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2024-10-09 10:27:13
作者: (美)比爾·布萊森
一
我還是挺樂意在阿德萊德再留個一兩天的,不過還得趕路啊。快到要在墨爾本見朋友的日子了,不過首先,好久之前我就答應自己去看摩寧頓半島,它就在墨爾本南邊,是一個美麗靜謐的沿海地區。既然在澳大利亞了,那總要抓個機會去一去。我一大早離開了阿德萊德,出發個把小時之後,我沮喪起來,看上去又得在空蕩蕩的路上開一整天了,兩邊風景也乏善可陳。這似乎特別不公平,首先我原以為自己正在返回文明世界,其次我已經經歷此種狀況夠多了,再次為了避免單調的陸路景觀,我還故意選了一條稍長的沿海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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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開的這條路叫王子公路。地圖上看,它是順著標記為揚哈斯本半島的巨大海灣的邊緣劃出的一條優雅的弧線。實際上,它的確有幾個小時陽光燦爛的海岸風景,不過潮水在數英里之外,大海像遠方一條亮藍色的線,在一百萬英畝反光刺眼的淺鹽湖的那一邊。內陸的一邊呢,一樣是沒特點的荒原,只有一種低矮灌木翻來覆去地出現。這條路啊,一百四十六公里全線都沒什麼車輛。
為了打發時間,我唱起了澳大利亞民間版國歌《華爾茲·瑪蒂爾達》。這首歌有趣,作者班卓琴·帕特森不僅是19世紀澳大利亞最偉大的詩人,還是唯一用某種弦樂器做名字的人。詞是這樣的(我認為錄音帶應當表明這些詞句跟帕特森原作分毫不差):
噢!曾有個鋪蓋客在比樂邦里紮營
在膠樹的綠蔭下啊
他一邊唱歌一邊看著自己的老比利沸騰
誰來跟我一起抱著瑪蒂爾達跳華爾茲啊
你會發現,《華爾茲·瑪蒂爾達》的主要特點就是它不合情理。不熟悉荒漠切口的人理解不了,這是顯然的——切口部分是故意為之的——可就算你懂了這些字詞,它還是意義不明。比如,比樂邦指水潭。於是,你還沒讀完第一行就立刻生出一個問題,流浪漢為什麼要在水潭裡面紮營呢?我自己的話,會把營扎在水潭邊上。你明白問題所在了嗎?唯一可能的結論就是帕特森抓過墨水瓶匆匆寫下詩詞的時候小酒喝多了。隨便啦,我再告訴你點兒吧,澳大利亞土話里的鋪蓋客指的是四處流動的散工。這個詞源自捲起的毯子,也就是他隨身帶著的鋪蓋。鋪蓋還有一個名字,即瑪蒂爾達,顯然是從德語Mathilde來的(別問我,在這個問題上,我的興趣也就到此為止了)。比利呢,是燒水的罐子,而膠樹就是膠樹本身了。接下來就是那個短語了。為什麼鋪蓋客要跟自己的鋪蓋捲兒跳華爾茲呢?他為什麼還想要別的人或別的東西(第二段里出現了一頭綿羊,天啊)跟他一起做這件怪誕的、可能還是墮落的事情呢?當然,這些問題是不會有答案的。
