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叫作天真漢的休隆人認了本家
2024-10-09 11:27:03
作者: (法)伏爾泰
英國人和休隆人都把雞鳴叫作白天的訊號。天真漢照例聽到雞鳴就跟著太陽一同醒來。他不像上流人,太陽已經走了一半路,還懶洋洋的躺在床上,既睡不著,也起不來,在那個陰陽交界地帶浪費了多少寶貴的光陰,倒還慨嘆人生太短促。
他已經走了八九里地,打了三十來件野味回來,看見聖母修院院長和他穩重的妹子,戴著睡帽在小園中散步。他把打來的鳥獸盡數送給他們,又從襯衣內摘下一條符咒般的小東西,平時老掛在脖子裡的,要他們接受,表示答謝他們招待的盛意。他說:「這是我獨一無二的寶貝,據說只要把這小玩藝兒帶在身上,就能百事如意。我送給你們,希望你們百事如意。」
院長和小姐看到天真漢這樣天真,感動之下,笑了一笑。那禮物是兩幅很拙劣的小型畫像,用一根油膩的皮帶拴在一起的。
甘嘉篷小姐問休隆地方可有畫家。天真漢答道:「沒有的。從前加拿大的法國人和我們打仗,我奶公從死人身上拿到一些遺物,內中就有這件稀罕物兒,後來奶媽給了我,別的我都不知道。」
院長細細瞧著畫像,忽然臉色變了,緊張起來,雙手發抖。他叫道:「啊,小山聖母在上!這不就是我那個當上尉的哥哥和他的女人嗎?」小姐同樣興奮地端詳了一會兒,下了同樣的斷語。兩人又驚、又喜、又傷心,都動了感情,哭了,心忐忑的亂跳,叫著嚷著,把兩幅肖像搶來搶去,一秒鐘之內,兩人拿過來,遞過去,直有一二十回。他們直瞪著眼,瞅著肖像和休隆人,恨不得連人帶畫一齊吞下肚去。他們輪流問他,又同時問他,什麼時候、什麼地方,這兩幅像落到他奶媽手裡的。他們想起上尉離家的時間,計算了一下,記得收到過他的信,說是到了休隆地方;從此就沒有消息了。
天真漢告訴過他們,從來沒見過父親或是母親。院長是個有見識的人,留意到天真漢長著一些鬍子,他知道休隆人是沒有鬍子的。他想:「他下巴上有一層絨毛,準是歐洲人的兒子。我的兄嫂從一六六九年出征休隆以後就失蹤了,當時我的侄子應當還在吃奶,一定是休隆的奶媽救了他的命,做了他的養娘。」總之,經過了無數的問答,院長和他的妹妹斷定這休隆人就是他們的嫡親侄兒。他們流著淚擁抱他,天真漢卻哈哈大笑,覺得一個休隆人竟會是下布勒塔尼地方一個修院院長的侄子,簡直不能想像。
客人都下樓了,聖·伊佛神甫是個骨相學大家,把兩幅畫像和天真漢的臉比來比去,很巧妙的指出,他眼睛像母親,鼻子和腦門像已故的甘嘉篷上尉,臉頰卻又像父親又像母親。
聖·伊佛小姐從來沒見過天真漢的父母,也一口咬定天真漢的長相跟他的爸爸媽媽一模一樣。大家覺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萬事皆如連索,不免讚嘆了一番。臨了,他們把天真漢的身世肯定了又肯定,連天真漢本人也應允做院長先生的侄兒了。他說認院長做叔父或是認別人做叔父,他都一樣的樂意。
院長他們到小山修院的教堂里去向上帝謝恩,休隆人卻滿不在乎的留在屋裡喝酒。
帶他來的英國人預備開船回去,跑來催他動身。他說:「大概你們沒有找到什么叔父什麼姑母,我可是留在這兒了。你們回普利穆斯罷。我的行李全部奉送,做了院長先生的侄兒,我應有盡有,不會短少什麼的了。」那些英國人便揚帆而去,天真漢在下布勒塔尼有沒有家屬,根本不在他們心上。
等到叔父姑母一行人唱完了吾主上帝;等到法官把天真漢重新盤問了半天;等到驚奇、喜悅、感動所能引起的話都說盡了;小山修院院長和聖·伊佛神甫決定教天真漢受洗,越早越好。無奈對付一個二十二歲的休隆人,不比超度一個聽人擺布的兒童。第一先要他懂得教理,這就很不容易。因為據聖·伊佛神甫的想法,一個不生在法國的人是沒有頭腦的。
院長提醒眾人,他的侄子天真漢先生雖則沒福氣生在下布勒塔尼,卻並不缺少下布勒塔尼人的靈性。只要聽他所有的答話就可證明,而他憑著父系母系雙方的遺傳,一定是個得天獨厚的人物。
他們先問他可曾念過什麼書。他說念過拉伯雷的英譯本,念過而且能背得莎士比亞的幾本戲。那是從美洲搭船往普利穆斯的時候,在船主那兒看到的,他讀了很滿意。法官少不得考問他書中的內容。天真漢道:「老實說,我只懂得書中的一部分,餘下的可不明白。」
聖·伊佛神甫發表意見說,他自己看書也是這樣的,多數人看書也很少不是這樣的。接著他問休隆人:「你一定念過《聖經》罷?」「沒念過。船主的藏書中間沒有這一本,我也從來沒聽人提到過。」甘嘉篷小姐嚷道:「那些該死的英國人就是這樣!他們把莎士比亞、李子布丁、甘蔗酒看得比《前五經》[13]還重。難怪他們在美洲從來沒感化過一個人。英國人一定是被上帝詛咒的。等著瞧罷,他們的牙買加和弗基尼阿,咱們很快就會拿過來的[14]。」
不管怎麼樣,他們找了聖·馬羅最有本領的裁縫來,給天真漢從頭到腳做衣服。客人散了,法官到旁的地方發問題去了。聖·伊佛小姐臨行,頻頻回頭望著天真漢,天真漢對她深深的鞠躬。至此為止,他對誰也沒行過這樣的大禮。
法官告辭之前,把他一個才從中學出來的大戇兒子介紹給聖·伊佛小姐。聖·伊佛小姐連瞧都沒瞧,因為一心只想著休隆人對他的禮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