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2024-10-09 10:27:50
作者: (美)比爾·布萊森
這趟旅程的早些時候,從衝浪者天堂開回雪梨時,我在新南威爾斯東北部一個叫阿米代爾的讓人愉快的大學城,停下來喝了杯咖啡。我在迷人的小巷中簡單地溜達了兩步,巧遇了一座叫礦產資源管理局的官方建築——不知為何——我走了進去。我一直在琢磨為什麼這麼豐富的礦產是在澳大利亞,而不是——比方說,我家後院,進去時想著也許誰能為我解答。在澳大利亞這樣快樂而開放的社會裡,像小報記者般探聽消息的好處之一是,出現在礦產資源管理局這樣的地方,即便腦子裡並沒有特別的想法,也會有人邀你進去,回答任何你願意提出的問題。
結果是我和一個熱心的,叫哈維·亨利的地質學家待了半個小時,他告訴我實際上澳大利亞並非擁有難以置信的過量礦產資源——至少在每平方米礦物資源的層面不是。相對較少的人,短暫的歷史,又加上澳大利亞的面積太大,因此國家的大部分地區還未經開發,未經勘察。為了讓我正確客觀地理解,他帶我穿越了工作區域,看他的謀生之道。他製作地質圖,巨大、詳細、讓人難忘,像設計圖一樣卷著。他在一整面桌上小心翼翼地打開,仿佛它們是古老的藍圖。就連未受訓練的眼睛也能看出,它們記錄了地形所有的條條塊塊,特別強調礦物盛產帶。每一張,他解釋道,都覆蓋了新南威爾斯的一部分,六十公里長四十公里寬,製作要用十到十五年的工作量。阿米代爾的團隊在整個過程中,要勘察八片這樣的土地。
「大工程。」我感嘆道。
「當然,可我們總能找到新東西。」他收起一張地圖,露出下面一張。「那個,」他說,輕敲著地圖的一部分,填著平淡柔和的色調,「是一處新的礦藏,在靠近奧蘭治一處叫凱蒂絲山的地方。有兩億噸含礦砂。」
「是好事,對吧?」
「非常好。」
「那麼,」我略有所思地問,試著把握這一切,「如果做一張六十乘四十公里地帶的地圖,要花十到十五年,而澳大利亞有八百萬平方公里,那整個國家有多少被仔細考察過?」
他看著我,仿佛我問了一個非常基本的問題。「哦,幾乎沒有。」
我覺得難以置信。「真的嗎?」我問。
「當然。」
「那麼,」我繼續略有所思地問,「如果你把我隨機地降落到內陸某地,斯特茲雷基沙漠之類的,我會落在某塊從未被考察過的土地上?」
「正規考察?幾乎肯定是。」
我花了點時間,吸收這一說法。「那麼有多少礦物資源在那兒等著被發現?」
他看著我,像一個工作無法完成的人那樣快樂地兩眼放光。「沒人知道,」他說,「不好說。」
現在,記住這一點,我帶你去孤獨海岸高速路,從珀斯北部到四千一百六十三公里以外的達爾文。在這兒的海岸附近,有幾個小鎮和不少可見的耕作,可向右穿越淡綠色的低山,以一種驚人的速度朝內陸挺進時,你會發現,自己身處要命的、混亂的空曠之中。沒人知道那兒到底有什麼。我發現這麼想非常刺激。即使現在,人們有時還會有驚人的輕鬆發現,這種發現一般只會在地圖上沒有的國家發生。就在最近,某些笑嘻嘻的傢伙,從西部沙漠裡淘出六十磅重的實心金塊。這幾乎是迄今發現的最大金塊,而它就躺在沙漠裡。老天啊!
