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的日常1

2024-10-09 10:38:01 作者: 許廣平 等

  許廣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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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魯迅先生的寫作生活

  一個作家對於他的寫作生活是嚴肅的,如其這位作家是認真地對他的工作忠實的話。隨隨便便一揮而就的態度,不是一個好的作家所應有的。至少,他應該很謹慎地從事他的工作,我對於魯迅,所見到的就是這樣。

  他是時常被許多識與不識的人們邀請寫稿的。在被限定的時間已經很急促,沒有工夫多加思索的餘裕,或者他自己正在沒有預算到的中間,一定要臨時趕交文稿,那麼,他寧可找些短篇來翻譯,卻絕不肯潦草從事,許多的短篇譯文,大約就是這樣來的。然而在未動筆之先,選擇材料之際,是很經過一番苦心的,甚至為了沒有適當的材料,連找幾天,看了幾許的原作,也是常有的事。到這時候,他會感慨地說:「唉,翻書也不容易。」為了這方面的苦惱,所以他是時常留心買新書的,遇到有可以做翻譯的準備的材料時,他就有時先買妥在那裡。

  約一九三三至一九三四年,在遭遇到無比的壓迫的時候,文章不能用魯迅兩個字投稿,因為檢查者看到會沒有理由地就給抽掉。已經出版多時了的,逢到郵遞的檢查時,也會因為封面是紅色而被禁止通遞,如《吶喊》就是。一些書店,也在這個時候停止支付版稅,他們是最聰明不過的,講什麼良心!落井下石是中國的老成語。然而人總得生活,不能束手待斃的,因此他曾經想翻譯法布爾的《昆蟲記》,他以為這部著作值得介紹,雖然太偏於文學些了,還是一部偉大的作品,對於科學的貢獻,對於中國人學問的增進都很有幫助的。不曉得為什麼到如今似乎還只有簡單的節錄給兒童作讀物的片段譯出。他把那部《昆蟲記》陸續買來了,約好建人先生替他擔任校正,並托他向某大書局2接洽,預定每月交出若干譯稿,把收入來維持那半地下生活的支撐。然而也沒有成為事實,只留得未譯的原書作紀念品而已。從這裡我們又可以看出魯迅當時雖然志在謀解決生活,仍不忘記讀者方面的需要,並不是只為自己著想,做那投機事業一樣,專門投讀者所好,迎合觀眾心情的輕鬆讀物取材的。

  至於創作,更是加倍地當心的,就算三五百字的短評,也不是攤開紙就動手。那張躺椅,是他構思的好所在,那早晚飯前飯後的休息,就是他一語不發,在躺椅上先把所要寫的大綱起腹稿的時候。每每文債愈多,腹稿愈忙,飯前飯後腦筋愈不得休息,更影響到他的胃納不佳,食欲不振,這都是互有關係的。就這樣磨掉了他的生命。

  他有一本短評《花邊文學》,是因為有些文豪譏諷他的短文而得優厚的稿費,特別借編者的用花邊圍繞而作雙關解釋的。但是魯迅自己知道他的短評產生也不容易,他說:「人家說這些短文就值得如許花邊,殊不知我這些文章雖然短,是絞了許多腦汁,把他鍛鍊成極精銳的一擊,又看過了許多書,這些購置參考書的物力,和自己的精力加起來,是並不隨便的。」這幾句話,就可以了解他一切執筆行文的經過。

  在預備寫比較長一些的文章,或者如《偽自由書》《准風月談》的後記,幾乎是頭也不回,連夜編寫完成的萬言書。當他準備動筆寫比較長文的時候,他會很委婉地勸我先睡,等我睡了之後,可以靜心一意地寫作。因為幾十年的孤燈獨對,潛心工作的習慣,忽然有個人在旁走動,多少是覺得打擾的,我原也不過這樣了解,只當作是他的脾氣,姑且聽之而已。到現在,自己工作起來,也一定要等待到更深人靜,然後才覺得一心一意不被外物紛擾,沒有做到那一步,是不曉得那些人的苦的,我現在更了解他,可惜就是不能在這時告訴他我的了解了!但是一切寫文章的人大約多是如此的罷,如果文人也算有職業,這職業實也不下於夜班生活的工友。

  到了早晨六時左右,經過了一夜寫作完成之後,有時他會把我叫醒,給他泡茶,在飲茶的時候,很高興地叫我先看他的文章。每次文章寫完盡給我先看的,偶然貢獻些修改的字句或意見,他也絕不孤行己意,很願意地把它塗改的。或者預備些東西吃,有時午夜也曾這樣要求,如果能夠再有半杯酒,更覺滿意。但是有什麼好預備的呢!最方便的,就是雞蛋炒飯,放些蔥,蛋是要炒得老的,照紹興農家的吃法,這種蛋炒飯他最喜歡。他歡喜吃硬的東西,飯炒起來也是要焦硬些,軟綿綿的有些不大愛吃,好像絲綢的衣服不愛穿一樣,他是徹頭徹尾從內至外都是農民化的。譬如生黃瓜、脆花生、沙炒豆之類,對於他也還是愛好品。

  他對寫作的修養是很注意的,閒空的大部分都用在看書,更多的是外國書。除了社會科學的書是細細地閱讀之外,普通雜誌,他只是選幾篇或一部分看看就完了。國內出版的雜誌,不過翻翻就算了,如果沒有什麼好作品,是不肯浪費許多光陰的。有時寄來了,拆開之後,看看目錄就算了。我拿過來看,也會勸告似的說:「不如拿這些工夫做別的事。」對於報紙,也不過花費十來分鐘略略過目一下就完了,有時見到我總在看報,他偶然也會不耐煩地說:「這有什麼好看的呢?」他雖然這樣馬虎地過目,但是過了幾天忽然要找某一材料,叫我向舊報翻時,我往往久翻不到,還是由他指示我約在某天某一個角頭處找,這才找到。可見他處理學問的經濟,而我是白費了,等於沒有看過。他不承認有天才,然而這不是天才之異乎尋常嗎?他說:他也是用功得來的,這明明是告訴人以他的天才還是一樣地要用功,要善於用功。

  別人批評他的文章,他或看或不看,卻是不贊成依照批評而改變自己意志的。罵他的文章,就是寄到手頭,他卻未必就看,總把它堆在一旁,等到用作材料的時候才去翻它,這時是比較客觀的研究了,人家以為他暴跳十丈高,其實更多的是爐火純青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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