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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天真漢和一個揚山尼派的教徒一同關在巴士底監獄

2024-10-09 11:27:35 作者: (法)伏爾泰

  高爾同先生是個精神矍鑠,胸襟曠達的老人。他有兩大德性:逆來順受和安慰遭難的人。他神情坦白,態度慈祥的走過來,擁抱著同伴,說道:「和我同居墓穴的人,不管你是誰,請你相信我一句話:在這個地獄般的深坑中,你要有什麼苦惱,我一定忘了自己的苦惱來安慰你。我們應當熱愛上帝,是他冥冥之中帶我們到這兒來的。咱們心平氣和的受難罷,希望罷。」在天真漢的心中,這些話好比起死回生的英國藥酒[26],他不勝驚異的把眼睛睜開了一半。

  高爾同說完了開場白,並不急於打聽天真漢遭難的原因。但由於老人溫柔的言語、同病相憐的關切,天真漢自然而然想掏出心來,把精神上的重擔放下來歇一歇。可是他猜不出倒楣的緣由,只覺得是禍從天降。高爾同老人也和他一樣的詫異。

  揚山尼派的信徒對休隆人道:「上帝對你必有特別的用意,才把你從翁泰利俄湖邊帶到英國和法國,使你在下布勒塔尼受洗,又帶你到這兒來,磨鍊你的靈魂。」天真漢答道:「我認為我命里只有惡魔搗亂。美洲的同鄉永遠不會對我這樣野蠻,他們連想還想不到呢。人家叫他們野蠻人,其實是粗魯的好人。這裡的卻是文明的惡棍。我弄不明白,怎麼我會從另一個世界到這兒來,跟一個教士一同關在牢里,我也細細想過,不知有多少人,從地球這一邊特意趕到地球那一邊去送死,或是在半路上覆舟遇險,葬身魚腹。我看不出上帝對這些人有什麼大慈大悲的用意。」

  獄卒從窗洞裡送進飯來。他們倆談著上帝,談著王上的密詔[27],談著如何不讓誰都會遭遇的憂患壓倒。老人道:「我在這兒已經待了兩年,除了自己譬解和書本以外,沒有別的安慰;我可是從來不煩惱。」

  天真漢嚷道:「啊,高爾同先生,你難道不愛你的乾媽嗎?要是你和我一樣認識了聖·伊佛小姐,你準會傷心死的。」說到這裡,他不由得流淚了。哭過一陣,心裡倒覺得鬆動了些。他道:「咦!眼淚怎麼能使人鬆動呢?不是應該相反嗎?」老人回答:「孩子,我們身上一切都是物理現象。所有的分泌都使身體暢快,而能使肉體緩和的必然能使心靈緩和,我們是上帝造的機器。」

  上文提過好幾次,天真漢天賦極厚。他把這個觀念細細想了想,覺得自己也仿佛有過的。然後他問同伴,為什麼他那架機器在牢里關了兩年。高爾同回答:「為了那個特殊的恩寵[28]。我是揚山尼派,認得阿爾諾和尼高爾[29],我們受耶穌會的迫害。我們認為教皇不過是個主教,和別的主教一樣,就因為此,拉·希士神甫請准王上,不經任何法律手續,把我剝奪了人類最寶貴的財產——自由。」天真漢道:「真怪,我遇到的幾個倒楣人,都是為了教皇之故。至於你那個特殊的恩寵,老實說我莫名其妙。但我在患難之中碰到一個像你這樣的人,給我意想不到的安慰,倒的確是上帝的恩典。」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他們的談話越來越有意思,越來越增進各人的智慧。兩個囚徒友愛日篤。老人很博學,青年很好學。過了一個月,他研究幾何,很快就學完了。高爾同教他念當時還很流行的羅奧的《物理學》,他極有頭腦,覺得書中只有些不確不實的知識。

  接著他念了《真理之探求》上編,頗有啟發。他道:「怎麼!我們的幻想和感覺會哄騙我們到這個程度!怎麼!我們的思想不是由外物促成的,我們自己不能有思想的!」念完下編,他卻不大滿意,認為破壞比建設更容易[30]。」

  一個無知的青年,竟會跟深思飽學的人有同樣的感想。高爾同為之驚異不置,覺得他才智過人,更喜歡他了。

  

