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
2024-10-09 10:13:10
作者: (英)特里·普拉切特
「哦。那好啊。」
「不好。你知不知道當普通人有多難?你要記住無數多的事情,必須睡覺,必須忘記,必須知道門把手是幹什麼用的,知道嗎?」
蘇珊看著唉神驚訝的神情,心想:我為什麼問他呢,他只要記住在別人喝完酒之後嘔吐就算是很普通了。
「走吧。」她說著朝樓梯走去。
變成永生狀態很簡單,騎死神的馬、變得無所不知也很簡單。每次你這麼做了之後,就距離永遠長生不老、永遠不忘記的狀態更近一步。
死亡是家族遺傳的。
都是老祖宗給你的。
「我們去哪裡?」唉神問。
「去YMPA。」蘇珊回答。
茅屋裡的老頭看著眼前豐盛的宴席一時不知所措。他坐在凳子上,整個人像個被火燒著的蜘蛛一樣蜷起來。
「我把豆子煮得有點煳。」他霧蒙蒙的眼睛看著訪客。
「天哪,聖豬節當然不能吃豆子了,」國王愉快地笑著,「不然運氣也太差啦,聖豬節吃豆子。我的天啊,真的!」
「我不知道呢。」老人說著絕望地看著自己的膝蓋。
「我們給你帶了一頓大餐。你說是吧?」
「我覺得你肯定特別感激。」侍從尖銳地說。
「是啊,對,當然感激,你們兩位真是太好了。」老人的聲音小得像老鼠叫。他眨巴著眼睛,不知道接下來該幹什麼。
「火雞沒人吃呢,上面有很多肉。」國王說,「這個填天鵝肝的野鴨也特別好吃,一定要嘗嘗。」
「——我還是吃一碗豆子就行了,我今晚沒見過任何人。」老人依然盯著自己的膝蓋。
「我的天啊,老頭,你別瞎擔心了,」國王很熱情地說,「今天是聖豬節!我只是從窗戶往外看了看,發現你在雪地里跋涉,於是就對這位傑梅恩小兄弟說:『那人是誰啊?』他回答:『是住在森林邊上的某個農民。』我就說:『哦,我已經吃飽了,再說今天是聖豬節嘛。』於是我們就把東西打包起來過來啦!」
「我認為你該發自內心地感謝,」侍從說,「我們為你暗淡無光的生活帶來了一絲光明啊!」
「……嗯,是啊,當然感激。不過這些東西是我攢了好幾個星期的,火堆下頭有幾個烤土豆,是從地窖里找到的,沒怎麼被老鼠咬。」老人堅決不肯抬起眼睛,「我們的父親把我養大,從不要求——」
「聽著,」國王提高了聲調,「我今晚走了好幾里路,我覺得你這輩子都沒見過這樣的食物吧,嗯?」
老人臉上流下尷尬屈辱的淚水。
「——兩位都是非常善良的紳士,但是我真的不知道該怎樣吃天鵝之類的食物,如果你想要嘗嘗我的豆子,你們只需要說……」
「我把話說清楚,」國王非常嚴厲地說,「這是聖豬節的慷慨慈善之舉,你聽懂了嗎?我們就坐在這裡,看著你誠實地微笑著大口吃東西,明白了嗎?」
「你該對英明的國王說什麼?」侍從從旁提示。
農夫低下頭。
「謝謝。」
「很好。」國王說著靠在座位上,「拿起你的叉子——」
門突然開了。一個模糊不清的人影闖進來,隨之而來的是一片飛旋的雪花。
這裡是怎麼回事?
侍從站起來拔出劍。他一直都想不通對方為什麼會跑到自己身後去,可是事實就是如此,那人輕輕把他摁回座位上。
「你好,小朋友,我叫阿爾伯特。」他耳邊一個聲音說,「你能不能慢慢把劍放下呢?免得有人受傷。」
有人用手指指著國王,而國王已經嚇得動不了了。
陛下,你在幹什麼呢?
國王努力集中精神看著那根手指。他覺得對方是紅色白色的,但也是黑色的。
讓阿爾伯特驚訝的是,那個人居然努力站直,竭力拿出王者氣派說:「不管你是什麼人,這裡只不過是在進行聖豬節傳統慈善活動!你是——」
不,這不是慈善。
「什麼?你怎敢——」
上個月你來過嗎?下個星期你會來嗎?不會的。只不過是因為今天晚上你想要讓自己內心溫暖而已。你希望他們今晚說:他是個多麼仁慈的王啊。
「不,他又做多餘的事情了——」阿爾伯特悄聲說,隨即他又把那侍從摁回原位,「孩子,你坐好,不然你就要變成跟屁蟲了。」
「不管怎樣,這些東西他從沒嘗過!」國王高聲說,「我們只想讓他心存感激——」
對,這就不好了,是不是?死神俯身說,走開。
國王驚訝地發現自己居然不自覺地朝門外走去了。
阿爾伯特拍拍那個侍從的肩膀說:「你可以和他一起走了。」
「——我不想惹任何人生氣,不過我從沒向任何人要過任何東西……」老人低聲說。他是在很小聲地對自己說,雙手緊張地握在一起。
「主人,如果你不介意的話,這件事交給我處理吧,」阿爾伯特說,「我馬上就回來。」我的工作就是收拾善後,他心想,主人向來考慮不周全。
他跑出去追上了國王。
「你在這兒呢,陛下。」他說,「走之前耽誤你一小會兒,說一件小事——」阿爾伯特湊近那位震驚的國王,「要是任何人敢做錯事,比如明天派衛兵過來把那老人從家裡抓走關進監獄之類的,你知道吧……嗯……這類似的錯誤,就會成為他人生中的最後一個錯誤了。聰明人能聽懂吧,嗯?」他說著陰險地點點自己鼻子側面,「聖豬節快樂。」然後他就迅速回到屋裡去了。
剛才的食物都消失了。老頭呆呆地看著空蕩蕩的桌面。
那些都是吃剩的東西,死神說,我們有更好的東西。他打開袋子。
阿爾伯特趕在他掏出東西之前抓住了他的胳膊。
「聽我一個建議好嗎,主人?我就是在這種地方長大的。」
我是不是給你帶來了眼淚?
「不如說是給我帶來了火柴。聽我說,這個老頭只模模糊糊知道一些事情。他坐得縮成一團,眼睛也不好使。」
嗯,你確定……
「我也體會過,這樣坐著,啃骨頭。」阿爾伯特說,「慈善不是把你喜歡的東西送給別人,而是要把別人需要的東西送給別人。」
說得好。
死神再次在口袋裡找了一陣子。
聖豬節快樂。嚯。嚯。嚯。
他拿出了一串香腸、一大塊培根、一條醃豬肉,還有一大串用油乎乎的紙包裹起來的豬腸,一大塊黑布丁。另外還有一些看起來噁心,但其實十分美味的豬下水,在任何以豬肉為主的宴席上都絕對受歡迎。最後死神把一坨軟和的東西放在桌上。
「是豬頭啊!」老人高興極了,「一整個豬頭!好多年沒有這麼好的肉了!還有整整一盆子豬蹄!一大碗豬油!」
嚯。嚯。嚯。
「太棒了,」阿爾伯特說,「你是怎麼把那個豬頭臉弄得像剛才的國王一樣的?」
我認為那個只是巧合。
阿爾伯特拍拍老人的後背。
「好好吃一頓吧,」他說,「其實可以吃兩頓了。我們該走了,主人。」
於是他們走了,老人獨自看著滿滿一桌的肉。
豬跑起來了,死神說:這樣真好啊,對不對?
