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生活——後五年
2024-10-09 10:37:59
作者: 許廣平 等
(一九三二——一九三六)
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萬惡的日本軍陷瀋陽,攻下吉林,又破黑龍江,關東三省皆陷。翌年一月,又以海軍陸戰隊窺上海,二十八日夕敵突犯閘北,我第十九路軍總指揮蔣光鼐,軍長蔡廷鍇率所部迎擊,神聖的抗戰遂起。我掛念魯迅的寓所正是在火線中,喬峰的也是如此,無法通訊,不知其如何脫離虎口,不得已電訊陳子英,子英即登報尋覓,於是魯迅知道了,立刻給我一信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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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巿兄:
因昨聞子英登報招尋,訪之,始知兄曾電詢下落。此次事變,殊出意料之外,以致突陷火線中,血刃塞途,飛丸入室,真有命在旦夕之概。於二月六日,始得內山君設法,攜婦孺走入英租界,書物雖一無取攜,而大小幸無恙,可以告慰也。現暫寓其支店中,亦非久計,但尚未定遷至何處。倘賜信,可由「四馬路杏花樓下,北新書局轉」耳。
此頌
曼福。
弟樹? 頓首? 二月二十二日
喬峰亦無恙,並聞。
我又掛念他雖已逃出了,或許寓屋被毀,書物蕩然,又掛念他此後的行蹤,所以接連通訊。茲摘錄其來信數通如下:
季巿兄:
頃得二月二十六日來信,謹悉種種。舊寓至今日止,聞共中四彈,但未貫通,故書物倶無恙,且亦未遭劫掠。以此之故,遂暫蜷伏於書店樓上,冀不久可以復返,蓋重營新寓,為事甚煩,屋少費巨,殊非目下之力所能堪任。倘舊寓終成灰燼,則擬挈眷北上,不復居滬上矣。
被裁之事,先已得教部通知,蔡先生如是為之設法,實深感激。唯數年以來,絕無成績,所輯書籍,迄未印行,近方圖自印《嵇康集》,清本略就,而又突陷兵火之內,存佚蓋不可知。教部付之淘汰之列,固非不當,受命之日,沒齒無怨。現北新書局尚能付少許版稅,足以維持,希釋念為幸。
今所懇望者,唯舍弟喬峰在商務印書館做館員十年,雖無赫赫之勛,而治事甚勤,始終如一,商務館被燹後,與一切人員,倶被停職,素無儲積,生活為難,商務館雖雲人員全部解約,但現在當必尚有蟬聯,而將來且必仍有續聘,可否乞兄轉蘄蔡先生代為設法,俾有一棲身之處,即他處他事,亦甚願服務也。
欽文之事,在一星期前,聞雖眷屬亦不准接見,而死者之姊,且控其謀財害命,殊可笑,但近來不聞新消息,恐尚未獲自由耳。
匆復,即頌
曼福。
弟樹? 啟上? 三月二日
喬峰廣平附筆致候
信中所云被裁之事,即指特約著作員的薪水。
季巿兄:
快函已奉到。諸事至感。在漂流中,海嬰忽生疹子,因於前日急遷至大江南飯店,冀稍得溫暖,現視其經過頗良好,希釋念。昨去一視舊寓,除震破五六塊玻璃及有一二彈孔外,殊無所損失,水電瓦斯,亦巳修復,故擬於二十左右,回去居住。但一過四川路橋,諸店無一開張者,入北四川路,則市廛家屋,或為火焚,或為炮毀,頗荒漠,行人亦復寥寥。如此情形,一時必難恢復,則是否適於居住,殊屬問題,我雖不憚荒涼,但若購買食物,須奔波數里,則亦居大不易耳。總之,姑且一試,倘不可耐,當另作計較,或北歸,或在英法租界另覓居屋,時局略定,租金亦想可較廉也。喬峰寓為炸彈毀去一半,但未遭劫掠,故所失不多,幸人早避去,否則,死矣。
此上,即頌
曼福。
樹? 啟上? 三月十五日
季巿兄:
近來租界附近已漸平靜,電車亦俱開通,故我已於前日仍回舊寓,門牆雖有彈孔,而內容無損。但鼠竊則已於不知何時惠臨,取去婦孺衣被及廚下什物二十餘事,可值七十元,屬於我個人者,則僅取洋傘一柄。一切書籍,巋然俱存,且似未嘗略一翻動,此固甚可喜,然亦足見文章之不值錢矣。要之,與閘北諸家較,我寓幾可以算作並無損失耳。今路上雖已見中國行人,而遷去者眾,故市廛未開,商販不至,狀頗荒涼,得食物亦頗費事。本擬往北京一行,勾留一二月,怯於旅費之巨,故且作罷。暫在舊寓試住,倘大不便,當再圖遷徙也。在流徙之際,海嬰忽染疹子,因居旅館一星期,貪其有汽爐耳。而爐中並無汽,屋冷如前寓而費錢卻多。但海嬰則居然如居暖室,疹狀甚良好,至十八日而全愈,頗頑健。始知備汽爐而不燒,蓋亦大有益於衛生也。欽文似尚不能保釋,聞近又發見被害者之日記若干冊,法官當一一細讀,此一細讀,正不知何時讀完,其累欽文甚矣。回寓後不復能常往北新,而北新亦不見得有人來,轉信殊多延誤,此後賜示,似不如由內山書店轉也。
此上,即頌
曼福。
迅? 啟上? 三月二十一夜
此後,關於寓屋及閘北被毀的情狀尚有數信見告,茲從略。
一九三三年,「民權保障同盟會」成立,舉蔡先生、孫夫人為正副會長,魯迅和楊杏佛、林語堂等為執行委員。六月,杏佛被刺,時盛傳魯迅亦將不免之說。他對我說,實在應該去送殮的。我想一了想,答道:「那麼我們同去。」是日大雨,魯迅送殮回去,成詩一首:
豈有豪情似舊時,花開花落兩由之。
何期淚灑江南雨,又為斯民哭健兒。
這首詩才氣縱橫,富於新意,無異龔自珍。是日語堂沒有到,魯迅事後對我說:「語堂太小心了。」記得魯迅剛由廣州回上海不久,語堂在《中國評論周報》發表一文Lusin,當然深致讚揚,尤其對於他在廣州講演魏晉風度,稱其善於應變。有一天,我和魯迅談及,魯迅笑著說:「語堂我有點討厭,總是尖頭把戲的。」後來,語堂談小品文而至於無聊時,魯迅曾寫信去忠告,勸其翻譯英文名著,語堂不能接受,竟答說這些事等到老時再說。魯迅寫信給我說:「語堂為提倡語錄體,在此幾成眾矢之的,然此公亦誠太淺陋也。」
是年四月,魯迅遷居北四川路大陸新村九號,來信說:「……光線較舊寓為佳,此次過滬,望見訪,並乞以新址轉函銘之為荷。」他住在這裡一直住到死,這是後人應該永遠紀念的地方。
近年來,魯迅因受禁錮,文章沒有地方可以發表,雖則屢易筆名,而仍被檢查者抽去,或大遭刪削。魯迅說:「別國的檢查不過是刪去,這裡卻是給作者改文章。那些人物,原是做不成作家,這才改行做官的,現在他卻來改文章了,你想被改者冤枉不冤枉。即使在刪削的時候,也是刪而又刪,有時竟像講昏話,使人看不懂。」
魯迅有時也感到寂寞,對我詳述獨戰的悲哀,一切人的靠不住。我默然寄以同情,但我看他的自信力很強,肯硬著頭皮苦幹。我便鼓勵著說:「這是無足怪的,你的詩『兩間餘一卒,荷戟獨彷徨』,已經成為兩間餘一卒,挺戟獨衝鋒了。」相與一笑。
魯迅說:「章先生著《學弊論》所謂『凡學者貴其攻苦食淡,然後能任艱難之事而德操亦固』,這話誠然不錯,然其欲使學子勿慕遠西物用之美,而安守其固有之野與拙,則是做不到的。因為窮不是好事,必須振拔的。」
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日本的大學多用為教本,所以有增田涉的譯本。其工作頗誠懇不苟,開譯之前,特地來上海,親就魯迅寓所聽其講解,每日約費三小時,如是者好幾個月。回國後,即整理筆記,開始翻譯,有疑難時,則復以通訊請益,凡二年而始脫稿。印刷裝訂,均極華美。出版後,增田氏以兩冊贈魯迅,魯迅即以一冊題字贈我,並且笑著說:「我的著作在自己本國里,還沒有這樣闊氣裝璜過的。」
魯迅一生做事最大目標是為大眾,為將來。故於大眾藝術和大眾語文,晚年最所致力。
