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邊緣附近 第十四章

2024-10-09 10:27:31 作者: (美)比爾·布萊森

  「我要你知道,」澳航406班機像軟木塞一樣,從季風性積雨雲塔中彈出,給靠窗乘客展現了一幅突然的景象,祖母綠的山脈從一片銀灰色的大海中陡然升起,這時我耳旁有個聲音說,「真有什麼事,我的尿都歸你。」

  我從窗邊轉過臉,給予這句話應有的注意,便發現自己瞪著阿倫·舍溫嚴肅安詳的面孔。他是我的朋友兼臨時旅伴。要說他坐在身邊讓人很驚訝,這話並不準確,因為我們在雪梨已安排好相遇,又一起登機,可看他坐那兒,就是有些殘留的意外——那是一種「夾痛我」的味道。十天前,我去中東徒步旅行,回美國的路上在倫敦停留,見了阿倫,討論一些他心中已有的項目(他是職業電視製片人,兩年前我們一起為英國電視做系列片時,成了朋友)。在那兒,在老布隆頓街的一間酒吧,我告訴了他之前在澳大利亞的經歷,還提到我的下一個旅行計劃——獨自解決那無法逾越的沙漠區。為了讓他對我更欽佩,我說了幾個旅行者在無情內陸遭遇困境的生動故事。其中一個說的是19世紀50年代,由觀察家羅伯特·奧斯汀領隊的探險:探險隊越走越迷路,在西澳大利亞越過馬格尼特山草木不生的荒地中,由於缺少水源,隊員們不得不喝自己和馬匹的尿。他對這故事感觸極深,立刻表示想陪我一起度過此次旅行最危險的階段,做司機兼偵察員。當然為了他的安全,我試圖勸阻,可他什麼也聽不進,好心要給我留著尿,顯然這故事他還經常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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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謝,」此刻我回答,「你太大方了。」

  他略帶凜然地對我一點頭:「做朋友應該的。」

  「我的能勻出多少也都歸你。」

  又一個凜然的點頭。

  如今他決意要加入這計劃。他先陪我到昆士蘭州北部,在大堡礁富饒的淺灘中,我們歇一天,再找一輛結實的交通工具,沿一條崎嶇不平的路啟程去庫克敦,一個凱恩斯北部叢林中略帶鬼氣的小鎮。等這場熱身的探險一完成,我們就飛去北領地[1]的達爾文——澳大利亞人親切地稱之為「最頂端」[2]——開幾千英里的車,穿越烤焦的紅色中心[3],去看愛麗斯泉和巨大的烏魯魯。幫助我上刀山下火海之後,英勇的舍溫先生將從愛麗斯泉飛回英國,留下我一人繼續穿越西部的沙漠。倒不是覺得我那時已可以應付——他對我的生存能力毫無信心——而是他只能擠出十天的空。至於我,對他也沒什麼信心,可挺高興有人作伴。

  「你知道,」我讓人安心地補充道,「我不覺得這次旅途真需要喝尿。19世紀50年代之後荒地的基礎設施大有改進。聽說他們現在有可口可樂。」

  「不過,該貢獻的還是會貢獻。」

  「那還真是非常感謝。」

  又一次彼此凜然地點頭,接著我繼續凝視晃動的翼尖下奇異的一片碧綠。倘若你不信澳大利亞是世界稀有的一部分,那麼應該來熱帶的昆士蘭州。這個星球上大約五百個能有資格評上世界遺產(也就是說,有全球歷史或生物方面的重要性)的景觀,只有十三個滿足所有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出的四個標準,而這十三個特別的地方,有四處——差不多占了三分之一——在澳大利亞。此外,這四處中的兩個,大堡礁和昆士蘭州的熱帶雨林,就在這兒。兩種這麼完美的環境相毗鄰,我相信,全世界找不出第二處。

  我們能到那兒都是運氣。北方正好是可怕的多雨季節。颶風羅娜最近像電動鋸一般鋸過海岸線,造成了三百萬澳元的重大損失,較小的風暴幾星期以來一直在這一地區作惡,干擾著旅行者。就在前一天,所有的航班都被取消了。從臨近凱恩斯一路的急降和顛簸來看,顯然還有許多可怕的天氣要逼近。駛進我們視野的是棕櫚樹、高爾夫球場、泊遊艇的碼頭,和許許多多從茂盛葉叢中冒出的紅頂屋。拋開天氣不說,一切看上去充滿希望。

  每年有超過兩百萬人來到大堡礁,它被全世界當作一處寶藏,然而它用了很久才被旅遊業發現,現在看來不可思議。在《郎姆叢林》中,歷史學家艾倫·穆爾黑德將去昆士蘭州北部的探險,說得像去奧里諾科河[4]上游旅行一樣。那時候,凱恩斯是一片又小又泥濘的海岸居民區,沿幾百英里的叢林小道,主要居住著逃亡的古怪隱士。今天它是一座繁忙的迷你都市,有著六萬居民,除了從機場候機廳出去,落在身上像熱毛巾一樣的濕氣,及某種對觀光客兜里鈔票的強烈熱愛,它和澳大利亞其他相同大小的社區毫無分別。這兒成了背包族和其他年輕遊客廣受歡迎的中途停靠點,因熱帶活力小有名氣。這一天,一切都在重壓之下,天空低而灰,預兆著隨時會大雨傾盆。我們叫了一輛的士進城,穿過一片拓展無序的狹長區域,四處是汽車旅館、加油站、快餐店。凱恩斯中心挺整潔的,可它有一種最近剛被匆忙建起的感覺。每一秒鐘,商家都在提供暗礁遊覽或潛水探險,剩下的大多賣著T恤和明信片。

