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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先生與海嬰

2024-10-09 10:38:13 作者: 許廣平 等

  一

  魯迅先生的生平,承蒙許多知己朋友的督教,要我寫些什麼出來,——隨便什麼都好。每逢聽到這,我是不勝其慚恐之至的。

  論時間,我和他相處不過十多年,真如白駒之過隙,短短的一剎那而已。譬如一朵花,我碰到他的時候正在盛開但同時也正一點點走向凋零,其間的哀樂休戚,真是那樣地驟忽,不可捉摸,這在我確是一種不可挽回的傷慟。倘為了紀念他,為了對這一位中國甚至世界的文豪、思想領導者追懷一切,貢獻一些從我這方面觀察所得,那是義不容辭的。無奈一執起筆,就踟躕惶恐:會不會因為我那無意中的疏誤,或下筆時辭句的不妥,使人們對於他的了解因之歪曲,或反而模糊了呢。果如此,則誠不如無書!而且醫師從來不給自己人診治疾病,怕的是太關切太熟上悉,易為感情先入之見所蒙蔽,這大概不是無理的吧。站在太關切熟悉上的我,對於他,能否趨重於理智的觀察,還是不敢自信的;那麼我的記載也只能作研究魯迅的人們的一種參考,依然是我自己的魯迅觀罷了。

  我自己之於他,與其說是夫婦的關係來得深切,倒不如說不自覺地還時刻保持著一種師生之誼。這說法,在我以為是更妥切的。我自己不明白為什麼如此,總時常提出來詢問他:「我為什麼總覺得你還像是我的先生,你有沒有這種感覺?」他總是笑笑地說:「你這傻孩子!」

  現在我是明白了,因為他太偉大,他的崇高,時常引起我不期然的景仰。他也親切、慈藹,和他接近較多的朋友一定覺得的。他是具有潛在的吸引力,能夠令人不知不覺總想和他多汰留一下。他也熱愛人們,稍微談得來的朋友,總被他挽留長談。他的光和熱力,就像太陽的吸引萬物,萬物的歡迎太陽一樣。所以,再進一步說,我下意識地時常覺得他是我的先生,還是不切當的,我哪裡配做他的學生。以我那淺薄無知,——那愚,那無所貢獻於社會的生命,應該是在太陽之下消滅的。然而應該消滅的倒還頑健,而我們所愛戴的卻已消滅,我因此時常詛咒自己的存在,時常痛恨自己的愚,沒有在他生前盡我最大的力量,向他學習,從消滅之路把他領回來。因著我的活,更加添我的痛苦。

  關於結婚請酒,魯迅先生曾有一個詼諧的卓見,他說:「人們做事,總是做了才通知別人。譬如養了小孩,滿月了才請吃喜酒,這是不錯的。卻是為什麼,兩性還沒有同居,就先請吃結婚酒呢?這是否算是賄賂,請了客就不會反對。」

  我們什麼時候都沒有特別請過客。方便了,就和朋友一起聚會一下。海嬰生下來了,每個朋友來到,他總抱給他們看,有時小孩子在樓上睡熟了,也會叫人抱他下來的。他平常對海嬰的歡喜愛惜,總會不期然地和朋友談到他的一切。

  一九二九年九月二十五夜,魯迅先生因為工作過度之後有些發熱,但是仍然照常工作。到睡的時候已經不算早,他剛睡熟不久,正是二十六晨三時,那腹中的小生命不安靜起來了,有規律地陣痛,預示了他的將要「來到人間」。我忍耐著痛楚,咬住牙齒不使他驚醒,直至上午十時才告訴他,事情是再不能拖延下去了,冒著發熱,他同我去辦妥住醫院的一切手續。

  從護士的通知他馬上要產生了,預備好了小床、浴盆、熱水;一次又一次,除了回家吃飯,他沒有片刻離開過我。二十六一整夜,他扶著我那過度疲勞支持不住而還要支持起來的一條腿,而另一條腿,被另一個看護扶著。不,那看護是把她的頭枕著我的腿在睏覺,使我更加困苦地支持著腿,在每次搖她一下之後,她動了動又困熟了,我沒有力氣再叫她醒。

  

  九月二十七大清早,經過了二十七八小時的陣痛,狼狽不堪的我,看到醫生來了,覺得似乎有些嚴重,但是他們的話都聽不懂。決定之後,由他那輕鬆地解決問題之後的爽快,安慰似的告訴我:「不要緊,拿出來就好了。」

  鉗子由醫生的手,把小孩的頭拔出來,如同在地母的懷抱中拔去一棵大樹。這像那樹根一條條緊抓住地母的神經,從彼此的神經中切斷開來地難受。終於赤紅的小身體出來了,呱呱的哭聲向這人間報了到。之後,魯迅先生帶著欣慰的口吻說:「是男的,怪不得這樣可惡!」

