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2024-10-09 10:11:25
作者: (英)特里·普拉切特
「是的,沒錯。」溫德爾表示放棄。
「我們的活動其實就快結束了,」舒先生說,「讓我來為你做個介紹。大傢伙兒,這位是——」他猶豫起來。
「胡桐。溫德爾·胡桐。」
「溫德爾兄弟,」舒先生說,「給他的新開始來個熱烈的歡迎吧!」
一陣尷尬的合唱「你好」響了起來。一個坐在排尾處,體形魁梧、毛髮茂密的年輕人吸引了溫德爾的目光,於是他開始轉動他的黃色眼睛,擺出戲劇性的同情姿態。
「這位是阿瑟·溫金思兄弟——」
「諾法羅特伯爵。」一個女性的聲音尖銳地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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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及多琳姊妹——我是說,諾法羅特伯爵夫人,當然——」
「極有魅力的諾法羅特伯爵夫人,我確定。」那個女性的聲音說道,與此同時,坐在矮小敦實的伯爵身旁的那位矮小敦實的女人抬起一隻戴著婚戒的手。伯爵本人則朝溫德爾苦笑了一下。他身上穿的好像是一套比他自己的身材大了好幾號的戲服。
「然後是施萊佩爾兄弟——」
這張椅子是空的。但從它下面的黑暗中傳來一個深邃的聲音:「晚上好。」
「還有魯潘兄弟。」那個肌肉發達、毛髮茂盛,還有著像狼一樣又長又尖的耳朵的年輕人熱情地與溫德爾握手。
「還有德璐爾姐妹、戈爾珀兄弟以及伊克索萊特兄弟。」
溫德爾的手與各種意義上的手紛紛相握。
伊克索萊特兄弟遞給他一張黃色的小紙片。上面寫著:喔——咦——喔——咦——喔——咦——。
「我很抱歉今晚就這麼多人了,」舒先生說,「我已經盡了全力,但恐怕有些人就是不打算努力去做。」
「呃……死人嗎?」溫德爾的眼睛仍然盯著那張紙片。
「冷漠,這就是我的看法,」舒先生憤恨地說,「如果人們打算就那麼躺著,咱們的運動怎麼才能有聲勢?」
魯潘開始在舒先生的腦袋後面瘋狂地打著「別讓他開口」的手勢,但是溫德爾沒能及時阻止自己。
「什麼運動?」他說。
「死人權利運動,」舒先生迅速地說,「我給你一份傳單。」
「但是,死人不就應該,呃,沒有權利嗎?」溫德爾說。他眼角的餘光看到魯潘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你就是死人權利。」魯潘臉上帶著一本正經的表情說道。
舒先生瞪了他一眼。
「冷漠,」舒先生重複道,「總是如此。你為你的同胞盡了最大努力,而他們對你不屑一顧。你知道人們會怎樣一邊拿走你的財產,一邊刻薄地評價你嗎?就因為你死了?而且他們——」
「我覺得大多數人死了的時候,他們就是……你知道……死了。」溫德爾說。
「那只是懶惰,」舒先生說,「他們只是不願意努把力。」
溫德爾從沒見過一個如此失落的人。瑞格·舒似乎連身高都縮短了好幾英寸。
「你成為不死者多久了,芬德爾?」[32]多琳說,語氣中帶著一種隨時都能跌個粉碎的輕快。
「沒多久,」溫德爾對於話題的轉變頗感輕鬆,「不得不說這事跟我想像的完全不一樣。」
