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
2024-10-09 10:11:29
作者: (英)特里·普拉切特
「晚上好,莫多。你把這個地方弄得很漂亮。」
「你身後有什麼人在搬著一扇門,胡桐先生。」
「是的,我知道。」
那扇門謹慎地沿著小路挪動。當它經過莫多身邊時,它笨拙地轉動了一下,就好像那個搬著它的人或者東西正儘可能地躲在它後面。
「這是一種安全門。」溫德爾說。
他停了下來。這裡有什麼東西不對勁。他不能完全確定是什麼,但就是突然間感到非常不對勁,就像一個管弦樂隊裡突然傳出一個跑了調的音符。他仔細檢查了一下面前的所有景物。
「你用來放雜草的這個東西是什麼?」他說。
莫多瞥了一眼他身邊的東西。
「挺不錯的,不是嗎?」他說,「我在肥料堆旁邊發現的。我的手推車剛巧壞了,我抬起頭,然後——」
「我從沒見過這樣的東西,」溫德爾說,「誰會用金屬線來做一個這麼大的籃子?而且那些輪子看起來也不夠大。」
「但是用扶手推起來很方便的,」莫多說,「誰會把這樣一個東西扔掉呢,我真想不通。為什麼會有人想把這樣一個東西扔掉,胡桐先生?」
溫德爾盯著那個手推車。他有種感覺,它也在盯著他。
他聽到自己在說——「也許它是自己跑到這兒來的。」
「說得對啊,胡桐先生!我覺得它就是想安靜一會兒!」莫多說,「跟你一樣!」
「是的,」溫德爾悶悶不樂地說,「它看起來就像是那樣。」
他走到門外的城市之中,耳邊隨時聽著身後那扇門傳出的刮擦聲和碰撞聲。
假如一個月之前有人告訴我,他想道,在我死後的幾天,我會走在路上,身後跟著一個害羞地躲在門後的嚇人怪……嘿,我肯定會嘲笑那個人的。
不,我不會。我會說「呃?」「什麼?」還有,「大點聲兒!」,而且最後我也不會明白他在說什麼。
在他旁邊,有什麼東西發出狗吠聲。
一條狗正在看著他。這是一條非常大的狗。實際上,僅有的一個可以把它稱為狗而不是狼的原因是,所有人都知道城市裡沒有狼。
它眨了眨眼睛。溫德爾想道:昨晚不是滿月。
「魯潘?」他試探道。
狗點了點頭。
「你能說話嗎?」
狗搖了搖頭。
「那你現在要做什麼?」
魯潘聳了聳肩。
「想跟我一起走嗎?」
又是一次聳肩,溫德爾幾乎能聽到他的想法:為什麼不呢?我還能做什麼呢?
假如一個月之前有人告訴我,溫德爾想道,在我死後的幾天,我會走在路上,身後跟著一個害羞地躲在門後的嚇人怪,身邊是一個反向的狼人……嘿,我肯定會嘲笑那個人的。當然,是在他把自己的話大聲重複了好幾次之後。
鼠之死神逮住了它的最新一批客戶——其中大多數都住在茅草里——並領著它們穿過火焰,去往好老鼠該去的地方。
它驚奇地發現一個燃燒著的人影正在坍塌的橫樑和破碎的地板形成的熾熱垃圾之間穿行。這個人影登上被火焰包圍的樓梯,同時從已所剩無幾並仍在燃燒的衣物中拿出了一樣東西,並小心地把它用牙齒咬住。
鼠之死神並沒有等著看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從某些角度來看,可以說它與最原始的老鼠同樣古老,但與此同時,它不過剛剛誕生了不到一天,仍然在體會作為死神的感覺,而且它或許也感受到了一陣低沉如雷鳴、使得整幢房子都震動起來的噪聲,那是白蘭地開始在它的酒桶里沸騰了。
關於沸騰的白蘭地,需要知道的是,它不會沸騰很久。
火球把酒館房子的碎片噴到了半英里之外。白熱的火焰從曾經是門和窗的空洞處爆發出來。牆壁碎裂。燃燒的木塊呼嘯著從人們頭頂飛過。有些木塊落到了相鄰房子的房頂上,引燃了更多的著火點。
留下來的只有一種讓人的眼睛開始流淚的紅光。
然後是紅光之中一小塊一小塊的陰影。
它們開始移動、聚攏,最終形成了一個高大的身影。這個身影正在大步向前走,懷裡抱著一個東西。
它穿過被燒出水皰的人群,沿著通往農場的涼爽黑暗的小路一路前行。人們振作精神跟著它在昏暗中前進,就像一顆黑色彗星和它的尾巴。
比爾·門走上通往弗莉沃斯小姐臥室的樓梯,把孩子放在床上。
她說過這附近的某個地方有個藥劑師。
弗莉沃斯小姐推開樓梯頂端盡頭的人群走到最前面。
「坎波利有個藥劑師,」她說,「但是藍科雷路的另一邊有個女巫。」
女巫不行。不能用魔法。派人去找藥劑師。其他所有人,離開這裡。
這不是一個建議。這甚至不是一個命令。這只是一個無法拒絕的陳述。
弗莉沃斯小姐朝人們揮舞著她瘦弱的雙臂。
「快點,都結束了!噓!你們都在我的臥室裡頭!快點出去!」
「他是怎麼做到的?」人群後部有人說道,「沒有人可以在那種情況下活下來!我們看到那房子是怎麼炸開的了!」
比爾·門緩緩地轉過身。
我們躲起來了,他說,在地窖里。
「聽到了沒有?」弗莉沃斯小姐說,「在地窖里。這就說得通了。」
「但是酒館那幢房子並沒有——」懷疑者繼續道,然後停了下來。比爾·門正怒視著他。
「在地窖里,」他收回了自己的話,「是的。對。聰明。」
「非常聰明,」弗莉沃斯小姐說,「現在你們都走吧。」
他聽到她把他們驅趕到樓下、回到夜幕中的聲音。門被「砰」的一聲關上了。他沒有聽到她捧著一碗冷水和一條法蘭絨走上來的聲音。如果弗莉沃斯小姐想的話,她也可以輕手輕腳地走路。
她走進房間並關上了門。
「她的父母會想要看看她,」她說,「她母親現在昏過去了,磨坊主老亨利在她父親要衝進房子的時候打暈了他,但是他們醒來之後會直接到這裡來。」
她彎下腰,把法蘭絨毛巾鋪在女孩的額頭上。
「你在哪裡找到她的?」
她躲在一個櫥櫃裡。
「在櫥櫃裡躲火?」
比爾·門聳聳肩。
「你在那麼大的火和煙里還能找到她,真讓人吃驚。」她說。
我想你可以把這稱為一種竅門。
「她身上又沒有記號。」
比爾·門無視了她聲音中的那個問題。
你派人去找藥劑師了嗎?