礦物專家或許會研究衛星圖,或由低空反覆飛行的飛機生成的圖表(哈維·亨利不經意地提過,他管它們叫「幻想地圖」),可這種近距離的調查,包括在乾涸的河床上徘徊,帶走岩石以便後續分析研究的,只不過是剛剛開始。問題不僅僅是因為澳大利亞有廣闊的沙漠——天曉得那已經多麼使人畏縮了——還因為走入未知地域的風險。就像英國古生物學家理察·福迪寫到的:「路只會暫時顯現,在雨水沖刷中消失,困惑焦急的過路人只能探出窗口,尋找破碎的小樹枝,或許能暗示之前有輛車經過……這兒極容易迷路,到了嚇人的地步。」
在這樣的環境中,未經證實的流言自然而然激長。最有名的故事關係到一個叫哈羅德·貝爾·拉塞特的人,他於20世紀20年代聲稱,三十年前在沙漠中心無意地發現了一條長達十英里的金礦礦脈,但由於許多無法由他掌控的原因,沒能再回去。儘管故事有些不大可能,可顯然比一個光禿禿的描述來得更可信。不管怎樣,拉塞特設法說服了幾個好奇的商人,甚至某些大公司(比如通用汽車)資助考察,1930年從愛麗斯泉出發。在幾周迷亂又毫無成果的漂泊後,拉塞特的贊助商們開始失去信心。隊員一個接一個離棄了他,最後只剩下拉塞特一個。有天晚上,他的兩峰駱駝逃跑了。徒步又迷路,他最後死得孤單又痛苦。我敢說他喝了不少尿。無論如何,他沒找到金礦。人們至今還在尋找它。
儘管拉塞特肯定不是受騙了就是個騙子,可有一大片金礦礦脈正坐在沙漠中的想法,並非完全不可理喻。人有了巨大發現,之後又想不起來在哪兒,這完全可能。比起忘記了沙漠中重大發現的拉塞特,其他人要仔細留心得多。比如斯坦·阿瓦米克,一個地質學家,在不規則又極其炎熱的皮爾巴拉矮山附近——澳大利亞西北部,至今大部分未經勘探——搜索時,碰巧遇上一塊露出地面的岩層,內含微小的叫作疊層的化石化有機物,可以追溯到大約35億年以前生命之初。在阿瓦米克發現它們的那個時代,它們是地球上最古老的化石。從科學的角度,這些岩石和拉塞特想不起來的金礦礦脈同樣珍貴。阿瓦米克收集了一些樣本,回到文明社會。可等他回到皮爾巴拉想繼續他的研究,卻再也找不到那塊露出地面的岩層。它消失在無盡的一模一樣的矮山中。在那兒某個地方,那些原始疊層依然等待著被再次發現。把它們換成金子,也是一樣的道理。
自那以後,其他相似或更有來歷的疊層石床,在別處亦有被發現,不論是澳大利亞內部還是遠在他鄉。不過,其間,在西澳大利亞海岸孤獨伸出的鯊魚灣里,在它溫暖的淺水中,科學家發現了某個同樣非凡,甚至更出人意料的東西。他們發現了一個活疊層的社區——和地衣構成相似的群體,安靜完整地複製了生命之初存在的地球條件。這就是我要去看的。
從珀斯向北開大約八小時到鯊魚灣。中午剛過,車子開到一處叫當加拉的地方,路開始向大海蜿蜒,我終於能看上一眼蔚藍的大海。西澳大利亞的這一部分叫作巴達維亞海岸,正巧是另一個我感興趣的地方。在傑拉爾頓,六百英里內唯一值得命名的小鎮(當然也是唯一交通燈多於一組的地方),我停下來喝咖啡,碰巧把車停在了鎮中心一座小海洋博物館外。我在門外猶豫了一會兒,既想繼續向前走,又好奇於裡面有些什麼,後來任性地走了進去。我多麼高興自己這樣做了,因為這座博物館大部分都用於介紹那個鮮為人知的故事——巴達維亞,一艘海岸因之而命名的船。它是被人遺忘的商船,在1629年誤撞上了澳大利亞海岸,結果展開了海事紀年中一段怪誕又難以置信的插曲。大多澳大利亞的歷史記載,不過是給它一個腳註(曼寧·克拉克連提都沒提)。這有點兒意外,因為它是歐洲人在澳大利亞土壤上的首次逗留,也是澳大利亞歷史上,對白人最大的一次屠殺。可我想辦法說服了自己。
