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老實人與瑪丁在法國的遭遇
2024-10-09 11:26:17
作者: (法)伏爾泰
老實人在波爾多辦了幾件事就走了。他在當地賣掉幾塊黃金國的石子,包定一輛舒服的雙人座的驛車,因為他和哲學家瑪丁成了形影不離的好友。他不得不把綿羊忍痛割愛,送給波爾多的科學院。科學院拿這頭羊作為當年度懸賞徵文的題目,要人研究為什麼這頭羊的毛是紅的。得獎的是一個北方學者,他用A加B,減C,用Z除的算式,證明這頭羊應當長紅毛,也應當害皰瘡死的[39]。
可是,老實人一路在酒店裡遇到的旅客都告訴他:「我們上巴黎去。」那股爭先恐後的勁,終於打動了老實人的興致,也想上京城去觀光一番了。好在繞道巴黎到威尼斯,並沒有多少冤枉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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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聖·瑪梭城關進城,當下竟以為到了威斯發里省內一個最骯髒的村子。
老實人路上辛苦了些,一落客店便害了一場小病。因為他手上戴著一隻其大無比的鑽戒,行李中又有一口重得非凡的小銀箱,所以立刻來了兩名自告奮勇的醫生,幾位寸步不離的好友,兩個替他燒湯煮水的虔婆。瑪丁說:「記得我第一次到巴黎也害過病。我窮得很,所以既沒有朋友,也沒有虔婆,也沒有醫生,結果我病好了。」
又是吃藥,又是放血,老實人的病反而重了。一個街坊上的熟客,挺和氣的來問他要一份上他世界去的通行證[40]。老實人置之不理。兩位虔婆說這是新時行的規矩。老實人回答,他不是一個時髦人物。瑪丁差點兒把來客摔出窗外,教士賭咒說,老實人死了,決不給他埋葬。瑪丁賭咒說,他倒預備埋葬教士,要是教士再糾纏不清。你言我語,越吵越凶。瑪丁抓著教士的肩膀,使勁攆了出去。這事鬧得沸沸揚揚,連警察局都動了公事。
老實人復原了,養病期間,頗有些上流人士來陪他吃晚飯,另外還賭錢,輸贏很大。老實人從來抓不到愛司[41],覺得莫名其妙,瑪丁卻不以為怪。
老實人的嚮導中間,有個矮小的班裡戈登神甫。巴黎不少像他那樣殷勤的人,老是機靈乖巧,和藹可親,麵皮既厚,說話又甜,極會趨奉人,專門巴結過路的外國人,替他們講些本地的醜聞秘史,幫他們花大價錢去尋歡作樂。這位班裡戈登神甫先帶老實人和瑪丁去看戲。那日演的是一出新編的悲劇。老實人座位四周都是些才子,但他看到表演精彩的幾幕,仍禁不住哭了。休息期間,旁邊有位辯士和他說你:「落眼淚真是大錯特錯了:這女戲子演得很糟,搭配的男戲子比她更糟,劇本比戲子還要糟。劇情明明發生在阿拉伯,劇作者卻不懂一句阿拉伯文,並且他不信先天觀念論[42]。明天我帶二十本攻擊他的小冊子給你看。」老實人問神甫:「先生,法國每年有多少本新戲?」「五六千本。」老實人說:「那很多了,其中有幾本好的呢?」神甫道:「十五六本。」瑪丁接著道:「那很多了。」