「派了。」
他不可以拿走任何東西。
「你是什麼意思?」
他來的時候,你要留在這裡。你們都不可以從這個房間裡拿走任何東西。
「那太蠢了。為什麼他要拿走任何東西?你覺得他會拿走什麼?」
那非常重要。現在我必須離開。
「你要去哪兒?」
去穀倉。那裡有一些我必須做的事情。也許沒有太多的時間了。
弗莉沃斯小姐看著床上的小傢伙。她感到這一切都已經超出了她的理解範圍,而她能做的只不過是蜻蜓點水。
「她看起來就像是睡著了,」她無助地說,「她究竟怎麼了?」
比爾·門在樓梯的邊緣停下腳步。
她活在借來的時間裡。他說。
穀倉後面有一個舊熔爐,已經有好幾年沒使用過了。但現在紅色和黃色的光潑灑到院子裡,像是心臟一樣躍動。
同樣像心臟一樣躍動的還有捶打聲。每當捶打聲響起,都會閃出藍色的光芒。
弗莉沃斯小姐從開著的門溜了進去。如果她是一個會發誓的人的話,她一定會發誓說自己根本沒有發出什麼足以在火花的爆裂聲和錘子的敲打聲之中仍能聽到的聲音,但是比爾·門半蹲著飛快地轉過身,身前舉著一個彎曲的刀刃。
「是我!」
他放鬆下來,或至少減低了戒備的程度。
「你在幹什麼呢?」
他看了看他手中的刀刃,就好像他是第一次見到它一樣。
我覺得我應該把這個鐮刀打磨得鋒利一些,弗莉沃斯小姐。
「可現在是凌晨一點啊?」
他面無表情地看著它。
它在夜間也是一樣粗鈍,弗莉沃斯小姐。
然後他把它摔在鐵砧上。
但我就是沒法讓它足夠鋒利!
「我想你可能是被熱氣沖昏了頭腦。」她伸出手來抓住了他的胳膊。
「另外,它看起來已經鋒利得足夠——」她說,但是停了下來。她的手指摸索著他手臂上的骨頭。它們短暫地鬆開了,然後再一次握住。
比爾·門哆嗦了一下。
弗莉沃斯小姐並沒有猶豫太長時間。在她生命中的七十五年裡,她曾經遭遇過戰爭、饑荒、無數的患病動物、兩次瘟疫以及數以千計的日常小悲劇。一個沮喪的骷髏甚至無法在她見過的糟糕事情之中排進前十。
「原來是你。」她說。
弗莉沃斯小姐,我——
「我一直都知道你遲早會來的。」
我想也許——
「你知道,我一輩子的大多數時間都在等一個白盔白馬的騎士,」弗莉沃斯小姐笑了起來,「我很可笑,不是嗎?」
比爾·門坐在鐵砧上。
「藥劑師來過了,」她說,「他說他做不了什麼。他說她挺健康的。我們只是沒辦法把她叫醒。而且,你知道,我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掰開她的手指。她把那東西握得緊緊的。」
我說過你們不可以拿走任何東西!
「別擔心。別擔心。我們讓她繼續拿著了。」
好。
「那是什麼?」
我的時間。
「抱歉?」
我的時間。我生命的時間。
「它看起來像個專門為特別貴的雞蛋準備的煮蛋計時器。」
比爾·門看起來有點驚訝。是的。從某種角度來說。我給了她一些我的時間。
「你怎麼會需要時間呢?」
所有活著的生命都需要時間。當時間用完時,他們就會死。當我的時間用完時,她就會死。而我也會死。就在幾個小時之內。
「但你不能——」
我可以,這很難解釋。
「起來。」
什麼?
「我說叫你起來。我要坐著。」
比爾·門挪動了一下。弗莉沃斯小姐也坐在了鐵砧上。
「所以說,你快要死了。」她說。
是的。
「而你不想死。」
是的。
「為什麼呢?」
他看著她,好像在看一個瘋子。
因為死了之後就一切都沒有了。因為我將不再存在。
「對於人類來說也是這樣嗎?」
我不這麼認為。對於你們來說這是不一樣的。你們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好。
他們兩個一同注視著熔爐里的煤塊發出的逐漸變得暗淡的紅光。
「所以你打磨這把鐮刀是為了什麼?」弗莉沃斯小姐說。
我覺得也許我可以……抵抗一下……
「這種事以前發生過嗎?抵抗你,我是說。」
通常不會。有些時候人們會與我打賭。賭他們自己的命,你知道。
「他們贏過嗎?」
沒有。去年有個人拿到了三個街區還有所有的公共設施。
「什麼?那是什麼樣的賭賽?」
我不記得了。「獨有享用權」,我想是這個名字。我就是獎品。
「等一下,」弗莉沃斯小姐說,「如果你是你的話,誰會來帶走你呢?」
死神。昨天晚上這個東西被從門縫底下塞了進來。
死神張開手,露出一張髒兮兮的小字條,弗莉沃斯小姐艱難地辨認著上面的字跡:喔——咦——喔——咦——喔——咦——。
這個字跡難看的便箋是一個報喪妖寫的。
弗莉沃斯小姐歪頭看著他。
「但是……如果我說錯了的話請糾正我,但是……」
新任的死神。
比爾·門撿起鐮刀。
他將會非常可怕。
刀刃在他手裡彎曲。它的邊緣閃爍出藍光。
我將會是他的第一個。
弗莉沃斯小姐像著了迷一樣看著那道藍光。
「究竟有多可怕?」
你能想像多可怕?
「哦。」
就是那麼可怕。
刀刃來回地傾斜著。
「他還會帶走那孩子。」弗莉沃斯小姐說。
是的。
「我不認為我虧欠你什麼,門先生。我不認為這個世界上有任何人虧欠你什麼。」
也許你是對的。
「提醒你,生命中總有一兩件事必須回答。公平就是公平。」
這我不好說。
弗莉沃斯小姐用讚賞的眼神看了他一會兒。
「角落裡有一塊不錯的磨刀石。」她說。
我已經用過了。
「櫥櫃裡還有一塊油磨石。」
這個我也已經用過了。
她感到當刀刃移動的時候,她可以聽到一種聲音。一種類似緊張的空氣微微哀鳴的聲音。
「還是不夠鋒利?」
比爾·門嘆了口氣。它可能永遠都不能足夠鋒利了。
「別灰心,夥計。輕易放棄不是智者所為,」弗莉沃斯小姐說,「有生命的地方,就有什麼?」
就有什麼?
「就有希望,對嗎?」
有嗎?
「當然。」
比爾·門用一根骨頭手指撫摸著刀刃。
希望?
「你還有什麼其他東西可以試試的嗎?」
比爾搖了搖頭。他已經體驗過幾種情緒,但這種是全新的。
你能給我找一塊鋼來嗎?
一小時過去了。
弗莉沃斯小姐從她裝碎布的袋子裡掏出各種各樣的布料。
「下面來點什麼?」她說。
我們都試過哪些了?
「我瞧瞧……粗麻布、白棉布、亞麻布……綢緞怎麼樣?這裡有一塊。」
比爾·門拿過那塊布,仔細地擦拭刀刃。
弗莉沃斯小姐將手伸到袋子的最底下,拉出一塊白色的布料。
怎麼了?
