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亞琛和科隆
2024-10-09 10:28:23
作者: (美)比爾·布萊森
我坐了一趟火車去亞琛。我之前從未去過那兒,但它離我前幾天晚上住的列日,只有非常短的一段距離,而且我一直想要去亞琛大教堂看看。在歐洲,亞琛算得上是一個奇怪的城市,它好像很慶幸自己成為被遺忘的一角。亞琛、馬斯垂克和列日是挨得非常近的鄰居——彼此大概只相隔20英里——但它們分屬不同的國家,說著三種不同的語言:德語、荷蘭語和法語,而且為了更容易地交流和互相理解,各地區的居民還都會說一種當地特有的方言。
我在火車站對面的一個小旅館找了間房,把背包往那兒一扔,就馬上出門了。我在一家叫作快克(大概是快來幾克的簡稱)的漢堡連鎖店吃了些薯條和漢堡,便迫不及待地去城裡閒逛了。
我對自己的迫切之心感到有些小小的驚訝,我已經有17年沒來過德國了,我想看看它有沒有發生一些變化。它確實變了,變得更加富有。1973年的德國就已經很富有了,但是現在,天哪,就算是繁榮的佛蘭德斯在它面前也會敗下陣來。在這裡,幾乎每一家商店看起來都非常高檔和忙碌,並且充斥了時尚有型、價格昂貴的商品,比如萬寶龍鋼筆和愛彼手錶。甚至那些賣普通商品的商店也同樣饒有趣味,比如一家叫馮·德利瑟爾的專賣店,坐落於山頂上的老集市旁邊,出售廚房用具和其他家庭用品。巨大的櫥窗展示的不過是些平常的物件:燙衣板、洗衣籃、咖啡壺和煎鍋,但每一口鍋都在發光,每一塊塑料都在閃耀。我往前走了走,經過了兩家棺材店,竟然產生了一種讓人瑟瑟發抖的「果然這就是德國」的感覺。即便是棺材,也被裝飾得美輪美奐,讓人想要進去一探究竟。我盯著它們看了好一會兒,對精緻的襯裡和閃耀的把手欽佩不已。
我還沒習慣這樣的場面。我依舊在用美國人的思維方式想問題,我覺得歐洲是一個整體,歐洲人也相當於是一個國家的人。儘管你能讀到丹麥的人均GDP比英國高40%,但丹麥人的富裕程度看上去也沒比英國高40%,他們不穿比英國人亮40%的鞋子,也不開比英國人大40%的車。但是這裡的人看上去的確非常富有,而且遠遠不止比英國人富有40%。每個人都穿著看起來像是早晨才買的衣服,就連小孩子的運動鞋看起來都沒有一點磨損。每一輛車都有一個讓它顯得閃閃發亮的展示廳。就算是計程車,也全部用的是奔馳。這裡就像是一個貝弗利山莊[1],然而事實上,這只是一個毫無存在感的邊陲小城。德國還有很多地方等著我們去發現。
不過,這裡也不是事事皆完美。城中心的很多建築物都沒什麼辨識度,尤其是那些現代購物中心。這裡的酒吧和飯店也不像荷蘭和比利時的那樣讓人感到舒服歡樂。但當我踏入莊嚴的亞琛大教堂時,我對這座城市的愛意又回來了。我先去了珍寶展覽館,那裡有很多珍寶,包括我一直想見識的上好的聖物箱,裡面有查理曼大帝的半身塑像,真人尺寸,宛如上帝;16世紀的雕版三聯畫,上面刻著教皇格里高利做彌撒時的場景,讓我看一輩子都不嫌多;還有一大堆不算有名但十分華美的手工藝品。
所有的藏品都被展示在小小的、簡陋的、昏暗的房間裡,但依舊遮擋不了它們的光芒。大教堂隔壁是一個八角形的教堂,它是仿造拉文納的聖維塔教堂而建的,但是大部分複雜宮殿建築的遺蹟都在二戰中被摧毀了。這個教堂很小、很暗,卻非常精巧,教堂穹頂、大理石飾品和彩色玻璃交相輝映,色彩十分豐富,甚至讓人覺得那是流動的液體。就算是在查理曼大帝時期,這座教堂也十分擁擠——只能坐下不到100人——但它的每一寸土地都無與倫比。這所教堂遠不是那種看過一遍就完事兒的景點,我打算明天再到亞琛來看它一次。