「是啊,」阿爾伯特搖著頭,「可憐的老頭,聖豬節吃豆子,太不幸了。任何人都不該在聖豬節發現碗裡有豆子。」
你知道嗎,我覺得我很適合做這些事。
「真的嗎,主人?」
做一份人人都歡迎你的工作真的太好了。
「哦?」阿爾伯特不大高興了。
一般情況下他們都不想見到我。
「是啊,我看也是。」
除非是某些很特殊很悲慘的情況下。
「對啊,對啊。」
他們也從來不給我倒雪利酒喝。
「確實不會,真的。」
其實我可以改行幹這個。
「不需要改行啊,主人。」阿爾伯特趕緊說,他不禁再次想到永遠當精靈阿爾伯特的可怕前景,「我們是要讓聖豬老爹回來……對吧?你說過這才是我們的目的,對吧?而且小蘇珊這時候說不定正在忙著……」
是的。當然。
「當然,並不是你要求她這麼做的。」
阿爾伯特那神經質的耳朵一時聽不出任何熱情的意思。
唉,天啊,他心想。
我總是選擇承擔責任。
「是的,主人。」
雪橇加速向前。
我非常理智,而且目標明確。
「確實明確,主人。」阿爾伯特說。
完全不用擔心。
「你覺得沒問題就好,主人。」
如果我還要給自己添個中間名的話,就叫「責任」,一點不誇張。
「好。」
總而言之……
阿爾伯特豎起耳朵,覺得自己隱隱約約聽見一個悲傷的低語。
嚯。嚯。嚯。
宴會還在繼續。整個大樓里似乎都在開宴會。
「全是精力十足的年輕男士。」唉神說著小心跨過一條濕毛巾,「女士允許進入嗎?」
「不允許。」蘇珊回答。她穿牆進入大樓負責人的辦公室。
幾個年輕人推著一大桶啤酒從她身邊走過。
「你們明早會感覺特別難受,」比利爾斯說,「喝酒有害健康,知道嗎?」
那群人把啤酒桶放在桌上,然後撬開塞子。
「我希望你們明白,這一切結束後會有人覺得痛苦。」唉神努力提高嗓門想要蓋過宴會的喧譁,「你們覺得自己挺聰明是吧?你們把自己降低到野地里動物一樣的水準……呃……我是說,野地里的動物喝了酒之後沉下去的那個水準。」
那群人在桶邊丟下一個裝滿啤酒的杯子,然後走了。
唉神看了一下,又拿起杯子聞了聞。
「嘔。」
蘇珊從牆裡走出來。
「他暫時回不來——你在幹什麼?」
唉神挺愧疚地回答:「我覺得我有點想知道啤酒是什麼味道。」
「你不知道啤酒是什麼味道的嗎?」
「我不知道喝進去的時候是什麼味道……反正和出來的時候很不一樣。」唉神苦哈哈地說著喝了一小口,接著又喝了一大口,然後他補充道:「真不明白這玩意兒有什麼用。」
他把那杯酒全喝了。
「我覺得酒是從這個龍頭裡出來的,」他說,「自我存在以來,我第一次想要喝醉。」
「你不總是醉的嗎?」蘇珊心不在焉地回答。
「不,我一直是被迫醉酒。我已經解釋過了。」
「他走了好幾天了,」蘇珊說,「真奇怪。他沒說他去哪裡了。他在這兒的最後一天就是堇菜花清單上記的那天晚上。不過他提前付了一周的房錢,我看了房號。」
「拿到鑰匙了嗎?」唉神問。
「拿鑰匙幹什麼。」
莉莉白先生的房間很小。倒也不奇怪。奇怪的是房間裡非常整潔,小床疊得整整齊齊,地掃得乾乾淨淨。簡直不像是有人住在這裡,不過確實有住宿的痕跡。床邊小桌子上有一幅粗糙的畫像,畫的是一頭戴了假髮的鬥牛犬,湊近了仔細看才發現原來是一幅女士肖像。這一猜想的依據是,畫像背面寫了一句話:「送給好兒子,媽媽。」
畫旁邊還有一本書。蘇珊不禁好奇如班卓先生這種背景的人會買什麼書。結果發現那本書只有六頁,是一本用花哨的印刷告訴孩子們他們可以「看見斑斑奔跑」的書。
每一頁上只有不足十個字,不過第四頁和第五頁之間卻仔細地夾著一枚書籤。
她又看了看封面。書名叫《快樂故事集》。封面上畫著藍天、綠樹,有幾個奇怪的粉色小人在跟一隻快樂的狗狗玩耍。
看樣子班卓雖然讀得慢,卻是經常閱讀的。
除此以外什麼都沒有了。
線索到頭了。
不,也許還沒有……
床邊的地上有一枚小小的銀色五毛硬幣,仿佛是不小心落下的。
蘇珊撿起硬幣心不在焉地扔了幾下。她又上下打量了唉神一番。比利爾斯正含著一口啤酒,從這邊腮幫子轉到那邊腮幫子,同時還一臉深沉地看著天花板。
她不禁擔心唉神的肉身要怎麼熬過安卡-摩波的聖豬節,要是藥效過了就更糟了吧。畢竟他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承受頭疼和嘔吐。專業人士能幹的工作實在不多。
「對了,」蘇珊問,「你騎過馬嗎?」
「不知道啊。馬是什麼?」
在死神的大圖書館深處,傳來吱嘎吱嘎的聲音。
聲音很小,但是比那些鬼鬼祟祟窸窸窣窣的書本發出的聲音要響亮得多。
據說每個人內心都是一本書。而在這個圖書館中,每本書里都記錄了一個人。
吱嘎吱嘎的聲音又變大了些。這聲音很有韻律感,而且是循環的。
一本書又一本書,一個架子接著一個架子……每一本書里的書頁都在不停地動著,每一個生命的歷程都被沙沙作響的手寫體記錄下來……
吱嘎吱嘎的聲音靠近了角落。
那聲音來自一個看上去搖搖欲墜的高層建築物。仿佛是個要塞高塔,只不過四面都敞開著。底下有兩個輪子,輪子之間安裝了一對齒輪傳動的腳踏板,踩上去這東西就能動起來。
蘇珊抓著平台最高層的欄杆。
「你能快點嗎?」她說,「我們現在才看完B部。」
「我在拼命蹬了!」唉神氣喘吁吁地說。
「沒辦法,A開頭的名字太多了。」
蘇珊繼續看著那些架子。A開頭的有阿農,還有其他好多名字。但是這些人都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沒有一個正式的名字。
所以他們的書都很短。
「嗯……波……波德……伯格……左轉……」
圖書館的高塔一邊吱嘎吱嘎地叫著一邊笨重地轉了個彎。
「啊,波……要命,波特開頭的姓氏排了二十個書架。」
「哈,真好啊。」唉神悶悶不樂地說。
他抬起一根控制杆,將轉向鏈條從一個扣鏈齒輪換到另一扣鏈齒輪上,然後繼續蹬腳踏板。那個吱嘎作響的高塔萬分笨重地向上伸展。
它慢慢地上升了幾分鐘之後,蘇珊朝下面喊道:「好了,找到了。這裡是……我看看……阿阿巴納·波特勒……」
「我看堇菜花還在很後面,」唉神努力拿出諷刺的語氣,「繼續前進!」
那高塔搖搖晃晃地繼續在B區前進。
「停!」
唉神狠狠踢了一腳輪子旁的剎車片,塔樓顛簸了幾下。
「找到她了。」上頭的聲音說,「好了,可以降下去了。」
一個裝載了笨重鉛制配重的輪子慢慢轉起來,那座塔也吱嘎吱嘎地降了下來。最後幾尺的高度蘇珊自己爬下來。