  但從這一刻起,他把父親的愛給與了他。後來從他告訴我,才曉得孩子如果不是在醫院裡待產,也許活不過來。在鉗出之前,他的心音,聽起來只有十六下,已經逐漸減少下去了。而且瀕死前的污便也早已下來,真是千鈞一髮的了。當醫生看到我難產的情形的時候,是曾經徵詢過他的意見:「留小孩還是留大人?」他不待思索地說:「留大人。」這倒使兩條命終於都得保存下來了。也許在他以為這孩子是意外的收穫,為了他生命的不幸的遭難,然而卻又倔強,就更值得寶愛了罷。

  隨著而需要解決的是小孩的給養問題。照醫生的意思,是希望雇一位奶娘,大約診斷後料定是母乳不足的了,再三地催促,而且善意地勸告,說是住在醫院找奶娘驗身體更為方便些。但是魯迅先生一定不同意,定規要自己來照料。可是我們兩個人既沒有育兒的經驗,而別人的經驗他也未必一定相信,最認為可靠的,除了醫生的話之外,就請教於育兒法之類的書籍。這麼一來,真是鬧了許多笑話,而又吃足了苦頭。首先是哺乳的時間,按照書上是每三小時一次,每次若干分鐘。有的說是每次五分鐘,有的說是每次哺一隻奶,留一隻第二次,交換哺乳,較為豐足。然而人究竟不是機器,不會這樣規律化的。小孩也真難對付:有時吃了幾口就睡熟了,推也推不醒;有時他醒了,未到時間也不許吃,一任他啼哭。而自己呢,起先不等到兩小時就覺得奶漲潮了,毛巾也幾乎濕透。如是之後,再到餵奶時,已經是低潮期了,還是讓小孩餓了肚皮照時間吃,於是就時常發覺小嘴巴左轉右動,作出覓吃狀態。這使我不安起來,和他研究一下,他說瘦些不要緊,沒有病就好了。到了兩個多月,患些感冒,去看醫生,量了量體重,醫生說這不對,孩子的重量只夠兩三個星期的;於是研究生活狀況,由醫生教我們在新鮮牛奶裡面加粥湯、滋養糖等,分量照月份增加;這之後,才逐漸肥胖起來。其次是洗浴,在醫院時,每天由護士小姐抱來抱去,怎樣洗浴,我們從未參觀過。待到十二天後回到家裡,我稍稍能夠起床了,於是兩人商量給孩子洗浴。他真是特別小心,不許用未曾開過的水,更不願意假手別人。在一隻小面盆里,盛了半盆溫水,由我托住小孩的身體,由他來洗。水既不大熱,經過空氣一吹,小孩受冷到面孔發青,小身體發抖,我們也狼狽不堪,草草了事。但小孩立刻有了反應,發寒熱感冒了。好容易醫好之後,從此就幾十天不敢給他洗浴。而且因為幾次傷風,天氣逐漸冷了,又怕他再感冒,連打開他的衣服都不敢了。據魯迅先生的意思,叫我每小時看一次孩子的尿布。他總算學過醫的,我自然不好反對,但結果小屁股被濕污所浸而脫皮了。沒法子只得又去看醫生。由醫生介紹看護每天來給小孩洗浴,這才知道應該把小孩臥在溫水裡,並且在水中放有溫度表,時常留心水的冷下去,再添熱水。這樣,小孩在水裡就一聲也不響,看來像蠻舒服的樣子。以後就每天如此。

  看護小姐也時常提議叫我們自己學習自己動手。但是我們嚇怕了,有點氣餒。魯迅先生說:「還是讓她洗罷,我們洗病了,不是還要花更多的錢嗎?我多寫兩篇文章就好了。」以後,小孩還是每天請看護洗浴,一直洗到他七個多月。這是我應當慚愧的,對於育兒實在沒有研究,弄到自己不知如何是好。他也和我一樣過於當心,反而處處吃力不討好。如果我多少懂些看護,以及照料小孩的常識,總可以貢獻一點意見;就因為自己不懂,沒有理由糾正他的過分當心,就是別人看來,我們養小孩也不是在養,而是給自己吃苦頭。本來做女學生如果教授育兒法,在「五四」之後的女青年是認為不大適合的。就算聽過些兒童心理學,那是預備做教師用的,和養小孩不生關係,因之我急時抱佛腳來看育兒法也來不及了。所以我想,結了婚的女性,總有做母親的一天,最好還是有這樣的研究所或指導所,對於小孩,那惠福真不淺呢。

  二

  女人除了在進行戀愛的時候享受異性的體貼溫存之外,到了做母親,如果是合理的丈夫,看到自己愛人為生產所受到的磨難,沒有不加倍同情、愛惜的。這時候的體貼溫存,也是女人最幸福的生活的再現。但這風味稍不同於初戀時,那時是比較生疏,女性多少矜持著的。一到做了母親,躺在床上,身體一點點在復原起來,眼前看到一個竭盡忠誠的男人在旁照料她的生活服食,起居一切,就會把不久前生產的苦痛看作是幸福,是足以回味,真是苦盡甘來的滿心舒暢的一日。