在1629年,我們的故事開始時,荷蘭海員剛剛發現從歐洲到東印度群島最便捷的水路,不是繞過非洲好望角,徑直穿越印度洋,而是向下至南緯40°——著名的「咆哮西風帶」——讓那些劇烈的海風推著你東行。當然,如能設法不撞上澳洲,這方法不錯。可惜,這是1629年6月初,拂曉前兩個鐘頭,降臨在船長弗朗西斯·派森特身上的命運。巴達維亞擱淺在一個沙質的障礙物上,一個叫作阿博爾豪斯的群島,在澳大利亞西海岸。船幾乎立刻分崩離析。
船上的三百六十個人有一部分在困惑中淹死了,有兩百人左右掙扎著游到了岸邊。等太陽出來以後,他們發現自己在一座荒無人煙的沙洲上,只有少許海上營救的供給和極其暗淡的前景。他們離巴達維亞(如今叫雅加達)有一千五百英里。派森特考慮了一會兒,然後宣布他將帶一隊人馬,劃帆船附載的大艇,試著去遙遠的東印度——一個微弱卻是唯一的希望。
他留下一個叫傑羅尼莫·康納利茲的人主管。接下來發生的事情無法肯定,但似乎康納利茲是個瘋子兼宗教狂——永遠都是危險的混合體。可以肯定的是,在接下來的幾個星期中,他和幾個忠實的追隨者屠殺了絕大部分倖存者——男人、女人、小孩,共一百二十五人。剩下的那些成了他們的奴隸——女人燒飯,提供性服務,男人捕魚,長時間勞作——除了一小群人,他們穿越一條艱難的海峽,逃至一兩百碼外的另一個沙洲。在那兒他們用貝殼和浮木做成武器,建立了一座碉堡,以擋開康納利茲那伙人偶爾投擲的攻擊。
派森特不知留在身後的混亂,他已心亂如麻——畢竟,他弄沉了一條全新的船,一條荷蘭商艦中的驕傲——他向帝汶海進發,神奇地到了巴達維亞。在那兒上級目瞪口呆地聽了他的故事,又給了他一條船,命令他立即回去找倖存者。
事發五個月後,派森特回到了阿博爾豪斯群島。在那兒,這位曾犯下大錯的船長,發現倖存者們捲入了一場內戰,只差一點兒就站在錯誤的一方,將船交給發瘋的康納利茲和他喪心病狂的同夥。不過最終,他設法辨別出真相,給這奪命的小沙洲帶來了秩序和公正。康納利茲和他的六個黨羽被迅速絞死。剩餘的多數被鞭打嚴責,用鐵鏈鎖起來帶回巴達維亞,以便進一步矯正懲罰。但出於不明的原因,派森特決定不怕麻煩,讓兩個惡棍——一個叫偉達·魯斯的海員,一個船上的侍者簡·派爾格魯姆——劃向大陸,把受罰的人放逐至那兒。
在1629年11月16日,他們擱淺在一處叫紅峭壁海灘的地方。那兩個荷蘭人的下場如何,無人知曉,但可以肯定兩件事——他們是世界上最遙遠的歐洲人,也是最早的澳大利亞白人。
我從熱心的博物館工作人員那兒得知,紅峭壁海灘在一處叫卡爾巴里的地方,沿海岸線向上一兩個小時的路程。因為它正好在去鯊魚灣的途中,我決定在那兒過夜。下了西北海岸高速路後,沿一條支路大約走四十英里,穿越一片綠色的平原,那兒,石南灌木叢覆蓋了視野所有的範圍。到卡爾巴里,夜幕已降臨——去看荷蘭人的登陸點已太晚——因此我在沙灘邊的汽車旅館要了個房間,在小鎮上溜達了一會兒,滿足自己。卡爾巴里是個討人喜歡的小地方。建自1952年,某些漁民發現近海的水中富產龍蝦。直到20世紀70年代中期,通往西北海岸高速的路鋪好之前,除了通過海路,它與外部世界毫無聯繫。今天捕魚業依舊是社區生活的中心,但也發展出一塊小型度假區。兩者共存得非常好。