「絲綢,」她柔聲說道,「最精緻的白色絲綢。是真貨。從來沒有穿戴過的。」
她坐了下來,呆呆地盯著它。
一小會兒之後,他輕輕地從她的手中抽出那塊絲綢。
謝謝你。
「好吧,」她像是驚醒過來似的,「這下可以了,對嗎?」
當他轉動刀刃時,它發出像是嗚嗚的聲音。熔爐里的火焰現在幾乎已經熄滅了,但刀刃卻閃出像是剃刀一樣的光。
「用絲綢來打磨,」弗莉沃斯小姐說,「誰會相信呢?」
但還是有些鈍。
比爾·門的目光環繞著黑暗的熔爐,然後他沖向一個角落。
「你找到了什麼?」
蜘蛛網。
接下來是一陣又尖又長的哀鳴聲,就像是螞蟻在遭到拷打。
「有什麼幫助嗎?」
還是太鈍。
她看到比爾·門走出工作間,於是匆忙地跟了上去。他走到院子的中間站著,將鐮刀舉到微弱的黎明清風中去。
它發出蜂鳴聲。
「老天啊,一把鐮刀到底能有多鋒利?」
它可以比現在更鋒利。
在雞窩裡,公雞西里爾醒了過來,睡眼矇矓地盯著木板上那幾個靠不住的粉筆字。他深吸了一口氣。
「囉——咔——嘟!」
比爾·門瞥了一眼邊緣向的地平線,然後又將思索的目光投向房子後面的小山。
他猛地狂奔起來,他的腳在地上發出咔嗒咔嗒的聲音。
新的日光再一次潑灑到世界上。碟形世界的光線老邁、緩慢而又沉重;它像衝鋒的騎兵一樣咆哮著越過大地。偶爾出現的山谷會讓它的速度略為減緩,同時,經常會有一條山脈將它整個兒攔下來,直到它從山峰的頂端溢出,流到遠端的山坡上。
在太陽的鞭策之下,它穿過一片海洋,洶湧地衝上沙灘,在平原上加速行進。
在傳說中神秘的四叉大陸,某個靠近邊緣的地方,有一個失落的巫師殖民地,那裡的巫師們會用軟木塞來裝飾他們的尖頂帽,而且除了蝦之外什麼都不吃。在那裡,光線仍舊狂野而新鮮,就像剛從空間中滾了出來,他們在黑夜與白天之間沸騰的空隙中衝著浪。
如果他們之中的一員在黎明時分被捉拿到向內陸深入數千英里的地方,他也許能夠看到,當光線轟鳴著從高原上空掠過時,一個僵硬的身影正費力地爬上一座正擋在早晨的路線上的小山。
他在光線到來之前的一小會兒到達了山頂,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半蹲著轉過身來,咧開嘴笑著。
他伸展的雙手之間有一把長而彎曲的刀。
光線撞了上去……分開……合上……
不過那個巫師不會太注意這個,因為他忙於擔憂自己該如何跨越五千英里回到家鄉。
在新的一天川流而過的同時,弗莉沃斯小姐氣喘吁吁地爬到了山頂。比爾·門一動不動地站著,只有刀刃在他手中轉動著角度以迎接光線的洗禮。
最終,他似乎感到滿意了。
他轉過身,試驗性地在空中揮了一下鐮刀。
弗莉沃斯小姐雙手叉腰。「哦,算了吧。」她說,
「沒人可以用/ /光/ /磨/
/陽/ /來/ /刀。」
她停了下來。
他再次揮了一下鐮刀。
「拉/ /安。[36]」
/嗷踢/
在下面的院子裡,西里爾伸著他沒毛的脖子準備再叫一次。比爾·門咧開嘴,朝著那聲音揮了一下鐮刀。
「唆——嘚/ /喔!」
/啊——弗/
然後他放下鐮刀。
這才叫鋒利。
他收起笑意,或者說至少是儘可能地收起。
弗莉沃斯小姐轉過身,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直到他的目光與玉米地上空的一團薄霧相交。
那東西看起來像是一件灰色的袍子,雖然裡面空無一物,卻仍保持著穿戴者的外形,就像一件掛在晾衣繩上被風吹起的衣服。
它抖動了一下,然後消失了。
「我看到它了。」弗莉沃斯小姐說。
那不是它。是它們。
「誰們?」
它們就像是——比爾·門含糊地揮了下手——僕人。看守者。審計員。調查員。
弗莉沃斯小姐眯起眼睛。
「調查員?像是收入調查那種的嗎?」她說。
我猜是這樣——
弗莉沃斯小姐的臉亮了起來。
「你怎麼不早說?」
抱歉。
「我父親總是叫我承諾不要幫助收入調查員。他說,只要想到收入調查員他就頭疼想躺著。他說只有死亡和稅金是無法逃避的,但稅金更糟糕,因為死亡不會每年都來一次。當他發起火來我們都得躲到外面去。骯髒的生物。總是到處窺探,問你有沒有在木料堆下面藏著東西,地下室里有沒有秘密隔板,還有另外一些根本不關其他人的事的鬼問題。」
她哼了一聲。
比爾·門對她刮目相看。要知道「收入調查員」這個詞兒可是有著五個字,她卻能把它說得像是「人渣」一樣簡短有力。
「你一開始就該告訴我是他們在追著你,」弗莉沃斯小姐說,「收入調查員在這一片兒很不受歡迎,你知道的。在我父親那個時代,但凡是有收入調查員自己一個人過來問東問西,我們一般都把他綁在石頭上沉塘。」
但是那個池塘的水只有幾英寸深,弗莉沃斯小姐。
「是啊,但是看著他們在那裡頭掙扎半天才發現這一點特別有趣。你早該說的。所有人都以為你是在逃稅。」
不。不是稅的問題。
「好吧,好吧。我還不知道那上頭也有收入調查員呢。」
是的。算是吧。
她靠得更近了一些。
「他什麼時候來?」
今晚。我說不準。現在有兩個人在用同一個計時器里的時間。所以很難確定。
「我沒聽說過一個人可以把自己的時間給別人用。」
這種事一直都在發生。
「你確定是今晚?」
是的。
「你那把鐮刀能用得上,不是嗎?」
我不知道。有一百萬分之一的機會。
「哦。」她似乎在考慮著什麼,「所以你白天的時間沒什麼別的事,對不對?」
怎麼了?
「那你可以開始收割玉米了。」
什麼?