  那時我們的寓所在北四川路東橫浜路景雲里。從寓所到福民醫院不過百數十步,在小孩生下來之後,魯迅先生每天至少有兩三次到醫院裡來,有時還領著一批批的朋友來慰問,而且帶便或特意手裡總拿些食用物品給我,每當靜靜坐下來之後,更歡喜慈祥地看著小孩的臉孔,承認是很像他自己。卻又謙虛地在表示:「我沒有他漂亮。」這句稱讚,是很滿意的,後來也一直地時常提起。

  在小孩子出世的第二天,他非常高興地走到醫院的房間裡,手裡捧著一盤小巧玲瓏的松樹,翠綠、蒼勁、孤傲、沉鬱,有似他的個性,輕輕地放在我床邊的小桌子上。以前他贈送過我許多的東西,都是書,和贈送其他朋友一樣。這回他才算很費心想到給我買些花來了,但也並非送那悅目的有香有色的花朵,而是針葉像刺一樣的松樹,也可見他小小的好尚了。

  十月一日的早晨,往常這時候魯迅先生多未起床的,但是自從小孩生下來之後,每天九時左右他就來了。很優閒地談話,問到我有沒有想起給他起個名字,我說沒有。他說:「想倒想起兩個字,你看怎樣?因為是在上海生的,是個嬰兒,就叫他海嬰。這名字讀起來頗悅耳,字也通俗,但卻絕不會雷同。譯成外國名字也簡便,而且古時候的男人也有用嬰字的。如果他大起來不高興這個名字,自己隨便改過也可以,橫豎我也是自己在另起名字的,這個暫時用用也還好。」他是這樣不肯自專自是,對我和小孩。我自然十分佩嘆於他的精細周到,同意了的。從此這就算是孩子的命名了。

  然而海嬰的名字多是在朋友面前才叫出的。依照上海人的習慣,不知誰何,也許是從護士小姐的口裡叫起的罷,「弟弟,弟弟」,就成了他日常的稱呼。不過他還有許多小名,那是我們私下叫的。譬如林語堂先生似乎有一篇文章寫過魯迅先生在中國的難能可貴,譽之為「白象」。因為象多是灰色,遇到一隻白的,就為一些國家所寶貴珍視了。這個典故,我曾經偷用過,叫他是「小白象」,在《兩地書》中的替以外國字稱呼的其中之一就是。這時他拿來贈送海嬰,叫他「小紅象」。

  十二天之後,得到醫生的允許,我們可以回家了。自然多住幾天更好,在他心裡是希望我多休息幾天的。不過他不時地奔走於醫院與寓所之間,我曉得他靜不下來工作,不大妥當,於是回去了。走到樓上臥室里,哈!清潔齊整,床邊也一樣擺起小桌子,桌子上安放些茶杯、硼酸水之類的常用品,此外更有一盤精緻的松樹。每一件家具,儘可能地排換過位置,比較以前我在的時候調整得多了。平時他從不留心過問這些瑣碎的,現在安排起來也很合式,給我一種驚奇和滿心的喜悅,默頌那愛力的偉大。

  他更是一個好父親。每天工作,他搬到樓下去,把客堂的會客所改為書房,在工作的時候他可以靜心,更可以免得在小孩跟前輕手輕腳,不自如,和怕用煙燻了小孩不好。在會客的時候,也省得吵鬧我的休養。但一到夜裡十二時,他必然上樓,自動地擔任到二時的值班。而十二時以前的數小時,就由女工招呼,以便我能得充分休息。二時後至六時,才是我的值夜,每天如此,留心海嬰的服食眠息。大約魯迅先生值班的時候多是他睡足之後罷,總時常見他抱著他坐在床口,手裡搬弄一些香菸盒蓋之類,弄出鏘鏘的響聲,引得小孩高興了,小身子就立在他大腿上亂跳。倦了,他也有別的方法,把海嬰橫困在他的兩隻彎起來的手彎上,在小房間裡從門口走到窗前,再來回走著,唱那平平仄仄平平仄的詩歌調子:

  小紅,小象,小紅象,

  小象,紅紅,小象紅;

  小象,小紅,小紅象,

  小紅,小象,小紅紅。

  有時又改口唱仄仄平平平仄仄調:

  吱咕,吱咕,吱咕咕呀!