環境幾乎不能再好了。它面朝一大片海灣,被長長的白沙洲遮蔽著。我穿過溫暖的夕陽走去濱海人行道。阿博爾豪斯群島在海那一頭六十英里遠——從大陸上根本看不見——但我能清楚地看見,離海岸一兩英里叫紅峭壁的岬,兩個暴動者被流放在那兒。
沿著濱海人行道漫步時,兩件事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一兩百碼外海灣中有一條半沉沒的船,被緩慢地拖進海港,穿過一條沙洲間狹窄的海峽,許多人在圍觀。旁觀者中最大的一群人,在一英里外的碼頭上,那一岸似乎是海港的商業區。我們這一岸的海港度假區也有許多人——坐在沿海灘停著的汽車發動機罩上,從海濱之家或公寓小屋的陽台上遙望,從商店和酒吧走出來,站著觀看。總之,這種感覺很奇怪,有一種幾乎可怕的安靜。
我向一個坐在汽車上的男人打聽。「哦,是條昨晚被礁石撞出了洞的漁船。」他解釋道。事故在凌晨兩點半發生,在遠海處,有一陣子,似乎這船經歷了極大的危險。更讓人緊張的是,船長帶著他七歲的孩子——顯然把他帶出去是作為獎勵。另三艘本地的漁船出去營救他們。我看了看我的表,到現在為止,他們在大海里已待了十六個小時。我對向我提供消息的人談到這一點,他對我笑了笑,仿佛在道歉。「對於小鎮來說,這一天很漫長,」他說,「我們都焦慮不安。不過,似乎一切都還好。」
卡爾巴里全年的人口大約一千五百人,我猜小鎮三分之二的人都在這裡。當船穿過沙洲,它的安全仿佛最終得到確認,海港兩岸的人們都熱情地鼓起掌,喊著鼓勵的話,仿佛在歡迎賽船的贏家。我覺得這好極了——整座小鎮,出來看一艘受了傷的當地漁船怎樣被帶回家。如果我發生意外,兇險的一夜之後,肯定找不到一千個人看著我蹣跚入港。我決定好好喜歡卡爾巴里。
清晨我起了個大早,沿海岸開了一兩英里去紅峭壁海灘,我聽說在那兒會找到一個石冢,標誌著那兩個淘氣的荷蘭人,被留下來面對孤獨命運的地點。它十分戲劇化——一塊非常大的岩台,被海浪衝擊著,浪花四濺。一條長長的暗褐色海灘,相隔一定距離就有招牌寫著:「小心——危險的傢伙。」大海是一片明亮的藍綠,長長的海灘被大浪猛烈地敲打。
我在周圍好好地轉了兩圈,但哪兒也找不到石冢,這一時間周圍也無人可問詢,除了沙灘遠端有一對夫婦,他們在訓練一隻跳躍的小狗。不過沒什麼關係。石冢是在事情發生後很久才建的,無論誰造都是猜測而已。因此我只是享受著陽光和被海清洗過的空氣,驚訝地意識到,站在這兒並非一點兒也不好玩。這是個可愛的地方。大海極其豐富多產,身後的小山富含建築的材料。魯斯和派爾格魯姆,再一次因為神秘的原因,被派森特賦予了相當豐富的財富。他們有一艘小船、食物和水,一些工具,某些可以和原住民交換的小玩意兒,如果能找到原住民的話。打發日子的話,世上肯定有糟得多的地方——尤其是他們的另一種命運:巴達維亞是他們發臭又有瘴氣的地牢。假如能與原住民保持熱情友好的關係,能讓自己在這兒過得相當不錯。
我被這一念頭吸引住了——它在這兒明擺著是可能的。從珀斯起西澳大利亞的海岸線美麗得驚人,幾乎完全未被開發。在卡爾巴里之外,到卡那封大約兩百英裡間,沒有一座城鎮,只有一條開向大海的支路——我向鯊魚灣進發的那一條。在卡那封之外,到達爾文的一千八百英里,基本又是這樣的情況——只有一條無人打擾的壯麗海岸,間歇地點綴著小社區。西澳大利亞總共有七千八百英里的海岸線,只有大約三打海岸社區,包括我剛來的西南半島附近的那些。