另一方面,這首歌的曲調很美(借用了一支古老的蘇格蘭旋律Thou Bonnie Wood o』Craigielea),我把它演繹得特別悠揚。不是我自誇,我把頭探出車窗,速度帶來撲面的風,對著那風唱歌就產生了顫音的效果。當然,只記得一段詞兒會出個毛病,就是片刻之後,歌就變得嘮嘮叨叨了。所以,你大概可以理解我的那份滿足感吧,因為我發現如果把「比利沸騰」改成「威利沸騰」(此處我大概得說明一下,威利[wil-ly]在英裔澳大利亞人的俚語裡指男人身上的一個物件,是最不可能放進開水裡的哦),我對這首歌就立馬改觀。我能湊出約摸四十七段新詩節,不僅可以把這首歌擴充到適合長途汽車旅行的長度,還能賦予它缺失了近一個世紀的條理。
我或許還能把這詩作得更好,可我轉過海灣的最後一彎,順著公路往內陸方向鑽進了一片低矮灌木叢後,瞅見了一塊牌子,上面寫著「大龍蝦」,我便興奮起來,就此放棄了音樂創作。你瞧,大龍蝦是我上路以來,一直渴望見到的某樣東西——或者更確切些,某種東西。
澳大利亞人值得擁護的一大怪癖就是他們喜歡依照別的東西的形狀建造大傢伙。給他們一捆做雞籠的鋼絲,再給一些玻璃纖維,外加兩三罐顏料,他們能給你做出一個巨型菠蘿或草莓,或者像這裡一樣,造出一隻龍蝦。然後,他們在裡面搞個咖啡館和禮品店,在公路邊豎個大牌子(以幫助那些眼大無光到看不見光禿禿的公路邊挺立一個高達五十英尺大水果的人),然後坐下來,等著鈔票滾進來。
澳大利亞地上散布著約六十個這樣的東西,像遺留下來的20世紀50年代的恐怖電影道具。如果你不差汽油錢,日子又百無聊賴,你大可以訪一訪大對蝦、大考拉、大牡蠣(用探照燈做的眼睛)、大割草機、大槍魚、大橙子、大美利奴羊……我可以滿懷愛國之情驕傲地告訴你,這個過程是由一位名叫蘭迪的美國人開創的,他在新南威爾斯海岸的科夫斯港造了大香蕉,事實證明它對過路車輛有著魔法般的吸引力,令蘭迪先生成為了商界的大哥大(big banana)。
一般來說,這些東西精明謹慎地坐落在公路沿線,那裡都荒涼無趣得不一般,只要有個東西,你就會停車。當然就像我現在這樣,路又來一個拐彎,我的面前赫然聳立著一隻怪獸般巨大的龍蝦,偏紅的粉色,栩栩如生,它昂首站在路邊,仿佛要嘗一嘴來往的車輛似的。鑑於龍蝦的獨特造型,老闆決定(我想是頗費一番腦筋之後吧)不在裡面搞禮品店和咖啡館,所以大龍蝦由拉索固定著端坐在前面的草坪上,零售設施則設在後面獨立的房子裡。我下車,近前細看。它真是大得令人過目不忘。我後來問了人,才知道從地面往上到它觸鬚的尖端,總高度有五十六英尺——即使在攀比成風的巨物世界裡,也算尺寸大的了。
我換了好幾個角度觀察它,不自覺地闖進了別人的照相機鏡頭。
「哦,對不起!」我大聲說。
「沒事兒啦,夥計,」他好說話地應道,「您正好襯出它的大呢。」
他走上前,站在我旁邊。他才三十出頭的樣子,看上去有點兒愁有點兒呆,像那種做低級工作,仍舊住在家裡的人。他一副度假的打扮,穿著短褲與T恤,上面寫著大大的「奴薩」字樣。奴薩是昆士蘭州的度假勝地。我們站在一起,默默瞻仰了龍蝦好大一會兒。
「大吧?」我最後說。在玻璃纖維做成的甲殼動物面前,我挺無語的。
「你大概不肯幫我在它面前照張相的,對吧?」他拐彎抹角地說,澳大利亞人就是這麼蜿蜒曲折地求人幫忙。
「當然可以啊。」
他站在它旁邊,手溫柔地擱在一條前腿上。
「你可以告訴別人說這是一張訂婚照。」我說。
他喜歡這個說法。「是哦!」他興沖沖地說,「見見我的未婚妻。她不算好看,話也沒啥,不過天哪,她逃得真快!」
我認為自己喜歡這個小伙子。
「你經常參觀這些東西嗎?」我說著把相機遞還給他。