  吱咕,吱咕,吱吱咕。

  吱咕,吱咕,……吱咕咕,

  吱咕,吱咕,吱咕咕。

  一遍又一遍,十遍二十遍地,孩子在他兩手造成的小搖籃里安靜地睡熟了。有時聽見他也很吃力,但是總不肯變換他的定規,好像那雄鴿,為了哺餵小雛,就是嘴角被啄破也不肯放開它的責任似的,他是盡了很大的力量,盡在努力分擔那在可能範圍里盡些為父之責的了。

  最怕的是小孩子生病,本來提心弔膽在招呼他,如果一看到發熱傷風就會影響他的工作。在日記里,不是時常提起海嬰的病嗎?遇到了真使他幾乎「眠食倶廢」,至少也得坐立不安,精神格外興奮。後來小孩大到幾歲,也還是如此。除了自己帶著看醫生之外,白天,小孩病了,一定多放在我們旁邊,到了夜裡,才交給用人照應,一定也由我們不時到她們臥室去打聽。小孩有些咳嗽,不管在另一間房子或另一層樓,最先聽到的是他。為了省得他操心,我每每忍耐著不理會,但是他更敏感,時常叫我留心聽,督促我去看,有時聽錯了也會的,不過被他猜中的機會更多。遇著我睡熟了,如果不是咳得太厲害,他總是不叫醒我,自己去留心照料的。一個孩子他就費這許多心血,無怪他在日譯《〈中國小說史略〉序》里說:「一妻一子也將為累了。」的確是的,他時常說:有了我和海嬰的牽累,使他做事時候比較地細心,時常有更多的顧慮。不過我是不大明白的,莫非他在上海晚年的生活,比以前更穩當些嗎?或者只是在遇到風聲不大好,他比較地肯躲起來一下罷。在我是擔心他意外或意中地遇難,對於這,我們有時也起少許的波瀾。每逢遇到他應友人邀請外出而沒有依時回來,那我在家中遭遇的煎熬,凡是個中生活的人都體會得到的罷。尤其是這種操心,不能向在左右的人們說出,而在夜裡,雖然絕不願意想到什麼萬一的意外,卻是首先總會想到的,甚至在腦中描出一件意外:一個人浴血躺在地上,但我是安坐在家裡,讓血在沸騰著,焦躁地對著燈兒,等待那人不來,坐也不是,睡也不是,看書也不是,做事也不是的時候,真是聞足音則喜,豎起耳朵,在等待聽到那鑰匙觸到門鎖的響聲,就趕緊去開電燈,把滿心的疑慮變成自覺是多餘的庸人自擾了。這時,一面喜悅的埋怨聲,一面抱歉地在說明。像閃電的瞬息,遇到了,在互相擁抱的歡慰的眼光中。

  如果不是時常念茲在茲地想到工作,魯迅先生也許會成天陪著小海嬰玩的。即使工作很忙,每天至少有兩個預定的時間必定是和海嬰在一起。這就是兩餐之後,女工在用膳時,一面為了不使小孩打擾她們吃飯的便利,一面藉此飯後休息的時間,海嬰和我們一同在房裡。有時魯迅是歡喜飯後吃少許糖果或餅乾點心之類的,他會揀幾塊放在桌子角上,自己慢慢地吃。海嬰跑來了,第一眼看見先衝到他跟前,毫不客氣地搶光,有時還嫌不夠。如果還有,當然再拿些出來給補充,若是一點也沒有了,吃了他的也並不怎樣,反而似乎很心甘情願的。這時魯迅先生多是靠在藤躺椅上,海嬰不是和他擠著一張椅子在並排躺下,就更喜歡騎馬式地坐在他的身上,邊吃邊談天,許多幼稚的問題就總愛提出來:

  「爸爸,儂是誰養出來的呢?」

  「是我的爸爸、媽媽養出來的。」

  「儂的爸爸、媽媽是誰養出來的?」

  「是爸爸、媽媽的爸爸、媽媽養出來的。」

  「爸爸、媽媽的爸爸媽媽,一直從前,最早的時候,人人是哪裡來的?」

  這樣子追尋到物種原始來了。告訴他是從子——單細胞——來的,但是海嬰還要問:

  「沒有子的時候,所有的東西都從什麼地方來的?」

  這問題不是幾句話可以了,而且也不是五六歲的幼小心靈所能了解,在盤問了許久之後,回答不清了,就只好說:

  「等你大一點讀書了,先生會告訴你的。」

  有時覺得在一張藤椅子上兩個人擠著太不舒服,就會到眠床上去,尤其夏天夜裡息了電燈,這時海嬰夾在兩個人當中,聽講故事。高興了,他會兩面轉來轉去地吻我們,而且很公平地輪流吻著。在有一天的夜裡,大約是魯迅先生還沒有生病的前一年,照例地躺在床上,海嬰發問了:

  「爸爸,人人是哪能死脫的呢?」

  「是老了,生病醫不好死了的。」

  「是不是儂先死,媽媽第二,我最後呢?」

  「是的。」

  「那麼儂死了這些書哪能辦呢?」

  「送給你好嗎?要不要呢?」

  「不過這許多書哪能看得完呢?如果有些我不要看的怎麼辦呢?」

  「那麼你隨便送給別人好嗎?」

  「好的。」

  「爸爸,你如果死了,那些衣裳怎麼辦呢?」

  「留給你大起來穿好嗎?」

  「好的。」

  就這樣子,談笑而道之的。聽的時候,覺得小孩的過於深謀遠慮,以為說笑話般的,小孩子的問話,不料不久就像成了預立的遺囑而實現了。

  魯迅反對小學教師的鞭打兒童,但有時對海嬰也會加以體罰,那是遇到他太執拗頑皮,說不清的時候。但直至他死,也不過寥寥可數的不多幾次。要打的時候,他總是臨時抓起幾張報紙,捲成一個圓筒,照海嬰身上輕輕打去,但樣子是嚴肅的,海嬰趕快就喊:

  「爸爸,我下回不敢了。」

  這時做父親的看到兒子的楚楚可憐之狀,心軟下來,面紋也放寬了。跟著這寬容,小孩子最會體察得到,立刻膽子大了,過來搶住那捲紙筒問:

  「看看這裡面有什麼東西?」

  他是要研究紙裡面包藏些什麼東西用來打他。看到是空的,這種研究的迫切心情,引得魯迅先生笑起來了。緊跟著父子之間的融融洽洽的聚會,海嬰會比較地小心拘謹一些時。

  在別的時候,海嬰也會來一個發表意見的機會,他說:

  「我做爸爸的時候不要打兒子的。」

  「如果壞得很,你怎麼辦呢?」魯迅問。

  「好好地教伊,買點東西給他吃。」

  魯迅笑了,他以為他自己最愛孩子,但是他兒子的意見比他更和善,能夠送東西給不聽話的孩子來做感化工作,這不是近於耶穌的打了右臉再送左臉去的忍耐嗎?實際卻未必能真做得到罷。

  我也會打海嬰的。小孩子最聰明不過,他看到女工們的遷就他會格外潑辣;看到我怕他吵鬧,尤其在魯迅睡熟或做工的時候,他會更吵些。或者也許是我更神經過敏些,這就引起我的禁制和他的反抗,以至於打。但做父親的,打完之後,小孩走開可以不理,做母親的,遇到的機會一多,看到小孩的被打後惶惑之狀可掬,有時是不自知其過犯的,能不心回意轉,給以慈愛的撫慰嗎?這樣子,母子之間的威嚴總不會建立起來。有時連魯迅先生也不會了解這,他總覺得他對付小孩是對的。也真晦氣,海嬰對於我雖不怕,

  但對於他的打卻怕,有時候問他:

  「爸爸打你痛不痛?」

  「不痛。」

  「打起來怕不怕?」

  「怕的。」

  「媽媽打你怕不怕?」

  「不怕。」

  在有一次我責備他之後向魯迅先生談起,我說,每次在責罵過海嬰之後,他總是要我加以撫慰才算了事的呢。魯迅先生很率然地說:

  「哪裡只是海嬰這樣呢?」

  我才像徹悟過來似的說:

  「啊!原來你也是要這樣的嗎?我曉得了。你無意中說出心底的秘密來了。」

  這可見他的性情和小孩子多麼像,人們說的「赤子心腸」,正可以給他做天真的寫照。其實我並不會怎樣責罵過他,只是兩個人相處慣了,大大小小、內內外外的不平、委郁,叢集到他的身上,在正沒好氣的時候,如果我再一言不慎,這火山立刻會爆發,而且熔岩就在澆到我頭頂上來。的確,如果不是我溫靜地相慰,是不易了事的呢。

  有些時候我也很為難,譬如在飯後的其他時間,海嬰也會走到房裡來的,以他特別對海嬰的慈愛,和小孩的善於揣測成人,自然走到比較歡喜他的人跟前,而歡欣親切地跑到他面前了。他能板起臉孔叫他出去嗎?不能的,就是在最忙,也會放下筆來敷衍幾句,然後再叫我領他去玩。有一回,他的稿紙正寫到一半,海嬰來了,看到他還未放下筆,出乎意外地,突然,他的小手在筆頭上一拍,紙上立刻一大塊墨,他雖則愛惜他的心血鑄出來的東西,但並不像發怒,放下筆,說:「唔,你真可惡。」海嬰飛快地逃開了。

  我是經常在旁的,除了有事情走開之外;尤其海嬰來了,就是他和他玩,我也要陪在旁邊,到小孩六七歲還如此。這不是他的命令,而是我自動地認為要這樣做才好。女工是更不了解他的脾氣和小孩的心情的,小孩在我們房間,女工來了也會不知所措。在寫字檯上,海嬰歡喜立在椅子上拿起筆來亂塗。魯迅是很珍惜一切用具,不肯隨便拋棄小小一張紙,即使是包裹東西回來的紙張,也必攤平折好積存起來。包紮的繩子也一樣,一束一束地卷好,放起,遇到需要的時候應用。但對於海嬰索取紙張時,就是他最歡喜的,給他亂塗,也是滿心愿意的。有時倒反而是我可惜起來了,我以為小孩子無知,應該曉諭,不好隨便糟蹋。但他更珍惜兒童時代求得的心情,以他小時候的經驗,教訓過他,總多方給他滿足。我不便過分制止他對小孩的依順,然而因此海嬰也許到如今有時還不大會愛惜物件。

