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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先生的日常生活

2024-10-09 10:38:04 作者: 許廣平 等

  我所認識的魯迅先生,只不過占其全生涯的五分之一強,比較起許多他的老朋友,還是知道得不算多,寫起來未必能周到。不過承好些朋友的督促,以為研究這時代的中國思想者,就是一飲一食,也可資參考的。為了義不容辭的責任,就拿起筆來了。然而每回談到關於他的一切,卻使我傷慟,時常眼睛被水蒸氣蒙住了,以致擱起筆來。我願意追述他,又怕追述他,更怕追述得歪曲了,喪失了我對於他的敬意。我誠然做過他的門徒,但離了學生生活之後,還是一樣敬重的我的導師,我將能怎樣描寫我心中所願意說的話?

  「囚首垢面而談詩書」,這是古人的一句成語,拿來轉贈給魯迅先生,是很恰當的。我推測他的所以「囚首垢面」,不是故意驚世駭俗,老實說,還是浮奢之風不期引起他的不重皮相,不以外貌評衡一般事態,對人如此,對自己也一樣。

  做學生的時候,我曾正如一般頑童,邊聽講邊把這位滿身補釘,不,滿天星斗,一團漆黑,長發直豎的先生速寫起來。我更很快就研究他的為什麼。後來比較熟識了,我問他是不是特意做成這樣的「保護色」,使人家不注意?他好像默認地笑了,這時我以為探尋到什麼似的喜悅,給我猜中了罷。

  其實,沉迷於自己的理想生活的人們,對於物質的注意是很相反的。有誰見過那些發明家在沉浸於學問的研求時,還時刻想到他的生活。拿表當作雞蛋煮,和為了醫學上的研究,甚至把有害生命的細菌也吞到自己肚子裡做實際試驗的精神貫注、不顧一切的人,不是也聽到過的嗎?所以魯迅的一種寒傖之狀,正不足為奇的。

  另外的原因,他對於衣服極不講究,也許是一種反感使然。據他自己說,小的時候,家人叫他穿新衣,又怕新衣弄污,勢必時常監視警告,於是坐立都不自由了,是一件最不舒服的事。因此他寧可穿得壞些,布制的更好。方便的時候,譬如吃完點心糖果之類,他手邊如果沒有揩布,也可以很隨便地往身上一揩。初到上海的時候,穿久了的藍布夾襖破了,我買到藍色的毛葛換做一件,做好之後,他無論如何不肯穿上身,說是滑溜溜不舒服的。沒有法子,這件衣服轉贈別人,從此不敢做這一類質地的衣料。直到他最後的一年,身體痩弱得很,經不起重壓,特做一件絲綿的棕色湖縐長袍,但是穿不到幾次,就變成臨終穿在身上的屍衣,這恐怕是成人以後最講究的一件了。

  他對於幼年穿新衣的不自由給予深刻的印象,所以對於海嬰的衣著,穿了之後,是不願意叫他當心的。如果他的小手也揩在身上,那算是和父親學樣,滿不在乎的,可憐就是我在旁邊看到的不舒服,也不好干涉,這時完全孤立了。

  孔子的「棲棲遑遑」,是為的周遊列國,想做官,來達到他改革社會的理想。而魯迅也終日「棲棲遑遑」地「席不暇暖」,卻為的是人手少,要急著做的事情正多,他以一當百還嫌不夠,時常說:「中國多幾個像我一樣的傻子就好了。」「有一百個,中國不是這樣了。」所以一面自己加緊工作,一面尋求精神的戰士。

  有些青年是那麼熱切地登門求教。在北京,我所見到的他的寓所,是時常川流不息地一批去了又來一批,甚至錯過了吃飯的時間來陪客的。自然這其中也許有些不過是來聽聽他的幽默談話,博得輕鬆的一笑而去。這當然對於他是一種損害,但更不乏至誠至正地來求教。他絕不忍為了寶愛自己的光陰而拒卻過,有時談興正濃,他反而會留你多坐一會,誠摯而又沉潛,久之意氣相投,和他共鳴的精神戰士,以他做軸心,而放散到四面八方的不知凡幾。

  因為工作繁忙和來客的不限制,魯迅生活是起居無時的。大概在北京時平均每天到夜裡十至十二時始客散。之後,如果沒有什麼急待準備的工作,稍稍休息,看看書,二時左右就入睡了。他並不以睡眠而以工作做主體,譬如倦了,倒在床上睡兩三小時,衣裳不脫,甚至蓋被不用。就這樣,像兵士伏在戰壕休息一下一樣,又像北京話的「打一個盹」,翻個身醒了,抽一支煙,起來泡杯濃清茶,有糖果點心呢,也許多少吃些,又寫作了。《野草》,大部分是在這個時候產生出來的。

