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
2024-10-09 10:11:40
作者: (英)特里·普拉切特
他撿起鐮刀。
現在我必須走了。他說。
弗莉沃斯小姐看起來像是被嚇壞了:「什麼?你就這麼走了嗎?」
是的。就是這樣。我有很多工作要做。
「而我不會再見到你了?我是說——」
哦。會的。很快。他搜索著準確的用詞,最終放棄了,這是一個承諾。
死神將他的袍子拉緊,伸手摸向比爾·門的工裝口袋,他現在仍然把它穿在袍子裡面。
早上西姆內爾先生到這裡來收集零件的時候,他很可能會需要找到這個東西。他說著,將一個小小的錐形部件放在她的手心裡。
「這是什麼?」
一個八分之三基普雷。
死神走向他的馬,然後好像又記起了什麼。
還有,他還欠我一個法新。
瑞克雷睜開一隻眼睛。很多人在他身邊繞著圈兒亂跑。周圍很亮,充斥著一種興奮感。很多人在同時開口說話。
他好像坐在一個非常不舒服的嬰兒車裡,還有些古怪的昆蟲在他周圍嗡嗡地叫。
他能聽到院長在抱怨,還有那種只有庶務長能發出的呻吟聲,還有一個年輕女子說話的聲音。看來人們都挺滿足的,就是沒人注意到他。好吧,如果有什麼東西能讓大伙兒滿足,他也一定得滿足滿足才行。
他大聲咳嗽了兩下。
「你們可以試試,」他對著這個殘忍的世界說道,「往我的嘴唇中間塞一瓶白蘭地。」
一個幻影提著一盞油燈出現在他上方。它看起來就像是一張五號的臉套著一份十三號的皮膚;它用關切的語氣說:「對——頭?」
「哦,是你。」瑞克雷說。他試著儘快坐起來,以防圖書管理員想給他來個人工呼吸。
混亂的記憶在他的腦子裡蠕動。他可以記起一堵發出叮噹聲的金屬牆,然後是一片粉紅,再然後是……音樂。無盡的音樂,它設計的意圖就是把任何生物的腦子給打成奶油。
他轉過身。他身後有一座建築,人們里三層外三層地圍著它。它以一種類似動物的古怪方式蹲坐著,緊緊地抓著地面,就好像這座建築隨時可能抬起它的一翼並且發出吸盤脫離時的噗噗聲。光線從建築里流淌出來,而蒸汽則不時從門縫裡噴出。
「瑞克雷醒啦!」
更多的臉龐出現了。瑞克雷想道:今天不是靈魂蛋糕節,所以這些人應該沒有戴著面具。哦,見鬼了。
從這些人身後傳來院長的聲音:「我提議我們使用赫伯蒂的地震重整器,把它從門那兒扔到裡面去,啥問題都解決了。」
「不行!我們離城牆太近了!我們只需要把孔杜姆的引力點放在一個合適的位置——」
「要不然來個油坑跳躍者的火焰驚喜?」這是庶務長的聲音,「把它燒掉,這是最好的方法——」
「是嗎?是嗎?你什麼時候又懂得軍事戰術了?你連『呦』都說不好!」
瑞克雷抓住手推車的兩邊。
「有沒有人願意告訴我,」他說,「這是在討論什麼該——鬼東西?」
柳德米拉從新開始俱樂部的會員們身後擠了進來。
「你得阻止他們,校長先生!」她說,「他們正在談論該怎麼毀掉那座大商店!」
更多骯髒的回憶定居在瑞克雷的腦子裡。
「好主意。」他說。
「但是胡桐先生還在裡面!」
瑞克雷試圖將注意力集中在那座發著光的建築上。
「什麼,死了的溫德爾·胡桐?」
「當我們發現他沒有和我們在一起時,阿瑟飛了回去,他說溫德爾正和一些從牆裡鑽出來的東西戰鬥!我們看到很多手推車,但是它們根本不理我們!他讓我們逃了出來!」
「什麼,死了的溫德爾·胡桐?」
「你們的一位巫師同僚還在那裡面,你們不能就這麼把它用魔法炸掉!」
「什麼,死了的溫德爾·胡桐?」
「是的!」
「但他死了,」瑞克雷說,「難道不是嗎?是他自己說的。」
「哈!」一個人說,瑞克雷希望此人身上能有更多一點的皮膚,「多麼典型。這就是赤裸裸的活人主義。我敢打賭要是裡面的人剛巧還活著的話,他們一定會想方設法去營救的。」
「但他想要……他並不熱衷於……他……」瑞克雷賭博般地說。這其中很大部分都超過了他的理解能力,但對於像瑞克雷這樣的人來說,這種事不會困擾他太久。瑞克雷是個思想單純的人,這和愚蠢不一樣。這只是表明如果他不把複雜的邊角和枝丫切掉,他就沒法恰當地思考。
他集中注意力,思考著一個簡單的主要事實。一位從技術上說仍然是個巫師的人陷入了麻煩。他可以理解這個。這撥動了他的某根心弦。至於這位巫師究竟是死是活,這個問題可以放到以後去考慮。
但還有一個小細節在齧咬著他的心。
「……阿瑟?……飛?……」
「哈嘍。」
瑞克雷轉過頭。他慢慢地眨了眨眼睛。
「你這副牙口真是不錯。」他說。
「謝謝誇獎。」阿瑟·溫金思說。
「都是你自己的,不是嗎?」
「哦,正是如此。」
「真是令人驚奇。當然,我希望你有按時刷牙。」
「什麼?」
「保持衛生。這十分重要。」
「所以你打算怎麼做?」柳德米拉說。
「呃,我們打算進去把他帶出來。」瑞克雷說。這姑娘是怎麼回事?他感覺自己有一種奇特的衝動,想要拍拍她的頭:「我們打算準備一些魔法,然後救出他。是的。院長!」
「呦!」
「我們準備進去,把溫德爾帶出來。」
「呦!」
「什麼?」資深數學家說,「你一定是瘋了!」
瑞克雷試圖在現有的情況下擺出最為威嚴的表情。
「記住,我是你的校長。」他怒斥道。
「那你一定是瘋了,校長!」資深數學家說。他壓低聲音:「說到底,他是一個不死者。我不知道你要怎麼營救一個不死者。這根本自相矛盾。」
「二歧法[47]。」庶務長熱心地建議道。
「哦,我不認為這跟生物學有什麼關係。」
「話說回來,我們不是把他埋了嗎?」近代如尼文講師說。
「現在我們得再把他挖出來,」校長說,「這很可能是一個自然存在的奇蹟。」
「就像醃菜頭。」庶務長歡快地說。
就連新開始俱樂部的會員們也都目瞪口呆。
「在霍萬達蘭的一些地方,人們就會這樣做,」庶務長說,「他們製作了很大很大的罐子,把特製的醃菜頭放到罐子裡,再把罐子埋到地底下讓醃菜頭髮酵,幾個月之後拿出來就會有一種讓人感到爽快的辛辣味——」
「告訴我,」柳德米拉在瑞克雷耳邊低聲說,「巫師們平常就是這麼聊天的嗎?」
「資深數學家是一個特別好的範例,」瑞克雷說,「緊要關頭把握現實的能力就跟用硬紙板剪出來的圖樣差不多。很榮幸能有他作為我們的一員。」他搓了搓手,「好了,小伙子們,有人自願前往嗎?」
「呦!嘿!」院長說,他現在正沉浸於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我決不會丟棄拯救一位兄弟的責任。」瑞格·舒說。