「路過就看看咯。不過,這個挺不錯的,比莫伊斯頓的大考拉好。」
我覺得自己沒啥好說了。
「沃科普有個大公牛。」他又說。
我抬了抬眉毛,那樣子就像在說:「哦,是嗎?」
他天真地點點頭:「風一吹,它的卵蛋就搖。」
「它有卵蛋?」我說,來了興致。
「是啊。如果它們掉在你身上,你一時半會兒還爬不起來呢。」
我們又細細體會了一下這個場面。「我想,那會是一樁搞笑的保險理賠案子。」最後,我發表了意見。
「是啊!」他也喜歡這個說法,「或者報紙頭條:『一男子被落下的睪丸壓傷』。」
「被落下的公牛睪丸啦。」我提議。
「是啊!」
我們聊得起勁。我好多天沒跟人這樣長談了。我是說——我好多天沒享受這樣的樂趣了。可惜,我們倆都再想不出其他事情來談,就那麼尷尬地站了一陣。
「那麼,很高興見到你。」他說,帶著羞澀的微笑走了。
「很高興見到你。」我說。說得真心實意。
我進店,買了個冰箱貼和大約十五張大龍蝦的明信片,心情愉快地回到路上。我向瓦南布爾和著名的大洋路進發,在深沉的靜默中開了幾分鐘車子。然後,驀地,我把頭一下子伸出窗外,用既甜美又野性的嗓音唱道:
忘了勺子攪熱飲更好
鋪蓋客把工具浸入茶湯
他察覺自己的老威利沸騰了嘆口氣
我奸不了你,你來奸我好嗎
二
我在仙女港過夜,第二天繼續開車去摩寧頓半島,走的是大洋路,這條曲折的海岸公路風景如畫,建於一戰之後,是解決老兵就業的一項措施。路修了十四年,你瞧一眼就會明白其中緣由。這條全長一百八十七英里的公路中的大部分,沿著難度極高的海岸線以令人汗毛直豎的方式峰迴路轉,飛馳於岩石嶙峋的海角,緊貼著險峻的危崖。接連不斷的U字形急轉彎要求你注意力高度集中,基本無暇留意周圍的風景。不過我覺得驚鴻一瞥總聊勝於無呀。水裡零星站著幾柱尖礁,是大海不倦的侵蝕作用造就的。這裡曾有一處天然的岩拱,名為倫敦橋,你可以漫步走上去佇立於海上。不過1990年,它坍塌了,數噸岩屑落入下面的激浪中,困住了兩位站在臨海殘墩上的觀光客,他倆嚇呆了,但居然毫髮無傷。現在倫敦橋變成了倫敦岩柱。
一路行來,果然如導遊手冊上所言,景色壯麗——一邊是奧特韋嶺陡峭的山嶺直插入海,樹木森森,一派亞熱帶景象;另一邊的激浪帶著白色的浮沫,一波波卷上岩石拱衛兩頭的蜿蜒長灘。維多利亞州的這段海岸以兩樣東西聞名——衝浪與沉船。南維多利亞海岸有狂野難馴的潮流和威聲赫赫的迷霧,在水手圈中向來臭名昭彰。如果吸乾所有的水,你會看見一千兩百艘殘破船隻躺在海底,這數目世界上幾乎沒有其他地方比得上。我不時下車觀景——獨自駕車的人要領略美景還真是只有這一個法子——又到沿途那一兩個溫馨老派的小小度假區去打探了兩下子。它們那個靜謐啊,想想這會兒可是澳大利亞最熱的時候,而且昨天還是一個全國性的節日呢。於是我想,除了人滿為患的地方,觀光客在澳大利亞其實有其他更多的去處。我可不是第一次有這種想法。