「你很快就會習慣了,」阿瑟·溫金思,亦即諾法羅特伯爵,陰鬱地說道,「成為不死者就是這樣。跟跌下一座懸崖一樣容易。我們這裡全都是不死者。」
魯潘咳嗽了一聲。
「除了魯潘。」阿瑟說。
「我更像是你們可以稱為『榮譽不死者』的生物。」魯潘說。
「他是個狼人。」阿瑟解釋道。
「我看到他就覺得他是個狼人。」溫德爾點頭贊同道。
「每個滿月,」魯潘說,「挺規律的。」
「你就會開始長出長毛、對著月亮嚎叫。」溫德爾說。
所有人都開始搖頭。
「呃,不對,」魯潘說,「我更像是,有些毛髮會暫時脫落並且停止嚎叫。真是太讓人尷尬了。」
「但我以為在滿月時普通的狼人總是會——」
「魯潘的問題,」多琳說,「就是他是另一個方向的狼人,你懂的。」
「原則上說,我其實是一條狼,」魯潘說,「這可真是荒謬。每到滿月,我就會變成像狼的人。其他時候我就只是……一條狼。」
「老天,」溫德爾說,「那一定是個嚴重的問題。」
「最糟糕的部分是褲子。」魯潘說。
「呃……是這樣的嗎?」
「哦,沒錯。你瞧,對於原本是人類的狼人來說就沒有任何問題。他們穿著自己的衣服就行了。我是說,那些衣服可能會被撐破什麼的,但至少他們還有衣服在身上不是?而當我看到滿月的時候,下一秒,我就能用兩條腿走路、會說話,而且顯然陷入了巨大的麻煩,那就是由於褲子的缺席而嚴重地妨礙了精神文明建設。所以我不得不找個地方藏起一條褲子。舒先生——」
「——叫我瑞格——」
「——允許我在他工作的地方存放一條褲子。」
「我在榆樹街的停屍房工作,」舒先生說,「我對此一點都不羞恥。能拯救一個兄弟姊妹也是好的。」
「抱歉?」溫德爾說,「拯救?」
「在棺材蓋子上釘那張卡片的人就是我,」舒先生說,「誰知道呢。試試總不會有壞處。」
「這方法經常會有用嗎?」溫德爾說。他環視整個房間。他的語氣一定暗示了這是一個相當大的房間,但是裡面總共只有八個人;如果算上那個從椅子下面傳出來的、顯然不屬於這八個人的聲音的話,那就是九個。
多琳和阿瑟對視了一眼。
「對阿社挺有用的。」多琳說。
「不好意思,」溫德爾說,「我就是忍不住想知道……你們兩位是否有可能是……呃……吸血鬼呢?」
「說得沒錯,」阿瑟說,「真是遺憾。」
「哈!你不應該那麼說,」多琳傲慢地說,「你應該為你的貴竹血統感到驕傲。」
「貴竹?」阿瑟說。
「你是不是被一隻蝙蝠咬了什麼的?」溫德爾快速地說,他可不想成為一場家庭爭吵的誘因。
「不是,」阿瑟說,「是個律師。我收到了一封信,明白嗎?有一塊蠟封,整體上看著挺正規的。信裡面廢話連篇,總之就是說什麼我有個曾曾曾曾曾祖父,我是他唯一在世的親屬,所以是他的第一順位繼承人。上一分鐘,我還是阿瑟·溫金思,水果蔬菜批發業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下一分鐘我發現自己成了阿瑟·諾法羅特伯爵,五十英畝連山羊都站不住的懸崖地帶,以及一座連蟑螂也被迫搬家的城堡的擁有者,順帶著還收到了當地村長的請柬,邀我有空時到山下的村莊裡去和他討論一下三百年的欠稅問題。」
「我討厭律師。」椅子底下的那個聲音說道。它帶著一種悲傷而空洞的回聲。溫德爾試著挪動自己的腿讓它們更靠近自己的椅子。
「那是一個很不錯的層堡。」多琳說。
「那他媽的就是一堆長著青苔的石頭。」阿瑟說。
「風景特別好。」