在下午的最後幾小時裡,我全然不顧發疼的腳踝,漫步在亞琛的街頭。我瞧了瞧鋪有鵝卵石路面的集市廣場,在勞茲貝格公園周圍安靜的居民區踉踉蹌蹌地行走。很難想像,這樣一座名不見經傳的城市曾是歐洲最繁華的城市之一,是神聖羅馬帝國的首都和查理曼大帝王座的所在地。等到我再次翻閱吉爾伯特的《第二次世界大戰》後才知道,亞琛是第一座落入盟軍手中的城市。1944年,亞琛經歷了七天七夜的鏖戰,最後化為一片廢墟。現在的你,是無法想像到當時的景況的。
到了晚上,我開始到處找餐廳。找餐廳這件事在德國通常是個大問題。其中一個原因便是你很有可能在餐廳看到三個穿著皮褲的人在彈奏波爾卡,你就得小心翼翼地透過玻璃窗,和餐廳老闆再三確認,確保「威利」和「巴伐利亞男孩」不會在8點半的時候突然跳上舞台,不然情況會非常糟糕。試想一下,你剛在面前打開一本書,正準備邊看邊吃飯的時候,突然被一群面紅耳赤、晃著手裡的啤酒杯、高唱著納粹黨歌《豪斯特·威塞爾之歌》的德國人包圍了,那該多麼糟糕。我覺得二戰的停戰協定中應該加上一條:德軍在投降時,必須把手風琴和武器一併上交。
我找了不知道是六家還是八家餐廳,門口的菜單上寫的都是些讓人感覺不妙的德國名字,Schweinensnout mit Spittle und Grit, Ramsintestines und Oder Grosser Stuff,諸如此類。我十分希望我點的東西在端到我面前時能讓我有食慾,甚至可能還十分美味,但是我又克服不了心中的恐懼,害怕胡亂點單之後,服務員端上來一盆胃和眼珠。有一次在巴伐利亞,我和卡茨對著完全無法看懂的菜單隨意地點了一份Kalbsbrann,一分鐘之後,餐廳老闆出現在我們面前,看起來猶疑不決,十分尷尬,他穿著屠宰場裡會用的圍裙,不停地晃著手。
「實在是非常抱歉,先生們,」他說道,「但是你們知道Kalbsbrann到底是什麼嗎?」
我和卡茨對視一眼,表示我們確實不知道。
「呃,這個東西,你懂的,是小牛牛用來想問題的地方。」他說。
卡茨當場絕倒。我非常感謝老闆能夠提醒我們這一點,但我敢說,老闆只是不希望看到食物從兩個美國人的嘴裡噴出來,然後被叫過來,再被要求提供一些在美國中部也能吃得到的食物。我們非常慶幸自己能夠虎口脫險,像兩個在一場車禍中毫髮無損地走出來的人一樣晃晃自己的頭,討論著歐洲人為什麼如此奇怪。如果你想要在歐洲遍地吃得通,那你一定要有這樣的意識:這裡的人會非常開心地把門腔、腰子、馬肉、青蛙腿、睪丸、血塊做的香腸和小牛牛的腦子塞進嘴裡。
最後,經歷了些跋涉,我在入住旅館所在的劇院街街角找到了一家叫隨想(Capriccio)的義大利餐廳,裡面賣的是義大利菜,但服務員全是德國人。(我能通過他們的長筒靴分辨出來——開玩笑啦!)招待我的女服務員不會說英語,我費了好大工夫才讓她明白我的意思。我要了一杯啤酒,她看著我,帶著一絲不高興的神色。
「什麼?陪酒?」
「不,啤酒。」我說,她的疑惑更明顯了。
「泡酒?排球?皮球?印第安老斑鳩?」
「不,不,啤酒。」我指了指菜單。