  在他身邊玩得看看差不多的時候了,我會提議叫海嬰走開,省得誤了他做工,遇著他高興,會說:

  「不要緊的,讓他多玩一歇罷。」

  或者說:

  「他玩得正高興,不肯走的,讓他在那裡,橫豎我不做什麼。」

  那麼我要察言觀色,看看他是否急要做事,再看海嬰是否到了適可而止的機會;如果錯過了機會,或者不曉得他在忙於工作,或者以為他們父子間正歡暢地談天,不好驀然叫開,等之又等,才由他開口叫海嬰到別處玩的時候,等他去後,也許會感慨地說:

  「把小孩交給我領了幾個鐘頭了。」

  在同小孩玩的時候他是高興的,我又不敢打斷他們興致——再把小孩叫開,但是走後他馬上又珍惜時間的浪費,他是這樣地克制著,為了和愛子周旋都覺得太過長久了。這更使得我在彷徨無主中度著日常的生活。

  不過自從有了海嬰,我們的生活比較複雜講究些了,第一是用人方面,以前兩個人是沒有請人的,衣服的洗淨和房屋打掃,是每天托建人先生的女工來一次,再早晚給我們拿些開水來,煮茶是我自己動手的,到了吃飯時候,來通知了,我們就到建人先生的住房裡,五六個人一同吃。四五樣普通的小菜,吃到後來不大有了,也還是對付著,至多不過偶然買些叉燒之類助助餐。這種生活,比較起一般小家庭還要簡單,差不多如是者有二年之久。海嬰生下之後,首先尿布每天要洗許多次,再要幫忙照料孩,非添一個人不可,於是才雇了一位女工。

  第二是住室方面,總是揀最風涼的給小孩睡。冬天,也生起火爐來了,海嬰臥室一隻,魯迅也叨光有一隻。不過火爐之於海嬰,總不能算是「恩物」。前面說過,我的值夜是從二時到晨六時,六時一到,馬上去叫醒女工,一面給海嬰餵奶,一面讓女工去把樓下魯迅的書室生起火,然後叫女工在下面招呼孩子,讓我可以再歇息一會兒,照例到早上九時才再餵奶。哪裡曉得我們的苦心,給女工通通推到河裡去了,房間生了火爐,熱度頗高,在晨間的低溫之下,她就經常抱著小孩開了臨街的小窗和男朋友聊天,可憐這初生至六七個月的嬰孩,在半冷半熱中受著磨鍊。抵抗不住了,就時常傷風,但我們哪裡料想得到?待到小孩七個月,我們搬家了,才把她謝絕,之後,才有人說到如此這般的情形。

  一九三〇年三月,魯迅因參加「自由大同盟」「左翼作家聯盟」等集會,國民黨浙江省黨部同時也呈請通緝,魯迅第一次避難在外,寄寓在內山先生家裡的假三層樓上。每隔三兩天,我抱了海嬰去探望一次,這時海嬰已經有半歲了,很肥胖可愛。為了避難在外,使他不能夠每天看見他的愛子,相見了,在這種環境中,心情是相當說不出的難受。到了海嬰六足月的一天,他還冒著偵緝者的嗅覺之下,走出來同海嬰到照相館去拍照,這時海嬰還不會站立,由他蹲在桌子後面而扶持住,才成一張立像。

  壓迫的波瀾似乎有些低下,重又迴轉寓所。但寓所位在閘北,隨時有可能被拘捕的一個極惡劣環境之下,迫使我們另覓新居於北四川路,雜在全是外國人住居的洋房裡。剛剛安頓不久,就遇到一九三一年一月的柔石被逮事件,他和馮鏗都曾經到過我們住所,而且傳出來的消息,也從柔石探問過魯迅,這直接地追求,可能無辜被逮的。只是他一個人出走也不大妥當,我們在患難中也不能共生死在一處嗎?還是把我們留在原處實在不好,這回是三個人連同女工一位,租了一間外國旅館,住下來了。這時海嬰不過一歲零三個月,剛學走路,在窄窄的一小間房裡,較暖好的大床,讓給海嬰和女工睡,我們是在靠門口的一張比較小的床上。避難是不能帶書籍和寫作的工具,更難得有寫作的心情的,除了烤烤火,和同住的鄰客談談天之外,唯一的慰藉,就恐怕是海嬰的天真,博得他幾許的歡笑。

  然而舉家避難,負擔實在不輕,所以後來簡直對於時常傳來的危機,是由他去了。而且海嬰也逐漸長大,會找爸爸,同了他去,也會說出在什麼地方,不使父子相見,事實也難做得到,因而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聽其自然了。最後的一次避難,在一九三三年八月,那是因為兩位熟識的朋友被捕之故,但已經不大像避難,白天仍然回到家裡,只是夜飯後住在外面就是了。

