丟了魂的城市化
2024-10-09 12:01:01
作者: 王志綱工作室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麗江的旅遊要想實現跨越式的發展,卻也繞不過城市化這道坎兒。一方面,如何處理好古城保護與新城開發的關係一直是困擾當地政府的難題,另一方面,面對突如其來的發展機遇,尤其是2003年10月份,麗江將正式掛牌撤地改市,如何抓住城市化的機遇再上台階,也成為政府不得不積極思考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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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來看古城的保護與發展。2001年10月,新華社向全世界播發了一條消息:「國內著名旅遊地麗江傳出消息,一向不取分文、任由遊人進出閒逛的麗江古城將在近期內出台措施徵收門票。據透露,麗江古城門票實行通票制,包括了木府、獅子山萬古樓等古城主要景點,總值約在80元左右。負責此項工作的官員表示,徵收門票尚無明確的時間表,但將在各項具體準備工作做好後儘快實施。」
此消息一出,海內外媒體紛紛轉載,「麗江古城要收門票了!」話音剛落,隨即引發了一場軒然大波,反對之聲不絕於耳。首先是當地的老百姓,因為一旦實施門票計劃,就要將原本開放的古城圍起來,會給居民生活帶來不便。旅遊者則充當了第二大反對者,還有人提出了自己的擔憂:收取門票會不會破壞麗江的旅遊形象,進而影響旅遊業的發展?專家的看法是,試圖通過價格槓桿平抑環保與收益的衝突是可行的,也是以後發展的方向,但這不是惟一的手段,所以麗江門票計劃一定要謹慎。
半年以後,迫於各方面的壓力,在媒體的窮追猛打下,麗江正式宣布古城收取門票一事無限期擱置。門票風波雖然就這樣過去了,但古城保護這個世界性難題卻並未結束。
不當家不知柴米貴,麗江政府當年之所以出此「下策」,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大研古城始建於宋末元初,在800多年的歷史演變中基本保持了其原來的面貌。1996年麗江發生大地震,當地政府借震後重建之機,對古城進行了大規模的保護修復,並嚴格做到「車不入城,廠不冒煙」。對於重點保護的民居建築,政府部門每年還撥付20萬元作為維修專項費用,而且編制了總投資達1.5億元的古城排污系統規劃方案。
但大手筆的代價也是沉重的。當地有關人士算了一筆帳:從申報世界文化遺產成功至今,為加強古城的管理和保護,用於損毀建築恢復修繕的投資已超過4億元。由於旅遊產業「富民不富財政」,當地政府從繁榮的旅遊業中收益並不明顯,而每年用於保護麗江古城的費用達1000萬元以上,經費捉襟見肘,古城保護任務十分艱巨。由於財政投入不足,許多項目靠世界銀行貸款進行,目前還貸壓力與日俱增。如果收取門票,麗江古城每年的收入可達到兩億元左右,這樣就形成了一個較為穩定的收入來源,有利於古城保護,並能從一定程度上緩和遊客高峰。
一面是政府財政的入不敷出,一面卻是古城的漸露疲態,正是工作室初到麗江時看到的兩難之境。據統計,這個彈丸之地每年的接待量已達三四百萬人次之多,並且還在以逐年30%的速度遞增。每到節假日,潮水般的遊客從四面八方湧來,直壓得老城有些透不過氣來。麗江在充分享受旅遊業的豐厚果實的時候,也幾乎是無可避免地忍受著「旅遊病」帶來的痛苦。
更令人擔憂的是,古城的味道不那麼濃了。數百萬遊客參觀古城帶來的商機,使大批外地人進入麗江古城租房開店,原來的生活街區演變成了商貿旅遊區。