  我們先去領租的車。因為之前去中東徒步旅行,我將這些留給一家旅行社料理,他們選擇了當地一家不出名的小公司——鱷魚租車服務,還是什麼同樣罕見無望的名字——辦事處在一條小巷裡,比一隻光禿禿的櫃檯也沒大多少,這讓我有點兒驚訝。負責的年輕人有種嘰嘰喳喳趾高氣揚的氣質,讓人說不出的惱火,可他辦起手續來明快有效,自始至終聊著天氣。「這是三十年間最糟糕的雨季。」他驕傲地說。接著他領我們走上人行道,看我們的代步工具——一輛上了年紀的准將霍頓旅行車,它的車軸明顯都彎了。

  「這是什麼?」我問。

  他朝我靠了靠,像對著個痴呆症患者,說:「這是你的車。」

  「可我要的是一輛四輪驅動。」

  他篩查著文件,小心地取出一張旅行社傳真,遞給我。上面寫著要一輛大的、標準的、高污染的自動擋汽車——換句話說,一輛美國車,或當地最接近的同類物。我簽了字,遞交了文件。「那麼,你有我可以改租的四輪驅動嗎?」我問。

  「沒有,對不起。我們只租城裡開的車。」

  「可我們要開車去約克角。」

  「噢,雨季你到不了那兒。四輪驅動也去不了。每年的這時候不行。上個星期苦難角[5]有一百毫米的雨量。」我不太清楚一百毫米是多少,可顯然他的語氣說明相當可觀。「除非是直升機,不然你過不了黛恩樹[6]。」

  我又嘆了口氣。

  「去湯斯維爾[7]的路已封了三天。」他愈加自豪地補充道。

  我又看了看他。湯斯維爾在凱恩斯南面——去約克角的反方向。看來我們被困住了。「那……我們能去哪兒?」我問。

  他攤開雙手,愉快地諷刺道:「在更好的凱恩斯,隨便哪兒。」

  阿倫開心地看著我,像個沒心沒肺、不知道要大難臨頭的人,這讓我更惱火。我簽了字,舉起包。「那麼你能指給我們看去棕櫚灣酒店的路嗎?」我問。

  「當然。你可以回到機場,去庫克高速路,一路向北,差不多沿海岸線向上二十公里。」

  「二十公里?」我氣急敗壞地說,「我要的是凱恩斯的酒店。」

  他若有所思地撓著下巴:「那,它肯定不在凱恩斯。」

  「但路沒有封?」

  「目前還沒有。」

  「你是說有可能被水淹?」

  「總是有可能的。」

  「如果被淹,我們就前不著村後不著店?」

  他略帶同情地看著我。「先生,你已經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了。」這一點無須置疑。凱恩斯離本州首府布里斯班一千一百英里,其他方向除了大海、叢林和沙漠,一無所有。「不過棕櫚灣非常不錯。」他補充道,「你會喜歡的。」

  他說得沒錯。棕櫚灣非常可人——實在讓人很驚訝。它是個有建築特色的鄉村,故意在曲折的海灣邊,帶著一大片熱帶的繁茂。海濱路的一邊豎著的低矮酒店和公寓、幾間村舍、零星的酒吧、餐館和商店,都被棕櫚樹伸展的蕨葉和開花的蔓藤小心掩蓋。另一邊是一條排列著棕櫚的步行街,俯視平坦的金色沙灘和大海。

  我們的酒店,除了名字、環境和價格,都像一間汽車旅館,不過它挺親切,又能俯瞰大海。我們要了房間,然後沿沙灘走了一會兒。有幾個人在沙子上漫步,但沒人下水,事出有因。現在正是箱形水母活動的高峰期,在昆士蘭,它又叫作海黃蜂,或者就叫黃蜂。不管叫什麼名字,這些讓人苦惱的小水泡不能被視同兒戲。從十月到五月,當水母來到近海岸繁殖,它們把熱帶沙灘變得對人類毫無利用價值。站在那兒看著它,這是個相當奇特的想法。我們面前是一大片海灣,和你在其他地方能找到的一樣安詳、一樣誘人,可地球上沒有哪個環境,像它一樣能讓人瞬間死亡。