有一位女戲子,在一出偶爾還上演的、平凡的悲劇中,串伊莉莎白王后,老實人看了很中意,對瑪丁道:「我很喜歡這演員,她頗像居內貢小姐。倘使能去拜訪她一次,倒也是件樂事。」班裡戈登神甫自告奮勇,答應陪他去。老實人是從小受的德國教育,便請問當地的拜見之禮,不知在法國應當怎樣對待英國王后。神甫說:「那要看地方而定。在內地呢,帶她們上酒店。在巴黎,要是她們相貌漂亮,大家便恭而敬之,死了把她們摔在垃圾堆上[43]。」老實人嚷起來:「怎麼,把王后摔在垃圾堆上!」瑪丁接口道:「是的,神甫說得一點不錯。從前莫尼末小姐,像大家說的從此世界轉到他世界去的時候,我正在巴黎。那時一般人不許她享受所謂喪葬之禮,所謂喪葬之禮,是讓死人跟街坊上所有的小子,躺在一個醜惡不堪的公墓上一同腐爛。莫尼末小姐只能孤零零的埋在蒲高涅街的轉角上。她的英魂一定因此傷心透頂的,因為她生前思想很高尚。」老實人道:「那太沒禮貌了。」瑪丁道:「有什麼辦法!這兒的人便是這樣。在這個荒唐的國內,不論是政府、法院、教堂、舞台,凡是你想像得到的矛盾都應有盡有。」老實人問:「巴黎人是不是老是嘻嘻哈哈的?」神甫回答:「是的。他們一邊笑,一邊生氣。他們對什麼都不滿意,而抱怨訴苦也用打哈哈的方式。他們甚至一邊笑一邊幹著最下流的事。」
老實人又道:「那混帳的胖子是誰?我為之感動下淚的劇本,我極喜歡的演員,他都罵得一文不值。」「那是個無恥小人,所有的劇本、所有的書籍,他都要毀謗。他是靠此為生的。誰要有點兒成功,他就咬牙切齒,好比太監怨恨作樂的人。那是文壇上的毒蛇,把兇狠仇恨做糧食的。他是個報屁股作家。」「什麼叫作報屁股作家?」「專門糟蹋紙張的,所謂弗萊隆[44]之流。」神甫回答。
成群的看客擁出戲院。老實人、瑪丁、班裡戈登,卻在樓梯高頭大發議論。老實人道:「雖則我急於跟居內貢小姐相會,倒也很想和格蘭龍小姐吃頓飯。我覺得她真了不起。」
格蘭龍小姐只招待上等人,神甫沒資格接近。他說:「今天晚上她有約會,但是我可以帶你去見一位有身份的太太,你在她府上見識了巴黎,就賽過在巴黎住了四年。」
老實人天性好奇,便跟他到一位太太府上,坐落在聖·奧諾雷城關的盡裡頭,有人在那兒賭法老[45]:十二個愁眉不展的賭客各自拿著一疊牌,好比一本登記他們惡運的帳冊。屋內鴉雀無聲,賭客臉上暗淡無光,莊家臉上焦急不安,女主人坐在鐵面無情的莊家身邊,把尖利的眼睛瞅著賭客的加碼。誰要把紙牌折個小角兒,她就教他們把紙角展開,神色嚴厲,態度卻很好,決不因之生氣,唯恐得罪了主顧。那太太自稱為特·巴洛里涅侯爵夫人。她的女兒十五歲,也是賭客之一。眾人為了補救牌運而做的手腳,她都眨著眼睛做報告。班裡戈登神甫、老實人和瑪丁走進屋子,一個人也沒站起來,一個人也沒打招呼,甚至瞧都不瞧一眼。大家一心都在牌上。老實人說:「哼,森特-登-脫龍克男爵夫人還比他們客氣一些。」
神甫湊著侯爵夫人耳朵說了幾句,她便略微抬了抬身子,對老實人嫣然一笑,對瑪丁很莊嚴的點點頭,教人端一張椅子,遞一副牌給老實人。玩了兩局,老實人輸了五萬法郎。然後大家一團高興的坐下吃晚飯。在場的人都奇怪老實人輸了錢毫不介意,當差們用當差的俗談,彼此說著:「他準是一位英國的爵爺。」
和巴黎多數的飯局一樣,桌上先是靜悄悄的,繼而你一句我一句,誰也聽不清誰。最後是說笑打諢,無非是沒有風趣的笑話、無稽的謠言、荒謬的議論,略為談幾句政治,缺德話說上一大堆。也有人提到新出的書。班裡戈登神甫問道:「神學博士谷夏先生的小說,你們看到沒有?」一位客人回答:「看到了,只是沒法念完。荒唐的作品,咱們有的是。可是把全體壞作品加起來,還及不上神學博士谷夏的荒唐。這一類惡劣的書泛濫市場,像洪水一般,我受不了,寧可到這兒來賭法老的。」神甫說:「教長T某某寫的隨筆,你覺得怎麼樣?」巴洛里涅太太插嘴道:「噢!那個可厭的俗物嗎?他把老生常談說得非常新奇,把不值一提的東西討論得酸氣沖天。剽竊別人的才智,手段又笨拙透頂,簡直是點金成鐵!他教我討厭死了!可是好啦,現在用不著我討厭了,教長的大作只要翻過幾頁就夠了。」