「那會讓你保持忙碌,不用擔心別的事情。另外,我每周付你六個便士的工資呢。六個便士就是六個便士。」
蛋糕夫人的家也在榆樹街上。溫德爾敲了敲門。
過了一會兒,一個模糊的聲音朝外喊道:「外面有人嗎?」
「再敲一次,說是的。」施萊佩爾提議道。
溫德爾撬開了信箱。
「打擾了?蛋糕夫人?」
門打開了。
蛋糕夫人與溫德爾想像的完全不同。她體格巨大,但不是肥胖的那一型。她只是什麼都剛好比正常人大一點,就是那種在生活中不得不彎腰低頭,臉上還帶著抱歉表情以防不自覺地擋到了別人的光的人。而且她的毛髮非常豐富。它們覆蓋了她的頭頂並向她的身後披下去,就像一條披風。同時她還有著尖尖的耳朵和牙齒,那些牙齒很白很漂亮,但是在光線映照之下給人一種不安的感覺。溫德爾對於自己作為殭屍得以銳化的感官得出結論的速度感到吃驚。他低頭看了看。
魯潘正端坐在地上,興奮得連尾巴都不記得搖了。
「我不認為你會是蛋糕夫人。」溫德爾說。
「你要找的是我母親,」高個子女孩說,「母親!外面有一位紳士!」
一種遙遠的嘮叨聲變成了一種接近的嘮叨聲,然後蛋糕夫人從旁邊繞過了她的女兒,就像一顆渺小的衛星從行星的陰影里鑽出來。
「你想幹什麼?」蛋糕夫人說。
溫德爾後退了一步。與她女兒不同的是,蛋糕夫人相當矮,而且幾乎是一個完美的球形。還有另一個不同點,她女兒的整個姿態都是為了讓自己顯得矮小一點,但是蛋糕夫人則給人以一種非常龐大的感覺。這種感覺很大程度上來自她的帽子,後來溫德爾才知道她幾乎每時每刻都戴著這頂帽子,是為了向一位巫師表達敬意。這頂帽子很大,是黑色的,上面點綴著各種各樣的東西,像鳥翅膀、蠟漿果、帽針之類的;卡門·米蘭達[37]可以戴著這頂帽子去參加一個大陸的葬禮。蛋糕夫人無論去哪裡都戴著這頂帽子,就如同籃子上面得有一個熱氣球才能飛。人們經常發現自己在和她的帽子交談。
「蛋糕夫人?」溫德爾著迷似的問道。
「我在下面呢。」一個聲音責備地說。
溫德爾將目光放低。
「我就是。」蛋糕夫人說。
「我是在與蛋糕夫人說話嗎?」溫德爾說。
「對,我知道。」蛋糕夫人說。
「我的名字叫溫德爾·胡桐。」
「哦,這我也知道。」
「我是一個巫師,你瞧——」
「好吧,但是你要把腳擦乾淨。」
「我能進去嗎?」
溫德爾·胡桐停了下來。他在自己腦子裡那個嘀嗒作響的控制室里重複播放了剛才的對話。然後他微笑起來。
「沒錯。」蛋糕夫人說。
「你不會剛巧是個天生的預言者吧?」
「一般大約十秒,胡桐先生。」
溫德爾猶豫了一下。
「你得趕緊提問,」蛋糕夫人迅速說道,「在我已經預見了人們的問題並且做出回答之後,要是有人滿懷惡意地不向我提問的話,我就會開始偏頭痛。」
「你能預見多遠的未來,蛋糕夫人?」
她點了點頭。
「那好吧,」她的情緒顯然得到了緩和,於是她帶頭穿過走廊,進入了一個狹小的會客室,「嚇人怪也可以進來,不過他得把他的門先放在門外,然後到地窖里去。嚇人怪不可以在房子周圍亂晃。」
「老天,我已經很多年沒有進過一個像樣的地窖了。」施萊佩爾說。
「裡面有蜘蛛。」蛋糕夫人說。
「哇哦!」
「而你則想要一杯茶。」蛋糕夫人對溫德爾說。其他的人或許會說「我想你可能想要一杯茶」,或是「你想要一杯茶嗎?」但蛋糕夫人用的則是一個陳述句。
「是的,麻煩你了,」溫德爾說,「我想要一杯茶。」
「你不該要那東西,」蛋糕夫人說,「它會腐蝕你的牙齒。」
溫德爾思索著這個謎題。
「請加兩塊糖。」他說。
「還好吧。」
「你的家布置得真是溫馨,蛋糕夫人。」溫德爾的思維在全速地運轉。蛋糕夫人這個在問題還沒成形的時候就回答的習慣能讓最活躍的大腦也都不堪重負。
「他已經死了十年了。」她說。
「呃,」溫德爾說,但是那個問題已經涌到喉頭上了,「我想蛋糕先生的身體一定很不錯吧?」
「沒關係。我時常會跟他聊聊天。」蛋糕夫人說。
「那可真讓人遺憾。」溫德爾說。
「好吧,如果那樣能讓你感覺好些的話。」
「呃,蛋糕夫人?我發覺自己有點迷糊。你能否……關掉你的……預言能力……?」
她點點頭。
「抱歉。我已經習慣了把它開著,」她說,「這裡一般只有我和柳德米拉,還有一人桶。他是個幽靈。」她補充道,「我知道你正準備問這個。」
「是的,我聽說過靈媒都會有當地的靈界嚮導。」溫德爾說。
「他嗎?他不是個嚮導,倒更像是個做著古怪工作的幽靈,」蛋糕夫人說,「要知道,我對卡片、喇叭、顯靈板之類的東西都沒什麼好感。而且我覺得靈質真是太噁心了。我可不想讓屋子裡有那種東西。我不會的。那東西沾到地毯上洗不掉的,你知道。用醋都洗不掉。」
「老天。」溫德爾·胡桐說。
「還有哀號。我真受不了那個。還有用超自然能力到處搗亂。超自然能力是非自然的,我不會用那種東西。」
「呃,」溫德爾小心翼翼地說,「有些人會認為靈媒有一點……你知道……超自然,你知道嗎?」
「什麼?什麼?和死人聊天有什麼超自然的。真是一堆廢話。每個人遲早都要死嘛。」
「我倒指望真是這樣,蛋糕夫人。」
「所以你到底想要什麼,胡桐先生?我現在沒在預言,所以你得告訴我。」
「我想知道現在正在發生什麼事,蛋糕夫人。」
一陣低微的撞擊聲從他們下方傳來,同時還有施萊佩爾模糊的快活叫聲。
「哇哦!還有老鼠!」
「我去了學校,試著向你們這些巫師通報一番,」蛋糕夫人一本正經地說,「但沒有一個人肯聽。我知道他們不會聽,但我必須試一下,否則我就不會知道。」
「你和誰談過這事?」
「一個大個子,穿著紅色衣服,留著兩撇小鬍子,看起來像是要吞掉一隻貓似的。」
「啊。那是校長。」溫德爾肯定地說。
「還有一個胖得不行的傢伙。走起路來像鴨子一樣。」
「你也這麼想,不是嗎?那是院長。」溫德爾說。
「他們稱我為『好女士』,」蛋糕夫人說,「他們叫我忙我自己的事去。真不知道我幹嗎要去幫這些巫師,我只是想幫忙,他們卻叫我『好女士』。」
「我恐怕巫師們不經常會聽別人說話,」溫德爾說,「我有一百三十年沒怎麼聽過了。」
「為什麼?」
「以防我聽到自己在說什麼垃圾話,我覺得。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蛋糕夫人?你可以告訴我。我也許是個巫師,但我是一個死了的巫師。」
「這個嘛……」
「施萊佩爾說這都是因為生命力。」
「它在蓄積,明白嗎?」
「那是什麼意思?」
「這裡的生命力比往常應該有的要多得多。你會發現——」她含糊地揮了下手,「就好比不一樣的東西被放在天平的兩端……」
「不平衡?」
蛋糕夫人點了點頭。她的眼神就好像她在閱讀遠處的文字。