她翻書的時候,唉神問:「每個人都在這裡?」
「對。」
「包括神靈?」
「一切活的、有自我意識的都在。」蘇珊頭也不抬地回答,「真是……奇怪。她似乎是被囚禁了……誰會囚禁一個牙仙呢?」
「某個特別在乎牙齒的人?」
蘇珊又往前翻了幾頁,「什麼東西……包住她的頭,有人扛著她。但是……」她又翻了一頁,「……這裡說她最後一件工作是收了班卓的牙齒……對,她收了牙……然後感覺到背後有人……然後被放在車上……包頭的東西掉了……有一條長堤……還有……」
「這些全寫在書上?」
「自傳嘛,每個人都有。會把你活著的情況全部記下來。」
「我也有?」
「應該有。」
「啊,天啊。『起床,噁心,想死。』誰想看這種東西啊。」
蘇珊又翻了一頁。
「一座塔。」她說,「她在一座塔里。據她所見,這座塔很高,內部全白……但是外部不是白的,看起來不是真的。到處都是蘋果樹,但是樹也很奇怪。還有一條河,河也不對勁。河裡有金魚……但是是在水面以上。」
「哦,是污染。」唉神說。
「我看不是。這裡說她看到魚在游泳。」
「魚在水面以上游泳。」
「她認為自己確實看到了這種景象。」
「是嗎?你覺得會不會是因為她吃了發霉的奶酪?」
「那裡有藍天,但是……她肯定搞錯了……這裡說上方只有藍天……」
「對,天就該在上面,」唉神說,「天在你下面就麻煩大了。」
蘇珊反覆翻看這一頁,「她的意思是……天在頭頂,但是四周卻沒有。我覺得是地平線上沒有天空的意思。」
「打斷一下,我知道我剛來這個世界不久,」唉神說,「但是我認為地平線上必須有天空才對。沒有天空你怎麼知道哪裡是地平線?」
一種熟悉的感覺鬼鬼祟祟地爬上蘇珊心頭,她想集中精神搞清楚的時候,那感覺就拼命躲在各種東西後面。
「我見過這個地方,」她拍著書頁說,「如果她仔細觀察那些樹的話……她肯定會說樹有著棕色的樹幹和綠色的葉子,書上說她覺得奇怪。還有……」蘇珊認真看了看下一段,「花,花長在草地上,有著圓圓大大的花瓣。」
她似乎又透過唉神在看著什麼東西。
「那個地方不正常。」她說。
「我覺得聽起來不真實,」唉神說,「天空、樹、花、死魚。」
「棕色的樹幹?真正的樹幹基本上都是長了苔蘚的灰撲撲的顏色。你只會在一個地方看到棕色的樹幹、只出現在頭頂的天空,藍色絕不會延伸到地面。」
蘇珊抬起頭。走廊遠遠的盡頭處有一扇又高又窄的窗戶。窗外是黑色的花園。黑色的灌木、黑色的草、黑色的樹。骷髏魚在黑色的水塘里游弋,水上長著黑色的睡蓮。
這花園也算是有顏色的,只不過是你將一束黑色的光照在稜鏡上折射而出的顏色。這裡的黑色也有深淺之分,有些地方的黑色似乎是很深很深的紫色或者夜空的藍色。但總體來說都是黑色,天空也是黑色的,因為這是死神的世界,必須是黑色。
死神的形象是千百年來人們塑造出來的。為什麼如此骨感呢?因為骨頭和死亡有著直接聯繫。他之所以扛著鐮刀是因為農業社會的人們也懂得恰當的比喻。他住在一片陰鬱的地方,是因為人們覺得讓他住在一個鮮花盛開的美麗地方有點不恰當。
人和死神一樣都住在人類的想像中,他們在想像中也有各自的形象。他不是唯一一個……
……不過死神不喜歡那樣的描述,對吧?他開始研究人類。這是一個想法還是對未來之事的記憶呢?
唉神順著她的眼神看過去。
「我們要去追她嗎?」唉神問道,「我說『我們』,是因為我覺得自己被捲入這件事了,因為我一開始出現在錯誤的地方。」
「她還活著。說明她不是永生的,」蘇珊說,「說明我可以找到她。」
她轉身離開圖書館。
「如果她說那天空只在頭頂的位置,那麼在天和地平線之間是什麼呢?」唉神小跑著跟上她。
「你不用跟來,」蘇珊說,「這件事和你無關。」
「話雖如此,但是考慮到我存在的整個意義就是感覺到噁心和不適,那麼遇到其他任何事情都挺好了。」
「有可能很危險。我覺得她不是自願去那個地方的。你擅長打鬥嗎?」
「擅長。我能吐在別人身上。」
這是一間棚屋,它位於平原城鎮斯克羅特的郊區。斯克羅特有很多郊區,而且範圍極廣——郊區內這裡一個破馬車,那裡一條死狗,人們從這些地方路過的時候壓根兒不會在意那個棚屋。這小屋子之所以被標記在地圖上,其實是因為圖上空白處太大,不寫點什麼製圖師覺得很尷尬。
聖豬節原本是斯克羅特人收穫捲心菜之後的慶祝活動,起初規模很小,沒什麼特別好期待的,後來才發展成一個有趣的節日。
那間小棚屋裡有個鐵爐子,爐子上連了個煙道,煙道從屋頂伸出去。屋頂上鋪的是厚厚的捲心菜葉子。
煙道里傳來微弱的回聲。
這真是太愚蠢了。
「主人,我覺得這項傳統起源於家家戶戶煙囪都很大的時候。」說這話的人仿佛是站在屋頂上朝煙囪里喊話。
是嗎?還好爐子沒生火。
煙道里傳來低沉的刮擦聲,然後砰的一聲,接著有什麼東西咚的一聲掉進了爐膛里。
該死。
「怎麼了主人?」
這門內側沒有把手。真是考慮不周。
接著又是一陣乒桌球乓的聲響,然後是爐膛蓋子被掀起來推到一邊的刮擦聲。一條胳膊伸出來,在爐子周圍摸了一圈,最終找到了把手。
它又摸索了一會兒,不過很顯然那隻手的主人不太明白怎麼開門。簡單來說,死神終於從爐子裡出來了。其過程之複雜,一頁紙根本寫不下。從死神的角度來看,時間和空間只不過是某種道聽途說的東西。輪到死神自己的時候,時間和空間就都貼上了一個「不適用」的標籤。也許把宇宙想像成一片橡膠片能有助於理解,當然也許會變得更難理解。
「讓我進去吧,主人。」屋頂上傳來一個可憐巴巴的聲音,「外頭冷死個人啦。」
死神走到門口。雪從門縫下面吹進來。他緊張地看著這塊木製品。外頭有人敲門,阿爾伯特的聲音就在門外。
「怎麼了,主人?」
死神把頭從木門上伸出去。
這邊有一些金屬的東西。
「是門閂,主人。你往旁邊推。」阿爾伯特說。他冷得雙手夾在胳肢窩下面。
啊。
死神的頭消失了。阿爾伯特在外頭冷得直跺腳,呼出來的氣都變成了白霧,同時還要聽著門裡頭那手足無措四處扒拉的聲響。
死神的頭又冒出來。
呃……
「是彈簧鎖,主人。」阿爾伯特無力地說。
對的,對的。
「用拇指按住,然後往下推。」
好。
死神的頭又消失了。阿爾伯特一邊原地跳一邊等著。
頭又冒出來。
呃……要用到拇指的時候都是你……
阿爾伯特嘆了口氣:「總之按住它往下推,主人。」
啊,好。明白了。
頭又消失了。
唉,天啊,阿爾伯特心想,他怎麼能整天沉迷於人類呢,怎麼能呢……?