桌上有位風雅的學者,贊成侯爵夫人的意見。接著大家談到悲劇。女主人問,為什麼有些悲劇還能不時上演,可是劇本念不下去。那位風雅的人物,把一本戲可能還有趣味而毫無價值的道理,頭頭是道的解釋了一番。他很簡括的說明,單單拿每部小說都有的,能吸引觀眾的一二情節搬進戲文,是不夠的,還得新奇而不荒唐,常常有些崇高的境界而始終很自然,識透人的心而教這顆心講話,劇作者必須是個大詩人而劇中並不顯得有一個詩人,深得語言三昧,文字精練,從頭至尾音韻鏗鏘,但決不讓韻腳妨礙意義。他又補充說:「誰要不嚴格遵守這些規則,他可能寫出一二部悲劇博得觀眾掌聲,卻永遠算不得一個好作家。完美的悲劇太少了。有些是文字寫得不差,韻押得很恰當的牧歌;有些是教人昏昏欲睡的政論,或者是令人作惡的誇張;又有些是文理不通,中了邪魔的夢囈;再不然是東拉西扯,因為不會跟人講話,便長篇大論的向神道大聲疾呼;還有似是而非的格言,張大其辭的陳言俗套。」
老實人聚精會神的聽著,以為那演說家著實了不起。既然侯爵夫人特意讓他坐在身旁,他便湊到女主人耳畔,大著膽子問,這位能言善辯的先生是何等人物。她回答說:「他是一位學者,從來不入局賭錢,不時由神甫帶來吃頓飯的。他對於悲劇和書本非常內行。自己也寫過一齣悲劇,被人大喝倒彩;也寫過一部書,除掉題贈給我的一本之外,外邊從來沒有人看到過。」老實人道:「原來是個大人物!不愧為邦葛羅斯第二。」
於是他轉過身去,朝著學者說道:「先生,你大概認為物質世界和精神領域都十全十美,一切都是不能更改的罷?」學者答道:「我才不這麼想呢。我覺得我們這裡一切都倒行逆施,沒有一個人知道他自己的身份、自己的責任,知道他做些什麼,應當做什麼。除了在飯桌上還算痛快、還算團結以外,其餘的時候大家都喧呶爭辯,無理取鬧。揚山尼派攻擊莫利尼派[46],司法界攻擊教會,文人攻擊文人,幸臣攻擊幸臣,金融家攻擊老百姓,妻子攻擊丈夫,親戚攻擊親戚,簡直是一場無休無歇的戰爭。」
老實人回答說:「我見過的事比這個惡劣多呢。可是有位倒了楣被吊死的哲人,告訴我這些都十全十美,都是一幅美麗的圖畫的影子。」瑪丁道:「你那吊死鬼簡直是嘲笑我們。你所謂影子其實是醜惡的污點。」老實人說:「污點是人塗上去的,他們也是迫不得已。」瑪丁道:「那就不能怪他們了。」大半的賭客完全不懂他們的話,只顧喝酒,瑪丁只管和學者辯論,老實人對主婦講了一部分自己的經歷。
吃過晚飯,侯爵夫人把老實人帶到小房間裡,讓他坐在一張長沙發上,問道:「喂,這麼說來,你是一往情深,永遠愛著居內貢小姐了?」「是的,」老實人回答。侯爵夫人對他很溫柔的一笑:「你這麼回答,表示你真是一個威斯發里的青年,換了一個法國人,一定說:我果然愛居內貢小姐。可是見了你,太太,我恐怕要不愛她了。」老實人說:「好罷,太太,你要我怎樣回答都行。」侯爵夫人又道:「你替居內貢小姐撿了手帕才動情的。現在我要你替我撿吊襪帶。」「敢不遵命。」老實人說著,便撿了吊襪帶。那太太說:「我還要你替我扣上去。」老實人就替她扣上了。太太說:「你瞧,你是個外國人。我常常教那些巴黎的情人害上半個月的相思病,可是我第一夜就向你投降了,因為對一個威斯發里的年輕人,我們應當竭誠招待。」美人看見外國青年兩手戴著兩隻大鑽戒,不由得讚不絕口。臨了兩隻鑽戒從老實人手上過渡到了侯爵夫人手上。
老實人做了對不起居內貢小姐的事,和班裡戈登神甫一路回去,一路覺得良心不安。神甫對他的痛苦極表同情。老實人在賭檯上輸的五萬法郎和兩隻半送半騙的鑽戒,神甫只分潤到一個小數目。他存心要利用結交老實人的機會,儘量撈一筆,便和他大談其居內貢。老實人對他說,將來在威尼斯見了愛人,一定要求她饒恕他的不忠實。
班裡戈登變得格外恭敬、格外體貼了,老實人說什麼、做什麼、打算做什麼,神甫都表示熱心和關切。
他問老實人:「那麼先生,你是在威尼斯有約會了?」老實人答道:「是啊,神甫,我非到威尼斯去跟居內貢小姐相會不可。」他能提到愛人真是太高興了,所以憑著心直口快的老脾氣,把自己和大名鼎鼎的威斯發里美人的情史,講了一部分。