當然,那就是為什麼用了這麼長時間才發現了鯊魚灣的疊層。儘管它們就在那兒,在一塊可進入的貝殼海灘邊緣,傻子也看得見的地方,可直到1954年,它們才被人注意,又過了十年才被科學定義。而另一個原因是,這裡有兩萬三千英里的澳大利亞海岸線要調查,全弄完得花些時間。
從卡爾巴里回到西北海岸高速又是四十英里路——依然只有一條路進進出出——然後再來一百多英里到鯊魚灣。在兩個半小時中,我只遇見了另外三輛車和一列孤獨滾光的公路列車。一度,我在前方遠處的路上看見一兩個神秘的黑點。結果是兩個工人,他們在高速路中間挖洞,離他們作業處僅五英尺的地方,兩個方向上各只放了一個橙色塑料圓錐體。你要知道,這是西海岸的主要高速路。這十分有趣地提示了我,離家到底有多遠。這大約是在澳大利亞,從主要人口中心能去的最遠處。從我現在走的路,去雪梨大約是四千公里,去更近的布里斯班是五千公里。就連愛麗斯泉,向東最近的城市,因高速路走向的形狀,也有四千公里的路程。最後,在一處毫無特點,哪兒也不是的地方,我找到了去鯊魚灣的岔路。我沿著一條新鋪的支路走了一兩英里,上了另一條沒鋪柏油的支路,經過一片多沼澤的景觀,又開了一英里左右。它結束於一個電報中繼站,在一處叫漢姆林池的地方——一個白色木建築群的集合體,其中的一座現在自稱為博物館,另一座是咖啡屋,還有禮品店。
這停車場只有兩三輛車停在裡面,但就在我站著讀信息板時,兩輛巴士結伴開了進來,因氣動停止而喘息,立刻卸下一連串的乘客——都白髮蒼蒼,手持相機,在讓人難以忍受的耀眼陽光下,困惑地眨眼。他們似乎來自不同的國家或地區——美國、英國、荷蘭、斯堪地那維亞。跋涉了這麼遠,我不想和一百個嘰嘰喳喳的陌生人分享這一經歷,我沿著一條白色的小路去海邊涼爽地走了一趟。天熱得要命。從海上刮來一陣風,卻似乎只帶來更多的熱浪。大約走了半英里,小路帶我到了一處深碧綠色的海灣,陽光奢侈,風平浪靜。越過水麵一段距離,一條白色沙洲以懶懶的曲線伸入大海。這,我猜,便是福雷岩床——三十英尺長的沙丘屏障,幾乎將海灣圍住,給了它特別的品質,即溫暖、淺、含鹽量極高的水(疊層石為王時,曾在地球上四處盛行的那種)。
四下里沒有任何人類入侵的跡象,除了正前方一條俏皮的「之」字形木走道,約一百五十英尺長,伸入海灣,在某些低矮、暗色、原始樣貌,並不打破海水平靜表面的石塊之上。我找到了我的活疊層。我急切地登上走道,沿著它通向第一團。只有三四英尺深的海水像玻璃一樣透明。
疊層石是如此原始的自然地貌,它們連規則的形狀也沒有,就這麼塗抹開。在近海岸處,它們形成一片巨大的、微微起伏的平台——有點兒像非常古老、沒有鋪好的瀝青。遠處的它們呈現出各自的團簇,讓人想到巨大的牛肉派,或像一坨糞便,來自一頭飽受困擾的大象。大多數書里說它們是球棍狀、花椰菜狀,甚至是柱狀。實際上,它們是無形的灰色泡泡,沒有特徵,沒有光澤。
必須承認,疊層石的形狀並不是一幅美觀而動人的景象。我擔保第一次看見一塊活的疊層石床,你的反應會是說「唔」,用一種模糊、沉思、小心稱讚的聲調,就好像給了你一塊開胃餅乾,嘗起來比看上去好,卻沒有好到讓你立刻想要下一塊,或這輩子還會想要。那聲音是在說:「好,我等會兒再要。」