  一九三二年的「一·二八」炮火在將次停止的時候,夾住在難民堆中的海嬰,染了疹子,為了清靜和取暖的方便,魯迅急忙向旅店找到兩間房子住了十天。疹子退淨,我們就搬回北四川路寓所,因著生活的動盪,女工的告退,戰後物質購置的困難,勞瘁之後,三個人都先後生病了。海嬰是疹後赤痢,接連幾個月都沒有好,每天下痢許多次,急起來,就抱著下在白洋磁罐上,每次的便痢,魯迅一定要親自看過,是否好些了,看完之後,就自己去倒在抽水馬桶內,勸他交給女工,他是不大肯的,是否怕不當心傳染開去呢?有時因了齷齪而加以勸告,但他的答覆是:「醫生眼裡的清潔,不是看表面,是看有否消毒過,平常人所說的齷齪是靠不住的。」這種不問大小親力親為的態度,有些朋友暗地批評他太過分心了。但不曉得他一向是自己動手慣,自然會有這樣的脾氣,而況對於他的愛子,他能不留心嗎?平時海嬰生病了,生病期中的糞便,一定要留給他看過才可以倒去,比較嚴重的赤痢,自然更不放心了。他是深曉得醫學上的從糞便診察病情的,既然如此留心小孩的生病,照料和陪著去看病等的繁瑣任務之下,因之每次海嬰生病,就是給他的一種重累,甚至也妨害到寫作,這是我所看了不忍的。如果再多添幾個小孩,真會把他累死。

  每年至少有一次,在海嬰生日那天,我們留給他作為紀念的禮物,就是同他到照相館去拍照,有時是他單獨拍,有時是三個人同拍,值得紀念的照相有三張,一張是海嬰半周歲時,魯迅先生特從逃難處走到外面,一同到照相館,由他蹲著,以雙手支持海嬰的立像,另一張是他五十歲,海嬰周歲時,他抱著海嬰照了之後,親自題了兩句詩:「海嬰與魯迅。一歲與五十。」他題好之後,自己說:「這兩句譯成外國文,讀起來也很好的。」再一張是在海嬰四周歲時,冒著暗沉沉的將要暴雨的天氣,我們跑到上海最有名的一家外國照相館去了。如果是迷信,這一天真像預示我們的否運到來,走到照相館的門口,不久就是決了堤一樣的大雨從天上倒下來,幾乎連回家也不容易。以後就更沒有三個人一同拍過照了。而這一張,就是流傳在外面最容易見到的。另外的禮物,有時也買些糖果、點心、玩具作贈品。在臨到海嬰六周歲,他逝世的前一年,就更加鄭重地做了一次生日,先是帶著到大光明去看電影,出來又到南京路的新雅晚餐,在海嬰是滿高興的,他也為他的高興而高興。但總排遣不掉他那種急迫的情緒,有時會忽然呆起來,或坐立不安,急於要回家照常工作之狀可掬。

  至於他自己的生日,活著的時候,我們共同生活以來,每年這一天,我多少總預備些他喜歡吃的菜餚之類,算作慶祝。

  今天在執筆的時候,正是陰曆的八月初三日,很巧合的,是魯迅先生的,也是我母親的生日,母親死得很早,生日怎樣做,我已經不記得了,但死了之後,每年這一天,家裡一定做些菜,燒點紙錢,祭奠一番。自他逝世之後,也度過了兩次生辰了,固然我沒有做過菜來祭奠,連到墳頭去走一趟紀念一下也不可能!就是買些鮮花貢獻在照片跟前也沒有做。不是忘記,不是儉省,而是我心頭的迷惘,只要驀然想到他,隨著憶念,我會突然地禁不住下淚。這無可補償的損失,尤其對於我,沒有任何物質上的動作可以彌補,或慰藉一下的。至如無論什麼舉動,加之於他,我總覺得不稱意。想到今天他活著時候,我的欣快,彼此間的融洽,是給我現在更深刻的痛苦的對照,直到永遠。

  實在因為體力之故,在馬路上海嬰多由我帶領,或抱在手裡。如果在這時候,我手裡拿的東西,他一定搶過來自己拿,也是一種分擔責任之意罷。遇到坐在車子裡,總是叫海嬰在當中,兩旁的我們,由他招呼著,一定要把腳攔阻住,有時更加用手扶持,防他跌倒。一句話,小孩在他旁邊任何時候,都是用全副精神留心著他的起居動定的,太費神了,往往在走開之後,這才舒一口氣。如其夾坐在我們當中的海嬰指東畫西地鑑賞馬路,提出疑問,他就會和我作會心的一笑,對海嬰真是「象憂亦憂,象喜亦喜」,把人家兄弟之愛易作父子之愛的。