「是啊,透過每一堵牆都能看見,」阿瑟在這番談話的林蔭大道上放下了一道閘門,「在我們去那裡看之前我就知道了。所以我把馬車掉了個頭,對不對?我想,好啊,這根本是浪費了四天時間,尤其還是在我們這行的旺季。別的事我就沒想過。接下來我就在黑暗中醒來,發現自己被裝在一個盒子裡。最後我找到了火柴,點燃一根,就在離我鼻子六英寸的地方找到了這張卡片。上面寫著——」
「『你沒有必要屈從於命運[33]』,」舒先生自豪地說,「是我早期的宣傳口號之一。」
「這事不能怪我,」多琳生硬地說,「你已經渾身梆硬地躺了山天了。」
「那個牧師讓我給嚇得休克了,我告訴你們。」阿瑟說。
「哈!牧師!」舒先生說,「他們都是一個模樣。總是告訴你說你死了之後還可以再活,可要是你真那麼幹了,瞧他們那臉色!」
「也不喜歡牧師。」椅子底下的那個聲音說。溫德爾懷疑其他人究竟有沒有聽到。
「我永遠也忘不了威利格雷牧師臉上的那個表情,」阿瑟陰鬱地說,「我去那個寺廟有三十年了。我在我的社區受到尊重。而現在,哪怕只是想到要進入一處宗教場所,我的整條腿就開始疼起來。」
「是的,但當你推開棺材蓋的時候他沒必要說那麼多,」多琳說,「他還是個牧師呢。他根本不應該知道那些髒話。」
「我以前挺喜歡那間寺廟的,」阿瑟懷念地說,「要不然周三太無聊了。」
溫德爾·胡桐突然發現多琳奇蹟般地恢復了正常使用舌頭的能力。
「你也是一位吸血鬼嗎,溫……請原諒……諾法羅特伯爵夫人?」他禮貌地詢問道。
伯爵夫人露出微笑。「當然是的。」她說。
「通過婚姻。」阿瑟說。
「還能那麼幹嗎?我以為你必須得被什麼東西咬一口。」溫德爾說。
椅子底下發出哧哧的笑聲。
「我不覺得我有任何必要去咬我的妻子,畢竟我們已經結婚三十年了,就是這樣。」伯爵說。
「每一個女人都應該與她的丈夫擁有同樣的愛好,」多琳說,「那是保持婚姻生活樂趣的秘訣。」
「誰想要一個有樂趣的婚姻?我從沒說過我想要一個有樂趣的婚姻。現在的人就是這種毛病,竟然指望婚姻這種東西會有樂趣。而且這也根本不是什麼愛好,」阿瑟抱怨道,「當吸血鬼這回事可不像看起來這麼容易。白天不能出門,不能吃大蒜,刮鬍子都刮不乾淨——」
「為什麼你不能——」溫德爾的話說到一半就被打斷。
「不能用鏡子,」阿瑟說,「我本以為變成蝙蝠會挺有趣的,但是周圍的那些貓頭鷹簡直就是殺人兇手。至於說到……你懂的……血……呃……」他的聲音減弱、消失了。
「阿社一直都不太擅長和人打交道。」多琳說。
「最糟糕的地方就是不得不一直穿著夜禮服。」阿瑟說,他瞥了多琳一眼,「我很確定這不是強制性的。」
「保持標準非常有必要。」多琳說。除了她時有時無的吸血鬼口音之外,多琳還決定在阿瑟的夜禮服上增加許多她認為與女性吸血鬼相配的配件:緊身黑色長裙,剪成美人尖的黑色直長發以及慘白的粉底。但是大自然卻把她設計成身材矮小豐滿、頭髮捲曲、面色紅潤的模樣。衝突的痕跡一望可知。
「我應該待在棺材裡不要出來的。」阿瑟說。
「啊,可別,」舒先生說,「放棄總是最容易的。我們的運動需要像你這樣的人,阿瑟。我們必須成為後來者的榜樣。記得我們的革命格言嗎?」
「哪一句格言,瑞格?」魯潘疲憊地說,「我們的格言太多了。」
「人死,沒問題。心死,不可能!」瑞格說。
「你要知道,他本無惡意。」散會之後,魯潘說。
他和溫德爾正一起走在灰色的晨光中。諾法羅特伯爵一家提前離開了,以免日光給阿瑟帶來更多的麻煩。舒先生也走了,據他所說是要出席另一個會議。