讓人激動的不是疊層石的樣子,是它們的概念——在這方面它們無與倫比。呃,想像一下。你在看的是活著的岩石——安靜地對地球上最早出現的有機結構起著複製作用。你在經歷三十五億年前的世界——倒回了四分之三的陸地生命時刻。如果這想法無法讓人激動,我不知道還有什麼可以。就像之前提到的古生物學家理察·福迪曾指出:「這真的是時光穿梭,如果世界能完全理解它的神奇之處,這一景觀將會和吉薩的金字塔一樣著名。」這話說得很對。
疊層石和珊瑚一樣,活著的部分都在表面,你看見的大多是前代死掉的部分。如果仔細看,有時能瞧見從組織上升起一串細小的氧氣泡。這是疊層石僅有的花招,確實沒多少,不過正是它讓我們今天的生命成為可能。氣泡由叫作藍細菌的原始海藻樣微生物產生,它們生活在岩石表面——每一平方碼大約有三十億個,省得你數——每一個捕捉一個二氧化碳分子,一點來自太陽的能量,混合後為它們最不起眼的生命意圖添柴加火。這一簡單過程的副產品是最微弱的一絲氧氣,但足夠多的疊層在足夠長的時間裡呼吸,就能改變世界。在二十億年間,這是地球上僅有的生命,但在這一段時間裡,疊層將大氣中的氧氣量提高了20%——足夠允許發展其他更複雜的生命形式,比如說,我。我的感激真情實意。
這中間的化學過程,讓微小的細胞略帶黏性。塵埃粒和其他沉澱物附著在它的表面,這些慢慢地,凝結共生入我此刻注視的岩石。疊層石在這兒繁榮生長,並非條件對它們特別有幫助,只是對其他生物不利而已。疊層石在別處無法生存,不是被較強的潮水沖走,就是被捕食。這兒在苦澀的鹹水中,他物難以生存,便無法將疊層石掠奪。
疊層石讓地球存在生命,之後又成了它們的獵物,被吃得瀕臨滅絕,這當然有一定的諷刺意味。現在,某件略有些相似的事正在發生。我站著研究晶瑩的海水,能聽見那些上了年紀的一日游旅客沿小路走來,幾分鐘後,他們中較敏捷的已上了走道。一個戴著邁阿密海豚眼罩的婦女,走到我身邊,盯著海水看了一會兒,揮走一兩隻蒼蠅,然後看了看她的丈夫,用一種能將錚錚鐵骨活活膩死的聲音說:「你是說我們跨越整個大洲就為了這個?」
我願意熱心待之,因此轉過身,帶著理解的微笑,集中所有的和善與圓滑,努力讓她欣賞這躺在我們腳下的奇蹟。我讓她意識到疊層石看上去不怎麼樣,但解釋了它們勤奮的、極微小的化學抽搐,如何在一段長得無法想像的時間裡,讓世界變得像今天一樣綠,一樣可愛。我又指出,在地球上只有其他兩個地方,發現過這樣的活物——一處在澳大利亞別的地方,另一處在巴哈馬遙遠的珊瑚礁,都要小得多,也幾乎無法接近——這是世界上唯一一處,遊客可以相對舒適地觀察這些卓越生物完整樸素的美麗。因此,我總結——這裡我貢獻了自己最溫暖、最討好人的微笑——這絕對值得跨越整個大洲。
她聽著,那樣子,我只能稱之為被嚇呆了的恭謹,目光從未離開我的臉。接著她把手搭上我的小臂,說:「你知道你的曬傷有多嚴重嗎?」
我在附近的貝殼沙灘走了走,直到蒼蠅的騷擾讓漫步變得不再可能,我又晃回了電報站。博物館被鎖住了,一片漆黑,於是我進了咖啡屋。我猜一日游的人會停下來弄些茶點,因為負責的女人忙著收攏杯盤。我一時好奇,她如何能餵飽一海灘的人,最近的超市在一百四十英里外。
「你好,親愛的?」她經過時輕快地說。
「我想知道是否有可能參觀博物館。」
「當然可以。我會讓麥克帶你去。」
