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當時，我多次使用了「人情味」這個詞。K說：「你無非是用『人情味』這個詞來掩蓋自己的所有缺點罷了。」後來想想，K說的沒錯。不過，我當時搬出「人情味」這個詞，是為了讓K承認他自己「沒有人情味」。既然出發點已經帶有攻擊性，自然也就顧不上反省自己了。我仍然堅持自己的觀點。於是K問我：「你覺得我哪裡沒有人情味？」我告訴他：「你其實是有人情味的，說不定有太多人情味呢。可是，你嘴上卻總是說些沒有人情味的話，還故意裝出一副沒有人情味的樣子。」

  K聽了卻沒有反駁我，只是回答說：「我的修養還不夠，所以才會給別人造成這樣的印象吧。」我與其說覺得掃興，不如說是有點同情他，於是當即停止了爭論。他的語調漸漸低沉下來，一臉悵然地說道：「如果你也像我一樣多了解些古人的話，就不會這樣攻擊我了。」——他所說的古人，當然不是指什麼英雄好漢，而是指那些為了靈魂而虐待自己的血肉之軀、為了得道而鞭撻自己身體的所謂苦行僧。他對我說：「你根本就不知道我為此而受著怎樣的苦，真是太遺憾了。」

  說完，我和K就去睡覺了。第二天，我們又變回普通商販的模樣，淌著汗水繼續往前走。一路上，我不時回想起昨晚的事，心中悔恨不已。昨晚明明是個絕好的機會，可我卻漫不經心地把它錯過了!我不該用「人情味」這樣抽象的詞語，而應該直截了當地和K說清楚。其實，我是基於對小姐的感情才搬出這個詞語的。既然如此，與其把事實提煉成理論灌輸進K的耳朵里，倒不如把事實原封不動地呈現在他眼前，這樣對我更有利吧。我必須承認，我之所以沒能這麼做，是因為我倆以探討學問為基礎的友情自動形成了一種惰性，而我又沒有勇氣去突破它。說我太裝模作樣也好，虛榮心在作祟也好，其實都是一碼事。但我說的這種「裝模作樣」和「虛榮心」的意思又跟一般情況有些不同。只要你能明白的話，我就心滿意足了。

  回到東京時，我們都曬得黑黝黝的。一回來我的心態又發生了變化，我頭腦中那套有沒有「人情味」之類的歪理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而K也沒有再擺出一副宗教家似的嘴臉。此刻，他心裡恐怕也沒再考慮什麼靈魂與肉體的問題了吧。我們像異類人種似的，東張西望地眺望著繁忙的東京。然後來到兩國區，冒著酷暑吃了一頓暹羅雞。K說：「乾脆一鼓作氣地走回家去吧。」論體力，我本來就比K好，所以馬上同意了。

  回到家時，夫人看見我們倆的模樣，大吃一驚。我們倆不僅曬黑了，而且因為長途跋涉瘦了許多。不過，夫人還稱讚說：「看起來更結實了。」小姐說：「這話有點矛盾哩。」說著又笑了起來。這次外出旅行前，我常常為小姐無端發笑而惱火，但此刻卻覺得很愉快。大概是因為場合不同，而且又很久沒聽到她的笑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