據不完全統計,在古城內的主要街道上,約有近百家小店都是由來自四川、廣西、福建、湖南的外地人經營,共同出售著大同小異、毫無特色的旅遊紀念品。有資料表明,1996年以前,古城內有原住民3萬多人,而今僅有6000餘人,留守者大多為老年人。大量原住民搬出古城,大批外地人搬進古城,使原來純粹簡單的古城變得煩瑣複雜起來。現在的外來人只以賺錢為目的,對古城僅是利用關係,對當地文化既不了解也不珍惜,一味以自己的遊民文化置換古城的本土文化,人口置換勢必帶來文化變遷。沒有文化和歷史底蘊的古城將變為軀殼一具。麗江古城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世界文化遺產保護名錄,重要的原因是這裡保留的「活著的文化」——活著的納西人的生活狀態。古城的靈魂,不在小橋,不在流水,而在人家,以及存在於這一民族中的文化。
稍微查閱一下麗江的歷史就會知道,古城是在茶馬古道上的納西集鎮的基礎之上形成的,與山西的平遙和江南六鎮一樣,古城的建設初衷並非是給外來旅遊者一個遊覽體驗的娛樂場所,而是服務於原居民的城鎮。因此,在功能配套、布局上與旅遊行為有著天然的不協調性,表現在古城的旅遊承載力較低,遊客旅遊的便利程度低。在旅遊發展的起步期,這種不協調性尚不明顯,但是當遊客日漸增多時,這種不協調性就逐漸顯現出來。
長此以往,古城的魅力還能否永葆青春?按照旅遊目的地的生命周期理論來看,古城旅遊無疑已漸漸步入成熟期,步入成熟期的旅遊目的地的特徵一般表現在遊客人數超出承載力,旅遊污染嚴重,旅遊環境、資源遭到破壞,遊客體驗價值下降。可以說,步入成熟期的麗江古城旅遊正面臨著可持續發展的一個臨界點,如果這些問題解決不當,旅遊目的地將不可避免的進入衰退期,最終走向衰敗。如果解決得好,旅遊目的地將進入一個新的良性發展周期。
除了老城氛圍的削弱,還有一支源源不斷的就業大軍衝擊著麗江。隨著旅遊業的飛速發展,就業機會空前猛增,麗江地區其他縣市和省外的勞動力紛紛到此尋找機會,漸漸成為麗江的常住居民,城市常住居民激增。麗江原有的城市格局、城市服務能力已經遠遠跟不上城市的發展了。
面對迅猛而來的遊客和外來人口的壓力,越來越多的有識之士認識到:如果不適當分流古城接待量,改善古城經營管理模式,麗江古城的旅遊也有可能走向衰敗,麗江這顆雲南旅遊皇冠上的明珠終將暗淡。而要保護好古城的風味,緩解古城的壓力,新城開發已是一件刻不容緩的事情,城市化迫在眉睫。但對於一個世界矚目的國際性旅遊城市來說,城市化卻不是一個輕鬆的話題。
事物的發展總有兩面。也許是機遇來得太突然了,也許是發展的速度太快了,實際上,麗江近些年的城市化質量並不盡如人意,甚至有些令人失望。
如果你是第一次慕名來到雲南麗江,當你從機場出來一路欣賞迷人的壩子風光,大約半個小時進入新城區後,如果沒有人告訴你古鎮就在旁邊的話,你決計不會想到名聞遐邇的高原水城、世界文明遺產竟然會坐落在這樣的環境中。筆直的街道,大大小小的酒店,參差不齊的現代建築,這裡的新城區跟全國任何一個縣城的建設幾無二致,如果不是一抬頭可以看到傲然聳立的玉龍雪山,讓人難以相信已置身麗江。更令人難堪的是,老城周邊不知何時被一批極不協調的現代建築包圍,冰冷的鋼筋水泥正虎視眈眈地驚擾著古鎮的千年清夢。
難道這就是城市化?很多關心麗江的人疑惑地發出了這樣的慨嘆。其實作為生於斯長於斯的麗江人來說,尤其是造福一方的地方官員,也無時無刻不在尋找著如何開發新城、保護老城的道路,怎樣既能有效地保留古城的神韻,又能滿足城市發展的需要,保持古城與新城的協調,交相輝映,而不是水火難容,勢不兩立。
2002年10月7日,在工作室與麗江群賢的一次關於新城開發的溝通會上,眾人暢所欲言,氣氛熱烈。其中,一位土生土長的納西學者毫不掩飾自己的擔憂,一口氣列出了麗江城市化面臨的種種矛盾:
其一,文化古城與旅遊的矛盾。一個不到6萬人的小城,現在要接納300萬人次,5年後將要接納1000萬人次的遊客。麗江有可能成於旅遊,敗於旅遊。成於旅遊——沒有旅遊就沒有今天麗江的輝煌;敗於旅遊——文化古城和旅遊之間沒有相容性,是排斥性的。很多人都說現在古城的商業味太濃了。來的人都期望古城的寧靜和田園生活。而說的人自己就是破壞者,而且說得越多的是來得越多的人,實際上破壞的也就越多。機遇和挑戰並存,有沒有第三種選擇?
