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先生的香菸
2024-10-09 10:38:10
作者: 許廣平 等
凡是和魯迅先生見面比較多的人,大約第一個印象就是他手裡面總有一支煙拿著,每每和客人談笑,必定煙霧瀰漫。如果自己不是吸菸的,離開之後,被煙燻著過的衣衫,也還留有一些氣味,這就是見過魯迅先生之後的一個確實證據。
我頭一次到他北京寓所訪問之後,深刻的印象,也是他對於煙的時刻不停,一支完了又一支,不大用著洋火的,那不到半寸的余煙就可以繼續引火,那時住屋鋪的是磚地,不大怕火,因此滿地狼藉著菸灰、煙尾巴,一天過了,察看著地下菸灰、煙尾巴的多少,就可以窺測他上一天在家的時候多呢,還是出外。一直到第二天出外了,然後女工才來打掃,否則除非等他高興離開那間斗室,或走開到別的房間。
用菸灰缸和菸嘴是離開北京之後了。在廣州,住在中山大學的大鐘樓上,滿是木板的樓面,應當小心火災的。當然房間是有一隻粗磁痰盂,但是魯迅先生的習慣,除了後來大病咳嗽之外,平時總不大見他隨時吐痰的。所以可以說,痰盂和他不生什麼關係,因此處理菸灰,除了痰盂之外,唯一便於隨身移動的,自然就是菸灰缸了。
魯迅先生的儉省有時幾乎令人看不過去,例如抽香菸,直至燒手或甚至燒口,真正沒法拿了,然後丟掉。廣州隨處都有象牙製品,差不多兩寸左右長的一小段菸嘴,套在香菸上,是很便當的,我買到了送給他,從此就一直在吸菸的時候套上象牙菸嘴,到上海之後,也曾經好幾次往大公司添換過。在這裡可以見到魯迅先生的習慣,並不是拘執不變的,在可能的時候可以改變。
他嗜好抽菸,但對於煙的種類並不固定,完全以經濟條件作基礎。在北京,時常看到他用的是粉紅色紙包的一種,名稱好像是「紅錫包」,因為自己對於這方面並不記得清楚。在廣州,吸的是起碼的一兩角一包的十支裝。那時人們生活真富裕,香菸裡面比賽著贈畫片,《三國》《水滸》《二十四孝》《百美圖》等等,應有盡有,有時魯迅先生也愛瀏覽一下,尋出新樣的集起來,但並不自己收藏,還是隨手轉贈給集畫片的青年。到了上海,煙的色樣多了,買香菸的差事是由我去辦的,就時常帶買些新出品來。日子長久了,我們房間的一角,就常有一堆堆的洋鐵小長方香菸盒,後來電木圓聽子的也有了,於是洋鐵小長方空盒、洋鐵圓聽之外,又多了一種電木製品了。洋鐵小長方香菸盒裡,比較滿意的是Standard Tobacco Co.和藍地有白色埃及人像和牛及獅身人面的一種,The Flower of Macedonia,那時售價不過五角一聽,裡面就有五十支。大約一元買一百支還似乎覺得不大經濟,香菸新出品又爭相貶價競售,而魯迅先生自己又時常說:「我吸香菸是不管好醜都可以的,因為雖然吸得多,卻是並不吞到肚子裡。」所以一百支裝的小長方聽子煙,一元可買兩盒的,用得更長久了。話雖如此,紅色圓聽子有一隻黑貓圖案的香菸,總算是他最愛好的,因為價錢比較高,大約要一塊多錢才買到五十支,不大上算,只是偶然買些用。但是有一次有人送給他十來聽「黑貓牌」,照理該好好地留著自己用了,卻是不然,他拿來分送朋友和兄弟。無怪有人說他自己吸廉價的煙,留著好的請客。其實是有什麼拿什麼出來一同享受,倒並不是同時分開兩種待遇的。紙盒的香菸,時常買「品海牌」是真的,因為他不愛用香菸夾,預備了也不用,寧可帶兩盒「品海」,倒覺便當。所以朋友提起他的吸菸,也注意到這個牌子,其實不過因為從前曾經用過,還好,價錢也低廉,所以比較多用這種了。
回想起來,我實在太簡單,相信他「並不吞到肚子裡」的說話,因為儘是買些廉價品的香菸供給他,這也許日積月累地已在做慢性殺害他的事業。其他類似的該懊悔的自然也不少,所以如果說許其懺悔,實在也太輕恕了我,其實是經常做那看不見的損害他,倒是真的。我如其沒有把經歷的一切忘記——實在也怎會忘記呢?——那麼在我曾經照料過他的一個時期,確確實實太對不住他了,處處在經濟上著想,沒有盡最大的力量周到地招呼他。雖然在北京,為了和段、章輩戰鬥,他生病了。醫生忠告他:「如果吸菸,服藥是沒有效力的。」因此我曾經做過淘氣的監督和偵查、禁制工作,後來病總算好起來了,卻又親自給他用劣等香菸來毒害他,這該是我自認無可饒恕的供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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