門咣當一下開了。死神很得意地站在門口,阿爾伯特跌跌撞撞地進屋,雪也跟著他一起飄進來了。
「哎呀,外頭真冷啊。」阿爾伯特說,接著他又滿懷希望地補充了一句:「有雪利酒嗎?」
好像沒有。
死神看了看掛在爐子旁邊的襪子。襪子上有個洞。
一封寫得歪歪扭扭的信放在襪子旁邊。死神把信拿起來。
這小子想要一條褲子,不用和其他人分著穿。還要一大塊肉餅,一隻糖老鼠,「很多玩具」,還想要一隻叫小邋遢的小狗。
「啊,真不錯。」阿爾伯特說,「我簡直要落淚了,看看他收到的禮物,一個木頭玩具和一個蘋果。」他拿出這兩樣東西。
信上寫得很清楚。
「是的,這又是社會經濟學因素了,對不對?」阿爾伯特說,「要是每個人都想要什麼就有什麼,世界就亂套了,對吧?」
我在商店的時候就把他們想要的東西送給他們……
「對,但那樣會造成很多麻煩,主人。他們每人拿兩個玩具豬就足夠了。我之所以沒說話,是因為我們要把這件事情做完,可是你不能一直這樣。凡人要什麼就給什麼,這種神真的好嗎?」
你難住我了。
「重要的是『希望』,希望是信仰的主要成分。你今天把果醬送給人們,他們就坐下來直接吃掉了。而明天的果醬——才能讓他們一直前進。」
你的意思是,基於這個道理,所以窮人只能拿破東西,富人就能拿好東西?
「對,」阿爾伯特說,「這就是聖豬節的意義。」
死神幾乎要尖叫起來。
但我是聖豬老爹!他看起來很是尷尬,至少目前我是。
「沒差別。」阿爾伯特聳聳肩,「我記得我還是個小屁孩的時候,有一年聖豬節,我特別想要商店裡的一個大馬玩具……」回憶起往事,他的臉皺起來露出陰鬱的微笑,「我記得有一天,當時天氣和慈善活動一樣都冷得要命,我就一連好幾個小時鼻子貼在櫥窗上看它……最後有人聽見我喊救命,才把我的鼻子從櫥窗上解凍下來。後來有人買了那個馬,我眼看著他們把馬從櫥窗里搬出去,不過你知道嗎,有那麼一瞬間,我還以為他們真是要把馬給我……唉。我做夢都想要那匹玩具馬。它是紅白配色的,有一個真正的馬鞍,一切配件齊全。還能搖。為了那匹馬讓我幹什麼都行啊。」他又聳聳肩,「當然,我肯定買不起。因為我家連個夜壺都沒有,我們吃麵包的時候得先在麵包上吐點口水讓它軟和……」
請再解釋一下,夜壺為什麼如此重要?
「這個……是修辭手法,主人。說明你窮得跟教堂里的老鼠一樣。」
教堂里的老鼠很窮?
「呃……很窮。」
但是它們不比別處的老鼠更窮吧?再說,教堂里肯定有很多蠟燭,很多老鼠能吃的東西。
「這個也是修辭手法,主人。修辭不必合理。」
哦,好吧。你繼續說。
「當然,在聖豬節前夜,我還是把襪子掛起來了。第二天早晨,發生了什麼,你知道嗎?我家老爸,在襪子裡放了一個他自己雕刻的小馬……」
啊,死神說,這匹小馬一定比世界上所有昂貴的玩具馬加起來還要珍貴吧?
阿爾伯特盯了他一眼,回答道:「不,一點也不。我一心只想著,它不是櫥窗里那匹大木馬。」
死神很是驚訝。
但是得到父親親手雕刻的玩具不是更加——
「不,大人才那樣想。」阿爾伯特說,「當你七歲的時候你就是個自私的小渾蛋。總之,我爸中午喝醉了,一腳踩到了那個木馬上。」
午餐時候?
「總之,我們可能吃了點豬肉和麵包碎塊……」
即使如此,聖豬節精神……
阿爾伯特嘆了口氣:「隨你的便吧,主人。隨你的便。」
死神看起來似乎心煩意亂的。
但是,假設聖豬老爹把那匹漂亮的玩具馬送給你了——
「哦,我爸會把它賣了換幾瓶酒喝。」阿爾伯特說。
但是我們去過的有些家庭里,孩子們有很多玩具,我們又送了更多玩具。而在這種破房子裡,孩子們卻什麼都得不到。
「哼,我小時候,給出去很多東西卻還是什麼都得不到。」阿爾伯特說。
安於現狀,你說的是這個意思嗎?
「大體上是這麼個想法,主人。這句話挺不錯的。不要贈予太多東西,讓他們安於現狀。明天的果醬,懂了嗎?」
這不對。死神還在猶豫,我是說……對於自己目前擁有的東西感到開心當然沒問題。但是你總得有些好東西才高興得起來。什麼都沒有怎麼可能覺得高興?
阿爾伯特覺得自己內心深處又掀起一陣社會哲學的狂潮。
「我也不知道,」他回答,「也許人們會說他們擁有月亮和星星之類的吧。」
我確信他們拿不出相關書面文件。
「我只知道,如果我爸發現我們有一口袋很貴的玩具,他肯定會認為是偷來的,然後給我們一頓大巴掌。」
這……不公平。
「這就是生活,主人。」
我不認同。
「我是說,事情可能朝這樣的方向發展,主人。」阿爾伯特說。
不。你是說事情應該這樣發展。
阿爾伯特靠在爐子上,給自己點了一根很細的香菸。最好還是讓主人按自己的方法去想清楚吧,他最終是能想通的。就跟小提琴那事一樣。當時有整整三天時間到處都能聽見琴弦嘎吱嘎吱的聲音,到處都是斷了的琴弦,之後他就再也不摸一下琴了。但這也是麻煩所在,真的。主人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這個流程。他想著一件事情的時候,你只能等待那件事從他腦袋裡慢慢消失。
他認為聖豬節就是……李子布丁、白蘭地、嚯嚯嚯,他不知道如何忽略其他狀況,於是就覺得不好。
現在是聖豬節,死神說,但還是有人死在街上。有人在燈火通明的屋子裡大吃大喝,有人卻無家可歸,這樣公平嗎?
「嗯,這確實是一個很麻煩的問題——」阿爾伯特說道。
農民只能吃點豆子,國王的食物卻多得他自己都不清楚送了哪些出去。這樣公平嗎?
「不公平,但是如果你把所有那些東西都給農民,那麼過不了一兩年他就和國王一樣傲慢自大了……」阿爾伯特對人性似乎頗有偏見。
好壞之分嗎?死神說,但是你富有的時候更容易當個好人啊。這樣很公平吧?