「對——頭。」
「你?我們不能帶你去,」院長氣沖沖地盯著圖書管理員,「你對游擊戰[48]根本一竅不通。」
「對——頭!」圖書管理員說,並且令人驚奇地做出了一個完全可以理解的手勢,表明他對於大猩猩戰爭所有不了解的地方都可以寫在一小堆被揍扁的殘骸上,舉個例子,那可以是院長的殘骸。
「我們四個應該足夠了。」校長說。
「我從來沒聽到過他說『呦』。」院長嘟嘟囔囔地說。
他摘下自己的帽子——一位巫師通常不會做出這樣的動作,除非他想從帽子裡拿出什麼東西——並把它遞給庶務長。然後他從他袍子的下擺處撕下一塊狹窄的布條,並且戲劇化地把它在自己的額頭上綁了一圈。
「這是某種精神特質的一部分,」他說,作為對他們尚未出口的尖銳提問的回答,「衡重大陸的戰士們在投入戰鬥之前就會這麼做。而且你需要喊——」他試著回憶起一些久已遺忘的讀物,「——呃,盆栽。對。盆栽![49]」
「我覺得盆栽是把樹給砍得小小的然後種在盆子裡的意思。」資深數學家說。
院長猶豫起來。較起真來的話他自己也並不是十分確定。但是一位好巫師絕不會讓疑慮擋住他的去路。
「不,肯定是盆栽沒錯。」他說。他又思索了一會兒,然後再度面露喜色:「這都是『梧是道』的一部分。就像……小樹。梧——是——道。[50]對啦。非常有道理,仔細想想你就能理解了。」
「但是你不能在這裡喊『盆栽』!」近代如尼文講師說,「這裡的文化背景完全不相符。這樣是不會有用的。大家都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會努力讓他們明白。」院長說。
他注意到柳德米拉站在那裡,一副合不攏嘴的模樣。
「這是巫師的說話方式。」他說。
「就是這麼回事,是不是,」柳德米拉說,「我真是永遠都猜不到。」
校長這會兒已經從手推車裡爬了出來,正在來來回回地試著推動手推車。通常來講,一個新鮮的主意要過上非常長的時間才能完全進入瑞克雷的腦子裡,但他下意識地覺得一個有著四個輪子的金屬線筐具有各種各樣的用處。
「咱們是現在就出發,還是花上整個晚上的時間包紮咱們的腦袋?」他說。
「呦!」院長怒氣沖沖地說。
「呦?」瑞格·舒說。
「對——頭!」
「那是一個『呦』嗎?」院長懷疑地問。
「對——頭。」
「呃……那好吧。」
死神坐在一座山頂上。這座山並不特別高,也不特別荒蕪或是險峻。沒有哪個女巫在這裡舉行午夜裸體拜魔集會;整體上說,碟形世界的女巫除非出於手頭工作的絕對必要,並不會額外地脫下哪怕一件衣服。沒有哪個幽靈在這裡縈繞。沒有什麼坐在山頂上分發智慧的裸體小人,因為一個真正具有智慧的人第一時間就會發現,坐在山頂上不僅會給你帶來痔瘡,還會給你帶來凍傷了的痔瘡。
偶爾,會有人爬到山頂,為這裡的石堆紀念碑增添上一兩塊石頭,就好像是為了證明沒有什麼事是愚蠢到連人類都不會去做的。
死神坐在石堆紀念碑上面,用一塊石頭緩慢而又一絲不苟地摩擦著鐮刀的刀刃。
空氣一陣流動。三個灰色的僕人躍入現實世界。
一個存在說,你覺得你贏了?
一個存在說,你覺得你勝利了?
死神將手中的石頭轉了一下,找到一個沒有用過的表面,並用它慢慢地擦過狹長的利刃。
一個存在說,我們會通知阿茲瑞爾。
一個存在說,畢竟,你只是一個渺小的死神。
死神舉起鐮刀,讓月光映在刀刃上,反覆翻動,從而注意到光線在刀刃上一層層的波紋之間玩出的花樣。
然後他飛快地站了起來。僕人們匆忙向後躲避。
他以蛇一樣的速度伸出手,抓住一件袍子,將它那空無一物的兜帽拉到自己的眼睛前面。
你知道為什麼塔中的囚犯會注視著飛翔的鳥兒嗎?他說。
它說,快給我放手……哎喲……
藍色的火光一閃即逝。
死神垂下手,注視著另外兩個僕人。
一個存在說,這事還沒完。
它們消失了。
死神拂去自己長袍上的一點灰燼,然後堅定地站在山頂上,就像要把腳紮根在這裡似的。他用雙手將鐮刀舉過頭頂,開始召喚所有在他缺席期間產生的次級死神。
一小會兒之後,它們像一道淡黑色的浪潮一樣從山腳下沖了上來。
它們聚集在一起,猶如黑色的水銀。
這一切持續了很久方才停止。
死神放下鐮刀,體會了一下自己的感覺。沒錯,都在這裡。他再一次成了死神,掌管這個世界所有的死亡。只除了——
他猶豫了一小會兒。在某處還有一個狹小的區域是空虛的,他靈魂的一個碎片依舊行蹤不明,那代表著……
他無法確定那究竟是哪一個碎片。
他聳聳肩。毫無疑問,他以後會找出來的。與此同時,還有許多的工作要去完成……
他騎上馬離開了。
在遙遠的那座穀倉下面的巢穴里,鼠之死神鬆開了它死死抓住一根橫樑的雙爪。
溫德爾·胡桐用雙腳重重地踩在一根剛從地板磚下面遊動出來的觸手上,然後跌跌撞撞地衝進蒸汽里。一塊大理石砸了下來,碎塊撒了他一身。然後他狂野地用腳踢著牆。
他意識到現在很可能已經沒有可以出去的路了,而且就算有的話他也無法找到。不管怎麼說,他現在已經完全在這東西的內部。它為了抓到他甚至不惜破壞它自己的牆。至少他可以讓它陷入一個極為糟糕的消化不良狀態。
他走向一個曾是通往寬闊走廊的入口的小孔,然後在它徹底關閉之前鑽了過去。銀色的火焰在牆壁上噼啪作響。這裡有那麼多無處包容的生命力。
還有一些手推車仍在這裡,在抖動的地板上瘋狂地滑行,跟溫德爾一樣茫然失措。
他沿著另一條路走,這裡看起來倒像是條走廊,只不過過去一百三十年裡他走過的大多數走廊並不會如此劇烈地搏動並且滴下液體。
另一隻觸手飛快地從牆裡伸出來並且將他絆倒。
當然,它殺不死他。但它可以讓他失去自己的軀體。就像老朋友一人桶。那很可能是一種比死更糟糕的命運。
他爬了起來。天花板彈跳著砸在他身上,又一次把他打倒在地。
他無聲地默數著,竭力向前爬。蒸汽噴涌著籠罩了他的全身。
他再次滑倒,並且向前伸出手。
他開始感覺到自己失去了對身體的控制。需要操縱的東西太多了。就算不管脾臟,只是維持心肺的運轉就要花費大量的精力……
「綠色雕塑!」[51]
「你他喵的什麼意思?」
「綠色雕塑!明白了嗎?呦!」
「對——頭!」
溫德爾抬起模糊的眼睛朝前看。
啊。顯然他的腦子也已經失控了。
一輛手推車連同扒在其側面的模糊陰影從蒸汽的一側跑了出來。一隻長滿了毛髮的手臂以及一隻幾乎稱不上是手臂的手臂向下伸出,將他的身體抬了起來,塞進手推車的籃子裡。隨著四隻小小的輪子在地板上滑行,手推車撞上一堵牆壁並且反彈,然後它調整好了方向並且吱吱嘎嘎地駛離了。