朝墨爾本方向的大洋路在一個名叫託兒坎的地方重新與主幹公路合併。我發現,此處往西二十英里就是溫奇爾西,托馬斯·奧斯丁就是在那裡放走二十四隻兔子,從而改變了澳大利亞的地理面貌。周圍的鄉村景色看上去貧瘠荒蕪,無所出產——這讓我想起俄克拉荷馬或者西堪薩斯——當然啦,我可沒法曉得這種景象有多大程度是拜那貪婪暴食的兔子所賜。你可能以為人們從奧斯丁的故事裡得到了教訓,嘿嘿,竟然沒有哦,兔子一路吃過鄉村的當口,有權有勢的人們還在引進其他動物品種,且數目龐大——時而為了狩獵,時而出於偶然,不過大多數是為了讓這裡更加熱鬧一點兒。基本上就是同樣的衝動吧,既引導人們在阿德萊德這樣的地方建造英式的公園,也導致他們企圖操控農村的面貌。人們認為澳大利亞缺乏生物品種,半乾旱的平原太單調,森林太寂靜。環境適應學會慢慢出現,他們為了實現模擬故土的渴望,急急忙忙地做了二三十樁生物引進項目。沒多久,這些學會又覺得沒必要僅止於英國,甚至歐洲動物。他們開始夢想在澳大利亞造出一個非洲草原,長頸鹿、跳羚和水牛在陽光燦爛的原野上吃草。他們的追求近乎荒誕了。1862年,維多利亞州州長亨利·巴克利爵士主張將猴子引入該州的森林,「以其歡蹦亂跳取悅徒步旅行者」。這個主張還未施行,巴克利就下了台,取而代之的查爾斯·達令爵士說他不要猴子,不過倒是很歡喜見到王蛇。他也沒有心想事成,不過許多其他人做到了。
「環境適應是影響19世紀人類思維的最愚蠢、最危險的思想之一。」蒂姆·羅在人們未必想讀的《兇殘的未來:澳大利亞外來入侵生物秘聞》一書中寫道,可這種思想真的產生了影響。由於某種原因,維多利亞州成了這一思想的溫床。除了兔子,其他二三十件愚蠢的引入項目得以實施。19世紀60年代,巴拉臘特環境適應學會把狐狸放向大地,它們很快為害鄉里,至今仍是禍害。其他動物要麼逃逸,要麼被遺棄,然後野化了。駱駝曾被用於建造阿德萊德到愛麗斯泉的鐵路,工程結束後放歸自然。今天,十萬駱駝游弋在中部和西部的荒漠中,那裡是世界上唯一存在野生單峰駝的地方。全國有近五百萬頭野驢,一百萬匹或更多的野馬(被稱為歹徒馬),還有數目巨大的野牛、奶牛、山羊、綿羊、豬、狐狸和狗。墨爾本郊區還曾抓到過野豬。實際上,引進物種太多了,連曾經很有勢力的紅袋鼠如今也僅排該國第十三大動物。
這令本土物種遭遇毀滅性打擊。澳大利亞約一百三十種哺乳動物受到威脅,其中十六種已經滅絕——比其他大陸都多。猜猜哪個是最厲害的殺手?根據國家公園和野生動物服務處的說法,是普通的貓。貓喜歡澳大利亞的荒郊野外。一千兩百萬隻貓棲息在大地的每一個角落,從最乾旱的荒漠到最崇高的山嶺。它們和狐狸一起,把澳大利亞許許多多最嬌小、最可愛也最脆弱的本土動物逼上絕路——袋鼠蟻獸、草原袋鼠、袋鼬、長鼻袋鼠、袋狸、岩袋鼠、鴨嘴獸,還有其他種種。由於這些生物大多晝伏夜出,很少被人見到,大部分人並沒有發現它們不見了,但它們消失得很快。
植物和動物同命運。19世紀60年代,維多利亞很不幸,它的首席植物學家是個忠實的環境適應主義者,此人名字還老長,叫巴倫·費迪南德·雅克布·海恩里希·馮·穆勒。和動物環境適應主義者一樣,馮·穆勒看不得澳大利亞植物群的貧少,花了大量閒暇時間週遊全國,撒下南瓜、捲心菜、葫蘆科植物和所有他認為會繁茂起來的東西的種子。他對黑莓情有獨鍾,到處撒上一大堆。現在,黑莓是維多利亞州最有害的雜草,鏟不盡滅不絕,把各地農民害得最慘的就是它。只要沒人料理,它就漫山遍野。我一路行來,看見不少。
這件事——外來物種往往以毀人信念的方式在澳大利亞興旺發達——的教訓是澳大利亞人被整慘了。原產於美洲的仙人掌屬植物仙人果,於20世紀初引入昆士蘭州,人們想將它用作畜牧飼料,它卻快速地瘋狂蔓延。到1925年,三億英畝土地長滿了高達六英尺的密不透風的仙人果叢。它是一種密度大到荒唐的植物——一英畝仙人果重達八百噸,比比看吧,一英畝小麥只有十五噸哦——一場噩夢,醒醒吧。那時候,昆士蘭大部和周邊簡直成了歐洲大小的仙人果種植基地。幸虧,用農藥和一種幼蟲好食其葉的蛾子對付它很有效果。不過這種仗是敵退我進型的,代價不菲。
