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在這裡，我暫且用「K」來稱呼這位朋友。我和K從小就很要好。既然是「從小」，那自不必說，當然是同鄉了。K是真宗[8]和尚的兒子，但不是長子，而是次子，所以被送到某個醫生家裡當養子。在我鄉下那邊，本願寺派[9]很有勢力，所以真宗和尚在物質方面會比別人優越一些。比如說，真宗和尚有個女兒，到了出嫁年齡時，施主們就會商量著為她找個合適的婆家。當然，費用也無須她父母掏腰包。所以真宗和尚大都很有錢。

  K的親生父母家裡也比較寬裕。至於有沒有條件把次子送到東京上學，就不得而知了。另外，是否為了供他上學才送給別人當養子的，我也不大清楚。總之，K被送到醫生家當養子。那是我們還在念中學時的事。我至今還記得，老師在教室里點名時，我聽到K突然改了姓，不由大吃一驚。

  K的養父家也很有錢。K就是靠養父出學費來東京上學的。我們不是一起來的，但一到東京後就住進了同一個宿舍。那時候，一間房裡通常會住兩三個人，並排擺放著桌子，一起學習和生活。我和K兩人同住一個房間。我們活像是從山裡捉來的動物，在籠子裡互相偎依著，怒視著外面。我們對東京和東京人感到畏懼。然而，在十平方米大的房間裡，我們卻高談闊論，睥睨天下。

  但我們是認真的，我們確實覺得自己能出人頭地。特別是K，性格十分要強。出生於寺院的他常把「精進」[10]一詞掛在嘴邊。在我看來，他的所有行為舉止都可以用「精進」這個詞來形容。我心裡一直對他懷有敬畏之感。

  從中學時開始，K就經常提出各種玄乎的宗教、哲學問題，把我折磨得夠嗆。不知道是受他父親的影響，還是受到成長環境——寺院這種特殊建築氛圍的影響，總之他似乎比一般的和尚更像和尚。本來K的養父家是打算讓他到東京學醫的，但固執的他卻抱定不當醫生的決心來到東京。我責問他：「這不就等於欺騙你養父養母嗎？」他堅定地回答：「是的。為了求道，這樣做也無所謂。」當時他所說的「道」，恐怕連他自己也不明白是什麼意思，當然更不用說我了。然而，對年輕的我們來說，這個晦澀的詞語卻顯得無比神聖。儘管不明白它的意思，可是我們內心卻被一種崇高感所占據，向著它勇往直前。當然，我們無法意識到這種熱情之中隱藏著卑鄙。我支持K的觀點。我不知道我的支持對他有多大影響，我只知道即使我反對，他也會義無反顧地按自己的想法去做。不過，萬一出什麼問題，我這個支持派也多少有點責任。我雖然年幼無知，但這個道理還是明白的。即使我當時沒有這樣的思想覺悟，但後來用成年人的視角回顧過去時，也必須說我是以願意承擔相應責任的語氣對K表示支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