阿爾伯特很想爭辯一下,他想說:真的嗎?真是這樣的話,為什麼有錢的渾蛋那麼多?再說窮人也不一定就壞。我小時候就很窮,但我們很誠實。呃,說實話,主要是很蠢,然後也挺誠實。總的來說挺誠實的。
但是他沒有爭論。主人現在什麼話都聽不進去,他只想著把要做的事情做完。
「你說,我們把這件事做完,人們就會相信——」他說了一半就停下來,然後換了個話題,「說起公平,主人,你自己——」
我無論貧富都一視同仁,死神嚴肅地說,但此時不該提悲傷的事情。現在是愉快的日子。他把紅袍子穿好,然後又補充道:每件事都要愉快收場。
「沒有刀,」唉神說,「只有個劍鞘。」
蘇珊走到暗處,動了動手腕。一束藍色火花從空中閃過,勾勒出一個非常模糊的輪廓。
唉神後退幾步。
「那是什麼?」
「哦,那個可以把空氣劈成兩半。可以把靈魂從身上割下來,所以你真的要離遠點。」
「我會的。我會的。」
蘇珊把那個黑色的劍鞘從雨傘架上拿出來。
雨傘架啊!這地方不下雨,死神居然弄了個雨傘架。事實上蘇珊認識的人中誰都不用雨傘架。在實用家具排行榜上,雨傘架絕對是排名倒數的東西。死神住在一片黑色的世界裡,這裡沒有任何活物,每樣東西都是黑的。他的圖書館裡之所以會有灰塵和蜘蛛網,是因為他為了好看自己造出來的。天上絕不會有太陽,空氣絕不會動,而他還有個雨傘架。另外他床上還有兩把銀把手梳子。他希望自己不單單是一個神靈擬人化的骨頭架子。他想要創造出閃光的人格特質,但是不知為何總是有些事與願違。那些人格特質都太努力了,結果就好像半大的孩子用了「狂野」牌的須後水。
外公總是出錯。他從外部觀察生命,因此不可能徹底理解。
「那個看起來很危險。」唉神說。
蘇珊把劍收回去。
「希望如此。」她說。
「呃……我們到底要去哪裡?」
「去一片只在頭頂處有天空的地方,」蘇珊說,「我見過那個地方。就在不久前還見過。我知道那個地方。」
他們來到馬廄。冰冰正等著他們。
「我說了你不用來,」蘇珊說著並抓住馬鞍,「你只是……無辜路人。」
「我是宿醉之神,是被迫接受宿醉的,」唉神說,「我其實一點用也沒有。」
他說這話的時候顯得很絕望,蘇珊只好讓步。
「好吧,那你上來吧。」
她讓唉神坐在自己後面。
「抓緊了。」她說。然後她又補充了一句:「我是讓你找個別的地方抓緊。」
「抱歉,有什麼問題?」唉神說著換了個地方。
「解釋起來需要很長的篇幅,其中有些詞你多半不認識。總之手放在腰上,謝謝。」
蘇珊拿出堇菜花的沙漏,豎著放好。沙漏里還剩好多沙子,蘇珊也不知道這算不算好事。
她唯一確定的事情是,死神的馬可以去任何地方。
小六的羽毛筆在紙上發出沙沙的聲音,仿佛是個瘋了的蜘蛛正在扒拉火柴盒。
龐德·斯蒂彭斯雖然不喜歡目前的狀況,但是他還是覺得大開眼界。
小六以前很不喜歡計算,每次都會陷入機械式的鬱悶,並且寫出「+++奶酪耗盡錯誤+++」和「+++重新計算+++」。龐德曾經一直試圖從冷靜理性的角度理解這些內容。
他從來都沒有考慮過用棍子打小六幾下。而瑞克雷偏偏就威脅小六說要揍它。
簡直令人大開眼界,當然還有點擔憂,不過小六居然理解挨揍的概念。「很好,」瑞克雷把棍子放下,「別提什麼『材料不足』之類的話了,好嗎?大廳里有好幾箱子那種破爛玩意兒,你要多少我都不管——」
「它說的是數據,不是各種材料。」龐德幫忙解釋道。
「什麼?你的意思是……不光是材料,還更麻煩?」
「不,不是。數據對小六來說是……描述事實的東西。」龐德說。
「真是奇怪,」瑞克雷毫不掩飾地說,「要是它不知道答案,直接說『你難住我了』不行嗎?說『我怎麼知道』也行,或者『這個問題有點難』也行。『材料不足』這個說法在我看來真是自相矛盾、虛張聲勢——」他轉頭對小六說,「好了,你,猜一個。」
羽毛筆開始書寫「+++材料不」,然後忽然停下來。過了一會兒,寫道:
+++只是把計算過程寫出來了,請理解。+++
「沒事。」瑞克雷說。
+++這個世界上的信仰值大概達到上限了。+++
「真是奇怪。」院長說。
「有道理。」瑞克雷說,「我覺得人們是……相信了各種東西。顯然信仰也是有個上限的。我一直都這麼說。然後呢?」
+++一旦有人相信,就會出現各種東西。+++
「對,對。你可以這麼說。」
+++要是沒人信,他們就會消失。+++
「很有道理。」瑞克雷說。
+++人們還相信其他值得懷疑的事情嗎?+++
瑞克雷看了看別的巫師。大家紛紛聳肩。
「有可能信,」他頗為警惕地說,「人們可能會相信各種事情。」
+++如果一個信仰的主要焦點被移除了,那麼其他的信仰就會來補充。+++
瑞克雷看著這句話。
「你的意思是……咕嚕咕嚕地湧進來?」
羊頭骷髏上的那個大輪子笨重地轉起來。玻璃管里的螞蟻為新出現的緊急情況奔忙起來。
「怎麼了?」瑞克雷以說悄悄話的語氣高聲問道。
「我想小六是在查『咕嚕咕嚕地湧進來』這個用法。」龐德說,「可能要用到長期儲存。」
彈簧上頭一個很大的沙漏倒轉過來。
「這又是幹什麼的?」瑞克雷問。
「呃……這個說明小六查完了。」
「哦。那這個嗡嗡聲呢?好像是從牆那邊傳過來的。」
龐德咳嗽了一聲。
「是長期儲存,校長。」
「長期儲存是怎麼回事?」
「呃……嗯,如果你將記憶想像成一排排的小架子或者,或者是小洞吧,校長,可以放東西進去的那種。而我們發明了一種辦法,可以讓記憶準確地和螞蟻進行交互,更重要的是,我們讓它記住的東西越多,它的記憶就越龐大,雖然有點慢,但是——」
「嗡嗡的聲音太吵了,」院長說,「是不是出故障了?」
「不,那是正常工作的聲音。」龐德說,「是,呃,蜂巢。」
他又咳嗽了一下。
「不同種類的花粉,不同黏稠度的蜂蜜,卵的各種排列方式……你可以往蜂巢里儲存數量龐大的信息。」他看了看眾位巫師,「而且這種存儲方式很安全,任何試圖竊取信息的人都會被蜜蜂蜇死。另外艾德里安堅信,等到夏天我們關閉小六的時候,肯定能收穫很多美味蜂蜜。」他再次咳嗽了一下,「配……三……明治……很不錯。」他說道。
他覺得自己在眾人的視線中變得越發矮小,臉上也越發熱起來。
小六及時替他解了圍。沙漏彈開,羽毛筆往墨水瓶里一蘸。