按照羅先生的說法,兩千七百多種外來生物已將澳大利亞認作故鄉了。有趣的是,植物園也在罪過最大者之列。從達爾文植物園裡逃逸的三位——金合歡、銀合歡和拐杖樹——威脅著世界自然遺產卡卡杜國家公園,而其他地方也存在著其他威脅。
這些東西從哪裡來,往往說不清道不明。根據羅先生的說法,近幾年,一種出自虹臭蟻屬的咬人螞蟻侵襲了布里斯班。這種螞蟻已經成為一種平常的惱人傢伙了。很有趣,沒人知道它從何而來,或者說它怎樣來到此地。它就那麼出現了。顯然,也沒人說得出它會向何處蔓延,或者它能悄無聲息地造成什麼樣的破壞。但有一件事情是肯定的:正如常常出現的那種狀況,比起在其來處,它在澳大利亞干出了一番大事業。
摩寧頓半島緊貼墨爾本南部,是陸地突向大海的一角。我以為摩寧頓半島是維多利亞的科德角[16],因為它沿海,美麗,而且到處有夏季度假屋。它甚至還擁有近似的輪廓,新蠍子尾那樣的一彎,幾乎包進了浩瀚的菲利浦港海灣,而相隔約五十英里的對面,就是墨爾本。要到此一游,我有兩個特別的原因:凱薩琳·維奇在她的信中把它講得太有魅力,而且就在這裡,澳大利亞那位悲劇性地永沉海底的總理哈羅德·霍爾特,進行了他生命中的最後一次游泳。
霍爾特的「命運之游」發生在半島的尖端波特西,於是我在摩寧頓小鎮過夜之後,次日一早就去了那裡。我出發時水汽蒙蒙,但太陽已經升起來了。這種狀況往往預示稍後會是個大晴天,可波特西卻籠罩在沉沉的海霧之下。我下了車,氣溫比沿路往北二十英里之外還要低。我發現,跑到波特西來的人不多,其中大部分都穿著全棉的針織套衫或夾克。
波特西很小——數得過來的幾家商店和咖啡館,襯著好些大房子,在縹緲的霧氣中顯得漠然而陰鬱——不過這兒的買家可是出名的有錢。這裡一棟海灘小屋剛剛通過拍賣售出,成交價十八萬五千澳元。你懂嗎?不是海灘大屋,只是海灘小屋——簡簡單單的木棚子,沒有電,沒有水,除了緊挨沙灘和水,別無長處。買家甚至都沒真正擁有這座小屋。他的十八萬五千澳元只換來一種永久權利,即每年向委員會支付幾百塊的租金。只有本地人才允許買入這些小屋,它們可是異常寶貴的財產。剛被出賣的那座屋子已經在一個家族中傳了五十年。
我喝了咖啡暖暖身子,然後繼續上路去摩寧頓半島國家公園。它是陸地的盡頭,再過去到小山包內平角就臨海了,那裡有惡名遠播的漩渦「裂流」——構成菲利浦港海灣門戶的狹窄水道。這個地方直到最近才對外開放。一百多年來,整個地區——維多利亞沿海景色最壯麗的數百英畝土地——禁止公眾出入,因為它為軍方所有,被用作了爆破場。等一下,我們一起來討論這個事情。這個國家有三百萬平方英里,土地幾乎全都荒著,哪裡都可以炸一炸。這裡呢,在全國第二大城市外圍,和城區相距不過兩三小時的車程,海角擁有罕見的華麗之美,生態意義也頗為重大,然後,不准公眾涉足此地,因為要把它炸成齏粉。說不通的,是不?結果啊,好說歹說了許多年,把這片土地劃出一小塊成立個國家公園的呼聲終於占了上風。就算這樣,軍隊還占著半島三分之二的土地,依舊偶爾往裡面投兩顆炮彈。因此,你在波特西邊界上的遊客中心買好參觀票之後,就得穿過長達兩英里的軍事區,路的兩邊架著高高的圍欄,上面釘著嚴厲的警示,提醒人們留心未炸的炮彈,還有擅自進入後果自負。你可以乘坐接駁車或者步行進入公園。我決定步行,鍛鍊鍛鍊身體,於是鑽進掩人行蹤的霧氣,出發了。看上去,這地方唯我獨有呢。