「哦,啤酒。」她頓悟了,感覺好像是我在誤導她一樣。我為我不會說德語感到有些抱歉,但我馬上就釋懷了,因為如果我能聽懂德語,那麼隔壁的那男人對那女人說的話我就能知道得一清二楚了。這個自大的男人很明顯正在向他妻子(或者是情人)吹噓自己。我如果真能聽懂,就會像那個女人一樣無可奈何。只見那女人正大口大口地抽著勳爵牌香菸,打量著餐廳里的所有男人,除了我之外(我對所有人而言都是隱形的存在,狗與傳教士除外)。她的同伴並沒有注意到這一點,正忙著向她吹噓自己是如何把一卡車呼啦圈和李歐·賽耶[2]的專輯賣到東德去的,看得出來,他正沉浸於自己的機靈勁兒中無法自拔。
他笑起來的樣子和我高中的勞技課(木工活)老師阿爾維斯·德里克一模一樣,更巧的是,正是德里克教會了我一點點勉強可用的德語。
我會選修德語課的原因只有一個,教這門課的老師是韋伯斯特小姐,她可稱得上是「行走的春夢」。她的胸部「波濤起伏」,非同一般,她緊貼著裙子的翹臀就像是用透明的玻璃紙包住的西瓜。每次韋伯斯特小姐在黑板上奮筆疾書時,座位上的18個青春期男孩就會開始呼吸困難,並漸漸地把手滑到桌子下面。不過開學僅僅兩周之後,韋伯斯特小姐就神秘地離職了(至少對我們來說是如此),德里克先生來頂替了她的教職,直到有正式的老師入職,他才會被替換。
這真是場大災難。德里克先生對德語知之甚少,他和德國最親密的接觸可能就是一場曾在密爾沃基舉辦的啤酒節。我確信他連代授德語課的資格都沒有。他是這麼教我們的:打開一本書,用他粗大的手指沿著文字指來指去,把課本上所有的難點一律跳過。我猜想,他在高中教木工活應該不需要什麼高級文憑,儘管如此,他上課還是用盡了渾身解數。我看《霍根英雄》[3]學到的德語都比他教的多。
德里克先生位列「我討厭的人」名單中的第一位,因為他,我的兩年高中時光如同煉獄。當他用乏味單調的語調講工具的用法和保養時,我努力地嘗試過認真聽講,但是沒過幾分鐘,我便發現自己的眼睛正不由自主地瞟向窗外,那裡有36個妙齡少女,全都穿著藍色小褶皺裙,她們的小屁股在裙下若隱若現。這時,我的想像力便開始如脫韁的野馬——我變成了一條掙脫了鏈子的小狗,在她們古銅色的大長腿間爬來爬去,一邊聞著她們身上的香味,一邊喘著粗氣……一兩分鐘之後,當我的嘴唇正體驗著少女們夢幻般的挑逗和親吻時,我突然被拉回現實,班上的每個人都在看著我。很顯然,德里克先生剛剛問了我一個問題。
「什麼,德里克先生?」
「我剛剛在問你這個刀片屬於哪一種,布萊森先生。」
「鋒利的那種啊,德里克先生。」
德里克先生發出一聲無奈的嘆息(通常這種嘆息只會發生在一個蠢貨發現了另一個比他更蠢的蠢貨時),然後疲憊地說:「這是一把14英寸[4]長、帶有兩個孔的匈牙利刀具,布萊森先生。」這堂課的剩餘時間裡,他讓我在教室後面罰站,還要我用鼻子把一張砂皮紙頂在牆上。
我實在不是干木工活的料。當班上其他同學都在操作危險嘈雜的電動工具做松木盒子或海船的時候,我只能坐在基礎操作台前,和矮胖的塔比·塔克,還有另外一個蠢貨一起。那個蠢貨實在是愚不可及,以至於我們根本不屑知道他叫什麼,我們通常稱呼他為「口水男」。我們三人是被禁止碰任何比砂皮紙和榆樹牌膠水更危險的東西的,所以我們只能無休止地坐在那裡,用廢木料做些啥也稱不上的東西。當然口水男除外,他只會吃掉那些膠水。而德里克先生從未放過任何一次羞辱我的機會,「這又是什麼呢?」他總是這樣說,然後拿著被我折騰了27周的木頭,高舉起來,讓全班人得以共賞並加以嘲笑。「我已經教了16年的課了,布萊森先生,我還是不得不說這是我見過的做得最糟糕的一個。」還有一次,他拿起了一個我做的鳥籠,不過還沒等他完全舉起來,鳥籠就坍塌了。整個教室頓時就沸騰了,塔比·塔克因為笑得太用力差點窒息。他笑了足足20分鐘,儘管在此期間我曾隔著桌子小心地警告過他,如果他再笑,我會把他的睪丸也切一個糟糕的斜面,但這種威脅根本無效。
