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葉》

2024-10-09 10:36:45 作者: 許廣平 等

  魯迅先生的散文詩集《野草》當中包含散文詩二十三篇,第二十一篇是《臘葉》。

  諷誦,欣賞,研究一篇文藝作品,只注意它的外形與內涵本來也就夠了;就《臘葉》論「臘葉」,不是一篇簡潔、明快、犀利、深刻的散文詩了嗎?至於作者當時的動機等等,置之不論也沒有什麼不可的。

  不過《臘葉》寫成以後,先生曾給我看原稿;仿佛作為閒談似的,我曾發過一次傻問:何以這篇題材取了「臘葉」。先生給我的答案,當初便使我如獲至寶,但一直沒有向人說過,至今印象還是深刻,覺得說說也無妨了。

  「許公很鼓勵我,希望我努力工作,不要鬆懈,不要怠忽;但又很愛護我,希望我多加保養,不要過勞,不要發狠。這是不能兩全的,這裡面有著矛盾。《臘葉》的感興就從這兒得來,《雁門集》,等等卻是無關宏旨的。」這便是當時先生談話的大意。

  「許公」是誰,從談話的上下文聽來,我是極其明白的。魯迅先生的熟朋友當中,姓許的共有五位。第一位自然是許季茀先生壽裳,那是先生幼年的朋友,友誼的深摯,數十年如一日的。第二位是許季上先生丹,一位留學印度、研究佛經的學者,先生壯年的研究學術的朋友,可以說是先生的道義之交。還有三位都是較晚一輩的少年朋友:一位是少年作家許欽文先生,一位是欽文的妹妹許羨蘇女士,還有一位則是許廣平女士景宋。我常常私議:魯迅先生的好友當中,姓許的占著多數,「許」字給予先生的印象是最好的。

  但是那時先生口頭的「許公」,決不是其他四位,確指的是景宋先生。景宋先生初在報上發表文字,錢玄同先生便來打聽我:「景宋的文字像是一個熟人所寫,景宋到底是誰呢?」

  我的答覆便說:「是許公。」

  

  「啊,我知道了,當然是她。她要景仰宋廣平,所以自號『景宋』嘍。」

  我把這話告訴魯迅先生,先生卻說:「玄同完全錯了,你對他說,他的推理是完全靠不住的。我告訴你,許公的母親姓宋,她為景仰母親,所以自號『景宋』;至於她名『廣平』,也和宋廣平全不相干,只是廣東的風氣,常常喜歡把地名放在名字當中,例如她名『廣平』,她的妹妹名『東平』,何嘗有宋廣平的影子呢?」

  關於這一段話,我以後沒有機會再問景宋先生,但魯迅先生既如此說,我想一定是不錯的。

  魯迅先生知道景宋先生如此之深,景宋先生又鼓勵和愛護魯迅先生如此之切,我那時便感覺他們兩位的情感已經超出友誼以上了。

  魯迅先生自己在《野草》英譯本序言中,曾經提示了幾篇的創作用意,關於《臘葉》只有一句話,原文不在手邊無法引用,但我記得與先生當年和我所談完全相合,仿佛有「對於愛我者的感激」等字樣。「愛我者」當然是許景宋先生。

  《臘葉》的原文不過四五百字,而含蓄的意義是很深長的。以「燈下看《雁門集》,忽然翻出一片壓乾的楓葉來」一句話開始,作為全篇三節中的第一節,「一片壓乾的楓葉」便是「臘葉」的字義解釋。

  第二節記「去年的深秋」怎樣把這片楓葉「夾在剛才買到的《雁門集》」里。

  「繁霜夜降,木葉多半凋零,庭前的一株小小的楓樹也變成紅色了。我曾繞樹徘徊,細看葉片的顏色,當他青蔥的時候是從沒有這麼注意的。他也並非全樹通紅,最多的是淺絳。有幾片則在緋紅地上還帶著幾團濃綠。」這三句描寫「臘葉」在未被摘下,未被夾入以前,它在楓樹上所處的是怎麼一個環境。

  以下便要描寫「臘葉」的本身了:「一片獨有一點蛀孔,鑲著烏黑的花邊,在紅、黃和綠的斑駁中,明眸似的向人凝視。」

  以下則是作者的心情:「我自念,這是病葉呵!便將他摘了下來,夾在剛才買到的《雁門集》里。大概是願使這將墜的被蝕而斑駁的顏色,暫得保存,不即與群葉一同飄散罷。」

  以上是第二節的全文。從最後的兩句話里,我們看出作者又用了一個「病葉」的新詞。題目里的「臘葉」,第一節里的「壓乾的楓葉」,第二節里的「病葉」,和第三節里的「將墜的病葉」,四個不同名詞指的是同一東西。但是到了「病葉」這名詞提出的時候,作者的心情,顯然已經由鑑賞而至於憐惜,由憐惜而至於自況了。說「自況」還是不夠的,這時候的作者,已經與「病葉」合而為一。

  作者既與「病葉」合而為一,既已取得「病葉」的地位,那麼誰又取得作者的地位呢?取得作者的地位的自然只有「愛我者」。

  我們把「病葉」看成作者,把作者的口氣轉給「愛我者」,這樣,好些關節自然解通了。例如第二節中說:「大概是願使這將墜的被蝕而斑斕的顏色,暫得保存,不即與群葉一同飄散罷。」這原是作者自己推測去年憐惜「病葉」的心情,一轉過來,卻變成作者推測「愛我者」愛護作者的心情了。因為是「對於愛我者的感激」,所以有些自謙自抑的語調。又如第三節中說:「假使再過幾年,舊時的顏色在我記憶中消去,怕連我也不知道他何以夾在書裡面的原因了,將墜的病葉的斑斕,似乎也只能在極短時中相對,更何況是蔥鬱的呢。」這又似從謙抑轉入傷感了。

  《臘葉》文後寫著「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日」,魯迅先生逝世是在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九日,我們記住這短短的十年歲月,再回過頭來讀《臘葉》第三節中的「將墜的病葉的斑斕,似乎也只能在極短時中相對」,在這對「愛我者」深自謙抑與傷感的口吻中,不覺令人大有所悟,仿佛魯迅先生真是預言家,預言家不但透達人情物理,連他自身的將來也早已看得清清楚楚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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