其二,人與自然的矛盾。人的生活需要發展城市,而自然需要原始。山、水、田園,甚至不需要路,要也是要彎彎曲曲的羊腸小道。麗江的規劃者提出要把麗江建成「人類最理想的居住家園」,但把山水、田園放在其中,過分的疏散又不成其為城市。城市需要緊湊。納西人對生活環境的要求很高,一向是在最好的環境中生活。所以,在城南這塊地上要體現人與自然的和諧共處,做到適度是很難的。
其三,傳統與現代的矛盾。古城是農業社會的產物,是馬幫文化的產物,沒有農業、沒有馬幫文化就沒有麗江。而現在已經進入了汽車時代。馬幫文化的最大特點是節約,而汽車文化的最大特點是消費。古城的馬幫文化如何保留其風格?最近我們又開發了茶馬古道這樣一個項目,搞得非常好。但是在現代化的條件下,茶馬古道的馬隊也只是一個伴飾品,永遠只能是一種伴飾品,但人們對它還是非常地感興趣。可以說傳統的古城是人人讀得懂的,一篇非常通俗易懂的文章。無論是外國人、中國人還是各種文化層次的專家,一到古城就讀得懂。但新城是否讓人人都讀得懂?
其四,農村和城市的矛盾。麗江古城之所以美,是因為它是綠葉或是農村包圍著的城鎮。隨著城市的發展,我們麗江很快就要從6萬多人口發展到30萬。這樣一來城市要逐步擴大,農村要逐步縮小,古城定位是在綠葉中的小城鎮。隨著發展,綠葉會越來越少,建築物不可避免地會越來越多。所以農村如何保留在城市裡?這一點也必須考慮。
我們納西族有這樣一個傳統:人和自然是和諧的,總是把自己的房子選在最好的自然環境當中。門前有流水,流水邊有垂楊。如果沒有,就把自然環境濃縮到自己院子裡頭,濃縮在一個盆景裡頭,通過一個盆景來看萬千世界的變化。所以今後如何解決農村和城市,或者說是城市化進程中不斷蠶食農村的問題?如果不能解決這個問題,我們就不能說麗江的發展是城市的發展,實際上是一種文化的自殺。
最後,這位納西學者疾呼:一個民族其他東西消亡了還可以彌補,一旦文化消亡了,民族也就完了。不論你有多少資產,到那個時候已經悔之晚矣。所以隨著城市的發展,希望要在規劃中更好地解決這些矛盾。
赤子之心,錚錚良言。這位本土學者的擔憂頗具代表性,也充分反映了麗江人面對城市化快車時的一種極其矛盾和複雜的心情。此時此刻,工作室不僅強烈地感受到肩頭的擔子之重,也深深地意識到,城南5000畝地的開發決不能再走原有新城的老路。不僅要與古城的文脈保持和諧,而且還要最大限度地滿足城市未來發展的要求。城市化,尤其是新城與舊城之間的關係,決不是水多了加面,面多了加水的一場遊戲,而應是從城市的內涵上去尋求一次根本的突破。
其實,麗江的城市化之「痛」不僅是麗江的尷尬,也是中國很多城市的尷尬。千人一面,千部一腔,仿佛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城市已遍布神州,歷史的風采和自身的個性蕩然無存,但對麗江來說,個性就是生命,風格就是靈魂,要想永久地成為「世界上最值得光顧的100個小城市」之一,再也經受不起任何沒有準備、隨意延展的所謂城市化了。
路在哪裡?800年前,麗江人的祖輩用自己的聰明才智創造出了令現代人流連忘返的的大研古城,直到今天古城仍散發著不可替代的魅力,那麼800年後,在城市化的探索中,我們拿什麼樣的新城獻給麗江,造福麗江人民?魚和熊掌能不能兼得?怎樣才能把城市的經濟作用發揮到最大,又儘可能地減少現代化的副作用,不損傷麗江的本色?麗江能不能走出一條全新的城市化之路?
歷史的使命就這樣看似不經意地落在了城南那塊依然在沉睡之中的田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