  

  有時寫興正濃,放不下筆,直至東方發白,是常有的事。在《彷徨》中的《傷逝》,他是一口氣寫成功的。勸他休息,他就說:「寫小說是不能夠休息的,過了一夜,那個創造的人脾氣也許會兩樣,寫出來就不像預料的一樣,甚至會相反的了。」又說:「寫文章的人,生活是無法調整的,我真佩服外國作家的定出時間來,到時候了,立刻停筆做別的事,我卻沒有這本領。」

  但是他的脾氣也並非一成不變。在上海,頭髮也不那麼長了,衣服也不一定補釘了,差不多的時候也肯抽出時間做清潔運動了。他並不過分孤行己意,有時也體諒到和他一同生活的別人。尤其留心的是不要因為他而使別人多受苦。所以,他很能覺察到我的疲倦,會催促快去休息,更抱歉他的不斷工作的匆忙沒有多聚談的機會,每每贖罪似的在我睡前陪幾分鐘。臨到我要睡下了,他總是說:「我陪你抽一支煙好嗎?」「好的。」那麼他會躺在旁邊,很從容地談些國家大事或友朋往來,或小孩子與家務,或文壇情形,談得起勁,他就要求說:「我再抽一支煙好嗎?」同意了他會談得更高興,但不爭氣的多是我,沒有振作精神領受他的談話,有時當作是催眠歌般不到一支煙完了,立刻睡熟了,他這時會輕輕地走開,自己去做他急待動筆的譯作。

  偶然也會例外,那是因為我不加檢點地不知什麼時候說了話,使他聽到不以為然了,或者恰巧他自己有什麼不痛快,在白天,人事紛繁,和友朋來往,是毫不覺得,但到夜裡,兩人相對的時候,他就沉默,沉默到要死。最厲害的時候,會茶煙也不吃,像大病一樣,一切不聞不應,那時候我真痛苦萬狀。為了我的過失嗎?打我罵我都可以,為什麼弄到無言!如果真是輕蔑之極了,那我們可以走開,不是誰都沒有勉強過誰嗎?我不是傷痛我自己的遭遇,而是焦急他的自棄。他不高興時,會半夜裡喝許多酒,在我看不到的時候。更會像野獸的奶汁所餵養大的萊謨斯一樣(用何凝先生的譬語),跑到空地去躺下。至少或者正如他自己所說,像受傷了的羊,跑到草地去舔干自己的傷口,走到沒有人的空地方蹲著或睡倒。這些情形,我見過不止一次,我能這時候把他丟下不理嗎?有一次夜飯之後,睡到黑黑的涼台地上,給三四歲的海嬰尋到了,也一聲不響地並排睡下,我不禁轉悲為笑,而他這時倒爬起身來了。他決不是故意和我過不去,他時常說:「我們的感情算好的。」我明白他的天真。他對一切人可以不在意,但對愛人或者會更苛求。後來看到海嬰的對我時常多方刁難,更懂得了為什麼對最關切的人如此相待。受到社會上許多磨難的他,一有感觸,會千百倍於常人的看法的。我同情他,但不知此時如何自處,向他發怒嗎?那不是我所能夠。向他討饒嗎?有時實在莫名其妙,而且自尊心是每個人都有的,我不知道要饒什麼。抑鬱,悵惘,彷徨,真想痛哭一場,然而這是弱者的行徑,不願意。就這樣,沉默對沉默,至多不過一天半天,慢慢雨散雲消,陽光出來了。他會解釋似的說:「我這個人脾氣真不好。」「因為你是先生,我多少讓你些,如果是年齡相仿的對手,我不會這樣的。」這是我的答話。但他馬上會說:「這我知道。」

  他處理他的書籍文具,似乎是比生命還著重,看看他的衣身,是不會想到這樣一個相反的對照的。比如書齷齪了,急起來他會把衣袖去揩拭,手不乾淨,也一定洗好才翻看。書架的書,是非常之整齊,一切的文具用品,是他經手的,都有一定的位置,不許放亂。他常說:「東西要有一定的位置,拿起來便當,譬如醫藥瓶子,換了地方,藥劑師是會犯配錯藥的危險的。」他處理用品,就像藥房的整然有序,無論怎樣忙,寫完字之後,一定把桌面收理好,然後才做別的事。他的抽屜,也一樣地有秩序,是不願意人搬弄的。在北京時,他小小的寢室,經常也是會客室,怕人家隨手翻亂他的書,所以愛好欣賞些的,總是藏在較不注意的地方。他更不願意借書給人,除非萬不得已,遇到來借,倒不如另買一本贈送較妥。有時送給他的叢書,為了急於把同類的包藏起來,就是我預備看時也會嫌等得太久而包起的。曹禺先生的《日出》,我就沒有看完,給劃然中止,好像電影正開到一半停止住了的不舒服。但是如果海嬰來搶他看開的書,或翻弄他的圖畫書,他卻從未阻止過,至多叫我在旁邊幫忙照料,讓他看完才收好。他對於幼小者的同情,不肯拂逆他的意志,無論在什麼時候都一樣,甚至對於他酷愛的書也如此。