「只是其中的一種,不過沒錯……你瞧,通常它只會有一點點,你就會看到幽靈,因為生命已經不在軀體之中,卻又沒有離開……而且在冬天這種事會少一些,因為它似乎是被吸走了,而到了春天它又會回來……而且會有什麼東西把它集中……」
大學園丁莫多哼著小調,推著那個古怪的手推車走向位於圖書館和高能魔法研究所大樓[38]之間的他的私人區域,手推車裡裝滿了為肥料堆準備的雜草。
眼下,周遭似乎滿溢著一種興奮的情緒。跟這些巫師一起工作真的非常有趣。
團隊協作,就是這麼回事。他們負責照料世界的平衡、宇宙的和諧以及時空的均一,而他則負責讓蚜蟲遠離玫瑰。
有一聲清脆的金屬聲響。他從雜草堆的頂端向前窺視。
「又來了一個?」
一個發著光的有輪金屬線筐正蹲在小路上。
也許是巫師們給他買的?第一個已經相當好用了,儘管有的時候不太容易控制;那些小輪子似乎不打算往同一個方向走。可能需要一個竅門才能控制好它們。
好吧,這一個應該可以用來裝育種盤。他把第二個手推車推到一邊,然後就聽到身後有一種聲音,如果他需要描述一下這個聲音,並且如果他會寫字的話,他很有可能會寫下這麼兩個字:咕嚕。
他轉過身,看到最大的一個肥料堆在黑暗中有規律地搏動,並且說:「瞧我給你帶來了什麼茶點!」
然後他看到它動了起來。
「到某個地方……」蛋糕夫人說。
「但為什麼它會蓄積起來呢?」溫德爾說。
「就像是一場雷暴,明白嗎?你知道在雷暴到來之前你的毛髮會怎樣地根根直立嗎?那就是現在正在發生的事情。」
「是的,但是為什麼呢,蛋糕夫人?」
「嗯……一人桶說沒有東西死掉。」
「什麼?」
「愚蠢,是不是?他說很多的生命結束了,但是沒有離去。它們就逗留在這兒。」
「什麼,像幽靈那樣嗎?」
「不僅僅是幽靈。就像……就像是一個個水坑。當你有了很多很多水坑時,那就像是一片大海。無論如何,只有像是人的傢伙才能變成幽靈。你不會發現一個捲心菜的幽靈。」
溫德爾·胡桐靠回椅背。他的眼前仿佛出現了一個廣闊的生命力之池,每當生命走完了它們的歷程之後,便注入數百萬條短暫存在的支流之中,最終充滿了這個湖泊。而當壓強逐漸增大,生命力便開始外溢。溢出到任何能夠溢出到的地方。
「你覺得我能不能和你的靈界嚮導說——」他開始說道,然後停了下來。
他站起身,蹣跚著走到蛋糕夫人的壁爐架前面。
「你得到這個東西有多久了,蛋糕夫人?」他撿起一個看起來很眼熟的玻璃物件並且詢問道。
「這個嗎?昨天買的。挺漂亮的,不是嗎?」
溫德爾搖了搖這個小球。這個小球和他地板底下的那些差不多完全一樣。雪片飛舞著旋轉起來,落在幽冥大學的精巧模型上。
這使得他強烈地回憶起什麼東西。呃,建築模型很顯然是讓他回憶起了幽冥大學,但是整個東西的形狀卻暗示著另外一些東西,它讓他開始想到……早餐?
「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他說,至少有一半是在自言自語,「這些該死的事情到處都在出現。」
巫師們沿著走廊奔跑。
「怎麼才能殺死幽靈?」
「我怎麼知道?通常根本就不會提出這個問題!」
「我認為你應該驅離[39]它們。」
「什麼?叫它們跳上跳下、原地踏步跑之類的嗎?」
院長早就準備好了回答這個問題:「這個詞有一個『o』,校長。另一方面,我不認為有人可以讓它們執行,呃,身體方面的鍛鍊。」
「你不該那麼想,老夥計。我們可不想讓一大群健壯的幽靈到處跑。」
突然傳來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慘叫。叫聲在黑暗的柱子和拱廊之間迴蕩,然後戛然而止。
校長飛快地停了下來。其他的巫師接連撞在他的身上。
「聽起來像是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慘叫,」他說,「跟我來!」
他奔跑著轉過彎角。
傳來了一陣金屬的碰撞聲和大量的咒罵聲。
一個長著紅色和黃色條紋、滴著唾液的小毒牙以及三雙翅膀的小東西從彎角處飛了出來,在院長的頭上掠過,並發出像是一把迷你電鋸一樣的噪聲。
「有人知道那是什麼東西嗎?」庶務長虛弱地說。那東西繞著巫師們飛了一圈,然後消失在屋頂上方的黑暗之中。「還有,我真希望他不要這樣咒罵。」
「快來吧,」院長說,「我們最好去看看他怎麼了。」
「一定得去看嗎?」資深數學家說。
他們從彎角處伸出頭窺視。校長正揉搓著腳踝坐起來。
「哪個白痴把這東西扔在這兒的?」他說。
「什麼東西?」院長說。
「這個該死的有輪子的金屬線筐。」校長說。在他身邊,一個像蜘蛛一樣的紫色小東西正在空氣中實體化,並且朝著一道裂縫匆忙爬去。巫師們都沒注意到它。
「什麼有輪子的金屬線筐?」巫師們異口同聲地說。
瑞克雷掃視四周。
「我可以發誓——」他開口說道。
又傳來一聲慘叫。
瑞克雷匆忙爬了起來。
「快跟上,夥計們!」他說著,充滿英雄氣概地一瘸一拐朝前跑。
「為什麼所有人都朝著傳來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的方向跑?」資深數學家喃喃道,「這根本違反理性。」
他們衝出了迴廊,進入中庭。
一個圓形的黑暗形體蹲坐在古老的草坪正中央。蒸汽一小股一小股地從它身上噴出來並且發出噪聲。
「那是什麼東西?」
「不會是一個肥料堆坐在草坪中央吧,是不是?」
「莫多一定會非常失望。」
院長更加仔細地觀察了一番:「呃……特別是因為,我確信,從那東西下面伸出來的是他的腳……」
肥料堆轉動了一下,朝向巫師們,並且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然後它開始移動了。
「那好吧,」瑞克雷充滿期待地搓著手,「你們有誰準備好一個適合在這個時候使用的魔法了嗎?」
巫師們以一種尷尬的方式拍打著自己的口袋。
「既然如此,就由我來吸引它的注意力,同時庶務長和院長試著把莫多拉出來。」瑞克雷說。
「哦,好啊。」院長虛弱地說。
「你怎麼能吸引一個肥料堆的注意力呢?」資深數學家說,「我覺得它根本就沒有那種東西。」
瑞克雷摘下帽子,輕手輕腳地朝前走去。
「一堆垃圾!」他咆哮道。
資深數學家呻吟一聲,用手捂住眼睛。
瑞克雷將帽子扔到肥料堆前面。
「可生物降解的廢料!」
「可憐的綠色廢物?」近代如尼文講師試著幫忙。
「就是這樣,」校長說,「試著激怒這個渾蛋。」(在他身後,一種略微變種了的類似瘋狂黃蜂的生物從空氣中衝出來,並且嗡鳴著飛走了。)
肥料堆跳向那頂帽子。
「臭烘烘的堆肥!」
「哦,哎呀。」近代如尼文講師震驚地說。