溫德爾·胡桐只能模糊地聽到一些說話聲。
「開始吧,院長。我知道你一直在期待著呢。」這是校長在說話。
「呦!」
「你準備把它徹底殺死嗎?我覺得我們最終不想讓它加入新開始俱樂部。我覺得它不符合我們的入會標準。」這是瑞格·舒。
「對——頭!」這是圖書管理員。
「別擔心,溫德爾。院長很顯然正打算實行一項軍事行動。」瑞克雷說。
「呦!嘿!」
「哦,老天。」
溫德爾看到院長的手從他面前飄過,手裡面還有點閃光的東西。
「你打算使個什麼法術?」當手推車高速衝過蒸汽時,瑞克雷說,「地震重整器?還是引力點?又或者是火焰驚喜?」
「呦。」院長說,聲音裡帶著種滿足的情緒。
「什麼,三個一起放?」
「呦!」
「那有點過分了,不是嗎?與此同時,如果你再跟我說一個『呦』字,院長,我會親自把你扔出大學,用血魔法能夠召喚出的最強大惡魔追殺你到世界邊緣,把你撕成碎片、磨成醬,做成韃靼牛排的懷舊混合物,然後倒進一隻狗食碗裡。」
「咦——」院長注意到瑞克雷的眼神,「要得。要得。哦,別這樣,校長。如果你不能炸掉任何東西,那麼精通宇宙的平衡、了解命運的神秘又有什麼好處呢?求你了,我已經全都準備好了。你知道當你把庫存全都準備好卻不使用的時候它們會有多麼失望——」
手推車呼嘯著衝下一道抖動的斜坡,用兩個輪子轉了個彎。
「哦,好吧,」瑞克雷說,「如果這對你真的那麼重要的話。」
「咦——抱歉。」
院長開始快速低聲念誦咒語,然後他慘叫起來。
「我瞎啦!」
「你的盆栽綁帶滑下來遮住了你的眼睛,院長。」
溫德爾呻吟一聲。
「你感覺怎麼樣,胡桐兄弟?」瑞格·舒飽受摧殘的面容占據了溫德爾的視野。
「哦,你懂的,」溫德爾說,「不算太好,也不算太糟。」
手推車在一堵牆上反彈起來並沖向另一個方向。
「那些法術施放得怎麼樣了,院長?」瑞克雷緊咬著牙關說,「我現在幾乎控制不了這個玩意兒了。」
院長又低聲念誦了幾個詞,然後戲劇性地揮了下手。第八色的火光從他的指尖噴出,沉入茫茫的霧氣里。
「咿哈!」他高叫道。
「院長?」
「是,校長?」
「我剛才所說的關於y開頭的那個詞……」
「怎麼了?怎麼了?」
「你絕對可以把『咿哈』也算上。」
院長垂下了頭。
「哦。遵命,校長。」
「另外,為什麼所有東西都還沒有爆炸呢?」
「我給它們加了個小小的延遲,校長。我想也許我們應該在事情發生之前先出去。」
「真是個好想法。」
「很快你就能出去了,溫德爾,」瑞格·舒說,「我們的信條是不拋棄、不放棄。這不正是——」
然後,他們前面的地板飛上了天。
緊接著是他們後面的地板。
從破碎的地板磚下面出現的東西沒有形狀,或者說同時有很多形狀。它惱怒地扭動著,用它的粉色管狀物向他們抽打。
手推車一個急剎停了下來。
「還有別的法術嗎,院長?」
「呃……沒有了,校長。」
「而你剛才說的會延遲發動的法術……?」
「隨時都可能發動,校長。」
「所以……無論會發生什麼事……它都會同樣地作用在我們身上?」
「是的,校長。」
瑞克雷拍了拍溫德爾的頭。
「對此我很抱歉。」他說。
溫德爾笨拙地轉過頭,沿著走廊望向前方。
女王后面有一樣東西。它看起來就像是一扇極為普通的門,正在挪動著極小的步子向前移動,就好像有什麼東西小心地躲在它後面並且推著它朝前走似的。
「那是什麼?」瑞格說。
溫德爾盡全力支撐起自己的身體。
「施萊佩爾!」
「哦,得了吧。」瑞格說。
「那是施萊佩爾!」溫德爾喊道,「施萊佩爾!是我們!你能幫助我們出去嗎?」
那扇門停了下來。然後它猛地轉動了一下,像是被人大力推開那樣。
施萊佩爾的身軀舒展開來,展現出他真正的高度。
「哈嘍,胡桐先生。哈嘍,瑞格。」他說。
他們目瞪口呆地注視著這個幾乎塞滿了整條走廊、長滿長毛的軀體。
「呃,施萊佩爾……呃……你能幫我們清空道路嗎?」溫德爾用顫抖的聲音說。
「沒問題,胡桐先生。為朋友幹什麼都行。」
一隻尺寸相當於獨輪手推車的大手划過空中,穿過蒸汽,帶著難以描述的輕鬆之感輕易撕開了道路上的障礙物。
「嘿,瞧瞧我!」施萊佩爾說,「你說得沒錯。一個嚇人怪根本不需要一扇門,就像魚不需要自行車!我現在就要大聲說出來,我是——」
「現在,你可以讓一讓嗎?你擋住路了。」
「當然。當然。哇哦!」施萊佩爾又給女王來了一下狠的。
手推車急速朝前衝去。
「還有,你最好跟我們一起走!」溫德爾喊道,而與此同時,施萊佩爾則消失在霧氣之中。
「不,他不應該跟我們一起走,」手推車繼續加速,校長則如此說道,「相信我。那是什麼東西?」
「他是個嚇人怪。」溫德爾說。
「我以為你只會在柜子什麼的裡面找到嚇人怪,不是嗎?」瑞克雷喊道。
「他出櫃了,」瑞格·舒驕傲地說,「他找到了他真實的自我。」
「這樣我們就可以失去他了。」
「我們不能就這樣把他留在——」
「我們能!我們能!」瑞克雷呵斥道。
他們身後傳來一種像是沼澤里的氣體在噴發的聲音。綠色的光從他們身邊流過。
「那些法術就快要發動了!」院長喊道,「快一點!」
手推車飛速駛出了建築的出口,沖入涼爽的夜色里,它的輪子發出尖嘯。
「呦!」當他們面前的人群四散開來時,瑞克雷吼道。
「那是否表示我也可以說『呦』呢?」院長說。
「好吧。只能一次。所有人都只能說一次。」
「呦!」
「呦!」瑞格·舒重複道。
「對——頭!」
「呦!」溫德爾·胡桐說。
「呦!」施萊佩爾說。
(在黑暗中某個人群最為稀疏的地方,伊克索萊特先生——世界上僅存的最後一個報喪妖——那模糊的身影出現了。他溜向那座抖動的建築,羞怯地將一張紙片塞在門縫下面。這張紙上面寫著:哦——咦——哦——咦——哦——咦——。)
手推車一個急剎停了下來,它的輪子在地上犁出深深的印記。沒有人轉身。瑞格緩慢地開口說道:「你在我們後面,對嗎?」
「沒錯,舒先生。」施萊佩爾歡快地說。
「如果他在我們前面的話我們才應該擔心,不是嗎?」瑞克雷說,「或者說是否因為我們知道他在我們後面所以就更糟糕?」
「哈!這個嚇人怪再也不需要什麼柜子或者地窖了。」施萊佩爾說。
「那太遺憾了,因為大學裡有一些真的非常大的地窖。」溫德爾·胡桐迅速說道。
施萊佩爾沉默了一小會兒。隨後,他以一種探詢的語氣說道:「有多大?」
「巨大。」
「真的?有老鼠嗎?」