那位女服務員終於拿來了我的啤酒,我這才意識到,我已經在自己的小宇宙中沉浸了至少10分鐘。這讓我很慌,因為在這段時間裡,我很可能自言自語,不時發出笑聲,看上去就像是那些在公共車站過夜的人。我環顧四周,幸運地發現並沒有人注意到我。我鄰桌的那個男人還在忙著向他妻子或情人炫耀,他是如何把2000張《傑森·金》錄像帶和最後的68000本《全民寂寞的美國》[5]當作閣樓的絕緣材料賣給羅馬尼亞人的。而同時,他的女伴正在用眼神和餐廳另一邊的一個男人做愛,不過那個男人正忙著解決一根三英尺長的義大利面,完全沒有注意到自己被一個女人「睡了」。
我喝了一大口啤酒,陳年往事溫暖了我,不過想到這些事情已經一去不復返,我倒是暗暗慶幸了一把。畢竟之後的我再也不用做切斜面這樣的事兒了,再也不需要用250個字以上的詞句解釋美國當時的禁酒令是什麼,更不需要回答一個長得像老鼠一樣的蠢貨提出的諸如哪一個遙遠的國度生產黃麻,以及黃麻到底是用來幹什麼的問題了。只要想到這一點,我總會興奮不已。
第二天早上,我去火車站趕一趟到科隆的火車。我早到了半小時,所以打算到車站裡的咖啡店去逛逛。這是一家只有一個女人在幹活的小店,她看我坐了下來,卻忽視了我的存在,一直忙著擦櫃檯後面的櫥櫃。她離我只有一英尺的距離,我完全可以靠在櫃檯上,把她的屁股當鼓敲。不過漸漸地,我回過神來,如果我想喝點什麼東西,那我就得到櫃檯前提出正式的請求。我並不懂這裡的一套,但她應該永遠都不會認為我是個外國的旅客,所以也不會過來和我說「想要咖啡還是茶」,她甚至都不會給我一個讓我去櫃檯的暗示。是的,這些都不會發生。是我壞了規矩,所以落得被忽視的下場。這是德國人的性格中最壞的一部分。事實上,德國人幹的最壞的事兒就是在歐洲發動戰爭,相比之下,前面提到的都不算什麼。
我認識一個在波恩[6]生活的英國記者。有一次他在工作的當口接到了女房東的一個電話,女房東要求他把曬在外面的衣服取下來,重新掛得更整齊些。他苦口婆心地說了好一會兒,讓她自己去折騰。在那之後,他每次回到家,都會發現自己的衣服被拿下來重晾過。還有一個周末,他剛剛剪完草坪回來,發現有一張匿名的告示貼在了地上,大致意思如下:在德國北萊茵河-威斯特伐利亞,從星期六中午到星期一早晨,禁止剪草坪,一旦發生這種行為,就會被通報到專管割草事宜的警察那兒去。後來,他被調到了波哥大[7],他說離開波恩的那一天是他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光。
科隆是一個無聊的地方,而這正好是它贏得我青睞的原因。因為我總算很開心地發現,原來德國人也可以和世界上其他人一樣,把自己的城市弄得亂七八糟,科隆就是這樣。你一出火車站,便能望到一座室外的電動扶梯,它的上面便是科隆大教堂,它是世界上最大的哥德式建築,它的雄偉和大氣毋庸置疑,但它就矗立在一個十分空曠而且還需要坐電梯才能到達的地方,這還是蠻讓人心塞的。你想像一下索爾茲伯里大教堂[8]處於一片停車場上,你大概就能知道我在說什麼了。我不知道德國人在建這個東西的時候是怎麼想的,反正我覺得,他們沒把人放在眼裡。