  「所以你是說,」阿倫問,對他而言一切都很新鮮,「如果現在蹚進水裡,我會死掉?」

  「以一切人類所知的最悲慘最難堪的痛苦。」我答道。

  「老天啊。」他喃喃道。

  「還有什麼貝殼也別撿。」我補充道,阻止他俯身撿一粒貝殼。我向他解釋雞心螺——那種有毒的生物,潛伏在某些最好看的貝殼裡,等著某隻人類的手,好把它們邪惡的螯扎進去。

  「海螺能把你弄死?」他說,「這兒有致命的海螺?」

  「在這兒能把你弄死的東西,比澳大利亞其他任何地方都要多,也就是說有很多,相信我。」

  我和他說了鶴鴕,一種不能飛並且和人一樣大的鳥兒,生活在雨林中,每隻腳上都有利爪,能用一種熟練而令人毛骨悚然的豪邁姿態把人切開;還有從樹枝上掛下來的綠樹蟒,和枝葉混在一起,等你看見它們時為時已晚。我同樣提到了小但毒性極大的藍圈章魚,它的吻讓人瞬間死亡;還有優雅但易怒的電鰩,在水中像飛毯一樣移動,對任何打擾它進程的東西放出220伏電壓;還有讓人作嘔、行動緩慢的石魚,這樣命名是因為它看上去和一塊岩石沒什麼分別,可不同的是它背上有十二根刺,鋒利到能把球鞋的底刺穿,給倒霉的受害者注入十五萬克分子的毒枝菌素。

  「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無法描述的痛苦,很快便會發生肌肉麻痹、呼吸衰退、心跳加速、劇烈痙攣等症狀。你同樣會被火魚為難,它們雖然容易被發現,但一樣疼得要命。還有一種水母叫鼻涕蟲。」

  「你在胡編亂造。」他說,卻不敢肯定。

  「哦,我沒有。」

  接著我和他說了那令人畏懼的鹹水鱷,潛伏在熱帶的淺海峽、河口,甚至像面前的這一類海灣中,時不時從水中跳起來吞沒毫無準備的過客。在我們現在漫步的海岸往北,一個叫貝里爾·弗魯克的女人不久之前死於非命。「要我告訴你嗎?」我提議到。

  「不。」

  「嗯,一天,」我繼續著,知道其實他想聽。「一群黛恩樹的當地人在聖誕節前燒烤聚餐,其中有幾個決定去黛恩樹河的冷水裡泡泡。這條河被稱為鱷魚之家,但從未有哪條襲擊過當地人。有幾個人蹦蹦跳跳到了水邊,脫得只剩內衣,撲騰進去。弗魯克小姐顯然對冒險三思而後行,她不過是踏入了大概一隻腳,站那兒看別人快樂地嬉戲,她隨意地俯下身,垂下一隻手在水中。就在那一刻水面被一道移動的閃光劈開,可憐的弗魯克小姐不見了,她再也沒被找到過。『沒有一點兒聲響,一絲尖叫,』一位目擊者報導,『這麼快,如果你眨一隻眼,就錯過了整件事。』這就是鱷魚襲擊,你瞧瞧——迅速,出人意料,完全不可逆。」

  「你是說這兒的水中有鱷魚?」阿倫說。

  「噢,我不知道有沒有,但這是為什麼我讓你走裡邊的原因。」

  就在這時,焦躁不安的天空來了一道驚人的閃電。風突然就起了,讓棕櫚樹舞動起來,少許肥大的雨點啪嗒滴落。接著天空打開,落下了一場溫暖的滂沱大雨,淋得人透濕。我們躲回酒店,在面向海灘的酒吧遊廊下避難,徒勞地擰著我們冒熱氣的襯衫,看雨帶著狂暴的憤怒拍打地面。沒有什麼像這中間的雨滴一樣美麗,它就是立方體裡傾倒的水,用一種擊打發出的可怕噪音填充這世界。我自以為在美國中西部長大,熟悉狂暴的天氣,可我很高興地承認,考慮各種因素,澳大利亞均勝出一籌。我從未有過這樣的經歷。

  「那讓我搞搞清楚,」阿倫說,「我們去不了庫克頓因為我們過不去;我不能游泳因為海里都是致命的水母。另外,去凱恩斯的路可能隨時都會中斷。」

  「差不多是這樣。」

  他小心地呼氣。「那不如來幾瓶啤酒吧。」他起身去弄了幾瓶。我在遊廊上一張小桌邊坐下,看著傾盆大雨。

  酒吧的某個夥計經過,站在門廊上。「三十年來最壞的雨季。」他說。

  我點點頭:「天氣預報怎麼說?」

  「一樣。」

  我黯然地點點頭:「我們本來明天要去大堡礁。」

  「哦,你不用擔心。除非是颶風,不然他們不會取消大堡礁一日游。」

  「這種天氣也能去礁石?」

  他點著頭。海灣里的水四處潑濺,像一個胖子剛跳進澡盆。

  「為什麼?」

  「你們付多少錢買的票?」

  我不知道——所有東西訂的時候都是套餐的一部分——可我身上有票,便從錢包里掏了出來。「每張一百五十澳元。」我尖叫道,吝嗇得不敢相信。

  他微笑著:「所以啊。」

  他又進去了。過了一會兒,阿倫帶著啤酒重新出現,看上去異常沮喪。「是有一種水母叫鼻涕蟲,」他驚訝地說,「酒吧招待告訴我的。」

  我給了他一個抱歉的微笑:「我說的吧。」

  他盯著雨看了幾分鐘。桌子上有人留下了一份當地的報紙——《道格拉斯及莫斯曼港口公報》。阿倫移開它去夠菸灰缸,接著某樣東西吸引了他的注意。他讀了幾分鐘,越讀越投入,接著無聲地把報紙遞給我,敲了敲他希望我讀的那篇文章。那是頭版底部的一小則報導,說道格拉斯港的登革熱流行病終於減緩了速度。文章註明自流行病蔓延,本地已發現四百八十五例。儘管病情得到控制,卻還不能掉以輕心,某個熱帶公共健康聯合會的婦女發言人警告道。