+++對。咕嚕咕嚕地湧進來。加積作用+++
龐德從旁解釋道:「加積作用的意思是在新的中心周圍大量聚集,校長。」
「我知道加積作用,」瑞克雷說,「要命。還記不記得我們將一切生命力聚集在此的時候?我們連自己的褲子都不敢去認領了!所以……現在是有多餘信仰聚集過來,這些小魔鬼就乘虛而入?就回來了?家神都回來了?」
+++很有可能。+++
「好吧,那麼大家突然間不相信什麼東西了?」
+++奶酪耗盡錯誤+++甜瓜甜瓜甜瓜+++重新計算。+++
「謝謝。說句『不知道』就足夠了。」瑞克雷說著坐回座位上。
「大家都不相信某位主神了嗎?」不確定性研究會主席說。
「哈,某個主神消失的話我們很快就會知道。」
「現在是聖豬節,」院長說,「聖豬老爹應該還在吧?」
「你相信聖豬老爹?」瑞克雷問。
「嗯,他關照孩子們,不是嗎?」院長說,「我相信所有小孩都相信聖豬老爹。我也信。我小時候,要不把枕頭套子掛在火爐邊就不算是過聖豬節——」
「枕頭套子?」資深數學家抓住了重點。
「嗯,襪子裡裝不了多少東西嘛。」院長說。
「確實,但是你掛的是枕頭套子啊。」資深數學家還在糾結這點。
「是啊。有什麼問題啊?」
「這也太貪婪太自私了吧,肯定不止我一個人這麼想。在我家,我們只掛一隻很小的襪子,」資深數學家說,「禮物就是一個糖豬、一個玩具兵、幾個橘子。哈,掛枕頭套子的人是在逛自由市場嗎,啊?」
「夠了,你們兩個都別吵了。」瑞克雷說,「肯定有簡單的辦法可以查清狀況。你們如何判斷聖豬老爹是否存在?」
「有人喝了雪利酒,地毯上有煤灰腳印,房頂上有雪橇印子,枕頭套子裡塞滿了禮物。」院長回答。
「哼,枕頭套子,」資深數學家陰鬱地說,「你家肯定裝腔作勢的吧,必須吃完聖豬節午餐才准打開禮物的那種?禮物都放在大廳中間誇張的聖豬節樹下吧?」
「如果——」瑞克雷還想說話,但是已經來不及了。
院長說:「哼,我們當然要等到午飯後才——」
「你知道嗎,以前我看到有那種誇張的聖豬節樹的人就緊張。你肯定還有那種長得像個巨型大頭螺釘一樣的胡桃夾子吧?」資深數學家說,「有些人不得不用廁所里的煤錘子湊合著砸核桃。有些人只能中午就吃晚餐,因為夜裡沒有花里胡哨的晚飯吃。」
「出身富裕又不是我能左右的,」院長說,「天生就有嘛。」要是他不說「天生就有」,事情到此也就勉強糊弄過去了。
「連大枕頭套都有!」資深數學家氣得暴跳如雷,「你連冬青都是自己買的吧,啊?」
院長挑起眉毛:「當然啊!我們才不去鄉下的地里爬來爬去從別人家的樹籬里摘冬青呢。我們跟某些人不一樣!」他語氣很激烈。
「那是傳統!是樂趣所在!」
「用偷來的冬青慶祝聖豬節嗎?」
瑞克雷捂住眼睛。
他聽說,這種狀況有個專門的詞,叫作「幽居症」。人們在黑暗的冬季擠在一起的時間太長,就容易發脾氣。不過也有人認為,在一座大學裡,有超過五千個已知的房間,一座巨大的圖書館,全市最好吃的雞肉,學校有自己的釀酒廠、乳製品產業、酒窖、洗衣店、理髮店、修道院、遊戲廳……這種規模實在不符合「擠」的定義。然而要注意,兩個巫師就算是站在很大一塊空地的對角線兩端,也會互相發脾氣。
「你們別說了,好嗎?」他制止道,「現在是聖豬節!別為這種蠢事吵架,好嗎?」
「哦,怎麼不能呢,」不確定性研究會主席鬱鬱不樂地說,「聖豬節才該為蠢事吵架呢。在我們家不說幾次『亨利沒跟我家羅恩一起去做生意真是太遺憾了』就吃不完一頓晚飯。還有『為什麼沒人教小孩用刀』,這是另一句必說的。」
「然後就生氣。」龐德·斯蒂彭斯說。
「對,就生氣。」不確定性研究會主席說,「最終大家各自朝牆坐著,聖豬節就圓滿結束了。」
「玩遊戲就更糟心了。」龐德說。
「能比小孩們用玩具互相打架更糟心嗎?每一個聖豬節下午都是滿地的玩具車輪子,滿地的破布娃娃,大家都又哭又喊,順便還罵人打架。」
「我們家有個遊戲叫找拖鞋,」龐德說,「有人把一隻拖鞋藏起來,我們就去找。接著就吵架。」
「那還不算太糟,」近代如尼文講師說,「至少就聖豬節來說不算糟。戴紙帽子才叫糟心,家裡總會有某個特別煩人的姨祖母戴上紙帽子之後睥睨眾生地說,只有她戴那帽子顯出了波希米亞風格。」
「我都忘了紙帽子的事了,」不確定性研究會主席說,「唉,天哪。」
「然後就有人提議大家一起玩棋盤遊戲。」龐德說。
「沒錯。可是誰都沒把規則記清楚。」
「但是依然有人提議賭點小錢。」
「接著過不了五分鐘,就會有人為了兩分錢跟另一個人老死不相往來了。」
「還有特別可怕的小孩——」
「我懂,我懂!有些小孩被大人允許來算大家贏的錢,那簡直是精明得氣死人!」
「對!」
「呃……」龐德忽然疑心自己當年就是這種小孩。
「別忘了禮物,」不確定性研究會主席仿佛是在核對一份惹人生氣項目清單似的,「沒……沒拆的時候它們看起來一個個都充滿希望,孕育著各種可能性……然後你打開禮物,發現最有趣的其實就是包裝紙了。你還必須說:『考慮得真周到啊,馬上就能用得上呢!』其實我看送禮物也不比收禮物好多少,就是不那麼尷尬而已。」
「我想明白了,」資深數學家說,「這麼多年的聖豬節,我一直只是送禮物,從沒收到過——」
「哦,每個人都是。」不確定性研究會主席說,「你花錢送了別人東西,收到的是什麼呢?除了包裝紙就是顏色難看的拖鞋和關於耳屎的書。」
瑞克雷萬分驚訝地坐在一旁。他向來熱愛聖豬節,享受節日中的點點滴滴。他喜歡和熱情的親戚們見面,喜歡節日的食物,也很擅長玩棋盤遊戲,比如「沿路追趕鄰居,補鍋匠歡呼雀躍」這種。他總是第一個戴上紙帽子的人。他覺得紙帽子在聖豬節總是散發著特別的節日氣氛。而且他總是認真看完聖豬節賀卡上的每一句話,並且覺得送卡片的人滿懷好意。
聽到其他巫師的說法,他仿佛看到有人一腳把娃娃屋踢得粉碎。
「至少,聖豬節箴言拉炮還是很好玩的吧……」他小心地說。
其他人都轉頭看著他,然後又都轉回去。
資深數學家說:「如果你能理解晾衣架的笑點的話,拉炮確實還行。」
「天啊,」瑞克雷說,「既然你們都拉長了臉坐在這兒,說不定世界上真的沒有聖豬老爹。聖豬老爹不會讓大家不愉快!」