(一)大眾藝術,可以他的提倡木刻為代表。他不但創辦木刻講習會,自己擔任口譯,不但廣搜現代歐洲的名作,開會展覽,連我國古書中的木刻,有可給青年學子作參考材料的,也竭力搜羅善本而印行之,例如陳老蓮的《博古葉子》,他寫信給我說:「有周子競先生名仁,兄識其人否?因我們擬印陳老蓮插畫集,而《博古葉子》無佳本,蟫隱廬有石印本,然其底本甚劣。鄭君振鐸言曾見周先生藏有此書原刻,極想設法借照,鄭重處理,負責歸還。兄如識周先生,能為一商洽否?」我因為子競在上海,便函托蔡先生就近商借。又魯迅對於青年木刻家,一方面鼓勵,一方面予以不客氣的批評,《魯迅書簡》中關於討論木刻的很多,例如給李樺的諸信,言之甚詳。
(二)大眾語文,魯迅發表了許多篇,如《漢字和拉丁化》《門外文談》《中國語文的新生》《關於新文字》和《論新文字》。現在摘引一段如下:
>現在寫一點我的簡單的意見在這裡:
一、漢字和大眾,是勢不兩立的。
二、所以,要推行大眾語文,必須用羅馬字拼音(即拉丁化,現在有人分為兩件事,我不懂是怎麼一回事),而且要分為多少區。……
三、普及拉丁化,要在大眾自掌教育的時候。現在我們所辦得到的是:(甲)研究拉丁化法;(乙)試用廣東語之類,讀者較多的言語,做出東西來看;(丙)竭力將白話做得淺豁,使能懂的人增多,但精密的所謂「歐化」語文,仍應支持。……
四、在鄉僻處啟蒙的大眾語,固然應該純用方言,但一面仍然要改進。……
五、至於已有大眾語雛形的地方,我以為大可以依此為根據而加以改進,太僻的土語,是不必用的。……(《且介亭雜文·答曹聚仁先生信》)
至於魯迅的為將來,可以他的兒童教育問題為代表。「救救孩子」這句話是他一生的獅子吼,自從他的《狂人日記》的末句起,中間像《野草》的《風箏》說兒童的精神虐殺,直到臨死前,憤於《申報·兒童專刊》的謬說,作《「立此存照」(七)》有云:「真的要『救救孩子』。」(《且介亭雜文末編·附集》)他的事業目標都注於此。在他的《二十四孝圖》中說:「詛咒一切反對白話,妨害白話者。」就是為的兒童的讀物。在他的《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中有云:「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此後幸福地度日,合理地做人。」因之對於兒童讀物,費了不少心血,他的創作不待言,他的譯品就有多篇是童話,例如《表》(全集第十四冊)的譯本,真是又新鮮,又有益。「為了新的孩子們,是一定要給他新作品,使他向著變化不停的新世界,不斷地發榮滋長的。」「十來年前,葉紹鈞先生的《稻草人》是給中國的童話開了一條自己創作的路的。不料此後不但並無蛻變,而且也沒有人追蹤,倒是拼命地在向後轉。」(本書譯者的話)不僅此也;魯迅對於兒童看的畫本,也有嚴正的指示,現在引一段在下面:
……畫中人物,大抵倘不是帶著橫暴冥頑的氣味,甚而至於流氓模樣的,過度的惡作劇的頑童,就是鉤頭聳背,低眉順眼,一副死板板的臉相的所謂「好孩子」。這雖然由於畫家本領的欠缺,但也是取兒童為範本的,而從此又以作供給兒童仿效的範本。我們試一看別國的兒童畫罷,英國沉著,德國粗豪,俄國雄厚,法國漂亮,日本聰明,都沒有一點中國似的衰憊的氣象。觀民風是不但可以由詩文,也可以由圖畫,而且可以由不為人們所重的兒童畫的。
頑劣,鈍滯,都足以使人沒落,滅亡。童年的情形,便是將來的命運。我們的新人物,講戀愛,講小家庭,講自立,講享樂了,但很少有人為兒女提出家庭教育的問題,學校教育的問題,社會改革的問題。先前的人,只知道「為兒孫作馬牛」,固然是錯誤的,但只顧現在,不想將來,「任兒孫作馬牛」,卻不能不說是一個更大的錯誤。(《南腔北調集·上海的兒童》)
1.選自《亡友魯迅印象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