  「在這一頁的頁腳!」他說,眼中有一點兒狂亂。

  「那是我們明天要去的地方。」我吊兒郎當地評註。

  「你知道一場登革熱流行病在英國會怎樣?大家會在窗戶上釘木板。渡船兩側都會掛著企圖逃出國的人。警察為了恢復秩序會在街上對人開槍。這兒的一個社區裡有四百八十五個病例,只有他媽兩英寸在這頁紙上的!你帶我來的是什麼地方,布萊森?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國家?」

  「噢,這是個了不起的國家,阿倫。」

  「是,沒錯。」

  我們分頭去淋浴更衣,在吧檯重新集合,來杯晚餐前的開胃酒。雨絲毫沒有變小的意思,我們決定在酒店吃晚餐。阿倫點了紅鯛魚。

  「你應該沒聽過魚肉毒吧?」我漫不經心地說。

  「我他媽當然沒聽過,」他從咬緊的牙縫裡擠出回答,「又是怎麼回事?」

  「沒什麼。」我說。

  「肯定是個什麼,不然你不會提起來。它是什麼?我坐在它上面?它在我腦袋上?到底是什麼?」

  「不,是一種熱帶水域的毒素,聚集在某種魚里。」

  「像紅鯛魚,比方說?」

  「嗯,特別是紅鯛魚,事實上。」

  他考慮著,略帶緊張地緩緩點頭。我猜時差差不多起作用了。它讓人根本無法平靜。

  「我敢說沒什麼好擔心的。」我讓人安心地補充道,「如果真有暴發,鯛魚不會出現在菜單上,對吧?當然除非……」我停在這兒。

  「什麼?」

  「嗯,除非你正好是第一例。畢竟,它要從某個人開始。不過,嘿,那才多大概率?百分之一?二十分之一?」

  「我要你馬上閉嘴。」

  「當然,」我立刻同意,「很抱歉。你要換份別的嗎?」

  「不。」

  「症狀包括,但可能遠遠不止,嘔吐,肌肉嚴重萎縮,失去運動控制力,嘴唇異常,全身疲軟,肌肉痛,詭異的感覺錯亂——也就是,熱的感覺冷,冷的感覺熱。大約12%的病例會死亡。」

  「我要你現在就閉嘴。」女招待端來了我們的飲料。「這鯛魚,」阿倫假裝不經意地問,「沒問題,對吧?」

  「噢,是。美得很。」

  「我是說,它沒有——什麼來著,布萊森?」

  「魚肉毒。」

  她給了我們一個迷惑的表情。「沒,它和薯條沙拉一起上。」

  我們面面相覷。

  「你不是這裡人,我猜得沒錯吧?」

  她更加迷惑:「不是,我從塔斯[8]來。怎麼?」

  「好奇而已。」我對阿倫咬耳朵,「她是塔斯馬尼亞島來的。」

  他朝我靠了靠,小聲問:「是。所以呢?」

  「他們的鯛魚沒問題。」

  「我可以換個別的點嗎,親愛的?」

  她狠狠地瞪了他一會兒,那種當年輕人意識到,自己被要求比原計劃還要多走二十步時的樣子,於是她殉教般地走開去打聽。一會兒,她回來報告,他換餐的要求被批准了。

  「好極了!」阿倫說,帶著突發的熱情,重新要了菜單。他考慮著那些備選項。「你們有烤鼻涕蟲嗎?」他冷冷地問。

  她瞪著他。

  「開個玩笑!」他說,似乎快活了許多。「我要牛腰肉和薯條,」他宣布。「五成熟,勞駕。」他轉身問我。「至於牛肉,沒什麼可怕的疾病我應該知道吧?昆士蘭牛肉麻痹之類的?」

  「牛排沒問題。」

  「那就牛排。」他把菜單遞給她。「忘掉魚肉毒,」他衝著她的背影說。「啤酒一直上著。」他又補充道。

  我們吃得非常愉快,之後又去了一次酒吧,通過酒精傻兮兮的幻象,最近所有盡力避免的症狀,我們差不多都收穫了。

  早上雨停了,可天空又暗又髒,海面波浪翻滾,看著它都讓我微微犯暈。我不迷戀大海或它其中的什麼東西,顛簸三十八海里,去一座雨水覆蓋的礁石,看一種我可以在任意一座公共水族館或牙科候診室里舒舒服服觀看的飛魚,這景象並不誘人。據晨報上說,水要漲兩米三。阿倫有過一條帆船和一頂船長帽,因此他幻想自己是個嫻熟的水手,我問他這有多大,他抬了抬眉毛,看上去吃了一驚。「噢,那是大。」這讓他說了不少在恐怖海面顛簸的軼事,有些說的是船沒系在碼頭上。正當我們坐在那兒,某個工作人員漫不經心地走過。

