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貴妃》

2024-10-09 10:36:51 作者: 許廣平 等

  關於魯迅先生的未完成的作品,似乎已經有人提到,手邊沒有書籍,不能確切徵引。其中以劇本《楊貴妃》為最令人可惜。

  魯迅先生對於唐代的文化,也和他對於漢魏六朝的文化一樣,具有深切的認識與獨到的見解。有許多望古遙集的學者或收藏家,不是說三代以下的文章不足觀,便是說《史》《漢》以下無好文章,他們甚至以為唐碑不算古碑,唐代的遺物不算古物;魯迅先生是受過近代科學訓練的人,對於某一時代的愛憎,絲毫沒有這種不合理的偏見。

  他覺得唐代的文化觀念,很可以作我們現代的參考,那時我們的祖先們,對於自己的文化抱有極堅強的把握,決不輕易動搖他們的自信力;同時對於別系的文化抱有極恢廓的胸襟與極精嚴的抉擇,決不輕易地崇拜或輕易地唾棄。這正是我們目前急切需要的態度。

  拿這深切的認識與獨到的見解作背景,襯托出一件可歌可泣的故事,以近代戀愛心理學的研究結果作線索:這便是魯迅先生在民國十年左右計劃著的劇本《楊貴妃》。

  魯迅先生的原計劃是三幕,每幕都用一個詞牌為名,我還記得它的第三幕是「雨淋鈴」。而且據作者的解說,長生殿是為救濟情愛逐漸稀淡而不得不有的一個場面。除此以外,先生曾和我談過許多片段計劃,但我現在都說不上來了。

  所感到缺憾的只是魯迅先生還須到西安去體味一下實地的風光。計劃完成以後,久久沒有動筆,原因就在這裡。

  恰巧西安講學的機會來了。魯迅先生那時幾已十年沒有旅行,又因本有體味一下唐代故都生活的計劃,所以即刻答應了西北大學的邀請。

  我們以火車為交通工具,起於北平止於陝州,以後便是一天旅行數十里至多一百里的黃河船了。我們在黃河船上望見靈寶城,濯濯的丘陵上現出一叢綠樹。我已經受了感動,對魯迅先生說:

  「宜乎美人出生在這裡了。」

  魯迅先生靜靜地望著,沒有什麼表示。我知道先生的脾氣,沒有表示或者是大有所感,或者是毫無所感,決不是有了平平常常的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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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西安以後,我們發見了一種極平凡的植物,為數實在可觀,幾乎家家園子裡都有的,便是白色的木槿花。木槿花本是極平凡的植物,但在別處只看見一株兩株,而且是紅色的居多,從未有像西安的木槿花那樣白色的一片。我也已經受了感動,對魯迅先生說:

  「將來《楊貴妃》的背景中,應該有一片白色木槿花。」

  魯迅先生靜靜地望著我,沒有什麼表示。這時候我漸漸有了警覺,擔心著《楊貴妃》的計劃難免會有根本的變動了。我們看大小雁塔、看曲江、看灞橋、看碑林、看各家古董鋪,多少都有一點收穫。在我已覺得相當滿意,但一叩問魯迅先生的意見,果然在我意中也出我意外地答覆我說:

  「我不但什麼印象也沒有得到,反而把我原有的一點印象也打破了!」

  魯迅先生少與實際社會往還,也少與真正自然接近,許多印象都從白紙黑字得來。在先生給我的幾封信中,嘗談到這一點。

  從白紙黑字中所得的材料,構成了一個完美的第一印象;如果第二印象的材料也由白紙黑字中得來,這個第二印象一定有加強或修正第一印象的價值;但是如果第二印象的材料來自真正自然或實際社會,那麼它的加強或修正第一印象的價值或者要大大地減低,甚至會大大地破壞第一印象的完美也是可能的。

  對於魯迅先生的失望,我想第一步或者可以適用這樣一個解釋。

  魯迅先生怕看《黛玉葬花》這一類戲,他對我說過,就為的不願破壞他那從白紙黑字得來的完美的第一印象。那麼真實的靈寶城等等,怎麼會不破壞他那想像中的「楊貴妃」的完美呢?

  其次,那時的西安也的確殘破得可以。殘破還不要緊,其間因為人事有所未盡而呈現著複雜、頹唐、零亂等等徵象,耳目所接觸的幾無一不是這些,又怎麼會不破壞他那想像中的「楊貴妃」的完美呢?

  在我們的歸途中,魯迅先生幾乎完全決定無意再寫《楊貴妃》了。所以嚴格地說,《楊貴妃》並不是未完稿,實在只是一個腹稿。這個腹稿如果作者仍有動筆的意思,或者可以說,因到西安而被破壞的印象仍有復歸完美的事實,那麼《楊貴妃》在作者逝世前共十二三年的長時間內,不是沒有寫作的機會。可見那一次完美印象的破壞一定是相當厲害的了。

  魯迅先生在西安,沒有得到什麼新的戟刺。我們都想找一點新花樣來提起大家的興趣。那時西安的鴉片不但沒有禁絕,而且還相當地通行。魯迅先生忽然願意嘗一嘗異味。原來前輩的詩人如波特來爾,並世的文人如柯克多,都曾用麻醉劑來獲得靈感,因此靈感而寫出好的詩文。魯迅先生對於醫藥有研究,常說鴉片原是極有價值的藥品,不濟的人卻拿來當飯吃,自然只有死路一條。他為獲得靈感,也為嘗嘗異味,於是決定訪求。

  同學張辛南兄在省署任秘書,西安方言讀秘書曰「密夫」,他的交遊是四通八達的,有的軍官家裡據說常常有三四套菸具,我於是托「張密夫」設法。魯迅先生說他幼時曾在尊長的菸具旁盤桓過,但始終沒有嘗過煙味,我自己也是一樣,所以我們都抱著好奇的心理。

  那一天我是完全失敗了,我覺得菸嘴太大,與紙菸、雪茄過分懸殊,吸著極不方便,淺嘗以後便放下了。魯迅先生吸得還算順利,吸完以後靜靜地等候靈感的來臨,不料竟像扶乩一樣,那一天靈感沒有降壇。我問先生結果怎樣,先生卻失望地答覆我說:

  「有些苦味!」

  我知道魯迅先生也失敗了。

  萬一那一天我們居然成功,那麼《楊貴妃》也許早就問世了。

  1.選自《魯迅先生二三事》,1945年作家書屋出版。標題為本書編者新擬。

  2.孫伏園(1894—1966),原名福源,字養泉,筆名伏廬、柏生、桐柏、松年等。浙江紹興人。著名副刊編輯、散文作家。1911年就讀於紹興山會初級師範學堂,成為魯迅的學生,是與魯迅交往最密切的那些學生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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