「老鼠算不上什麼。那裡面有各種各樣逃走的魔鬼什麼的。它們可猖獗得很呢。」
「你在幹嗎?」瑞克雷嘶聲道,「你說的那是我們的酒窖!」
「你覺得你更喜歡讓他待在你的床底下?」溫德爾低聲說,「又或者在你身邊到處遊蕩?」
瑞克雷飛快地點了點頭。
「哇哦,沒錯,地下的那些老鼠真是有點失控了,」他大聲說,「其中有些差不多有——哦,兩英尺長。難道不是嗎,院長?」
「三英尺,」院長答,「那還是最小的。」
「而且還肥得流油。」溫德爾說。
施萊佩爾仔細思索了一番。「呃,好吧,」他不情不願地說,「也許我會溜進去瞧瞧。」
那座大商店同時向外爆炸以及向內坍縮,這是一種幾乎不可能出現的事情,除非你有極為龐大的特效預算,又或者有三個效果互相牽扯的法術。有一大團雲霧向外擴散出來,但是同時它又以很快的速度飄離,因此整體效果就像是一個正在縮小的點。牆壁彎曲並被向內吸入。土壤從受盡蹂躪的田地里向上涌動,並旋轉著落入旋渦。不像音樂的音樂在一陣猛烈的爆發之後徹底歸於平靜。
隨後就再也沒有了任何東西,除了一片泥濘的田野。
從清晨的天空中落下一些類似雪片的白色東西。它們靜靜地在空氣中滑翔,輕輕地落在人群身上。
「它不會是在播種吧?」瑞格·舒說。
溫德爾抓住一片雪花。它大致接近長方形,但是邊緣並不平整,還坑坑窪窪的。它只是有這麼一種可能性,在加入了相當程度的想像以及猜測之後,能夠辨認出上面有這麼一些字樣:
亭業青倉大甩賣
一件不留!
「不,」溫德爾說,「應該不是。」
他向後躺下,露出微笑。享受生命從來都不嫌太晚。
而當沒有人注意到的時候,整個碟形世界最後一輛存活的手推車一邊發出吱嘎聲,一邊黯然走進黑暗的夜裡,那樣茫然以及孤單。[52]
「啵——噠——囉!」
弗莉沃斯小姐坐在她的廚房裡。
她能聽到外頭傳來叮叮噹噹的響聲,那是內德·西姆內爾和他的學徒在聯合收割機糾結成團的殘骸里撿拾能用的零件。還有幾個人理論上說是在幫忙,實際上只不過是想藉此機會好好打探周圍。她煮了一些茶讓他們自己隨意。
現在她坐在椅子上,雙手托腮,目光茫然地盯著前方。
開著的門被敲響了。斯皮葛通紅的臉從門口伸了進來。
「你得來看看,弗莉沃斯小姐——」
「嗯?」
「你得來看看,弗莉沃斯小姐,穀倉里有一匹馬的骨頭架子在四處走動!它在吃乾草!」
「怎麼吃?」
「全都漏出來了!」
「真的?那我們就把它留下來養著吧。至少餵它不用花什麼錢。」
斯皮葛兩隻手扭著自己的帽子,似乎有點難以啟齒。
「你還好吧,弗莉沃斯小姐?」
「你還好吧,胡桐先生?」
溫德爾的眼睛茫然地盯著前方。
「溫德爾?」瑞格·舒說。
「嗯?」
「校長先生剛才在問你想喝點什麼。」
「他想要一杯蒸餾水。」蛋糕夫人說。
「什麼,只要水?」瑞克雷說。
「他就想要那個。」蛋糕夫人說。
「我想要一杯蒸餾水,謝謝。」溫德爾說。
蛋糕夫人看起來相當自鳴得意。至少她身體能被看到的那部分,也就是帽子和手包之間的部分是如此,而她的手包則能與帽子完全配套,大得離譜。當她坐著把它放在她的大腿上的時候,她得舉起胳膊才能握住提手。她聽說她女兒受邀來到大學做客,便也跟來了。蛋糕夫人總是認為柳德米拉收到的邀請函自然而然地也就邀請了柳德米拉的母親。母親們都希望自己無處不在,而這顯然是沒有什麼法子可以阻止的。
巫師們正在悉心招待新開始俱樂部的會員們,而後者則努力試著擺出一副享受的樣子。這正是那麼一種不和諧的場合,長時間的沉默夾雜著偶爾的咳嗽聲,人們說著一些像是「嗯,還不錯吧」這類不著邊際的話。
「你看起來有點失魂落魄啊,溫德爾,剛才那會兒。」瑞克雷說。
「我只是有點累,校長。」
「我以為你們殭屍都從不睡覺的。」
「但我還是累。」溫德爾說。
「你確定你不打算讓我們再給你辦一次葬禮什麼的?我們這次肯定搞得漂漂亮亮的。」
「謝謝,但還是不了。我想我還是天生就不適合做一個不死者。」溫德爾看向瑞格·舒,「對此我很抱歉。我不知道你是怎麼適應過來的。」他略帶歉意地咧嘴笑著。
「你想活就活,想死就死。選擇的權利在你手上。」瑞格莊重地說。
「一人桶說人們又開始正常地死去了,」蛋糕夫人說,「所以你可能很快就會收到預約。」
溫德爾環視四周。
「她帶著你的狗出去遛彎了。」蛋糕夫人說。
「柳德米拉在哪兒?」他說。
溫德爾露出尷尬的微笑。蛋糕夫人的預知能力有時會讓人非常疲倦。
「能有人照料魯潘就再好不過了,如果我……離開了的話,」他說,「我想知道你是否願意收留他呢?」
「這個嘛……」蛋糕夫人猶豫著。
「但他是——」瑞格·舒開口說道,但隨後他就注意到了溫德爾的表情。
「我必須承認在我們家裡養條狗能夠讓人更加安心,」蛋糕夫人說,「我總是在為柳德米拉擔憂。附近有很多古怪的人出沒。」
「但你的女——」瑞格再一次開口。
「閉嘴,瑞格。」多琳說。
「那就這麼定了,」溫德爾說,「還有,你有褲子嗎?」
「什麼?」
「我是說,你家裡有褲子嗎?」
「呃,我想家裡還有已故的蛋糕先生留下的幾條褲子,但為什麼——」
「抱歉,」溫德爾說,「我只是在胡思亂想。很多時候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啊,」瑞格輕快地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說,在他——」
多琳猛地推了下他。
「哦,」瑞格說,「抱歉。不用理會我。要不是我的頭縫在脖子上我準會忘了帶走它。」
溫德爾靠回椅背,閉上眼睛。他能聽到不時傳來的話語聲。他能聽到阿瑟·溫金思在詢問校長,這裡的裝修是誰做的,以及大學的蔬菜從哪邊進貨。他聽到庶務長在悲嘆滅殺所有的罵人話要花多少錢——這些傢伙不知怎麼的在最近的變動之中倖存下來,並在屋頂的暗處做了巢。如果他發揮他那絕佳的聽力,他甚至可以聽到施萊佩爾在遙遠的酒窖里發出的歡呼聲。
他們不再需要他了。終於。這個世界不再需要溫德爾·胡桐了。
他靜靜地站了起來,悄然走向門口。
「我要到外邊去走走,」他說,「可能要多待一些時候。」
瑞克雷心不在焉地朝他點了下頭,然後繼續集中精神聽取阿瑟關於大廳裝修的意見,後者表示一些松木條紋效果的牆紙能讓整個大廳來個大變樣。
溫德爾關上門,靠在門外厚重而又涼爽的牆壁上。
哦,對了。還有另外一件事。
「你在嗎,一人桶?」他柔聲說。
你怎麼知道的?