  「颶風來了!」她喜氣洋洋地說。

  「今天?」我顫抖無力地問,差不多快成了習慣。

  「說不定!」

  大堡礁一日遊行程包括,從酒店接上我們,坐巴士去道格拉斯港乘船,沿海岸線向北二十英里。巴士恰好八點五十到,一分不差。上車時,司機正在介紹海黃蜂,生動地展示那些不留心警告牌的人所付出的代價。不過,他向我們保證,大堡礁上沒有水母。奇怪的是他沒有提到珊瑚礁鯊、硬鱗魚、蠍子魚、海蛇和又胖又丑的石斑魚——一種九百磅的怪物,偶爾會因為既暴躁又愚蠢,咬掉游泳者的一條胳膊,然後想起自己並不喜歡人肉的味道。

  我們到了道格拉斯港,發現船巨大——和英吉利海峽渡輪一樣,或至少差不多——且新得發亮,我說不出有多高興。讓我同樣高興的是,為了他們也為了自己,沒有哪個船員露出明顯的登革熱徵兆。和其他到達的乘客一起排隊時,我從某個船員那兒得知,船能載四百五十人,今天有三百一十個人訂了座。他還告訴我去大堡礁要用九十分鐘,海面應該會相對平靜。從港口到我們停泊的艾琴科特礁要三十八海里——不只是出於一時的興趣,我還注意到,那正是那對美國情侶失蹤的地方。

  上了船,他們宣布對任何有需要的人發免費的暈船藥。我第一個跑了過去。

  「你們想得太周到了。」我吞下一把後說道。

  「哦,總比讓大家在船上吐得一塌糊塗好。」女孩開心地說,確實沒錯。

  去大堡礁一路平穩,像之前保證過的一樣。而且,太陽出來了,儘管軟綿綿,還是把海水從鉛灰變得近似深藍。阿倫去上層甲板瞅瞅有無大胸女可以欣賞,我坐下來記筆記。

  根據考慮的資源不同,大堡礁覆蓋了二十八萬平方公里,或三十四點四萬,或兩者之間,從頭到腳伸展了一千兩百或一千六百英里,比堪薩斯州或義大利或英國都要大。大堡礁始於哪兒,止於哪兒,眾說紛紜,不過大家都認同它實在是非常大。哪怕最小的數字,也等同於美國西海岸的長度,且它當然是廣闊的生物聚集地——大洋版的亞馬遜熱帶雨林。大堡礁包括了至少一千五百類魚,四百種珊瑚,四千個品種的軟體動物,而這些不過是估算的。沒人試過綜合調查,工程太浩大。

  它有差不多三千個不同的礁石,超過六百座島嶼,有些人堅決認為它不是一個單獨的實體,因此稱它為世界上最大的生命體並不準確。那對於我,有點兒像在說洛杉磯不是一座城市,因為它有許多分離的建築物。這根本無關緊要。它讓人難以置信。這全都要感謝一千八百萬年以來,上萬億個珊瑚蟲勤奮細微的獻身,每次在自造的矽酸鹽墓穴中消亡之前,都增加了一兩分的厚度,很難不讓人印象深刻。

  船開始發出某種減速的聲響,預示著即將到港,我去甲板上找阿倫。我指望會到某種沙質的環狀珊瑚島,可能會有個茅草屋頂的沙灘酒吧,可實際上周圍一無所有,除了開闊的大海和一長圈溫柔翻滾的海水,這大概暗示著那兒有下陷的隱形礁石。在這景象中間,有一座巨大的鋁浮橋,兩層樓高,大的足以容下四百個一日游旅客。它讓人隱約想起鑽井台。在接下來的幾個小時裡,這將是我們的家。等船停靠在碼頭,我們都快樂地飛跑下去。一隻喇叭播報出了我們所有的選擇。可以懶懶地躺在甲板椅子上,或降到一間水下觀景室,或抓起通氣管和腳蹼去游泳,或上一座半潛式的船,舒服地遊覽大堡礁。

  我們首先上了半潛艇,吃水線之下的觀景室同時可以擠進三四十人。哦,那真是精彩絕倫。不論讀了多少有關大堡礁特別風光的東西,你都想不到會有這樣的風景。舵手把我們帶進一個閃爍的世界,陡峭的珊瑚峽、利刃般的山谷、斑斕的色彩,其間滿噹噹的魚群有著令人驚訝的種類和大小——蝶魚、少女魚、鸚鵡魚、華麗多彩的豬齒魚、筒形的尖嘴魚。我們瞧見了巨大的蚌、海參、海星、小叢的海葵,還有大得可愛、笨得要命的土豆鱈魚。這和我想的一樣,大致像在一座公共水族館裡,當然除了完全的野生和自然。這帶來的不同讓我吃了一驚,一定顯出一副傻兮兮的蠢相。向外看,離窗幾碼遠,一隻大海龜游過,對我們毫不感興趣。接著鬼鬼祟祟在底部窺探的是一隻礁鯊——只有一兩英尺長,卻能給你好好的一口。不僅僅是飛魚和其他生物,還有光線從上向下過濾的樣子,珊瑚不可思議的形狀質地和種類。我的著迷無以言表。