我走出不到一二十英尺,一隻蒼蠅就來跟我作伴了——它比家蠅小一些,更黑一點。它在我臉面前嗡嗡地飛,想要停在我的上嘴唇上。我猛拍了一下,趕它走,可它一下子又回來了,一直盯著同一個地方。過了一會兒,又來了一隻跟它一起玩,想攀上我的鼻子。它也不肯走。一兩分鐘之內,大約有二十隻這種活躍分子圍繞著我的腦袋,我一下子墜入苦海,疲於應付澳大利亞蒼蠅。
蒼蠅一向討人厭,只是澳大利亞種蒼蠅更憑其不尋常的鍥而不捨煩人至極。如果一隻澳大利亞蒼蠅想踩上你的鼻子或鑽進你的耳朵,就沒有可以令它氣餒的東西。你盡可以驅它拂它,每次它都會跳出去再徑直衝回來,就是嚇不住它。你身體上的裸露處哪怕就一個點,紐扣那麼大,蒼蠅就想去舔去摸,在上面發了狂地打圈圈。不只是因為它們鍥而不捨,還有因為它們確實有為之努力的對象。澳大利亞蒼蠅會想去吸你眼球上的水分。如果它沒有一而再再而三地殺回來,它就進到你的耳朵里棉簽都夠不到的地方。它會喜洋洋地赴死,只為光榮地在你的舌頭上拉下一坨小屎。搞了三四十個澳大利亞蒼蠅以這樣的方式在你周圍蹦躂,瘋掉是立馬的事情。
我就是這樣走進公園,腦子裡一片悲悲切切,嗡嗡直響,雙手在頭上揮舞,越來越絕望,越來越漫無目的——這就是所謂的灌木叢敬禮了——嘴巴不斷吐氣,鼻子不停噴氣,腦袋搖得像神經錯亂,有時候還嚇人一跳地扇自己耳光,打自己額頭。最後,如蒼蠅所願,我放棄了,它們落在我的身上,就像落在一具死屍上一樣。
最終,蒼蠅和我行至軍事區的盡頭,到了真正的公園。在這個過渡區里,一條有路標指示的小路通向名為切維厄特山的中型山丘。我就是來看它的,因為就在另一側的切維厄特海灘,哈羅德·霍爾特進行了一次永遠不需要使用擦身毛巾的游泳。我循著小路上山,穿過霧靄籠罩的低矮灌木叢林——穆納、遠志,還有茶樹,間或而立的標誌牌挺有用的。山頂上,風獵獵地吹,猛烈得令我一不留神就穩不住身子,蒼蠅們終於消停了。我站著,勁風吹著我的臉,清靜了,那份快活都沒法跟你說清楚。
切維厄特山頂所見據說是維多利亞州沿海最棒的風景之一,只不過我沒法保證此言不虛,因為我啥也看不見。在一片灰綠色的山谷那邊,一英里開外的地方,在內平角,另一座山拔地而起,被懶散不移的雲遮蔽著。再過去就是惡名在外的「裂流」,這裡是看不見它的。下面仿佛是銅牆鐵壁。我應該在切維厄特海灘正上方約一百英尺高處,可望下去就像在看一鍋煮開的湯,透過漂來盪去的湯水,我只能辨出一些模糊的岩石輪廓和一片確定不了邊界的沙灘。只有看不見的浪濤拍在看不見的海岸上的聲音能夠證明,我找到了大海。