「你一般都在。」
呵呵,你可真是惹下了一個大麻煩!你知道到了下個滿月時會發生什麼嗎?
「是的,我知道。而且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他們也知道。」
但他會變成一個狼人。
「是的。而她會變成一個女狼人。」
好吧,但每四個星期只有一個星期能夠正常接觸的兩個人會發展出怎樣的一段關係呢?
「這段關係至少有著很大的機會,能夠和絕大多數人同樣幸福。生命從來不是完美的,一人桶。」
這還用你說?
「現在,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溫德爾說,「我只是覺得我一定得知道……」
哈。
「畢竟,你現在又獨自擁有一個星界位面了。」
哦,好吧。
「你的名字為什麼叫一——」
就這個?我還以為你能自己想出來,你可是個聰明傢伙。按照我部落的傳統,人們的名字是要以母親生產之後,從帳篷里朝外看到的第一件事物來確定的。一人桶是一個簡稱,全稱是「一個人拿著一桶水倒在兩條狗身上」。
「那可真不幸。」溫德爾說。
也沒那麼糟了,一人桶說。我的雙胞胎哥哥才叫倒霉。在給我取名字之前的十秒,我母親朝帳篷外看了一眼,就給他取好了名字。
溫德爾仔細思索了一番。
「別告訴我,讓我猜猜,」他說,「兩狗斗?」
兩狗斗?兩狗斗?一人桶說,哇哦,他要是能叫兩狗斗的話,叫他把他的右手砍掉都沒問題。
在這之後不久,溫德爾·胡桐的故事真正走到了盡頭,假如「故事」這個詞代表的是所有他本人做的、導致的、引發的事件的總稱的話。舉例來說,在能跳出真正的莫里斯舞的那個錘頂山脈小村莊,人們認為只有當一個人在世界中激起的漣漪真正歸於平靜時,一個人才算是真正死了——直到他上過發條的那座鐘停下來,直到她釀的那批葡萄酒完成了發酵,直到他們播下的那些莊稼被收割。他們說,某人的生命本身只不過是他們在這個世界的存在的核心部分。
當溫德爾走在瀰漫著霧氣的城市中,等候著那個他自從出生以來就一直在等候的預約時,他覺得自己能夠預言那個真正的結束會是在什麼時候。
那會是在幾周之後,月亮再次變為滿月的時候。某種或多或少的補遺或是附錄將會被加進溫德爾·胡桐——生於三虱世紀的大三角之年(他總是更傾向於使用給每一年都取一個名字的舊式紀年法,而非現在這種時髦的數字紀年法),死於果蝠世紀的抽象蛇之年——的生命記錄之中。
那時將會有兩個身影,奔跑在月光下的高沼地上。他們不完全是狼,也不完全是人。稍微走點運的話,他們將可以真正地享受到兩個世界。不僅僅是感受……而是確實地知道。
同時擁有兩個世界一直都是最好的事。
死神坐在他黑暗的書房裡的一張椅子上,他的雙手豎立在臉前,十指的指尖相觸。
偶爾他會讓他的椅子前後搖擺。
阿爾伯特給他送來了一杯茶,並且頗為老練地無聲退出。
死神的書桌上只有一個生命計時器。他盯著它。
擺動,擺動。擺動,擺動。
在書房外的大廳里,那隻巨大的鐘嘀嘀嗒嗒地響著,不停地消滅著時間。
死神的白骨手指有節奏地敲打著傷痕累累的木製桌面。一些書本堆在他面前,許多即興製作的書籤夾在書頁之間。這些是碟形世界所有知名追求者的生命記錄[53],但他們高度雷同的經歷並沒有帶來什麼啟發。
他站起來,走向一扇窗子,望向外面黑暗深邃的他的領域,背在背後的雙手不斷地握緊又鬆開。
然後他抓起生命計時器,大步走出了房間。
冰冰正在溫暖而又沉悶的馬廄里等候著。死神迅速騎在他背上,讓他慢慢地走出馬廄,隨後又騎著他飛升到空中,飛向遠方那遙遠的閃光寶石——碟形世界。
日落時分,他靜靜地落在農場院子裡。
他穿過一堵牆。
他來到一道樓梯下方。
他舉起計時器,注視著其中流逝的時間。
隨後他停了下來。還有一件他必須知道的事。比爾·門對一切都非常好奇,而他能夠記起自己作為比爾·門時發生的一切。他可以像是觀察那些被用大頭針固定在玻璃罩下的蝴蝶那樣,去觀察各種各樣的情緒。
比爾·門死了。或者說至少他短暫的存在已經結束了。但——那句話是怎麼說的?——某個人的生命周期只不過是他們真正存在的核心,不是嗎?比爾·門離去了,但他的回聲仍在。比爾·門的記憶仍然有一些等待補全的東西。
死神一直都不太明白為什麼人們會把花放在墳墓上。在他看來這毫無意義。無論如何,死者顯然是不可能聞到玫瑰香氣的。但現在……也並不是說他覺得自己明白了,但至少他感覺到這其中有一些在他理解範圍之內的東西。
在被窗簾裹得嚴嚴實實因此全然黑暗的弗莉沃斯小姐的會客室里,一個更為黑暗的陰影移動著,走向碗柜上方的那三個箱子。
死神打開一個較小的箱子。裡面裝滿了金幣。它們看起來很久都沒被人觸碰過了。
他打開另一個小箱子。裡面也同樣滿是金幣。
他對弗莉沃斯小姐的期待並不止於此,儘管就連比爾·門很可能也都不清楚他期待的到底是什麼。
他打開那個最大的箱子。
首先看到的是一層薄紙。紙下面是一種像絲綢一樣的白色東西,類似於某種面紗,現在由於漫長的時間而變得泛黃又脆弱。他無法理解地盯著它看了一會兒,然後把它放在一邊。接下來是一些白色的鞋子。他感覺這種東西對於農場生活來說不很實用。難怪它們被包好了擱置在這兒。
接下來是更多的紙,一捆被綁在一起的信件。他把它們放在薄紗之上。觀察人類之間的對話從來都不會有任何益處——語言只不過是用來掩藏他們想法的另一種工具。
最後,在箱子的最底下,有一個小盒。他把它拿了出來,在他的手上轉了又轉。然後他打開了一個小小的插銷,抬起盒蓋。
發條旋轉起來。
這個調子並不是特別動聽。死神聽過這個世界上所有曾經被寫出來過的曲子,幾乎所有的曲子都比這個要好些。它就像是一個丁零噹啷地敲出來的帶著錫氣味的小曲。
在音樂盒裡,匆忙旋轉的齒輪上方,兩個木刻的舞者抽動著,滑稽地模仿著華爾茲。