  他對於書的看重,我沒有見過第二個人像他這樣。比如人家送他的《小說月報》《東方雜誌》等的定期刊物,他看完了之後,總是每五六冊做一包,紮好,寫上書名和第幾期至第幾期,以便檢查。凡是他包過的書,那方正緊湊,拆開之後,我是再也不能照樣包好的。他不但包得好,對於扎的繩子也很留意,如果是好些的書,或線裝本,扎時一定揀那些有漿質棉線做的繩子,免得扎的地方日久留一條線痕。就是這扁平的棉繩,扎時也要攤平,線頭的結,一定要打在書的邊緣,省得將來壓著一個結的痕跡。有時人們送給他的定期刊物如《文學》之類,偶然收到一本裝訂不大齊正的,他一定另外托人再買一本較好的換過。自己印好的書,也首先揀出兩部,包好起來。這愛惜的書,我很對不起,自他死後,未能好好地整理妥存起來,不免有些污損的了。

  對於線裝書,他也能夠拆散修理,裝訂完好。像《北平箋譜》的線裝之外,更布包角頭,遇有缺頁時,都是他自己拆添完善,和原來一樣齊正。而且訂的雙線也一定使它平行,絕不肯讓其絞纏一起。有時對於太舊的古書,兩頭都被塵埃染黑了,他也會一手緊壓,一手用浮水石把它磨乾淨,使之煥然一新。

  洋裝書如果是時常用到的,他就先包一張書皮,省得齷齪。送給我的好些新書,他更歡喜把蠟光紙給包一張封面。在北京,有時到他那裡,他會把四五本自己寫作和別人的著作,每本都用雪白的紙包好見贈,接到手真不知如何從心底感謝呢。

  他不但書包裝得好,信封也做得好,大約一些老朋友還記得收到過他親手做的信封的。在北京時,常常看見他把寄來的比較大而質厚的信封翻轉面,更有時是把一張長方紙做成一隻信封,非常之齊整勻稱,絕不歪斜,大小異形,用一定的方法、技巧,純熟而又敏捷,一下子做出一批來了。既能把包裹紙改成信封,真所謂化無用為有用,更於他那時的經濟條件適合。但我還不了解他的苦心,反而向他惡作劇似的諷刺,把見到的紙張都疊起來請他做信封。然而他何必多作辯解呢,只笑一笑就是了。想起來都難過,我太膚淺,類似這樣的搗亂真可惡。

  說到廢紙做信封,我更憶起他日常生活之一的惜物。每於包裹的東西拆開之後,不但紙張攤平,放好,留待應用,而且更把繩子卷好,集在一起,預備要用的時候,可以選擇其長短粗細,適當地用。自然這些無關大體的瑣屑細微之極的枝葉問題,或者是毫不足道的。在一些大人先生們或洋博士之流,何嘗會把這戔戔放在眼裡。而他則正唯其如此,日積月累地,隨時隨地可省則省,留有用的金錢,做些於人於社會有益的事,不然,不管他如何大心助人,以區區收入,再不處之儉省,怎能做到他當時所願做的呢。

