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漢 第一章 小山聖母修院的院長兄妹怎樣的遇到一個休隆人
2024-10-09 11:27:00
作者: (法)伏爾泰
從前有個聖·鄧斯頓,愛爾蘭是他的本邦,聖徒是他的本行[1]。有一天搭著一座向法國海岸飄去的小山,從愛爾蘭出發,他坐了這條渡船一徑來到聖·馬羅海灣。上了岸,給小山祝福了。小山向他深深鞠了一躬,又從原路回愛爾蘭去了。
鄧斯頓在當地創辦了一個小修院,命名為小山修院,大家知道,這名字一直傳到如今。
一六八九年[2]七月十五日傍晚,小山聖母修院院長特·甘嘉篷神甫,陪著他妹妹特·甘嘉篷小姐在海濱散步納涼。上了年紀的院長是個挺和善的教士,當年頗得一般鄰女歡心,如今又很受鄰人愛戴。他的可敬特別因為地方上只有他一個教士,和同僚飽餐之後,無須別人扛抬上床。他還算通曉神學,聖·奧古斯丁的著作念得沒勁了,便拿拉伯雷消遣,因此人人都說他好話[3]。
特·甘嘉篷小姐從來沒嫁過人,雖則心裡十分有意。年紀已經四十五,還是很嬌嫩。她生性柔和,感情豐富,喜歡娛樂,同時也熱心宗教。
院長望著海景對妹子說:「唉!我們的好哥哥好嫂子,一六六九年上搭著飛燕號兵船到加拿大去從軍,便是在這兒上船的。要是他沒有陣亡,我們還能希望和他相會呢。」
特·甘嘉篷小姐道:「你可相信,我們的嫂子果真像人家說的,是被伊羅誇人吃掉的嗎?的確,要不吃掉,她早回國了。為了這嫂子,我一輩子都要傷心。她多可愛啊。至於我們的哥哥,聰明絕頂,不死一定能發大財的。」
兩人正為了舊事傷感,忽然看見一條小船,趁著潮水駛進朗斯灣。原來是些英國人來賣土產的。他們跳上岸來,對院長先生和他的令妹瞧都沒瞧一眼。特·甘嘉篷小姐因為受人冷淡,好生氣惱。
可是有一個長得很體面的年輕人,態度大不相同。他把身子一縱,從同伴頭上直跳過來,正好站在小姐面前。他沒有鞠躬的習慣,只向小姐點點頭,他的臉和裝束引起了教士兄妹的注意。他光著頭,光著腿,腳踏芒鞋,頭上盤著很長的髮辮,身上穿著短襖,顯得腰身細軟,神氣威武而善良。他一手提著一小瓶巴巴杜[4],一手提著一隻袋,裡面裝著一個杯子和一些香美的硬餅乾。他法文講得很通順,請甘嘉篷小姐和她的哥哥喝巴巴杜酒,自己也陪著一起喝。讓過一杯又是一杯,態度那麼樸實那麼自然,兄妹倆看了很中意。他們問他可有什麼事需要幫忙,打聽他是什麼人,上哪兒去。年輕人回答說他沒有什麼目的,只是為了好奇,來看看法國的海岸,就要回去的。
院長先生聽他的口音,認為他不是英國人,便問他是哪裡人氏。年輕人答道:「我是休隆人[5]。」
甘嘉篷小姐發現一個休隆人對她如此有禮,又驚奇又高興,邀他吃晚飯。他不用三邀四請,立即答應。三人便同往小山修院。
矮胖的小姐,拼命睜著她的小眼睛打量年輕人,再三對院長說:「這高大的小伙子兼有百合和薔薇的色調。想不到一個休隆人皮膚這樣好看!」院長道:「妹妹,你說得不錯。」她接二連三提了上百個問題,客人的回答都很中肯。
一會兒,外面紛紛傳說,修院裡來了一個休隆人。鄉里的上流人物便全部趕到修院來吃晚飯。特·聖·伊佛神甫帶著他的妹妹同來,那是一個下布勒塔尼[6]姑娘,長得極美,很有教養。法官、稅務官,和他們的太太也來了。陌生人坐在甘嘉篷小姐和聖·伊佛小姐之間。大家不勝讚嘆的瞧著他,爭先恐後和他攀談,向他發問。休隆人不慌不忙,他好像採取了菩林布魯克爵士[7]的見怪不怪的箴言。但後來也受不了眾人的聒噪,便很和氣的、但帶著堅決的意味,說道:「諸位,敝鄉的人說話是一個挨著一個的,你們教我聽不見你們的話,我怎麼能回答呢?」聽到講理,人總是會想一想的。當下便寂靜無聲。法官先生是全省第一位盤問大家,無論在什麼人家遇到生客,總死盯著問個不休,他把嘴張到半尺大,說道:「先生,請問你叫什麼名字?」休隆人回答:「人家一向叫我天真漢,到了英國,大家還是這樣稱呼我,因為我老是很天真的想什麼說什麼,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先生既然是休隆人,怎麼會到英國的?」「我是被人帶去的。我跟英國人打架,竭力抵抗了一番,終於做了俘虜。他們喜歡勇敢的人,因為他們自己很勇敢,也和我們一樣公平交易。他們問我願意回家還是願意上英國,我挑了第二個辦法,因為我天性極喜歡遊覽。」