我之前匆匆來過一次科隆,那是在某一年的夏天,我獨自過來旅遊,但除了知道科隆有一座大教堂像一座石頭大山一樣居於一個現代城市之中,我對這個城市就沒有其他什麼印象了。我只記得當時住在一家招待所里,那裡經常被一座橫跨萊茵河的鐵橋陰影所籠罩。我關於這座招待所的記憶比整個城市多得多。我記得房門外的走廊上有一張桌子,上面堆滿了德語雜誌,這些雜誌除了對性和電視節目有興趣外,對其他什麼都不關心。不過德國的電視節目確實是這樣,除了性,就沒關心過別的。有關性的內容似乎就是這些雜誌和電視節目最大的亮點了。不過你得知道,這在德國根本不算什麼,更是連「色情」都談不上,他們就像英國人喋喋不休地談論園藝技術一樣去談論性。整個下午加晚上,我都在夾著這些消遣讀物,不停往返於房間和那張桌子。嘻嘻,我這是為了做文化研究。
我對一本叫《新批評》或類似名字的雜誌的其中一個專欄特別感興趣。這個專欄每周都會報導一對年輕的夫婦,比如杜伊斯堡的卡車修理員陸迪和他性感的圖書管理員妻子格蘭塔的故事。每周的夫婦都是不同的,不過他們看上去都像是從一根牙膏管裡面擠出來的牙膏:年輕、好看、身形健美、笑容迷人。通常專欄會用兩三張照片描繪他們的日常生活,比如陸迪拿著扳手在一輛荷蘭產的達夫卡車下大笑,或者是格蘭塔在超市里對著冷凍的雞肉暗送秋波。之後的照片便是陸迪和格蘭塔一絲不掛,在家裡忙著做家務:在水槽旁洗碗,兩個人一同喝一勺燉鍋里的湯,或者是用屁股玩字母拼圖。
這些照片並非公然的性描寫。陸迪從沒硬過,他正忙著享受洗碗和喝湯。他和格蘭塔每一秒的狀態,看起來都像是深處極樂世界。他們對著鏡頭自然地微笑,讓他們的鄰居、同事和所有德意志聯邦共和國的公民觀賞他們一絲不掛地切蔬菜、往洗衣機里扔衣服。我在想,德國人的好奇心可真是強烈!
這就是我對科隆幾乎全部的記憶了。當我在大教堂廣場的邊緣徘徊時,我看到了下面擁擠嘈雜的商業街,竟對此感到了一絲害怕。難道科隆只有這些事情值得被我記起嗎?我站在大教堂底下,抬頭看了好久,被它的大氣磅礴震撼到了。科隆大教堂有500英尺長,200多英尺寬,教堂頂部直插雲霄,幾乎和華盛頓紀念碑一樣高。它能容納4萬人。所以你應該很容易理解,為什麼科隆大教堂花了整整900年才竣工(而且用的是德國工人)。如果換成英國人,我想現在應該還在挖地基。
我走進教堂內部,花了半小時仔仔細細地看完了裡面的東西,卻感受不到一丁點的驚奇和興奮。雖然我前一天參觀的亞琛大教堂比科隆大教堂要小得多,但現在依舊能撩撥我的心弦。我帶著失落走出教堂,來到看台邊緣,朝萊茵河遠眺,它寬廣的棕色河流和整齊劃一的船隊盡在眼前。欣賞完萊恩河的美景,我便前往科隆最大的商業街——霍赫步行街。這條街又長又直,是歐洲租金最貴的兩條街之一(另一條是慕尼黑的考芬格大街),這裡的租金比倫敦的邦德大街[9]和巴黎的聖奧諾雷郊區街[10]貴多了。伯納德·列文曾在《萊茵河的盡頭》描摹了霍赫步行街的奢華。但在我看來,這條街和世界上其他的商業街沒什麼不同:哪裡都有的百貨商店、鞋店、唱片店和照相器材店擠在一塊,街上到處都是人,他們是趁著周六來購物的。說實話,他們看上去沒什麼眼光,也不及亞琛人會打扮。
我在許多家電器專賣店中挑了一家,仔細看了看琳琅滿目的櫥窗。百無聊賴的我想看看這些商品是不是德國製造,然而並不是。它們全是日本製造,那些遊戲機、照相機和其他地方的日貨並沒有什麼區別,僅有的德國商品也只剩下古怪的根德投影儀和其他的老古董。我生活在一個被美國商品席捲的世界,曾經也像激情愛國主義青年那樣,看到日貨滿天下就感到失望,我還會充滿同情地讀著雜誌上那些關於日貨席捲市場的報導。