「他會去小神靈廟後面的墓地,在那裡大喊大叫,」魯潘解釋道,「他管那叫意識覺醒,但我覺得他自己也不是很確定那有什麼效果。」
「椅子底下那人是誰?」溫德爾說。
「那是施萊佩爾,」魯潘說,「我們認為他是一個嚇人怪。」
「嚇人怪是不死者嗎?」
「他不肯說。」
「你們從來沒見過他?我以為嚇人怪一般會藏在什麼東西下面或者,呃,後面,然後在人們不注意的時候跳出來嚇人。」
「他在藏起來這方面幹得不錯。我覺得他可能不太喜歡跳出來嚇人。」魯潘說。
溫德爾思索了一下。一個患有廣場恐懼症的嚇人怪看來很符合這個設定。
「很有意思。」他模糊地說。
「我們去俱樂部只是為了讓瑞格開心,」魯潘說,「多琳說要是我們不去了的話,他一定會心碎的。你知道最糟糕的事情是什麼?」
「繼續。」溫德爾說。
「有些時候他會帶來一把吉他,讓我們唱一些像是《安卡-摩波的街道》以及《我們要戰勝一切》[34]的歌曲。那實在太恐怖了。」
「你們不會唱歌,是嗎?」溫德爾說。
「唱?唱的問題不重要。你見過一個殭屍彈吉他嗎?最令人尷尬的是唱完之後得到處幫他找手指頭。」魯潘嘆了口氣,「順便說一句,德璐爾姐妹是個食屍鬼。如果她請你吃肉餡餅,不要吃。」
溫德爾回憶起了一個穿著一條無形的灰色裙子的害羞老太太。
「哦,老天,」他說,「你是說那些肉餡餅是她用人肉做的?」
「什麼?哦。不是。她只是廚藝不太好。」
「哦。」
「還有伊克索萊特兄弟,他恐怕是世界上唯一的一個有語言障礙的報喪妖,所以在人們快死了的時候,他不是坐在屋頂上尖叫,而是寫一張字條從門下面塞進去——」
溫德爾回憶起一張憂傷的長臉:「他也給了我一張。」
「我們試著鼓勵他,」魯潘說,「他非常怕羞。」
他的胳膊猛地伸了出來,將溫德爾推到另一邊的牆上。
「安靜!」
「什麼?」
魯潘的耳朵轉動起來,鼻孔張大。
一邊留意著溫德爾讓他不要移動,這隻人狼緩緩地沿著小巷摸過去,直到他到達小巷與另一條更小也更骯髒的小巷交會處。他暫時停了下來,然後飛快地伸出一隻長著毛的手繞過街角。
一聲短促的呼叫響起。魯潘的手收了回來,還提著一個掙扎著的暴民。魯潘把那人提到他利齒的高度,他破舊襯衫的下面,長著毛髮的巨大肌肉聳動著。
「你在等著伏擊我們,是不是?」魯潘說。
「誰,我——?」
「我能聞到你的氣味。」魯潘用平淡的語氣說。
「我根本沒有——」
魯潘嘆了口氣。「狼就從來不做這種事。」他說。
那人在空中晃蕩著。
「嘿,那是真的嗎?」他說。
「都是面對面地戰鬥,利爪對利爪,尖牙對尖牙,」魯潘說,「你絕不會發現一條狼躲在石頭後面等著打劫哪個可憐蟲。」
「我走還不行嗎?」
「你想讓我撕開你的喉嚨嗎?」
那人盯著他黃色的眼睛。他計算了一番與一個七英尺高還長著可怕尖牙的人對抗的勝算。
「我有別的選擇嗎?」他說。
「這邊有一位我的朋友,」魯潘說,朝著溫德爾打了個手勢,「他是個殭屍——」
「呃,我不知道真的殭屍是怎樣的,我以為你必須吃一種魚和一種草根才能成為一個僵——」
「——你知道殭屍會怎麼對待人類吧?」
那人試著點頭,儘管魯潘的拳頭就在他的脖子下面。
「是的。」他努力地說。
「現在,他準備好好地記住你的模樣,而且如果他再次看到你——」
「我說,等一會兒。」溫德爾喃喃道。
「——他會來追殺你的。你會那麼做嗎,溫德爾?」
「呃?哦,是的,沒錯。毫不遲疑,」溫德爾悶悶不樂地說,「現在快跑吧,好小伙子。好嗎?」
「好的。」未遂的劫匪說。他想著:他的眼睛,就像螺絲刀!