麥克是麥克·坎特羅爾,一個同樣歡快的中年人,戴著俗氣的耳環,十分隨和,從廚房裡出來時在茶巾上擦了擦手,因為可以不用洗碗,看上去很高興。他帶我去了博物館,開門鎖時稍有些困難。博物館又小又不通氣,感覺似乎幾個月沒被打開了——他告訴我沒多少遊客要參觀這兒——但非常可愛。有一間屋子大部分用於介紹疊層石。裡面有個魚缸,一塊疊層石悄悄地躺在裡面冒泡泡——顯然是世界上唯一被俘虜的小東西。在一台老的電視錄像機中,他給我看了一段四分鐘的視頻,簡單明了地概括了疊層石是什麼,又如何形成。
博物館的剩餘部分,留給了它作為電信哨點的時代——最初是電報,後來又是電話,比我想像的要有趣,尤其是有一面牆,被一張線路工人的照片占了大半,這人名叫阿德齊·格羅斯,光屁股站在梯子頂端,修理一條電報線,那放眼世界的模樣,仿佛這絕對是在內陸電報修理的正確裝扮。麥克告訴我,他光著身子因為剛帶著梯子從默奇森河游泳回來,不想把衣服弄濕。我沒說什麼,但想到濕衣服在沙漠中幾分鐘就幹了,可靴子——他穿著的唯一東西——卻要好幾個小時。我懷疑阿德齊·格羅斯裸體修電報線是因為,他喜歡這樣。我對此的評價是:為什麼不?
我也聽說了莉蓮·奧多納休太太的有趣故事,在有自動電話轉接之前的年代,她是這裡的電話接線員。在卡那封,路的前方有一個大的碟形衛星天線,直到20世紀70年代,美國國家航空和宇宙航行局(NASA)都用它追蹤經過印度洋的太空飛行器。1964年的某次任務中,卡那封天線和阿德萊德附近追蹤站間的通信線路中斷了,所有的信息都必須經過奧多納休太太和她古老的裝備。整個漫長炎熱的夜晚,奧多納休太太坐在她的總機前,小心地記錄著電碼消息符,從一個站點接收,再轉至另一個。每一次雙子星太空船經過南部的天空,這次任務的命運——我愛極了這一部分——掌握在一個謙遜的小老太太手中,她忠心耿耿地坐在一棟白色的小屋子裡,在澳大利亞西海岸一條灰塵瀰漫小路上。她因為加班掙了六澳元,麥克告訴我。我也愛極了這一部分。
我們出來後,麥克鎖了門,我們一起穿過了停車場。我問他為何會在如此孤獨的地方。他說和妻子瓦爾——櫃檯後那個歡快的女人——來了不過三個星期。他們是「新來的灰發遊牧者」——變賣家產,買一輛房車,在敞開馬路上生活的退休者(現在通常是提早退休的人),不時地稍作停留,掙些小錢,但從不在某處停留,基本永遠在遷移。早個半年,這對於我絕對是最沉悶、最難以想像的懲罰——沒完沒了地開車,穿越又熱又干又空曠的風景。但如今我完全可以理解。那些空曠、耀眼的陽光有一種妖媚的特質,你有可能永遠不會感到厭倦。此外,澳大利亞充滿驚喜。總是路邊就有些什麼——一條樹頂走道,一片藏有古老生命形式的海灘,歌頌荷蘭意外海難或裸體電報修理員的博物館,像麥克和瓦爾·坎特羅爾這樣的好人,一整個漁村出來看一條沉船蹣跚回家。你永遠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不過幾乎總是不錯。或許這只是我此刻的心情,但我覺得它還能保持很長一陣子。