「瑞克雷,他只是某個古老的冬季神靈,」資深數學家有氣無力地說,「不是快樂精靈之類的。」
近代如尼文講師先前一直手托著下巴,此時抬起頭問:「什麼快樂精靈?」
「哦,是我奶奶當年講的。」資深數學家解釋道,「如果在某個下雨的午後,我們惹她生氣的話,她就會說:『我要叫快樂精靈來……』」他突然一臉愧疚地閉嘴了。
校長誇張地將手放在耳朵上:「噓,我聽見什麼聲音了?」
「一陣丁零零的聲音。」資深數學家說。
「謝謝你,資深數學家。」
資深數學家低聲說:「唉,不,不,不,不!」
所有人仔細聽了一會兒。
「也許沒事吧,」龐德說,「我什麼都沒聽見——」
「但是你能想像出來,對不對?」院長說,「他說的那一刻我就想到了。快樂精靈扛著滿滿一口袋拼字遊戲之類的東西。還會說為了身體健康,讓我們外出活動。」
巫師們全體一抖。他們很反對戶外活動,戶外不是他們的地盤,戶外不歡迎他們。「快樂總讓我不自在。」院長說。
「要是冒出來一個快樂的小渾蛋我可絕不接受,」資深數學家抱著胳膊說,「我可以忍受怪物、巨怪、長滿牙的綠東西,我就是不能接受那種——」
「大家好!大家好!」
那是個特別適合給小朋友們讀故事的聲音。每一個元音都讀得滴溜圓。甚至能聽見音調符號,外加幾乎令人絕望的歡快調子,就這樣突然冒出來。大家轉過身。
快樂精靈很矮,穿著一條花格呢裙子,鞋子看起來特別有精神,甚至能自己跑去辦個退稅。這個精靈看起來就像你小學一年級遇到的第一個老師,接受過特殊訓練,專治各種精力過剩的小男生,要知道,小男生們對這個美好世界的唯一貢獻就是用木馬打小女生的頭。事實上精靈脖子上還掛著一隻小哨子,而且經常拍手,這就更讓人清晰地想像到相關畫面。
她背上有一對薄紗般的半透明翅膀,不過多半只是裝飾,但巫師們都盯著她的肩膀。
「大家好——」這一次她的語氣有些不太確定了。她懷疑地看了大家一眼,「你們都是大孩子了,」她說得好像巫師們是為了向她吐口水才長這麼大似的,她眨眨眼睛又說,「我的工作是驅散憂傷。」這句顯然是事先背好的。接著她似乎想了一下,又繼續說:「大家高興起來,讓我看到快樂的臉!」
她忽然和資深數學家對上了眼神。資深數學家恐怕這輩子臉上都沒有過快樂的神情,他專精鬱鬱不樂的表情。眼下他臉上的表情堪稱鬱鬱不樂之冠軍。
瑞克雷忽然說:「女士,容我問一句,你肩膀上那個是小雞嗎?」
「它是,呃,是,呃,是快樂的青鳥。」快樂精靈的語氣現在有些動搖,仿佛是不太相信自己剛剛說的話,但還是要堅持說下去,因為指不定說完就變成真的了。
「抱歉,但是它就是一隻小雞,還是活的啊,」瑞克雷說,「還咕咕叫了呢。」
「它是藍色的。」精靈十分無語。
「嗯,這倒是。」瑞克雷儘可能和藹地表示同意,「但是就我個人而言,快樂的青鳥可能應該更接近流線型一點才好。不過這事我也不該插嘴。」
快樂精靈緊張地咳嗽了一下,撥弄著她那件漂亮的套頭羊毛衫上的扣子。
「玩個遊戲讓大家都高興起來怎麼樣?」她說,「猜謎遊戲好嗎?或者玩畫畫比賽?獲勝的人能得到小獎品。」
「女士,我們是巫師,」資深數學家說道,「我們不需要高興。」
「玩動作字謎好嗎?」快樂精靈繼續說,「你們已經玩過了嗎?唱歌好不好?誰會唱『劃呀劃呀劃小船』?」
她那愉快的笑臉讓眾位巫師越發臉色陰沉。她又滿懷希望地補充了一句:「我們都不想當不高興的人吧?」
「我們就想當不高興的人。」資深數學家說。
快樂精靈的臉耷拉下來,她慌慌忙忙在皺巴巴的袖子裡摸了一陣,掏出一條捲成球的手帕開始擦眼睛。
「又亂套了,對不對。」她下巴顫抖著說,「如今我再怎麼努力,都沒有人想變得快樂。我寫了一本笑話書,收集了三大箱玩動作字謎用的衣服,還有……還有……每次看到有人不快樂我就努力逗他們開心……我真的盡力了……」
她大聲擤了擤鼻子。
資深數學家也覺得有點尷尬了。
他忍不住說:「呃……」
「偶爾高興一點也沒壞處吧。」不確定性研究會主席開心地說。
「怎麼個高興法呢?」資深數學家很苦惱地問。
「有很多值得高興的事情呢。」快樂精靈又擤了把鼻涕。
「是……雨滴和日落之類的事情嗎?」資深數學家想要拿出點諷刺的語氣,但是人人都聽出來他心不在焉,「你可以用我的手帕,基本上很乾淨。」
「你去給這位女士倒杯雪利酒吧。」瑞克雷說,「順便給她的小雞拿把玉米……」
「啊,我從來不喝任何酒精。」快樂精靈有些恐懼地說。
「真的?」瑞克雷回答,「我們覺得酒精就挺令人開心的。斯蒂彭斯先生……你可以過來一下嗎?」
他示意龐德靠近點。
「這裡頭已經湧入了大量的信仰,所以她才會出現,」瑞克雷說,「她看起來差不多有兩百斤重呢。如果我們想聯繫聖豬老爹該怎麼做?寫封信貼在煙囪上嗎?」
「對,但是今晚不行,」龐德回答,「今晚他出去送禮物了。」
「該死,」瑞克雷說,「那就不知道他在哪裡了。」
「是啊,他可能根本就不會到大學來。」龐德補充道。
「他為什麼要來?」瑞克雷問。
圖書管理員裹著毯子蜷成一團。
作為一隻紅毛猩猩,他渴望雨林中的溫暖。但問題在於他從未見過熱帶雨林,他長大成人後被變成了一隻紅猩猩。他骨子裡很清楚這點,不過他真的很不喜歡冬季的寒冷。但是同樣他骨子裡也知道自己是個圖書管理員,因此不允許圖書館裡有一點點火星。結果就是大學各處的毯子和枕頭接連失蹤,最終在參考書庫形成一個大卷子,冬季最冷的時候猩猩就蹲在裡頭。
他翻了個身,用庶務長的窗簾將自己裹緊。
他的小窩外頭忽然傳來咯吱咯吱的聲音,接著有人低聲說話。
「別,別去動那個燈。」
「為什麼我整晚都沒看見他呢?」
「聖豬節他都睡得很早,先生。我們現在……」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
「我們運氣不錯。這裡頭還沒堆滿,」龐德說,「他好像是用了庶務長的東西。」
「他每年都把這些堆起來?」
「顯然是的。」
「不過他應該不是幼稚,可能只是某種小孩子般的質樸吧。」
「對紅猩猩來說可能不一樣,校長。」
「你覺得叢林裡過聖豬節嗎?」
「我覺得不過吧,先生。至少叢林裡沒煙囪。」