  回到浮橋上,阿倫堅持立刻去游泳。浮橋的一頭,金屬台階伸入水中。台階最高處有放著腳蹼、通氣管和面罩的大筐。我們裝備好了,「撲通」跳入水中。我以為水只有幾英尺深,當發現離水底可能有六十英尺時——我描述得比較含蓄——我嚇了一跳。我以前從未在這麼深的水中待過,它出乎意料地讓人恐懼——如發現自己浮在空中,離堅實的大地六十英尺一樣嚇人。這驚慌失措大概持續了三秒鐘,接著面罩和通氣管灌進了水,我透不過氣。我懊惱地喘著氣,倒出水又試了一次,可面罩幾乎又立刻填滿了水。我將這練習重複了兩到三次,但結果一樣。

  其間,阿倫像《美人魚》中的達麗爾·漢納[9]一樣疾馳而過。「看在上帝的分上,布萊森,你在幹嗎?」他說,「你離浮橋三英尺,就溺水了。」

  「我是快淹死了。」一卷浪全撲在臉上,我冒出腦袋噴著水花,氣喘吁吁,「我是大地之子,這兒不是我的地盤。」

  他咯咯地笑,消失了。我微微沉下腦袋,看他像顆水雷一樣朝曲紋唇魚的方向射去——一種沙發墊大小的天使魚——在我之下那清澈的,不可想像的深水中又一次消失。那下面也有大傢伙——半個我那麼大的魚,比我在我的物種中要厲害得多。接著面罩又進水,又噴氣。接著又一小卷浪撞上了臉。我必須承認這比想像中的歡喜要少一點兒——少相當一點兒——而我也沒想像會有多歡喜。

  有趣的是,之後我得知,這對於沒有海水游泳經驗的人,是一種相當常見的反應。他們到了水中,發現離自己的舒適區域非常遠,暗暗地恐慌,暈倒(顯然是日本人的長項)或心臟病發作(胖子的長項)。現在,第二個有趣之處來了。因為用通氣管的人躺在水上四肢攤開,臉剛剛在水面之下——也就是說,用大家知道的,死人漂著的姿勢——這其實無法(反正有人這麼和我說)判斷哪些人在用通氣管,哪些死了。只有到了哨音響時才知道,大家都出來了,只有一人奇怪地一動不動,靈魂出竅,他們便知喝茶的人,將要少一位。

  幸運的是,就像你將從這本書的存在中推斷出的一樣,我逃離了這悲慘的命運,設法把自己拉回了浮橋。在甲板的椅子上找了個座,在溫和的陽光下,用阿倫的襯衫擦乾身子。然後抽出艾倫·豪給的,關於美國夫婦在這兒過世的報紙夾。我之前讀過一次,但現在能將可見的地標和文字對上號,便帶著特別的興趣又通讀了一遍。

  在考慮到已知事件的情況下,這故事簡單明了。1998年1月路易斯安那州巴頓魯治的托馬斯和艾琳·龍納根,剛完成在南太平洋維和部隊的任期,回家前在澳洲度假,跟隨一家叫「外刃」的公司去大堡礁玩一日的戴水肺潛水。下午將盡,在規定的時間內,他們沒回到船上。潛水的工作人員沒發現他們缺席便走了。過了兩天半才有人匯報他們的失蹤情況。他們就此杳無音信。

  為何龍納根夫婦沒有回到船上,當他們意識到自己處於困境時變得如何,也可想而知。我坐的地方能看見戴水肺潛水的船,某個經過的工作人員告訴我那大約是三海里遠(一海里大約比一英里遠一百碼)。它看上去非常小,非常遠,可龍納根夫婦是有經驗的潛水者,在水下熟門熟路,應該沒覺得游泳多麼困難。環境非常怡人。海很平靜,水溫是八十四華氏度(二十九攝氏度),而且他們穿著緊身潛水衣。除了去浮橋,他們還有更簡單點的選擇——距離只有一點二海里的聖·克里斯平礁,那上面有一些暴露的珊瑚岩層,他們可以爬上去等待救援。問題是,就像艾倫·豪如此肯定地回憶的,達到任何一個安全島都意味著要穿越一道深海溝,那兒以經常出沒巨大的遠洋動物——也就是指多齒鯊魚和偶爾犯錯的石斑魚聞名。

  從這兒開始疑團愈加複雜。他們消失了幾天後,龍納根夫婦的充氣救生衣毫髮無損地被衝上某塊大陸的沙灘。為什麼兩個困在海里的人會脫掉救生衣,這是個無法解答的問題。還有,救生衣的完好無損說明他們沒有被鯊魚襲擊。之前他們住凱恩斯背包族旅舍,當警察檢查那兒的行李時,事情變得更讓人迷惑。很顯然,這對年輕文雅的美國夫婦沒有他們看上去的那麼快樂。艾琳·龍納根在她的日記中記錄道,她的丈夫意志消沉,說過他想在戴水肺潛水時「了結一切」。(哇噢!)他提議帶上她一起。(兩個哇噢!)