死神注視著它們,直到發條的能量耗盡。
然後他閱讀了盒子上的銘文。
它曾經是一個禮物。
在他身邊,生命計時器里的顆粒不停地掉到下面那個半球里。他無視了它。
當發條的能量耗盡時,他又上了一次發條。兩個身影,在時間裡不停旋轉。而當音樂停下來時,你只需要繼續轉動鑰匙就好。
當它再度停止時,他坐在沉靜的黑暗裡,並且做出了一個決定。
時間只有幾秒鐘了。秒鐘對於比爾·門來說曾經很重要,因為他的庫存有限。但它們對死神來說沒有意義,他從來就沒擁有過它們。
他離開這座沉睡中的房子,騎上馬離開了。
儘管哪怕是光要走過這段旅程也需要三億年,但死神只花費了一個瞬間,因為他在時間沒有意義的空間中旅行。光總是認為沒有任何東西能比它走得更快,但它錯了。不管光走得有多麼快,它總會發現黑暗先於它到達,並且已經在等著它了。
他的旅途上也有旅伴——星系、恆星,閃光物質組成的緞帶,流淌著、旋轉著,向著遙遠的目標邁進。
死神騎著他灰白的馬,隨著一條像是流動的黑暗組成的河流向前,就像河水中的一個泡泡。
而每條河都流向某個地方。
接下來,下方出現了一片平原。在這裡,距離與時間一樣沒有意義,但是這片平原給人以一種巨大之感。它可能在一英里以外,也可能在一百萬英里以外;當他接近它時,他可以分辨出上面那些狹長的溪谷或是溝壑,流向兩邊的盡頭。
他降落下去。
他跳下馬,在安靜中站了一會兒。然後,他單膝跪地。
切換一下視角。滿是褶皺的大地向著無盡的距離跌落,邊緣開始捲曲,變成一隻手指的指尖。
阿茲瑞爾將他的手指舉到一張充滿了整個天空的臉前,那張臉被正在死亡的銀河發出的微光所照亮。
世間的死神總有億萬之數,但他們都只是同一個死神的投影,他們的本體全都是阿茲瑞爾,偉大的吸引者,諸宇宙的死神,時間的開端與終末。
大多數宇宙都是由暗物質組成,只有阿茲瑞爾知道它是誰。
他的眼睛極為巨大,即使是超新星的爆發,也只是他鞏膜上極微弱的一點閃光。這雙眼睛眼下正緩慢地轉動著,聚焦於他指尖廣闊平原上的那個渺小身影。在阿茲瑞爾身邊,巨大的時鐘懸掛在諸時空所組成的複雜網絡的中心之處,不停地嘀嗒作響。恆星在阿茲瑞爾的眼睛裡發出閃光。
碟形世界的死神站了起來。
主人,我請求——
三名湮滅的僕人在他身邊現形。
一個說,不要聽,他被控犯有干涉罪。
一個說,以及謀殺死神。
一個說,以及驕傲。以及懷有想要活下去的心情而活。
一個說,以及追隨混沌,破壞秩序。
阿茲瑞爾抬起一邊的眉毛。
僕人們充滿期待地從死神身邊飄離。
主人,我們知道除了我們所創造的秩序,並沒有什麼秩序……
阿茲瑞爾的表情沒有變化。
除了我們別無希望。除了我們別無仁慈。除了我們別無正義。一切都只有我們。
黑暗的、悲傷的臉龐充滿了天空。
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們的。但我們必須關心。因為如果我們不關心,我們就不復存在。如果我們不復存在,那麼除了盲目的湮滅便別無他物。
而即使是湮滅本身也終有終結的一日。主人,你能否再給我一點點時間?為了萬物能夠恢復恰當的平衡。為了歸還那些被給出的東西。看在囚犯還有他注視著的飛鳥分兒上。
死神後退了一步。
阿茲瑞爾的表情是無法理解的。
死神瞥向兩邊的僕人們。
主人,除了收割人的關心,收穫還能指望些什麼?
他等候著。
主人?死神說。
在回答之前的這段時間裡,幾條銀河舒展開來,像是紙彩帶一樣圍繞著阿茲瑞爾飛速旋轉、互相撞擊,並且消失了。
然後阿茲瑞爾說:
好。
另一隻手指伸了出來,穿過黑暗,伸向時鐘。
僕人們發出微弱的憤怒尖叫,隨後是覺悟的慘叫,最後是三道短暫的藍色火焰。
所有其他的時鐘,甚至包括死神的沒有指針的時鐘,都只是這座時鐘的鏡像。剛巧與這座時鐘相反;其他的所有時鐘告訴宇宙現在是什麼時間,但這座時鐘告訴時間什麼是時間。這是所有在各處潑灑的時間的終極來源。
而這座時鐘的設計是:那條短的指針只會走一圈。
它的秒針沿著一條環形的通路旋轉,它每走一格的距離光要走上好幾天才能到。它永遠地被分鐘、小時、日、月、年、世紀和時代追逐著。
但是代表宇宙的那條指針只會走一圈。
或者至少,在有人旋轉它的發條之前是這樣。
而死神則帶著一點點的時間回到了他的居所。
掛在一家商店門上的鈴鐺響了起來。
花匠德魯托·波爾從一株舒沃夫人月季上方望過去。有個人站在花盆之間。他看起來特別朦朧;實際上,即使是在此後,德魯托都始終無法確定到底是什麼人來過他的店裡,又或者他的聲音聽起來像是什麼樣子。
他一邊搓著手一邊迎了上去。
「您有什麼需——」
花。
德魯托只是猶豫了一個瞬間。
「那麼,呃,您想送給——」
一位女士。
「您有沒有什麼特別——」
百合。
「啊?您確定百合能——?」
我喜歡百合。
「呃……問題是百合有一點憂鬱——」
我喜歡憂——
那人停了下來。
你有什麼推薦?
德魯托這會兒才算進入了自己的節奏。「玫瑰一直都廣受青睞,」他說,「還有鬱金香。近來有許多先生告訴我,女士們認為一枝品種特別的鬱金香比一大束玫瑰更加合意——」
給我多來點。
「是要鬱金香還是玫瑰?」
都要。
德魯托的手指彎曲著纏繞在一起,像在油脂里鑽動的鰻魚。
「先生您是否想要了解一下這些極為美麗的絢爛百合——」
多來點。
「還有,如果先生您的預算充足的話,我能否建議您買下這極為稀有的——」
好。
「您還可能想要——」
好。全買了。用緞帶綁起來。
店門鈴再一次響起,代表著購物者的離去。德魯托看著他手中的硬幣。其中有許多都受到了腐蝕,所有的硬幣看起來都很古怪,還有一兩個甚至是金色的。
「呃,」他說,「這單還不錯……」
他開始注意到一種柔和的拍打聲。
在他周圍,整個商店裡的所有花卉,它們的花瓣都像雨點一樣落了下來。
那這些呢?