「腿也太短了。那個地方的襪子特別短缺,紅猩猩的襪子。要是他們能把手套掛起來那就是突然發財了。要是他們掛手套的話聖豬老爹就要加班了。紅猩猩的胳膊可長了。」
「說得太好了,校長。」
「我說,這個上面的東西……我的天,是一杯雪利酒。嗯,不浪費,不奢求。」
接著黑暗中傳來咕咚咕咚的聲音。
「那是聖豬老爹的聲音吧,先生?」
「還有香蕉?」
「應該是給豬吃的吧,先生。」
「豬?」
「是啊,先生。挖挖、拱拱、牙牙、鼾鼾,那四頭豬,」龐德忽然不說話了,他意識到一個成年人不該還記得這些東西,「孩子們相信這些。」
「給豬吃香蕉?這不是節日傳統吧?我以為應該是給它們橡子呢,或者蘋果,或者甘藍。」
「是的,先生,不過圖書管理員喜歡香蕉,先生。」
「香蕉很有營養,斯蒂彭斯先生。」
「是的,先生。不過有趣的是,香蕉其實不是水果,先生。」
「是嗎?」
「是啊,先生。從生物學上來說,香蕉是一種魚。根據我的理論,從分支遺傳學的角度來說,香蕉是克魯爾尖嘴魚的近親,那種魚是黃顏色的,它們行動的時候往往集結成一群或者一串。」
「它們住在樹上嗎?」
「嗯,尖嘴魚不經常上樹,先生。香蕉顯然是進化出了新特徵。」
「天啊,是真的嗎?真有趣,我一直都不太喜歡香蕉,而且也不太喜歡魚。今天看來果然是有原因的。」
「是啊,先生。」
「尖嘴魚會襲擊游泳的人嗎?」
「我沒有聽說過這種事,先生。也許它們非常聰明,只襲擊遠離陸地的游泳者。」
「你說的那個高……是什麼意思?在樹上的高處嗎?」
「有可能,先生。」
「真狡猾啊,是吧?」
「是啊,先生。」
「嗯,我們也應該讓自己舒服點,斯蒂彭斯先生。」
「是的,先生。」
黑暗中閃出一束火光,瑞克雷點燃了自己的菸斗。
安卡-摩波祝酒隊的人練習了好幾個星期。
這個習俗是安娜格萊普塔·哈格斯提出的,目的在於慶祝友情和勇氣,安娜格萊普塔·哈格斯是全市最優秀歌唱組合的組織者。
人哪,必須時刻警惕那些毫不羞澀地把「友情和勇氣」當作人生的狗皮膏藥一樣說出口的人。你一轉身,他們就會組織大家繞著五月柱跳舞,說實話,到時候你也別無選擇,只能努力跟著往林木線的位置跑。
合唱團的人已經走到公園路中段了,大家整齊地合唱著《玫瑰粉母雞》這首歌[38]。他們的募捐箱裡裝滿了給窮人的善款,至少是給哈格斯太太精心選擇的窮人們準備的善款,那些人窮得如詩如畫,聞起來也不太臭,也懂得說謝謝。大夥會跑到人家門口去聽。橙色的燈光灑在雪地上,蠟燭燈籠照耀著飛旋的雪花,如果你把這幅小圖畫的蓋子揭開,准能在裡頭找到巧克力,最差也是美味什錦餅乾。
哈格斯太太聽說祝酒是一項歷史悠久的傳統,不用解釋你就能明白那是什麼意思,不過她小心排除了一切不宜於入耳的要素。
合唱團的人漸漸聽到了吵鬧的聲音。
在街道拐彎處,另外一群合唱團的人踩著結冰的地面跌跌撞撞地走過來。
一支標新立異的隊伍走過來。那邊的「新」和「異」多半是在其他什麼地方學來的,很可能是模仿了另一個星球上另一個種族的生物。
隊伍最前面是個沒腿的人,他坐在小輪椅上,敲著兩個燉鍋大聲唱歌。那人的名字叫橫行者阿諾德。推他的人名叫棺材亨利,亨利的破鑼嗓子唱著完全不同的另一首歌,而且時不時地加進去一些咳嗽聲。他旁邊是個看起來非常普通的人,穿著一身又髒又破然而很貴的衣服,那人美妙的男高音被頭頂上鴨子的呱呱聲完全淹沒了,所以他名叫鴨人。但他自己卻不明白這個名字的由來,也不明白為什麼周圍明明什麼都沒有,卻經常有人看到了鴨子。最後一個人身上綁了根繩子,被一條灰色的小狗拖著走,他名叫髒鬼老羅,他是安卡-摩波城中最瘋癲的乞丐里最瘋癲的乞丐。他很可能根本不會唱歌,但至少在努力跟著節奏罵人。
祝酒隊停下來驕傲地看著對面。
兩邊都沒注意到,乞丐們從街那邊走過來的時候,一些灰色黑色小點從排水溝里旋轉著飛出來,或是從牆磚下頭冒出來消失在夜色中。在年末的黑暗中,人們總是急著敲鑼打鼓唱歌,其實那都是在漫長灰色日子裡精神缺陷越發凸顯,心裡的陰暗紛紛冒頭的緣故。最近大家的合唱其實也越來越不像樣子了。真正知道怎麼唱歌的人全都在敲打東西並且大喊大叫。
那群乞丐其實沒有排練過民謠歌曲。他們只是找有錢的人製造噪音,希望對方付錢讓他們住手。當然在過程中還是有可能製造出一支協調的歌曲。
聖豬節到來,
豬兒長肥肥,
請在這人帽子裡放一元錢,
如果沒有一元錢,一分錢也行——
「如果沒有一分錢,」髒鬼老羅唱道,「那——嗚哇哇哇咿嗚嗚嗚呼嗚呼……」
鴨人似乎很沉著,他捂住老羅的嘴說:「對不起,這次我不希望吃閉門羹。再說這歌也不對。」
但附近幾家的房門還是紛紛關上了。祝酒隊的人想去其他更乾淨的地方。唯有沒見過髒鬼老羅的人才能發明出「對所有人心懷善意」這個說法。
那些乞丐不唱歌了,但橫行者阿諾德還在唱,他似乎活在自己的小世界裡。
「——沒人知道我們能過得多好,一天三次……」
氣氛的變化最終滲入了他的意識。
一陣逆風吹過,雪從樹上落下來。雪花旋轉起來,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畢竟乞丐們精神上的指南針並不總是指向現實,總之他們聽見了一陣短暫的對話。
「沒那麼簡單,主人,我只是說——」
贈予比接受好,阿爾伯特。
「不,主人,贈予只是比接受貴而已。你不能到處去——」
各種東西落在雪地上。
乞丐們低頭看。橫行者阿諾德小心翼翼地撿起一個糖豬,一口咬掉鼻子。髒鬼老羅十分懷疑地看著從自己帽子裡蹦出來的拉炮,然後湊在耳邊搖了搖。
鴨人打開一袋糖。
「啊,是騙人的?」他說。
棺材亨利的脖子上掛了一串香腸,他解開香腸的繩子。
「假的嗎?」髒鬼老羅問。
「是個拉炮,」狗撓撓耳朵說,「你拉一下。」
老羅漫無目的地握著拉炮晃了幾下。
「給我。」狗說著咬住拉炮另一頭。
「哎呀,」鴨人說著在雪堆里摸索了一番,「有一整頭烤豬啊!一大盤烤土豆,還沒人吃過呢!還有……看……這是罐裝的魚子醬嗎?蘆筍!蝦罐頭!我的天啊!我們聖豬節晚餐吃什麼,阿諾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