禮物贈予是要在相關雙方之間建立親密關係。第二,當禮物在一個群體裡流通,這樣的商業形成了一系列相互交織的關係網絡,出現了一種去中心化的內聚力。」
海德將這種複雜關係的建立過程與一個單純的商業交換做了一個對比(下面的內容就是萊斯格所謂的再混合經濟形成的重要原因之一)。
禮物與商品交易的一個重要不同之處是,禮物在雙方之間形成了情感紐帶,商品交易卻並不會帶來任何必要的聯繫。我進入一家五金店,付錢給店員購買了一根鋸條然後離開。我可能再也不會與這名店員見面。疏離感是商品交易模式的基本原則。我們不想被打擾,所以如果這名店員一直想和我談談家裡的事,我會換一家店。因為我只想買一根鋸條。[23]
海德所描繪的禮物經濟與社群的形成其實是密不可分的。事實上,禮物的自然屬性就包含在了這本書的一個主題中:禮物的商品價值和消費價值在很大程度上是無關緊要的,但任何一次禮物交換或贈予行為的真實意義都在於增強社交凝聚力。
正是對禮物經濟在這一層次上的清晰認知,讓本科勒能將禮物經濟與他的同伴生產概念清晰地區分開來。他解釋說:「我不願意使用『禮物交換』這個詞,因為高度發展的禮物文化……非常注重通過禮物的往來去建立或重塑社交關係。而你很快就會明白,我關心的是那些存在於非市場機制的社會分享中,而又能作為實體進行估價的產品和行為(服務)。」
其次,禮物經濟的第二個重要特徵是不會寄望於雙邊互惠。以物易物的經濟不是禮物經濟。通過從南海島嶼馬西姆地區的儀式化交換(庫拉圈)到蘇格蘭民間傳說等一系列例子,海德解釋了禮物「循環」怎樣保持人們之間社交價值的持續流通,同時卻能避免出現商業屬性和禮物交換導致的雙邊互惠期望。[24]
禮物從一方贈予另一方會帶來什麼結果呢?海德認為會增加禮物往來。換句話說,由於禮物交換的目的是為了促進「社交價值」的流通,一個沒有送出的禮物就沒有任何目的。而一個「將會得到回報」的禮物就具有目的性。「了解了禮物交換整個流程的特點,我們會首先發現其中有一個矛盾:當禮物被使用,它就不會被用光。」海德觀察後發現,「而現實恰恰相反:沒有被使用的禮物將會被丟棄,而被流通下去的禮物卻永遠豐富。」這個觀察對比了禮物經濟和市場經濟,正如海德後來評論道:「不同之處在於我們所謂的增長矢量:禮物經濟中,增長一直跟隨情感、目標變化,而在商品經濟中它跟隨利潤變化。」海德認為禮物經濟的精神產生了一種文化,它能與環保責任和可持續生活方式更好地結合在一起:「繁茂的森林事實上就是人類將其視為禮物的結果。」
在禮物經濟中,債務可能存在,但不會有明確的債務額。這也正如本科勒在《「好好分享」》中觀察到的:
在許多文化里,「慷慨大方」指的是擁有債權,但沒必要說明債務的具體額度、償還的確切性質以及償還的時間限度。這些行為變成了大量的善意和私人關係,每個人從中都能獲得一定的依賴感或利益,從而換來持續的合作行為。這種利益和情感的流動可能是兩個人之間的持續關係,或者是一個家庭或一個朋友圈等小團體中人們共同存續的感情,或者在更廣泛意義上,陌生人之間的慷慨大方使得社會變得更得體、正派。
換句話說,在禮物經濟中,儘管有人欠了一些東西,但不會有具體數額,而且在某些情況下甚至不會指望有其他人會真的償還給出借者。但如此徹底互惠的禮物經濟有時也會有要求群體中所有人都需要立即償還的債務——比如在亞馬遜網站以及Airbnb等點對點市場平台上,需要所有人都及時做出評價的「回饋」行為。
最後,海德在提到禮物經濟與市場經濟共同繁榮發展時出現一個小高潮,而這部分內容有趣地與本章開始提到的「目的導向與利益導向之間的爭論」的內容不謀而合。這裡再次引用海德的話:
許多人將「資本主義」與「共產主義」、「個人主義」與「社會主義」的消極面和積極面對立起來而引起爭論。然而,此類爭端由來已久,因為這是部分與整體、個人與社會之間的基本矛盾點。每個時代都在兩者之間找平衡,在一方占主導地位時總是又會喚起另一方的崛起。一方面,如果一個社會只有整體沒有個體,個體無法獲得利益,我們將失去廣為人知的市場經濟社會的好處——它獨有的自由、創造力、個性以及物質的多樣性,等等。但另一方面,如果一個社會只有市場起作用,特別是把所有禮物都變成商品,禮物交換的社交成果就不復存在。只有在某一點上,商業才會正確地在社區的分裂與人性、創意和溫情之間找到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