院長和庶務長朝前爬了幾步,一人抓住園丁的一隻腳,然後用力拉。莫多從肥料堆里滑了出來。
「它吃掉了他的衣服!」院長說。
「但他還好嗎?」
「他還在呼吸。」庶務長說。
「而且如果他足夠幸運的話,他已經永遠地失去了嗅覺。」院長說。
肥料堆朝著瑞克雷的帽子張開大口。只聽得咕嚕一聲,帽子的尖頂消失了。
「嘿,裡面還有差不多半瓶呢!」瑞克雷怒吼道。
資深數學家抓住了他的胳膊。「快走吧,校長!」
肥料堆轉過身,開始朝著庶務長衝刺。
巫師們向後退去。
「它不可能是有智慧的,不是嗎?」庶務長說。
「它就只會慢慢地到處移動並且吃東西。」院長說。
「給它戴一頂尖頂帽,它就可以成為我們的一位教員了。」校長說。
肥料堆跟上了他們。
「我不會說這個移動速度是『慢慢的』。」院長說。
他們充滿期待地注視著校長。
「跑!」
儘管大多數的教員身材都很豐滿,他們還是以相當的速度轉過了迴廊,一個擠著一個地穿過了一道門,然後再把門砰地關上並且靠在上面。不久之後,一陣潮濕沉重的撞擊聲從遠端傳了過來。
「我們終於擺脫它了。」庶務長說。
院長低頭看了看。
「我想它正在穿過門,校長。」他用非常微小的聲音說。
「別犯蠢了,夥計。我們都頂著門呢。」
「我不是說那樣穿過門,我是說……穿過……」
校長吸了下鼻子。
「什麼東西燒著了?」
「是你的靴子,校長。」院長說。
瑞克雷低下頭。一攤黃綠色的液體正在門下面的地板上擴張。木頭正在變得焦黑,石板正在發出噝噝聲,而他靴子的皮革鞋跟顯然也遭逢大難。他能感覺到自己正在變矮。
他忙亂地解開鞋帶,然後跳到一塊乾燥的石板上。
「庶務長!」
「是,校長?」
「把你的靴子給我!」
「什麼?」
「該死,夥計,我命令你把你該死的靴子給我!」
這一次,一個長條形的長著四對翅膀——上下各兩對——以及三隻眼睛的生物,在瑞克雷的腦袋上方飛躍著進入現實,並且掉在他的帽子上。
「但是——」
「我是你的校長!」
「是的,但是——」
「我覺得合頁就快鬆開了。」近代如尼文講師說。
瑞克雷絕望地四處張望。
「我們在大廳里重新集合,」他說,「我們要……戰略撤退到之前做好準備的防禦位置。」
「是誰準備的?」院長說。
「我們到了那裡就開始準備,」校長咬著牙說,「庶務長!你的靴子!馬上!」
當他們跑到大廳的雙重門時,他們身後的那扇門半是崩塌、半是解體地倒了下去。
大廳的門要厚重結實得多。所有的門閂、橫木都被拉到了合適的位置。
「把桌子上的東西都清理掉,用桌子來堵門。」瑞克雷怒斥道。
「但是它能吃掉木頭。」院長說。
莫多被靠在一張椅子上的矮小身軀發出一聲呻吟。他睜開了眼睛。
「快說!」瑞克雷說,「我們怎麼才能殺掉一個肥料堆?」
「呃。我不認為你們能做到,瑞克雷先生。」園丁說。
「用火怎麼樣?我可能可以造出一個小火球。」院長說。
「不會有效果的。它太潮濕了。」瑞克雷說。
「它就在外面!它在吃門!它在吃門!」近代如尼文講師吟誦道。
巫師們向大廳的遠端撤退。
「我希望它沒有吃下太多的木頭,」頭暈目眩的莫多話語中散發著真摯的焦慮之情,「它們會變成惡魔,原諒我的克拉奇語,如果你在其中添加了太多的碳的話。它會變得過熱。」
「你知道,現在正是開展關於堆肥發酵原理的講座的恰當時機,莫多。」院長說。
矮人並不能理解「諷刺」這個詞的含義。
「呃,那好吧。原料之間的正確平衡以及正確分層,都是根據——」
「門倒了。」近代如尼文講師朝著其他人跑過去。
家具堆成的小山開始向前移動。
校長絕望地四處打量著大廳里的物件。然後,他的目光被一個擺在碗柜上,看起來很熟悉的沉重瓶子給吸引了。
「碳,」他說,「就像木炭一樣,是不是?」
「我怎麼知道?我又不是鍊金術士。」院長嗤笑道。
肥料堆從家具的殘骸中現出身形。它身上不停地噴出蒸汽。
校長用充滿渴望的眼神看著那瓶哇哦—哇哦醬。他將瓶子上的木塞取下。他深深地聞了聞它的味道。
「這裡的廚師就是做不出這種味道,」他說,「我得等好幾周才能從家裡拿到新的。」
他將這個瓶子向著那正在前進的肥料堆投擲過去。
它消失在發出噝噝聲的一大團物質之中。
「刺蕁麻一直都很有用,」他身後的莫多說道,「它可以增加鐵質。還有紫草,呃,紫草永遠都不嫌多。那是為了礦物質,你知道。我本人一直認為,加入少量的野蓍草可以——」
巫師們躲在一張翻過來的桌子後面,從上方向前窺視。
肥料堆不再移動了。
「是我看錯了嗎,還是它真的變大了?」資深數學家說。
「而且看起來好像高興起來了。」院長說。
「它的味道真難聞。」庶務長說。
「哦,好吧。那可是接近一整瓶的哇哦—哇哦醬,」校長哀傷地說,「我幾乎都沒打開過。」
「大自然真的很奇妙,只要你去思考一下的話就能發現,」資深數學家說,「你們用不著用那樣的眼神盯著我。我只是發表一下感慨。」
「以前——」瑞克雷剛開了個頭,肥料堆就爆炸了。
這並不是通常意義上砰地爆炸或是轟地爆炸。這是胃腸脹氣的歷史上最潮濕、最肥胖的一次爆發。暗紅色的火焰,帶著黑色的邊緣,咆哮著衝上天花板。肥料堆的碎片噴發到大廳的另一頭,濕漉漉地拍打在牆壁上。
巫師們從他們現在已經覆蓋了一層厚厚茶葉的簡易屏障後面望出去。
一根白菜梗輕柔地落在院長的頭頂上。
他注視著石板上一小塊冒著泡的地方。
他的嘴慢慢地咧開了。
「哇哦。」他說。
其他的巫師紛紛站了起來。腎上腺素的餘波釋放了它充滿魅力的法術。所有人都咧開嘴笑著,打鬧般地用拳頭擊打彼此的肩膀。
「吃我的熱醬汁!」校長咆哮道,「撞牆去吧,發酵的垃圾!」
「我們可不是好惹的!對了,我們能踢它的屁股嗎?」院長高興得語無倫次。
「你踢不了它的屁股了。而且我本來也沒法確定一個肥料堆是不是有——」資深數學家說,但是狂喜的浪潮讓他無法繼續說下去。
「這個肥料堆再也不能給巫師們搗亂了,」院長說,他的思緒正在飄得越來越遠,「我們又聰明,又卑鄙,又——」
「莫多說外面還有三個。」庶務長說。
巫師們安靜下來。
「我們可以去把我們的東西打個包,難道不行嗎?」院長說。
校長用一隻靴子的尖頭戳了戳爆炸過後的肥料堆碎片。
「死掉的東西都在復活,」他喃喃道,「我不喜歡這個。接下來會是什麼?會走路的雕像?」
巫師們抬起頭看著在大廳中甚至是遠處大部分的走廊之中已死的歷代校長的雕像。大學已經存在了數千年之久,而每位校長在任的時間平均約為十一個月,所以這裡有著足夠的雕像。
「你知道嗎,我真希望你沒有說過這句話。」近代如尼文講師說。
「那只是一個想法,」瑞克雷說,「走吧,我們去看看其他的肥料堆。」
「耶!」院長現在已經被一種狂野的、非常不巫師的男子氣概所掌控,「我們很卑鄙!耶!我們卑鄙嗎?」