法官口氣很嚴厲,問道:「你怎麼能這樣的拋下父母?」陌生人道:「我從來沒見過爸爸,也沒見過媽媽。」在座的人聽了很感動,一齊說著:「噢!沒見過爸爸,也沒見過媽媽!」甘嘉篷小姐對她哥哥說:「那麼咱們可以做他的爹媽啊!這位休隆先生真有意思!」天真漢向她道謝,客氣之中帶些高傲,表示他並不需要。
莊嚴的法官說道:「天真漢先生,我覺得你法文講得很好,不像一個休隆人講的。」他說:「我很小的時候,我們在休隆捉到一個法國人,我跟他做了好朋友,法文就是他教我的,我喜歡的東西學得很快。後來在普利穆斯,又遇到一些逃亡的法國人,不知為什麼你們叫作迂葛奴黨[8]。其中有一位幫我進修法文,等到我說話能達意了,就來遊歷貴國,因為我喜歡法國人,只要他們不多發問。」
雖然客人話中有因,聖·伊佛神甫依舊問他休隆話、英國話、法國話三種語言,最喜歡哪一種。天真漢回答:「不消說得,當然是休隆話了。」甘嘉篷小姐嚷道:「真的?我一向以為天下最好聽的語言,除了下布勒塔尼話,就是法國話。」
於是大家搶著問天真漢,菸草在休隆話里是怎麼說的,他回答說:塔耶。吃飯怎麼講的?他回答說:埃桑當。甘嘉篷小姐定要知道戀愛兩字怎麼說,他回答:脫羅王台[9]。天真漢振振有辭,說這些字和英法文中的同義字一樣的妙。在座的人都覺得脫羅王台很好聽。
院長先生書房裡藏著一本休隆語文法,是有名的傳教師,芳濟會修士薩迦·丹沃達送的。他離開飯桌去翻了一翻。從書房回來,欣喜與感動幾乎使他氣都喘不過來。他承認天真漢是個貨真價實的休隆人。隨後談鋒轉到世界上語言的龐雜,他們一致同意,要不是當初出了巴別塔的事[10],普天之下一定都講法文的。
好問的法官原來還不大相信天真漢,此刻才十分佩服,說話也比前客氣了些,但天真漢並沒發覺。
聖·伊佛小姐渴想知道,休降地方的人怎麼樣談戀愛的。他答道:「我們拿高尚的行為,去討好一個像你這樣的人物。」同桌的人聽了,驚嘆叫好。聖·伊佛小姐紅了紅臉,心裡好不舒服。甘嘉篷小姐也紅了紅臉,可並不那麼舒服。那句奉承話不是對自己說的,未免有點兒氣惱。但她心腸太好了,對休隆人的感情並不因之冷淡。她一團和氣的問,他在休隆有過多少情人。天真漢答道:「只有過一個,叫作阿巴加巴小姐,是我奶媽的好朋友。哎,她呀,燈芯草不比她身體更挺拔,鼬鼠不比她皮膚更白皙,綿羊不及她和順,老鷹不及她英俊,麋鹿不及她輕靈。有一天她在我們附近,離開我們住處兩百里的地方,追一頭野兔。一個住在四百里外的,沒教育的阿爾工金人,搶掉了她的野兔。我知道了,趕去把阿爾工金人一棍打翻,綁著拖到我情人腳下。阿巴加巴家裡的人想吃掉他,我可從來不喜歡這一類的大菜,把他放了,跟他交了朋友。阿巴加巴被我的行為感動得不得了,在許多情人裡頭挑中了我。要不給熊吃掉的話,她至今還愛我呢。我殺了熊,拿它的皮披在身上,披了好些時候,可是沒用,我始終很傷心。」
聖·伊佛小姐聽著故事,聽到天真漢只有過一個情人,而且阿巴加巴已經死了,不由得暗中欣喜,但說不出為什麼。眾人目不轉睛的望著天真漢,因為他不讓同鄉吃掉一個阿爾工金人,把他著實稱讚了一番。
無情的法官追問不休的脾氣,好比一股怒潮,簡直按捺不住。他問休隆先生信的什麼教,是英國國教呢,是迦里甘教呢[11],還是迂葛奴教?他回答:「我信我的教,正像你們信你們的教。」甘嘉篷小姐叫道:「唉!我斷定那些糊塗的英國人根本沒想到給他行洗禮。」聖·伊佛小姐道:「啊,天哪!怎麼休隆人不是迦特力教徒呢?難道耶穌會的神甫們沒有把他們全部感化嗎?」天真漢回答說,在他本鄉,誰也休想感化誰。一個真正的休隆人從來不改變意見的,他們的語言中間沒有朝三暮四這句話。聽到這裡,聖·伊佛小姐快活極了。
甘嘉篷小姐對院長道:「那麼咱們來給他行洗禮罷。親愛的哥哥,這是你的光榮啊。我一定要做他的乾媽[12],帶往聖洗缸的職司歸聖·伊佛神甫。你瞧著罷,那個盛大的典禮一定會轟動全下布勒塔尼。那咱們臉上才光彩呢。」在場的人都附和女主人的意見,嚷著:「咱們來給他行洗禮罷!」天真漢回答說,英國從來沒人干涉別人的生活。他表示不歡迎他們的提議,休隆人的禮法至少和下布勒塔尼人的一樣高明,最後他聲明第二天就要動身回去的。眾人把他的一瓶巴巴杜酒喝完,分頭睡覺去了。
天真漢進了臥房,甘嘉篷小姐和她的朋友聖·伊佛小姐忍不住把眼睛湊在一個很大的鎖眼上,要瞧瞧休隆人怎麼睡覺的。她們看見他把床上的被褥鋪在地板上,擺著世界上最好看的姿勢躺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