直到有一次,我坐在一架波音747飛機上。我戴上耳機,發現聲音效果和通過兩根線連著紙杯聽到的沒差;抬頭看電影,發現電影畫面就像是被投影在一塊浴巾上。然後我不得不承認,美國的電子產品也就這樣了,我們的技術不停地發展,直至1972年,並且永遠停留在了那一年。如果電子產業都是像「美國無線電公司」「西屋電氣」或其他的美國公司一樣,那今天我們很有可能繞著和手提箱差不多大的錄音機磁帶或者用著全手動的錄像機。自那以後,我便對日本人充滿感激,是他們讓我的生活充滿一些方便有用的好物,比方說,一隻小小的腕錶,不僅能夠存儲電話號碼、計算透支額,還能讓我在早上煮雞蛋時把握好時間。
我現在唯一要抱怨的就是日本人取的那些奇葩的產品名。比方說,人們可能從未指出,「隨身聽」(Walkman)是一個多麼愚蠢、多麼容易誤導人的名字。我始終不明白為什麼要取這個名字。它不會走路,也不是人,聽名字更像是那種防止盲人撞到牆上的玩意兒(「你想打開『隨身聽』上面的呼叫機嗎,哈利?」)如果隨身聽是美國人發明的,它可能會被稱作「聲音炸彈」「音樂大師」或者「活力寶盒」之類充滿活力的名字。然而,這些東西註定不可能是美國製造了。所以我們只能接受那些日本工程師愛得不得了的名字——「索尼可攜式相機」「松下探索者」,還有「豐田雄鷹」。對我而言,買一輛名字聽上去像是聚酯纖維的汽車是一個極其尷尬的事,但我猜對日本人而言,這些名字和行星、天體的名字一樣讓人興奮不已。我想,你不能指望那些天天穿著白襯衫的人想出什麼更了不得的名字。
我回到火車站,從儲物櫃裡取出背包,瞬間不知道該干點什麼了。我原本打算在科隆花上幾天時間看看當地博物館的,科隆的一些博物館非常不錯,但現在我不怎麼想去了。正在這時,我看到了一樣讓我避之唯恐不及的東西——一家色情影院。這是一家不間斷播放的色情影院,而且單從售票大廳里那些赤裸裸、辣眼睛的海報上就能看出裡面的片子有多垃圾了。真是沒想到,一向考慮周全的「德國聯邦鐵路」竟然會允許這家影院開在火車站裡。說不清是為什麼,我就是對這個東西感到無比噁心。我對色情雜誌或色情影片不會抱持太多的看法,但這可是在火車站啊!我的腦海里突然閃現這樣一個畫面:一個生意人辛苦了一天,到火車站休息了一下,看了20分鐘的色情影片,然後趕上下午5點40分的火車回到在班斯堡的家。光是想想就噁心,更噁心的是這種事情竟然發生在國家鐵路上。
正在這時,我頭頂的時刻表響了,提醒著人們,一班去阿姆斯特丹的快車就要到了。「不管了,就坐這輛車了。」我嘟囔了一聲,光速沖向售票口。
[1]一座位於美國加利福尼亞州洛杉磯縣西邊的城市,是美國乃至世界知名的高級住宅區,大多數好萊塢明星以及眾多富豪住在這裡。
[2]英國著名創作歌手,《愛你在心口難開》(More Than I Can Say)是他的代表作。
[3]美國的戰爭喜劇片,講述了一群被關押德國一個集中營里的美國軍官與德國納粹鬥爭的故事。
[4]1英寸=2.54厘米。(下文同)
[5]The Lost Contient,本書作者比爾·布萊森的另一本著作。
[6]德國北萊茵-威斯伐倫南部萊茵河畔的一個城市,位於科隆以南約30公里處。
[7]哥倫比亞的首都。
[8]英國著名的天主教堂,處在英國最大的中世紀教堂建築群內。
[9]倫敦最高檔的時尚購物區之一。
[10]巴黎的高檔精品購物街,也是世界最時尚的街道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