「這是我們的精品套裝。」巧克力店裡的女士說道。這家店是那種高端店鋪,它出售的不是糖果,而是華而不實的糖果——通常每一顆都單獨包裹在金箔紙里,它們在銀行帳戶里造成的虧空比在牙齒上的還要大。
全身黑衣的高大顧客拿起一個差不多有兩平方英尺大的盒子。在像綢緞坐墊一樣的盒蓋上面畫著兩隻長著鬥雞眼的小貓,正從一雙靴子裡絕望地朝外面看。
這個盒子為什麼有這麼厚的襯墊?這是讓人坐的嗎?它不會是貓口味的吧?他補充道,語氣中明顯地帶有威脅之意,或者更恰當地說,是比之前更帶有威脅之意。[54]
「呃,不是。這是我們的豪華套裝。」
顧客把它扔在一邊。
不要。
店主朝兩邊張望了一下,然後拉開了櫃檯下面的一個抽屜,與此同時,她壓低聲音,用一種同謀者的語氣說道:「當然,為了那個非常特別的場合……」
這個盒子相當小。與此同時,它是純黑的,只除了蓋子上以細小的白色字母標出內容物的名字;就算是綁著粉色緞帶的貓也不允許出現在像這樣的一個盒子的一英里以內。為了遞送這樣一盒巧克力,得有一群黑色的陌生人從高空纜椅上沿繩子滑下才行。
黑色的陌生人窺視著那些字母。
「黑色誘惑」,他說,我喜歡。
「專為那些最私密的時刻而設計。」女店主說。
顧客似乎正在思索這其中的關聯。
是的。那看起來很合適。
店主快活地笑起來。
「那我是否該把它包起來呢?」
是的。用一條緞帶。
「還需要別的東西嗎,先生?」
顧客看起來陷入了恐慌。
別的東西?是不是還需要別的東西?還有別的東西嗎?還需要做些什麼?
「抱歉,先生?」
給一位女士的禮物。
店主被這場談話潮汐方向的突然轉變給弄得有點頭昏腦漲。她游向一處安全的陳詞濫調。
「這個嘛,人們都說鑽石是女孩最好的朋友,不是嗎?」她輕快地說。
鑽石?哦,鑽石。是這樣的嗎?
它們看起來宛如黑色天鵝絨般的天空上的點點星光。
「這顆,」商人說,「是一顆特別好的寶石,您不這麼認為嗎?看它的火彩,那絕美的——」
它有多友善?
商人猶豫起來。他知道克拉,他知道硬度、光澤,甚至也知道淨度、打磨和火彩,但從未有人要求他用「友善度」來評價寶石。
「相當有好感?」他試探著說。
不要。
商人的手指握住了另一片凍結的碎裂光芒。
「現在來看這一顆,」他說,自信重新回流到他的聲音里,「它來自知名的斷腿礦井。我能否請您注意觀察它精妙的——」
他感覺到穿透性的目光盯在他的後腦勺上。
「但必須承認,它並不以友善度而著稱。」他磕磕絆絆地說。
黑暗的顧客不滿地環視整間商店。在昏暗之中,防巨怪護欄後面,各種各樣的寶石閃著光,正如深邃洞穴內部巨龍的眼睛。
這其中有哪些是友善的嗎?他說。
「先生,我認為我可以明確地告訴您,我們從未基於寶石的友善度制定過任何的購買策略。」商人說。他不自在地意識到有些東西是錯的,而在他意識深處的某個地方他知道是什麼東西錯了,但他的意識卻阻止他做出最終的聯結。這讓他感到緊張。
世界上最大的鑽石在哪裡?
「最大的?那很簡單。世界上最大的鑽石是『奧夫勒之淚』,它位於最黑暗的霍萬達蘭的鱷魚神的失落寶石厄運神廟之中最內層的祭壇,重達八百五十克拉。而且,先生,為了防止你提出下一個問題,我個人樂意抱著它睡覺。」
在鱷魚神奧夫勒的失落寶石厄運神廟做一名祭司,好處之一就是大多數的下午都可以提前回家。這是因為它已經失落了。大多數朝聖者從來都沒能找到來此的路線。他們還算是幸運的。
按照傳統,只有兩個人曾進入過最內層的祭壇。他們分別是高級祭司以及不那麼高級的祭司。他們在這裡已經待了許多年,並且輪流擔任階層較高的那個職位。這個工作並不算太難干,主要原因是大多數預期中的朝聖者都被刺穿、被壓扁、中毒或是被誘殺裝置給切成碎片,甚至都用不著把它放在一個小盒子裡,畫上一個像溫度計似的小圖標[55]再放到神廟外頭去。
他們在高高的祭壇上玩著瘸腿洋蔥先生的紙牌遊戲,鑲嵌著鑽石的奧夫勒神像在他們身上投下陰影。就在這時,他們聽到遠處的正門被推開時發出的吱嘎聲。
高級祭司連頭都沒抬。
「嘿呀,」他說,「又來了一個會在地滾球那兒送命的。」
一聲巨響,接下來是仿佛磨牙一般的滾動聲音。最後是「砰」的一聲。
「現在,」高級祭司說,「賭注是什麼來著?」
「兩塊鵝卵石。」低階祭司說。
「沒錯。」高級祭司看了看他的牌,「好吧,跟你的兩塊鵝——」
一串模糊的腳步聲。
「上周那個帶鞭子的小伙子一直走到了大尖刺。」低階祭司說。
又傳來一陣聲音,就像是一個很舊的旱廁被沖了水。腳步聲停了。
高級祭司暗笑了一下。
「沒錯,」他說,「跟你的兩塊鵝卵石,再加兩塊鵝卵石。」
低階祭司把他的牌扔下來。
「一對洋蔥。」他說。
高級祭司懷疑地低頭看去。
低階祭司掏出一張紙片看了一下。
「你現在欠我三十萬零九百六十四顆鵝卵石。」他說。
腳步聲再度傳來。
兩個祭司對視了一眼。
「很長時間都沒人能通過毒鏢小巷了。」高級祭司說。
「五塊鵝卵石押他能。」低階祭司說。
「跟了。」
一陣金屬撞擊在石頭上的微弱聲音。
「真不好意思,又得收你的鵝卵石了。」
腳步聲又一次傳來。
「好吧,但還有——」一陣吱嘎聲,一陣水濺起的聲音「——鱷魚池。」
腳步聲。
「從來都沒有人能夠穿過門前的恐怖衛士——」
祭司們互相注視著對方充滿驚恐的臉。
「嘿,」那個不那麼高級的說,「你覺得那會不會是——」
「這裡嗎?哦,別亂想。我們在一座該死的叢林的正中間。」高級祭司試著微笑,「那不可能是——」
腳步聲越來越近了。
祭司們恐慌地互相抓住對方的手。
「蛋糕夫人!」
門向內爆開。一陣黑色的風衝進房間,將所有的蠟燭吹滅,並且把所有的紙牌像是雪片一樣吹散成圓點花樣。
祭司們聽到一聲脆響,就像是一顆非常巨大的鑽石被從它的槽里撬出來的聲音。
謝謝。
一小會兒之後,料想不會再發生什麼事了,那個不那麼高級的祭司設法找到了火絨盒,在幾次失敗的嘗試之後,終於點燃了一支蠟燭。
兩位祭司抬起頭,穿過躍動著的陰影望向神像,那上面有一個裂開的洞,那裡本應有一顆非常巨大的鑽石。
一陣沉默。然後,高級祭司嘆了口氣並且說道:「好吧,讓我們這樣看這個問題:除了我們,還有誰應當知道這件事?」
「對。從沒用這個角度來思考過。嘿,我明天能當高級祭司嗎?」
「要到星期四才能輪到你。」
「哦,拜託了。」
高級祭司聳了聳肩,伸手摘下了他的高級祭司帽。
「這種事情真是讓人失望,」他向上瞥視著那毀壞了的神像,「有些人就是不知道在宗教場所該怎樣表現禮貌。」
死神加速穿過整個世界,再次降落在農場院子之中。當他敲響廚房的門時,太陽剛巧正要沉入地平線。
弗莉沃斯小姐一邊在圍裙上擦著手,一邊打開了門。她皺著眉頭,像是近視的人那樣打量著這位訪客,然後後退了一步。
「比爾·門?你可真讓我吃驚——」
我給你帶來了一些花。
她呆呆地注視著那些乾枯的花莖。
還有一些巧克力,女士們喜歡的那種。
她呆呆地注視著那個黑色盒子。
還有一顆鑽石可以和你交朋友。
它抓住了夕陽的最後一絲光線。
弗莉沃斯小姐終於可以說出話來了。
「比爾·門,你在想什麼啊?」
我來把你從這一切之中帶走。
「一定要走嗎?去哪兒?」
死神還沒想過這麼遠。
你想去哪兒?