  在炎夏的夜裡,晚餐之後照例是海嬰在我們旁邊,遇到他高興了,會約同出去散步,或者到朋友那裡閒坐。更多的機會是到內山書店,這時海嬰首先把放在書架旁的梯子搶到手,一定爬到頂層,睥睨一切,自得之至。然後從內山先生那裡得到糖果點心或書籍之類,時常是滿載而歸的。有一天,照例散步回來,至附近吃過冰淇淋之後,海嬰還不肯回家,而且對坐汽車有特別興趣,他也就特從其好,三個人坐著車子,由北四川路底向江灣兜風,一直開到體育會才轉回來。那裡路寬人靜,真是暢所欲行,在上海的特坐汽車兜風,這算是唯一的一次閒情逸緻,也可以說是有了海嬰之後生活的變化,以前我們整天是書呆子,哪裡想到會去兜風的呢。

  從前這書呆子的他,除了到書店去,其他的什物店是頭也不回地走過的。有了海嬰之後,他到稍遠的地方,一定要到大公司的玩具攤上,留心給小孩揀選玩具。最歡喜買回來的,是那用絲線旋緊再放下來急轉的洋鐵做的一種陀螺。點心罐頭之類有時也會買來。遇到朋友請吃點心,倘使新出品,他會留起一兩件帶回,尤其到外面時間比較長久了,海嬰就會說:「爸爸還不回來,一定有好東西帶來的罷。」所以他一回來,在門口等待的他,一定奪取他手中的包裹檢查一下,要是投其所好呢,就歡躍而去;如果帶來的是書,失望了,他一定抱歉而又預期答應好,須一定給他買。為了這新的需要,迫使他不能專注意於書,別的店鋪也留心到了。

  對於孩子的性教育,他是極平凡的,就是絕對沒有神秘性。赤裸的身體,在洗浴的時候,是並不禁止海嬰的走出走進的。實體的觀察,實物的研究,遇有疑問,隨時解答,見慣了雙親,也就對於一切人體都了解,沒有什麼驚奇了。他時常談到中國留學生跑到日本的男女共浴場所,往往不敢跑出水面,給日本女人見笑的故事,作為沒有習慣訓練所致的資料。所以有些外國社會,不惜在野外男女赤裸,共同跳舞地練習,也正足以針對中國一些士大夫階級的紳士們,滿口道學,而偶爾見到異性極普通的用物,也會涉遐想的變態心理的亟須矯正,於從孩子時代來開始了。

  普通知識的灌輸,他並不斤斤於書本的研究。隨時隨地常識的曉諭譬解;便中有時對於電影的教育,也在娛樂中採得學識的一種辦法,他是盡著機會做的。他自己對舊式的背誦似乎很深惡痛絕。對一般學校的教育的制度也未必滿意。如果他較年輕,有了孩子,我想也許自己給以教育的。可惜海嬰生下之後,人事的匆促,他未能照顧到他的求學方面。然而在現時的學校,讀到大學畢業,甚至留學回來,是否個個都成器了呢?還是疑問。因此孩子入校讀書情形,可以說在他是並不怎樣注意的,而且他自己所學和所用的也並不一致,還是自修要緊,在他想來或者如此。看看海嬰,的確在他旁邊,時常問東問西的,增加了不少常識。

  到了現在十足歲了,離他死已三周年了,海嬰還不過讀到小學的三年級,有些常識,卻超過五六年級的兒童所曉得的。但海嬰並不滿足,他時常說起:「爸爸如果現在還沒有死多好,我有許多許多不明白的都可以問問他。」我聽了除了慚愧自己的學力低淺而外,對孩子是沒法填補這缺憾的了,然而社會像海底的寶藏一樣繁複、燦爛、深潛、可喜、可怖,我將把孩子推到這人海茫茫中,叫他自己去學習。「只要他自己學好,父母的好壞是不在乎的。中國社會向來只看本人的成就,所謂英雄不問出處,父母是沒有多大關係的。」有時談到孩子的將來,魯迅先生往往就這樣說。他沒有一處不是從現實著想,實社會是一個什麼樣的,他可以算是拿到這秘密的鎖鑰了。因之我也不是打算把海嬰送到海里一讓他給淹沒。他應該訓練自己,他的周圍要有有形無形的泅泳衣來自衛,有透視鏡來觀察一切,知道怎樣抵抗,怎樣生存,怎樣發展,怎樣建設。魯迅先生活的時候,給予他的教育是:順其自然,極力不多給他打擊,甚或不願多拂逆他的喜愛,除非在極不能容忍,極不合理的某一程度之內。他自己生長於大家庭中,一切戕賊兒童天真的待遇,受得最深,記得最真,絕對不肯讓第二代的孩子再嘗到他所受的一切。尤其是普通所謂禮儀,把小孩子教成木頭人一樣,見了人都不敢聲響的拘拘為仁,他是絕不肯令海嬰如此,要他「敢說、敢笑、敢罵、敢打」。如果我們錯了,海嬰來反駁,他是笑笑地領受的。因此,海嬰直到如今,和普通小孩在一起,總覺得他太好動,太好研究一切,太不像守規矩的樣子,就這樣罷,我們的孩子。

  1.選自《欣慰的紀念》,1951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標題為本書編者新擬。

  2.指當時的商務印書館。——編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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