但是,來到霍爾特命運之游的發生地仍舊令我激動不已。我努力想像當時的狀況,儘管這並不容易。一天,霍爾特涉水走向激浪,天刮著風卻依舊晴好。他這個總理最近日子不太好過——比起處理國家事務,他更擅長親親孩子,逗逗女人(他顯然是有些性感的)——我們完全可以認定,離開坎培拉過個悠長的聖誕假期,他是很高興的。他來這片海灘,是因為他在波特西有一處周末度假用的房子,而且為保全隱私,軍隊讓他在其土地上散步。於是,1967年12月17日,在沒有救生員、公眾甚至安保人員在場的情況下,霍爾特和幾個朋友一起迎著微風到山岩間散步,澎湃的海浪,就在下方。儘管大海叵測,潮水高得危險,儘管霍爾特六個月前與好友一同潛水時險些淹死,他還是決定洗一趟海浴。別人還沒反應過來,他就甩掉了襯衫,投身進入激浪。他從海灘徑直游出兩三百英尺,然後幾乎在瞬間,沒了蹤影,不折騰,沒亂喊,甚至連軟綿綿的揮手都省了。他五十九歲,當總理還不到兩年。沒有人找到他的屍體。
切維厄特海灘一直沒有對公眾開放,不管怎麼說,從崖頂也沒路下到那裡,於是我在二戰遺留下來的機槍掩體和陰暗的混凝土地堡里逛了逛聊以自娛,沒想到撞上一幅巨大的蛛網,一聲尖叫,引起回聲嗡嗡,我趔趄著從這牆撞到那牆,碰了低矮的過梁,絆了其他頑固的輜重,這才戰戰兢兢回到外面。我撓頭摸耳,又召回了蒼蠅,循著小道回到主路。山腳有個亂墳崗,是當年檢疫站的遺蹟。我想四處看看,可蒼蠅不肯讓我安生。我原打算前往一處建有19世紀堡壘的海角,可一想到蒼蠅還要再伴我一個多鐘頭,我真是受不了啊,於是轉身,沿空蕩蕩的來時路折返。
我在遊客中心停了一下,去看裡面的展覽,和公園管理員聊上了。我問他,這段海岸線到底有多危險。
「哦,非常危險的。」他興高采烈地說。他指著一張海圖給我講洋流如何運動——也就是說,到處亂竄。我總結出來,如果它們纏上你,就會像包袱布把你裹起來,甩都甩不掉,就連最強壯的泳者也很快會在搏擊中精疲力竭。基本上,這都跟「裂流」有關係,在那裡,每次潮來潮去,都會有大量的水涌過僅幾百碼寬的口子。直到看過海圖,我才了解切維厄特海灘離這紛亂的水之羅網有多近。就算在地圖上,它看上去也超級魯莽。
「這麼說,哈羅德·霍爾特在這裡游出去不是個好主意啦?」
「哦喲,我是不會從這裡游出去的,」他回答,「你知道,這裡一路有大約一百艘沉船哪。」他指了指切維厄特和「裂流」周邊一段極不起眼的海岸線。「我想可以肯定的是,如果一片海弄沉了一百艘船,那它很可能不是游泳的太平地兒。你以為呢?」
「找不到他的屍體,是不是很奇怪呢?」
「不奇怪。」這話說得不帶一點兒遲疑。
「是嗎?」我不了解大海的起起落落,不過倘若浮木和可樂罐這類的物品可以隨波逐流,那麼我覺得大部分能漂浮的東西最終都上得了某處的海灘。
「別這麼信口胡說,如果一個人死在那兒,不消多久,就變成食物鏈的一部分了。」
「啊。」
「你要記住這個,」他又添了一句,突然深沉起來,「哈羅德·霍爾特溺水事件唯一不同尋常之處是事情發生的時候,他是總理。如果不是這樣,整個事件就會被忘得精光。說真的,它已經被忘得差不多了。」
「這麼說,沒有很多人到這兒來追古撫今咯?」
「沒有,根本沒有。大部分人都不記得了。三十歲以下的很多人連聽都沒聽說過。」
他停下不講了,去給新到的遊客出票。我輕輕地走開,去看石頭池子裡海草和海洋生命展覽。不過我離開的時候,他大聲喊我,又補充了一點,「他們在墨爾本給他造了個紀念建築。」他說,「知道是什麼嗎?」
我表示自己沒想法。
他微微露齒一笑:「一個市立游泳館。」
「真的?」
他笑得更燦爛了,不過頭點得很誠懇。
「這是個了不起的國家。」我說。
「是呀,」他高興地表示同意,「了不起的,你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