  這顯然比表象要深奧得多。

  阿倫終於出現了,看上去生氣勃勃,吸著肚皮,讓人想起傑夫·錢德勒在他某些晚期電影中的樣子,用讓人厭煩的熱情聊著,這是個多麼了不起的經歷,我是個多麼過分的軟骨頭。他套上襯衫,倒在我旁邊的椅子裡,看上去十分快樂。然後他坐起來,誇張地拍著自己。

  「這件襯衫是濕的。」他宣布。

  「是嗎?」我說,關心地皺起眉。

  「它濕得能擠出水。」

  我輕輕碰了碰它。「為什麼?是,果然是的。」我同意地附和。

  這些日子,整個昆士蘭似乎都有人失蹤。第二天報紙通篇報導,調查一個名叫丹尼爾·紐特的英國年輕背包客,差不多兩年之前在苦難角失蹤。紐特獨自出發,徒步六小時去一個叫憂患山的地方,他老老實實填了要求叢林徒步旅行者填的安全表格,一旦回不來好給搜尋者提供便利。不幸的是,那天國家公園的工作人員中沒人收集,也沒人核對安全表格。實際上,國家公園的工作人員中從沒有人收集或核對安全表格。因此當紐特沒能回來時,沒人注意,也沒人報警。更讓人迷惑不解的是,在黛恩樹某個背包客旅舍,儘管紐特丟下了一頂支著的帳篷,二十三天之內,旅舍的工作人員並沒通知當局他失蹤的情況。某個雇員告訴陪審團,「大家丟棄自己的帳篷,不打招呼便離開」是很正常的事。

  可不管怎樣,等到一場搜救行動終於被組織起來時,差不多一個月過去了。紐特的屍體再也沒被找到過。

  這一切與第二天早上略有關聯。阿倫和我開車去凱恩斯辦一兩件差事。一家運動服裝店的櫥窗吸引了他的眼球,我們走了進去。他離開試衣時,我和兩個在那兒工作的中年女人愉快地聊天。我不知為何提到——不過是為了製造話題——凱恩斯最近總是有新聞。

  「哦?」其中的一個女人微微有點冷淡地說。

  「你知道,龍納根事件,中國船上的人,還有那個在黛恩樹失蹤的可憐孩子。」

  「哦,那些。」那位女士略帶鄙視地說,「在南方他們總是把這些事誇大其實。」

  她的同事用力地點著頭:「一旦有機會讓昆士蘭看上去糟糕,他們就撲上去,就和颶風一樣。那一周我去雪梨看我的姐妹,你曉得他們用無數頁的文章報導嗎?」

  「哦,它是個不小的故事。」我指出。

  「可如果是在西澳大利亞州,他們就不會這樣報導。」

  「哦?」

  「不會。他們這麼幹是不想讓人來這兒,你瞧。」

  「你真這麼覺得?」

  「哦,是。他們不想讓遊客離開雪梨,想把他們留在那兒。因此說任何故事,讓昆士蘭看上去,你知道,危險或落後,他們歪曲事實,就是為了嚇人。」

  她們都誠懇地點頭表示同意。

  「在大堡礁的那對年輕夫婦也一樣。那很明顯是自殺,但他們把它說得完全不合情理——」

  「完全不合情理。」

  「因此他們能弄得好像去大堡礁並不安全。」

  「那黛恩樹的那個男孩呢?」我乍著膽子問。

  「他們不知道他根本沒有死。」她用一種有可靠消息來源的語調說。

  「可他失蹤兩年了。」

  「是,可他在約克角到處被人瞧見。」

  「到處。」她的朋友表示同意。

  「對不起。你是說報紙錯誤地報導他的死亡,好讓昆士蘭看上去危險。」

  「我只是說所有的事實都不確鑿。」她一本正經地點點頭,抱起胳膊。她的搭檔也一樣。

  於是我想:這比切開的蛇還瘋狂。

  碰巧,我們也要去黛恩樹。在澳洲這一部分,那是能從柏油馬路到的最北處,因此我們決定去瞧一瞧。到上午時,雨的跡象都沒了,太陽露了出來——開始猶猶豫豫,但之後又飽含奢侈的熱情。昆士蘭變了樣。突然我們身處夏威夷——熱帶山脈奔向耀眼的水面,連綿的海灣,由棕櫚樹守衛的無瑕沙灘,離海岬有一段距離並由岩石組成的綠色小島。我們不時穿過陽光明媚的甘蔗園,遠眺大分水嶺陡峭的藍色山脈。

  在黛恩樹停了車,到周圍逛了逛。走到黛恩樹河邊,那兒,路和弗魯克小姐都各自突然地消失。我們看不到任何有鱷魚的跡象。之後我們回到車上,沿著一條蜿蜒的小路,朝著從黛恩樹去苦難角的渡輪開。因為下雨渡輪關閉了一個星期,所以去那兒沒什麼意義,可我想至少從河的這一面看看苦難角,況且還有極小的可能性,我們能瞥見一條鱷魚。沒想到,渡輪在運行。在黛恩樹時,還有人擔保它依然關閉。