神甫說:「大概居內貢小姐極有才氣,寫的信也十分動人罷?」老實人道:「我從來沒收到過。你想,我為了鍾情於她而被趕出爵府的時候,我不能寫信給她;不久聽說她死了,接著又和她相會,又和她分手;最後,我在離此一萬多里的地方,派了一個當差去接她。」
神甫留神聽著,若有所思。不一會兒他和兩個外國人親熱的擁抱了一下,告辭了。第二天,老實人睜開眼來就收到一封信,措辭是這樣的:
「我最親愛的情人,我病在此地已有八天了,聽說你也在城中。要是我能動彈,早已飛到你懷抱里來了。我知道你路過波爾多,我把忠心的加剛菩和老婆子留在那邊,讓他們隨後趕來。布韋諾斯·愛累斯總督把所有的寶物都拿去了,可是我還有你的一顆心。快來罷,見了你,我就有命了,要不然我也會含笑而死。」
這封可愛的信,這封意想不到的信,老實人看了說不出的歡喜。心愛的居內貢病倒的消息又使他痛苦萬分。老實人被兩種情緒攬亂了,急忙拿著黃金鑽石,教人把他和瑪丁兩個帶往居內貢的旅館。他走進去,緊張得全身打戰,心兒亂跳,說話帶著哭聲。他想揭開床上的帳幔,教人拿支蠟燭過來。「不行,見了光她就沒有命了,」女用人說著,猛的把帳幔放下了。老實人哭道:「親愛的居內貢,你覺得好些嗎?你不能見我的面,至少跟我說句話呀。」女用人道:「她不能說話。」接著她從床上拉出一隻滾圓的手,讓老實人把眼淚澆在上面,澆了半天,他拿幾顆鑽石塞在那隻手裡,又在椅子上留下一袋黃金。
他正在大動感情,忽然來了一個差官,後面跟著班裡戈登神甫和幾名差役。差官道:「嘿!這兩個外國人形跡可疑!」隨即喝令手下的人把他們逮捕,押往監獄。老實人道:「黃金國的人可不是這樣對待外客的。」瑪丁道:「啊!我更相信馬尼教了。」老實人問:「可是,先生,你把我們帶往哪兒去呢?」「進地牢去。」差官回答。
瑪丁定下心神想了想,斷定冒充居內貢的是個女騙子,班裡戈登神甫是個男騙子,他看出老實人天真不過,急於下手。差官又是一個騙子,可是容易打發的。
為了避免上公堂等等的麻煩,老實人聽了瑪丁勸告,又急於和貨真價實的居內貢相會,便向差官提議送他三顆小鑽,每顆值三千比斯多。差官說道:「啊,先生,哪怕你十惡不赦,犯盡了所有的罪,你也是世界上第一個規矩人,三顆鑽石!三千比斯多一顆!我替你賣命都來不及,怎麼還會把你送地牢?公家要把外國人全部抓起來,可是我有辦法。我有個兄弟住在諾曼第的第埃普海港,讓我帶你去。只要你有幾顆鑽石給他,他會像我一樣的侍候你。」
老實人問:「為什麼要把外國人都抓起來呢?」班裡戈登神甫插嘴道:「因為有個阿德雷巴西的光棍[47],聽了混帳話,做了大逆不道的事,不是像一六一〇年五月的案子,而是像一五九四年十二月的那件[48],還有像別的一些案子,是別的光棍聽了混帳話,在別的年份別的月份犯的。」
差官把案情[49]解釋給老實人聽,老實人叫道:「啊!這些野獸!一個整天唱歌跳舞的國家,竟有這樣慘無人道的事!這簡直是猴子耍弄老虎的地方,讓我快快逃出去罷。我在本鄉見到的是大熊。只有在黃金國才見過人!差官先生,看上帝份上,帶我上威尼斯罷,我要在那兒等居內貢小姐。」差官道:「我只能送你上諾曼第。」當下教人開了老實人和瑪丁的腳鐐,說是誤會了,打發了手下的人,親自把兩人送往諾曼第,交給他兄弟。那時港中泊著一條荷蘭船。靠了另外三顆鑽石幫忙,諾曼第人馬上成為天下第一個熱心漢,把老實人和瑪丁送上船,開往英國的朴次茅斯海港。那不是到威尼斯去的路,但老實人以為這樣已經逃出了地獄,打算一有機會就取道上威尼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