我感謝麥克帶我四處參觀,回到反光的車上。隔了一段距離,我也能感覺到裡面將熱得難以忍受,因此我打開車門,讓它透透氣,帶著我的地圖冊,去了海灘路邊一棵彎樹的樹蔭下。我不知道自己究竟為什麼煩惱,因為回到珀斯唯一的路,就是我的來路,沿著又長又空的西北海岸高速。可我站在那兒,懶懶地翻閱西澳大利亞的其他幾頁——它太大了因此需要好幾頁——我的目光停留在一小塊加亮的地標上,靠北領地的邊界非常近。那是一系列小山,叫邦格爾邦格爾,名字極好聽。我到最近才聽說過這些。邦格爾邦格爾是一片與世隔絕的砂岩地塊,多少年來,粗糙的干風已將地表雕刻成奇異的形狀——紡錘形的尖塔,幾英畝矮胖的圓土包,擋浪牆。整個地區伸展了有約一千平方英里,據《澳大利亞:大洲印象》一書所寫,這些奇特的形式「直到80年代才被廣為所知」。想一想吧,世界的一處自然奇觀,有英國的一個郡那麼大,不到二十年前還無人探訪,基本不為人知。
我突然有一種想去那兒的強烈願望。我什麼時候還能離得這麼近?此外,正好可以開進皮爾巴拉,去看看馬波巴,澳大利亞最熱的小鎮。我能去看看斯坦·阿瓦米克找到了又弄丟了他化石疊層的地方。從那兒去達爾文只要沿著維多利亞高速走一小段。雨季很快就要結束,因此我可以去卡卡杜國家公園——據說是個奇觀,可等我到那兒附近才發現只是個人工湖——甚至穿越昆士蘭,去看看庫克敦。不知為何,我能一直這樣下去。
可當然這只是幻想,可能因為日照過多,我不願再走四百五十英里高速孤獨的回頭路去珀斯,也不願結束這段冒險。我用手指當卡尺測量距離,既驚恐又一點兒也不驚訝地發現,到邦格爾邦格爾的出口還有一千六百英里——再加上一百英里左右,粗糙邊遠,既不受保護又不安全的小路。這兒我已經到了澳大利亞西海岸一半的地方,在世界的最邊緣,那兒卻還有一千六百英里一樣具有魅力的空曠。這個國家大得多麼離奇。
但這當然就是澳大利亞——裡面有如此多的發現,找到卻要付出如此多的艱辛。你永遠連一半都看不完。空閒時我在想,如果打電話回家宣布:「親愛的,我們把房子賣了買個澳大利亞房車。我們要去看邦格爾邦格爾。」我妻子會說什麼。老實說,這大概行不通,因此我關了車門,爬進駕駛室,開始了回到珀斯的漫長旅途。
每次長途旅行將近時,我都會有一種陰鬱的心情。再過一兩天,我就會回到新罕布夏,所有這些經歷會像迪士尼電影裡的一樣,收進我大腦里布滿灰塵的閣樓,在我累積了半個世紀的可笑混亂生活中找一處空。不用過多久,我就會想:「呃,我瞧見那隻大龍蝦的地方叫什麼來著?」接著:「我去過塔斯馬尼亞州嗎?你肯定嗎?讓我看看書里怎麼說的。」最後是:「澳大利亞的總理?不,對不起。不知道。」
在澳大利亞生活會繼續,而我將對其一無所知,這想法似乎很讓人憂愁。我永遠也不會知道誰贏了漢考克的遺產。我永遠也不會知道,那對在大堡礁擱淺的可憐美國夫婦,是否有人找出了他們的下落。中國移民可能會來到這片陸地,然後叫計程車,而我也不會知道。鱷魚會攻擊,森林大火會咆哮,總理會蒙羞下台,神奇的東西會在沙漠中被發現,沒準又弄丟,而這些一個字都不會再進我的耳朵里。澳大利亞的生活還會繼續,我將一無所知,因為一旦離開澳大利亞,澳大利亞便不存在了,這個想法多麼奇怪而悲傷。
當然,我可以理解。澳大利亞大部分是空曠的土地,又離得非常遠。它的人口很少,因此在世界上扮演配角。它沒有政變,沒有肆意捕撈,沒有武裝的可恨暴君,不大量種植古柯鹼,不以一種魯莽而不宜的方式仗勢欺人。它穩定,和平,優良。它不需要被關注,我們就不關注。可我要告訴你:損失都是我們的。
你瞧,澳大利亞是個有趣的地方。它絕對是。我要說的就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