  「昨天又開了。」渡船夫說。他是個沉默寡言的人。

  我們搭渡輪過了河,開始了穿越黛恩樹國家公園二十英里去苦難角的旅途。路盤繞著,穿越巨大的山脈和無比美麗的雨林。終於到了濕熱帶雨林,我高興極了。

  黛恩樹叢林為世界還是一整塊大陸時期的殘餘,上面覆蓋滿了水汽蒙蒙的生長物。隨著時間的推移,大陸分裂,漂移到球體遠處的角落,氣候和環境戲劇性地變化,刺激了其他地方的生態變化,可黛恩樹因為某些構造上的僥倖,逃脫了這一切。結果有了其他地方沒生存下來的植物——植物的所有科。1972年,牛群在叢林低洼食草後,神秘地病死。那之後科學家開始意識到,澳大利亞北部的雨林是多麼古老和獨特。那些母牛是被一種澳洲奇子樹的種子毒死的。讓人意想不到的是,奇子樹被認為在一億年前就從地球上消失了。事實上,它在黛恩樹活得很好,和那一門另外十一個成員一樣,那是一種叫被子植物的原始植物門,而所有開花的植物都隸屬於它。黛恩樹國家公園就是這麼個地方——黑暗,濃密,似乎屬於某個遙遠的紀元。在這片土地上,如果看見翼龍滑翔過樹林,或伶盜龍在面前的路上疾跑,你也不會有多驚奇。

  事實上,那兒有相當多奇特的生物。這是不多的幾處能夠指望看見鶴鴕的地方之一。它們看上去和鴯鶓很像,但腦袋上有一種叫盔的骨骼生長物,每隻腳上有邪惡致命的利爪。它們跳起進攻,兩隻腳同時出擊,好在這並不常發生。最後一次致命的襲擊在1926年,一隻鶴鴕猛攻一個玩弄自己的十六歲男孩,從他腦袋上跳過時劃開了他的頸靜脈。襲擊這麼少的原因是鶴鴕極為隱居,而現在,唉,也不剩幾隻了。倖存下來的不超過一千隻。黛恩樹也是著名的樹袋鼠最後的家——就像它名字暗示的那樣,是一種住在樹上的袋鼠——可它比鶴鴕還要害羞,幾乎從未被看見過。離學術界的中心這麼遠,密林的大部分仍然未被研究。比如,第一份鶴鴕的科學研究,大約十年前才開始。

  終於,路在一處向陽的林中空地到了盡頭,那兒不相稱地,有一個外賣食物攤和一座電話亭。快被茂葉吞咽掉的是一處營地,旁邊有個箭頭指示牌,指向去海灘的路,是條穿越紅樹林的木板小路。走近時,看不見的小生物叮噹落入沼澤的水面。幾分鐘後,我們出現在沙灘上。它太漂亮了——一大長條的軟白沙點綴著漂木、棕櫚葉和其他自然的雜物,豎立在一片非常明亮的藍色海灣前。

  這地方和煦清新,一定和兩個世紀前詹姆斯·庫克第一眼看見的一模一樣。他叫它苦難角,因為正是在這兒離海岸大約十二里的地方,「奮進號」災難性地撞上了珊瑚礁。船破了很大的洞,即將面臨沉沒的危險,但庫克身邊有個船員,曾在相似的海峽上,因為一項不同尋常的工程「海上堵漏」救過一艘船——通過揚一面帆綁住船的外部,拉緊以罩住窟窿。這是一種走投無路、不太可能的方法,不過它奇蹟般地奏效了。

  庫克照料著船靠了岸,停在離我們幾英里遠的地方。在榮歸故里之前,船員們用了七個星期的時間維修。如果「奮進號」沉了,庫克沒能回到家,歷史當然會變得很不一樣。澳大利亞很有可能變成法國的——一個可怕的想法,退一步說——英國將相應調整它的殖民野心。世界上沒有一個地方可脫離影響。墨爾本可能現在站在非洲的平原上。雪梨可能是加利福尼亞皇家殖民地的首府。誰能說得准?可以肯定的是,全球的力量均衡將會以超越想像的方式改變。另外,我們幾乎肯定能避免遇到比吉斯[10],它就不會是場純粹的災難。

  阿倫和我沿著海灘勘查了半個小時左右,走回有食品攤的林中空地,看了看去庫克敦的路怎麼走。在食品攤另一邊,立刻變出了一條困難重重的岩石小路,陡峭地爬進蔥翠的小山。看上去像某樣哈里森·福特[11]在冒險片中會掙扎克服的玩意兒。我前一天才知道,就算是好天氣,這小路也令人膽怯,因為它傾斜得非常危險,所以可能阿倫和我沒有堅持是對的。無論如何,現在它已無法通過。

  不過,以冒險的心態看,它確實十分有吸引力。庫克敦,曾有過三萬人口的金礦小鎮,如今只有兩百人,坐落在山脈另一側七十五公里遠的地方。它是澳大利亞東面最後一個小鎮。它除了去澳洲最北端約克角六百公里路周圍的原住民居住區之外,一無所有。我決定到此為止。

  我轉過身發現阿倫偷偷溜走了。一分鐘後,在食品攤的方向他又出現了,帶回兩聽可樂,遞了一聽給我。

  「他們沒有尿。」他說,我們都好好地笑了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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