校長揚起眉毛,然後轉向其他的巫師。
「我們卑鄙嗎?」
「呃。我感到自己相當卑鄙。」近代如尼文講師說。
「我想我肯定非常卑鄙,」庶務長說,「特別是沒有靴子讓我變得更加卑鄙。」他補充道。
「如果其他人都卑鄙,那我也卑鄙。」資深數學家說。
校長再次轉向院長。
「是的,」他說,「看起來我們都非常卑鄙。」
「呦!」院長說。
「呦什麼?」瑞克雷說。
「不是『呦什麼』,就是『呦』,」他身後的資深數學家說,「這是街頭打招呼的常用語,與歡樂的軍事團體以及男性之間的團結有關。」
「什麼?什麼?像是『狩獵順利』那樣嗎?」瑞克雷說。
「我想是的。」資深數學家不情願地回答道。
瑞克雷很高興。安卡-摩波對於狩獵向來都沒有什麼太好的看法。他從來沒想到在自己的大學裡能有這麼多樂趣。
「對,」他說,「我們去抓那些肥料堆!」
「呦!」
「呦!」
「呦!」
「呦——呦。」
瑞克雷嘆了口氣:「庶務長?」
「是,校長?」
「試著理解一下形勢行不行?」
雲層在山脈的上方聚集。比爾·門在第一塊土地上來來回回地大步走著,用的是一把普通的農場鐮刀;最鋒利的那一把鐮刀被暫時存放在穀倉後面,免得被空氣的流動給磨鈍。一些弗莉沃斯小姐的佃戶跟在他後面,把割下來的穀物捆成捆並且堆放起來。比爾·門現在知道,弗莉沃斯小姐從沒有雇用過多於一個的全職工人;她會找人來臨時幫工,從而節約金錢。
「從沒見過有人用長柄鐮刀割玉米,」其中一個佃戶說,「這種活兒該用短鐮刀的。」
他們停止工作,坐在籬笆下吃了午餐。
除了在工作中必要的注意之外,比爾·門從沒有為記住人們的長相和名字花費太多心思。玉米伸展著鋪滿了整個山坡;這整片的玉米地是由一根根單獨的玉米稈組成的,而在每一根玉米稈看來,另一根玉米稈都那麼與眾不同,再加上一些風趣獨特的舉止,就可以很容易地從無數的玉米稈之中區分出來。但是對於收割人來說,所有的玉米稈都只是……玉米稈而已。
而現在,他開始分辨出了那其中的細微區別。
這些人是威廉·斯皮塞、饒舌威爾斯和公爵·博頓利。在比爾·門看來,這幾個人都是老頭,皮膚幹得跟皮革似的。村子裡有些年輕的男人和女人,不過到了一個固定的歲數,他們似乎就直接變成了老人,而不會經歷任何的過渡階段。而且這個衰老的狀態會維持相當長的時間。弗莉沃斯小姐說過,要是想在這附近經營一個墓園,你得先用鏟子敲其他人的腦袋才行。
威廉·斯皮塞是會在幹活兒的時候唱歌的那一個,他總是突然開始發出拖長的鼻音,代表著鄉間小調即將遭到無恥的侵犯。饒舌威爾斯從來都一言不發,而這,據斯皮葛說,正是他被稱為「饒舌」的原因。比爾·門無法理解這其中的邏輯,但在其他人看來這似乎理所當然。而公爵·博頓利的名字則由嚮往著階級向上流動的父母所取,不過他們對於階級結構的理解似乎有點簡單:他的兄弟們分別叫作侍從、侯爵和國王。
這會兒,他們在籬笆底下坐成一排,儘可能地推遲著重新開始工作的時間。隊伍的盡頭傳來一種汩汩的聲音。
「這麼看來這個夏天還不算太壞,」斯皮葛說,「起碼收割時有個好天氣。」
「啊……裙子和內褲之間有許多布片在飄動,」公爵說,「昨天夜裡我看見一隻蜘蛛在倒著結網。那肯定代表著要來一場恐怖的大風暴。」
「真不明白蜘蛛怎麼會知道那種事情。」
饒舌威爾斯將一個很大的陶瓷容器遞給比爾·門。裡面有些東西在咣當咣當地響。
這是什麼?
「蘋果汁。」斯皮葛說。其他人笑了起來。
啊。比爾·門說。提純過的烈酒,被以幽默的形式交給輕信的新來者,從而在其無意中喝醉的時候提供一些淳樸的娛樂效果。
「哎呀。」斯皮葛說。比爾·門喝了一大口。
「我還看見燕子飛得很低,」公爵說,「鷓鴣也忙著飛到樹林裡去。還有,周圍出現了很多大蝸牛。還有——」
「我可不覺得這些個渾球會對氣象有最基本的了解,」斯皮葛說,「我倒是覺得是你在這兒傳謠。嗯,夥計們,大風暴要來了,蜘蛛先生,所以趕緊起身學習一下傳說中的英雄吧。」
比爾·門又喝了一口。
村裡的那個鐵匠叫什麼名字?
斯皮葛點了點頭。「那是內德·西姆內爾,就在草地旁邊。不過他眼下正忙著幹些關於收割之類的事。」
我有個工作要委託他。
比爾·門站了起來,大步走向門口。
「比爾?」
他停了下來。什麼事?
「那樣的話,你可以把白蘭地留下。」
村中的鐵匠鋪十分黑暗並且熱得令人窒息。但是比爾·門的眼力非常好。
有一個東西在一堆看起來很複雜的金屬之間移動著。原來它是一個人的下半身。他的上半身鑽進了機器的內部,並且不時發出咕噥聲。
當比爾·門靠近時,一隻手猛地伸向他。
「對啦。把八分之三基普雷遞給我。」
比爾·門環視四周。熔爐的周圍擺放著多種多樣的工具。
「快點,快點。」機器里的聲音說道。
比爾·門隨便選了一塊有形狀的金屬,把它放到那隻手裡。手抽了回去。機器里發出金屬的噪聲和咕噥聲。
「我要的是基普雷。這根本不是——」機器里傳來金屬被分開時發出的吱吱嘎嘎的聲音——「我的拇指,我的拇指,你弄得我——」噹啷一聲——「啊!這次是我的頭。你瞧瞧你把我搞成什麼樣了。現在棘輪彈簧又從耳軸電樞上掉下來了,你明白嗎?」
不。我很抱歉。
那個聲音停了下來。
「是你嗎,小艾格伯特?」
不。是我。老比爾·門。
那個人的上半身從機器裡面脫離出來,同時發出了一連串的碰撞聲。原來這是一個年輕人,長著一頭黑色的捲髮,臉是黑的,襯衫是黑的,圍裙也是黑的。他用一塊布擦了擦臉,露出一塊粉色的皮膚,然後眨了幾下眼睛擠出流進去的汗。
「你是哪位啊?」
老好人比爾·門,給弗莉沃斯小姐打工的那個。
「哦,對了。火中救人的那位?我聽說你成了時代的英雄。把它放這兒。」
他伸出一隻黑乎乎的手。比爾·門茫然地盯著它。
抱歉。我還是不知道八分之三基普雷是什麼。
「我是要和你握手,門先生。」
比爾·門猶豫了一下,然後把自己的手放在年輕人的掌心裡。邊緣上布滿油污的眼睛短暫地變得呆滯,隨後大腦便推翻了手上傳來的觸感,年輕的鐵匠微笑起來。
「我是西姆內爾。你怎麼看,嗯?」
這名字不錯。
「不,我問的是這台機器。很有創意,是不是?」
比爾·門以一種禮貌的不解態度注視著機器。第一眼看上去,它像個被巨型昆蟲襲擊了的可攜式風車,而第二眼看上去,它像個轉動著的拷問室,用於拷問該如何把頭伸出去享受一點新鮮空氣。許多個難以理解的搖杆以不同的角度伸出來。還有皮帶以及長彈簧。整個東西架在帶刺的金屬輪子上。
「當然,你現在看到的不是它的最佳狀態。等它站起來的時候才叫夠勁,」西姆內爾說,「要用一匹馬才拉得動它。至少目前是這樣。我在這方面有一兩個相當激進的想法。」他補充道,仿佛出了神。
這是某種設備嗎?