  一日,天真漢和他說:「據我看,你那個瑪勒勃朗希寫前半部書是用的理智,寫後半部是用的幻想和成見。」

  過了幾天,高爾同問他:「關於靈魂,關於我們接受思想的方式,關於我們的意志,關於神的恩寵,關於自由意志,你有什麼意見?」天真漢答道:「毫無意見。我想到的只是我們都在上帝掌握之下,像星辰與原素一樣。我們身上的一切都是他主動的,我們只是大機器中的小齒輪,大機器的靈魂就是那上帝。他的行動是依照一般的規律,而非個別的觀點出發的。我所能了解的只此而已,其餘只覺得黑漆一團。」

  「可是,孩子,你這麼說等於把上帝當做罪惡的主犯了。」「唉,神甫,你所謂特殊的恩寵,也是把上帝當做罪惡的主犯啊。得不到恩寵的人必然要犯罪,那麼把我們交給罪惡的人不就是主犯嗎?」

  這種天真的論據使老人非常為難,他覺得費盡心思也無以自解。說了大堆話,似乎很有意義,其實空空洞洞,無非是人的意志有賴於神的恩寵等等。天真漢聽了只覺得可憐。這問題當然牽涉到罪惡的根源,高爾同便搬出邦杜拉的寶匣,被阿里瑪納戳破的奧洛斯瑪特的蛋,泰封與奧賽烈斯之間的敵意,最後又提到原始罪惡[31]。兩人在無邊的黑夜中奔逐,永遠碰不到一處。但這種靈魂的探險轉移了他們的目光,不再注意自身的憂患。充塞宇宙的浩劫,像符咒一般減少了他們的痛苦的感覺:人人都在受罪,他們怎麼還敢怨嘆呢?

  可是靜寂的夜裡,美麗的聖·伊佛的形象,把她愛人所有的玄學思想和道理思想都抹得乾乾淨淨。他含著眼淚驚醒過來;而那個揚山尼派老人也忘了他特殊的恩寵,忘了聖·西朗神甫和揚山尼斯[32],忙著安慰一個他認為罪孽深重的青年。

  看一會兒書,討論一會兒,兩人又提到自身的遭遇。空談了一陣遭遇,又回到書本中去,或是一同看,或是分頭看。青年人的智力日益加強。尤其在數學方面,若非為了聖·伊佛小姐而分心,他可以鑽研得很深。

  他讀了歷史,怏怏不樂。他覺得人太兇惡太可憐了。歷史只是一連串罪惡與災難的圖畫。安分守己與清白無辜的人,在廣大的舞台上一向就沒有立足之地。所謂大人物不過是一般惡毒的野心家。歷史有如悲劇,要沒有情慾、罪惡、災難,在其中掀風作浪,就會顯得毫無生氣,令人厭倦。格里奧也得像美爾波美尼一樣,手裡拿一把匕首[33]。

  法國史固然和別國的同樣醜惡,天真漢卻覺得開頭的一部分那麼可厭,中間的一部分那麼枯索,後面的一部分那麼渺小。到了亨利四世的朝代還沒有偉大的建築,別的民族已經有些奇妙的發現聞名世界,法國卻毫不關心。史上記載的無非是發生在世界一角的、猥瑣無聊的慘劇,天真漢直要捺著性子,才把那些細節讀完。

  高爾同和他一般見解。讀到弗尚撒克、弗尚撒蓋、阿斯泰拉[34]幾個小諸侯的故事,兩人只覺得可憐可笑。這段歷史只配諸侯的後代去研究,倘若他們有後代的話。有個時期,天真漢為了羅馬共和國幾個輝煌燦爛的世紀,對別的國家都不感興趣了。他只想著羅馬戰勝異族,為他們立法的史跡。他抱著滿腔熱忱,嚮往於這個追求自由與光榮,歷七百年而不衰的民族。

  多少日子,多少星期,多少歲月,都這樣過去了,要不是有了愛人,天真漢也會在拘留生活中覺得幸福的。

  他的篤厚的天性,還為了小山修院的院長和富於感情的甘嘉篷小姐難過。他常說:「我這樣毫無音訊,他們要作何感想呢?一定要認為我無情無義罷?」想到這裡,他很痛苦,他哀憐他所愛的人,遠過於哀憐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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