「今晚我除了舞會哪兒都不去。」弗莉沃斯小姐堅定地說。
死神也從來沒做過這方面的計劃。
什麼舞會?
「收穫舞會。你知道嗎?那是傳統,收穫完成之後就要跳舞。那是一種慶祝,也是一種感恩。」
感恩?感誰的恩?
「不知道。我猜不是某個特定的人。只是籠統地表示感謝。」
我計劃好了要給你看各種各樣的奇蹟。美麗的城市。一切你想要的。
「一切?」
是的。
「那麼我們就去舞會,比爾·門。我每年都去。他們都指望著我呢。你知道那是怎麼回事。」
是的,弗莉沃斯小姐。
他伸出手來牽住她的手。
「什麼,你是說現在?」她說,「我還沒準備好——」
瞧。
她低頭看著她身上這套她剛才還沒有穿著的盛裝。
「這不是我的衣服。它到處都在閃光。」
死神嘆了口氣。歷史上偉大的追求者們從來都沒有遇到過弗莉沃斯小姐。卡薩南德會主動交出他的四腳活梯。
那些是鑽石。足以為一位國王贖身的鑽石。
「哪個國王?」
任何國王。
「嗯。」
冰冰輕快地走在通往鎮子的路上。在度過了無盡的距離之後,一條簡單的土路更像是一種慰藉。
弗莉沃斯小姐側身坐在死神身後的馬鞍上,沙沙作響地探索著黑色誘惑盒子裡的內容物。
「瞧啊,」她說,「有人把朗姆酒松露都吃了。」又一陣嘩啦啦的翻動紙張的聲音,「下面這層的也都被吃光了。我討厭這種上層還沒吃完就開始吃下層的傢伙。而且我可以確定原來一定有朗姆酒松露,因為這蓋子上有張圖畫著呢。比爾·門?」
我很抱歉,弗莉沃斯小姐。
「這顆大鑽石有點沉。不過還挺好看的,」她不情願地補充了一句,「你從哪裡弄來的?」
從一個人們把它當作是神的眼淚的地方。
「那它真的是嗎?」
不是。神從不流淚。這只不過是經歷了高溫高壓的普通的碳,沒別的。
「在每一塊煤裡面都有一顆鑽石等著出來,是這樣嗎?」
是的,弗莉沃斯小姐。
有一段時間,除了冰冰嘚嘚的蹄聲之外再沒有其他聲音。然後弗莉沃斯小姐開口了,帶著一絲調皮的語氣:
「我真的知道現在發生了什麼事,你懂的。我看到過那裡面有多少沙子了。因此你就想,『她也不是個不近人情的老壞蛋,所以我打算帶她過上幾個小時的快活時光,然後等她不注意的時候,就可以像割草一樣把她割倒了』,我說得對不對?」
死神什麼都沒有說。
「我說對了,不是嗎?」
我什麼都瞞不過你,弗莉沃斯小姐。
「哈。我猜我應該備感榮幸才對。是不是?我覺得你肯定有大量的預約需要安排。」
比你能想像的還要多得多,弗莉沃斯小姐。
「那麼,有鑑於此,你或許應該再次稱呼我為蕾娜塔。」
射箭場另一邊的草地上有一處篝火。死神可以看到一些人影在它前方移動。偶爾會有一聲飽受折磨的嘶叫傳來,那表示有人在給小提琴調音。
「我總是會參加收穫舞會,」弗莉沃斯小姐健談地說,「當然,不是為了跳舞。我一般負責弄點食物什麼的。」
為什麼?
「這個,總得有人弄食物吧。」
我的意思是說,為什麼你不跳舞?
「因為我老了。」
心態年輕你就會變得年輕。
「哈!是嗎?是真的嗎?人們經常說這樣的蠢話。他們總是說,聽我的,你看起來真不錯。他們說,老傢伙也能享受生命。一把舊提琴也能演奏出好曲子,諸如此類的。都是些蠢話。就好像變老是件值得高興的事!就好像對此表現豁達能給你加分似的!我的頭知道該怎麼以年輕的方式思考,但我的膝蓋可做不到。還有我的背,還有我的牙齒。你可以試試,告訴我的膝蓋說它們還年輕,看看這對你有什麼好處。或者對它們有什麼好處。」
也許值得一試。
更多的身影擋住了火光。死神能夠看到綁著彩帶的旗杆上掛著彩旗。
「小伙子們通常會把兩扇穀倉門拆下來帶到這裡,然後把它們釘在一起做成地板,」弗莉沃斯小姐評論道,「這樣所有人都可以跳舞。」
民間舞蹈嗎?死神疲倦地說。
「不是。我們可是有自尊的,你明白。」
抱歉。
「嘿,那是比爾·門,不是嗎?」暮色中,有一個陰影說道。
「那是好人老比爾!」
「嘿,比爾!」
死神環視著這些樸實的臉龐。
哈嘍,朋友們。
「我們聽說你離開了。」公爵·博頓利說。他看到了被死神扶著下了馬的弗莉沃斯小姐。他的聲音變得有些顫抖了,那是因為他正在試圖分析眼前的情勢。
「今晚你看起來非常……光芒四射,弗莉沃斯小姐。」他終於說出了一句獻殷勤的話。
空氣中帶著一種潮濕又溫暖的青草氣味。一支業餘管弦樂隊仍然在一頂雨篷下面進行著排練。
場地上有一些長餐桌,上面擺放著通常會與「筵席」這個詞聯繫在一起的菜餚——模樣像是上了漆的軍用防禦工事的豬肉餡餅,散發著魔鬼氣息的大桶裝醃洋蔥,包裹在熔化黃油的膽固醇海洋里的土豆。一些當地的長者已經在長凳上占好了位置,儘管可能已經沒有了牙齒但仍堅韌不拔地咀嚼著食物。空氣中充滿了一種如有必要的話可以坐上一整夜的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