西姆內爾看起來像是受了些許的冒犯。
「我更樂意用『機器』這個詞,」他說,「它將給種植業帶來革命性的變化,將它們踢打著、尖叫著拖入果蝠世紀。我的前輩們擁有這個鐵匠鋪已經有三百年了,但是我可以告訴你,內德·西姆內爾不打算把他的餘生都用於給馬蹄上的彎曲鐵塊釘釘子。」
比爾·門茫然地看著他。隨後他彎下腰,向機器底下瞥了一眼。十二把鐮刀被用螺栓固定在一個巨大的水平輪上。精密的連結從車輪上汲取能量,通過一組組的滑輪使得機械臂旋轉。
他開始感覺到面前這個東西很可怕,但他還是問了出來。
「好吧,整個機器的心臟就是這個凸輪軸,」西姆內爾對他表現出的興趣十分滿意,「能量從這個滑輪傳遞過來,凸輪則帶動這些一次成型的機械臂——就是這些東西——還有聯合門,由往復式機構操縱,它會在這個抓握式遮板掉到這個凹槽時關閉,當然,與此同時這兩個黃銅球體就會在裡面轉圈,這塊平板會把秸稈運走,而穀物就會在引力的幫助下掉到滾動螺絲上,最終進入料斗。簡單得很。」
那八分之三基普雷是什麼?
「這倒提醒我了,幹得不錯。」西姆內爾在地上一團雜亂的物件之中搜索了一番,找到了一個有凸邊的小東西,把它旋進機器上一個突出的部位。「非常重要的工作。它能阻止橢圓形凸輪沿著軸心向上滑動的趨勢。一旦橢圓形凸輪打到法蘭邊扣上,毫無疑問你可以想像那會造成什麼樣的嚴重後果。」
西姆內爾退後一步,用一塊布擦拭著雙手,但後果只不過是讓雙手變得更加油膩。
「我把它稱為聯合收割機。」他說。
比爾·門感到自己非常老。實際上他也確實非常老,但他從沒有這麼深刻地感受到這種感覺。即使鐵匠沒有如此詳加解釋,在他靈魂陰影中的某處,他感覺自己完全清楚聯合收割機是用來做什麼的。
哦。
「我們今天下午準備到老皮布里的大農場上來個試運行。我必須指出,它的前景非常廣闊。你現在正在注視著的,門先生,就是未來。」
是的。
比爾·門用手撫摸著機器的框架。
那收穫本身呢?
「嗯?怎麼了?」
它會怎麼看這個機器?它會知道嗎?
西姆內爾皺起鼻子。「知道?知道?它不會知道任何東西。玉米就是玉米。」
而六便士就是六便士。
「正是如此。」西姆內爾猶豫了一下,「你來這裡是要幹什麼?」
高大的身影用一根悶悶不樂的手指撫過油膩的機械結構。
「門先生?」
抱歉?哦。對。我有些活兒要給你干。
他大步走出鐵匠鋪,幾乎是立即就回來了,手中拿著一樣被絲綢包裹起來的東西。他小心地解開包裹。
他為這把鐮刀做了一個新的刀柄——不是直的那種,像他們在山裡用的那樣,而是在平原上使用的有兩個彎的沉重刀柄。
「你想把它打平?來一根新的榫釘?換個零件?」
比爾·門搖了搖頭。
我想要殺死它。
「殺死?」
是的。徹底殺死。完全徹底地摧毀,讓它能夠絕對地死去。
「不錯的鐮刀,」西姆內爾說,「感覺挺沒必要的。你把它的鋒刃保養得挺好——」
別碰它!
西姆內爾吮吸著手指。
「有意思,」他說,「我可以發誓我根本沒碰到它。我的手離它還有好幾英寸呢。好吧,不管怎麼說,它挺鋒利的。」
他把它在空中揮舞了一下。「是的。
非/ /利,應/
/常鋒/ /該說。」
他停了下來,把小拇指伸進耳朵里轉動了幾下。
「你確定要拿它怎麼辦嗎?」他說。
比爾·門嚴肅地重複了他的要求。
西姆內爾聳聳肩。「好吧。我想我可以把它熔化掉,再把它的柄給燒了。」他說。
好的。
「好吧,好吧。這是你的鐮刀。當然,基本上你也沒錯。這種東西已經過時了,多餘了。」
恐怕你可能是對的。
西姆內爾伸出一根髒兮兮的大拇指指向那台聯合收割機。比爾·門知道這台機器只是用金屬和帆布製成的,因此不可能潛藏。但它真的就在潛藏。而且它的潛藏還帶有一種金屬般令人戰慄的揚揚自得感。
「你應該說服弗莉沃斯小姐給你買一台這種機器,門先生。它最適合的就是那種一人生產的農場。我現在仿佛就能看見你,在那山坡上的清風之中,皮帶咔咔作響,機械臂來回擺動——」
不。
「去吧,她能付得起錢。大家都說她有些留存下來的裝滿寶物的盒子。」
不!
「呃——」西姆內爾猶豫了。第二個「不」包含著的威脅意味比一條深水河面上薄弱冰層上的裂縫還要明確。繼續推銷可能會是西姆內爾一生中最為有勇無謀的事情了。
「當然,你自己的想法你最清楚。」他嘟囔道。
是的。
「那就,哦,一把鐮刀要收一法新[40],」西姆內爾含糊不清地說,「這可真是對不住了,但是這要用掉許多的煤,你知道,而且那些矮人一直在漲價——」
給。今晚之前務必做好。
西姆內爾沒有爭辯。爭辯就意味著比爾·門會繼續留在他的鐵匠鋪里,而他開始越來越迫切地認識到不該這麼做。
「好的,好的。」
你明白了嗎?
「對,對。」
再見。比爾·門嚴肅地說,然後離開了。
西姆內爾在他身後關上了門,然後靠在門上。哎喲。這傢伙是個好人,毫無疑問,大伙兒都這麼說,只不過當他出現幾分鐘之後,你就有一種如坐針氈的感覺,就好像有人在你的墳墓上面走,儘管你的墳墓可能還沒挖出來。
他漫步走過油膩的地板,倒滿茶壺,把它放在熔爐的一個角落上。他撿起一個扳手,給聯合收割機做了下最終的調試,並瞥到正靠在牆上的那把鐮刀。
他躡手躡腳地朝它走過去,並且意識到這麼做實在是愚蠢得令人驚訝。它又不是活的,它根本聽不見,它只是看起來很鋒利而已。
他舉起扳手,並且對此感到內疚。根據門先生的說法——好吧,門先生說的話非常古怪,用的是那種不該對一個僅僅是一種工具的玩意兒用的詞。但他卻很難表示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