  有些地方他卻不願意節省,例如住房子。我們初到上海,不過兩個人,平常租一層樓就夠用了,而他卻要獨幢的三層樓,寧可讓他空出些地方來,比較舒服,雖然女工倒是不用。吃的東西雖隨便,但隔夜的菜是不大歡喜吃的,只有火腿他還愛吃,預備出來不一定一餐用完,那麼連用幾次也可以。素的菜蔬他是不大吃的,魚也懶得吃,因為細骨頭多、時間不經濟,也覺得把時間用在這種地方是可惜的。照例日常以魚肉菜蔬做主體,但這裡已經有一大部分不愛用了。愛用的還有辣椒,說起來也有一段可悲的生活在裡面。據他時常說起的是:當他領受他母親的八塊錢到南京求學,到了之後,款就用完了。入學之後,再沒有多餘的錢可以給他做禦寒的棉衣,而冬天來了,砭人肌骨的寒威是那麼嚴酷,沒有法子,就開始吃辣椒取熱,以至成了習慣,進而變為嗜好,因之更是損害到胃的健康的要素之一。糖也歡喜吃,但是總愛買三四角錢一磅的廉價品。在北京時,東城有一家法國點心鋪,算是那時首屈一指的了,很難得的機會,他才從收到的有限的稿費里買兩塊錢蛋糕來吃,而且也歡喜請我們。有時我怪問他為什麼剛才不拿出來請客,他卻嘆息地說:「你不曉得的,有些少爺真難弄,吃了有時反而會說我闊氣,經常吃這樣點心,不會相信我是偶然的。」這可見他的隨處小心,一面我也疑心到他的過慮。但事實是:有時他知道某一位的艱困,請他們吃便飯,結果會說是他用酒食賄賂的呢,有的人就能夠這樣出奇,也難怪他的過慮。即使如此過慮,也還不免於謗毀的到來,所以有時他的舉動,如果不是在社會上身受到多方的經驗,是不大容易了解的,至少我自己覺得越過一天越加深地了解他。

  人們對於他的飲酒,因為是紹興人,有些論敵甚至畫出很大的酒罈旁邊就是他。其實他並不至於像劉伶一樣,如果有職務要做,他第一個守時刻,絕不多飲的。他的尊人很愛吃酒,吃後時常會發酒脾氣,這個印象給他很深刻,所以飲到差不多的時候,他自己就緊縮起來,無論如何勸進是無效的。但是在不高興的時候,也會放任多飲些,例如在廈門大學,看到辦教育的當局對資本家捧場,甚至認出錢辦學校的人好像是父親,教職員就像兒子的怪論,真使他氣憤難平,當場給予打擊。同時也豪飲起來,大約有些醉了,回到寢室,靠在躺椅上,抽著煙睡熟了,醒轉來覺得熱烘烘的,一看眼前一團火,身上腹部的棉袍被香菸頭引著了,救熄之後,燒了七八寸直徑的一大塊。後來我曉得了,就作為一個根據,不放心他一個人獨自跑到別的地方。

  茶飲得很多的,而且一定要清茶。在北京時,他獨用一隻有蓋的舊式茶杯,每飲一次泡一次,很濃,是我們用起來覺得有苦味的,還可以再泡一次。到了上海,改用小壺泡茶,但是稍久之後,茶的香氣會失去的,如果不是工作太忙,沒有時間細細品茶,他就會要求另換一壺。等到新鮮的茶來了,恰到好處的時候,他一面稱賞,一面就勸我也飲一杯,因此也學會吃濃茶了。

  他更愛吸菸,每天總在五十支左右。工作越忙,越是手不停煙,這時候一半吸掉,一半是燒掉的。在北京和章士釗之流的正人君子鬥爭,醫生曾經通知過他,服藥同時吸菸病不會好的,我們幾個學生那時就經常做監視的工作,結果仍然未能停止,從此之後,只不過勸告減少而已。他用的煙是廉價品,遇到朋友送些好的,也不肯獨用,一定分贈些給別人,共同欣賞。黑貓牌的香菸他最愛好,可惜價錢貴,難得買來吸。還有一種似香菸粗細,用菸葉做成的廉價品,吸起來似雪茄菸氣味,他也愛好,但氣味不好,我不歡喜,他也就不買了。偶然也吸雪茄菸,似乎並不很愛。菸灰缸卻一定要深而且大,放些水,省得灰隨風亂飛。菸嘴是在上海以後才經常用的,又儉省,吸到半寸長,手都拿不住才棄掉,如果那些拾香菸頭的遇到他,一定沒有好處,因為那一部分已經給煙油弄潮濕,不好再用了。

  記不清有誰說過:魯迅的生活,是精神勝於物質。的確的,他日常起來遲了,多在十一時許,那麼午飯就吃不下了,這樣一起床就開始工作,有時直至吃夜飯才用膳,也不過兩三種飯菜,半杯薄酒而已。想起來卻是我的罪過,不會好好地注意他的營養,到後來,好像燈油耗盡,那火光還能支持嗎?

  我很直白地把他的生活寫出來,但並不希望我們的文壇志士因熱愛他而全盤模仿。譬如因為我是他的學生,有朋友看到我對於他的一切,恰好他的愛人也是學生,於是很神氣地說:「我是你的先生,我應該教你,你應當像某某一樣。」又有一位聽到我說過魯迅不肯借書給人,於是他對他的愛人也如此。這未免太「那個」了。我想該大可不必的,寫這篇短文的本意毫不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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