魯潘放開手。那人摔在鵝卵石上,最後恐懼地看了溫德爾一眼,逃命去了。
「呃,殭屍會對人類做什麼?」溫德爾說,「我猜我最好要知道。」
「他們會把人類撕開,就像撕一張乾燥的紙。」魯潘說。
「哦?好吧。」溫德爾說。他們繼續沉默地朝前走。溫德爾想著:為什麼是我?這座城市裡每天都會有幾百個人死去。我敢打賭他們沒遇到這種麻煩。他們就這麼閉上眼睛,等醒來的時候就托生成另一個人,或者上了某種天堂,又或者,我猜,進了某種地獄。或者他們會在大廳里和神仙一起享受盛筵,這看起來不算是一個特別好的主意——以神仙們自己的方式來看他們還不錯,但一個正經人是不會想要跟這樣的傢伙一起吃飯的。那些和尚則認為你只是會變得非常富有。克拉奇的一些教派說,你會去往一個很漂亮的花園,裡面全是年輕女人,我覺得這好像不怎麼像是宗教的風格……
溫德爾發現自己正在思考死了之後該怎麼提出申請克拉奇國籍。
而就在此時,鵝卵石飛了起來撞在他的臉上。
通常來說這只是一種詩意的形容方法,描述一個人摔了個狗吃屎。但在這一情況下,鵝卵石是真的飛起來了。它們像噴泉一樣飛得高高的,靜靜地在小巷上空盤旋了一會兒,然後又落到地上。
溫德爾目瞪口呆地看著它們。魯潘也是一樣。
「這可不怎麼常見,」一段時間之後,人狼說,「我覺得我以前沒見過飛翔的石頭。」
「或是像石頭一樣的雨滴。」溫德爾說。他用靴子尖捅了捅一塊鵝卵石。它似乎對重力選擇賦予它的角色感到十分滿意。
「你是一個巫師——」
「曾經是。」溫德爾說。
「你曾經是個巫師。這一切都是什麼造成的?」
「我想這很可能是一個無法解釋的現象,」溫德爾說,「這種現象有很多,原因不明。我希望自己知道是為什麼。」
他又用腳尖捅了捅另一塊石頭。它沒有任何準備要動的跡象。
「我得走了。」魯潘說。
「做一個人狼是什麼樣的感覺?」溫德爾說。
魯潘聳了聳肩。「孤獨。」他說。
「嗯?」
「你沒辦法合群,你知道。當我是一條狼的時候,我記得做一個人是什麼樣的,反過來也是一樣。就好像……我是說……有些時候……有些時候,對,當我是狼形態的時候,我會跑到山頂上去……在冬天,你知道,天上有一輪新月,地上有一層凍硬了的雪,山丘的起伏永無止境……還有其他的狼,呃,它們當然知道那是怎樣的,但是它們不像我這樣知道得這麼清楚。能夠在同時有兩種感受、兩種認識。再沒有一個人知道那是怎樣的感覺。整個世界上再沒有一個人能知道那是怎樣的感覺。那是最糟糕的地方。我知道再沒有一個人能……」
溫德爾意識到自己正在悲傷的深淵邊緣蹣跚而行。在這樣的時候他從來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魯潘的情緒又高漲起來:「說到這個……做一個殭屍是什麼感覺?」
「還不錯。不算太糟。」
魯潘點點頭。
「回見。」他說著,大步離開。
街上的人開始多起來,似乎安卡-摩波的居民正在悄然開展夜間與白天的非正式換班。所有人都躲著溫德爾。一個人要是有別的選擇,肯定不會往一個殭屍身上撞。
他回到了大學的門前,這會兒,大門是開著的,於是他直接走向自己的臥室。
如果他要搬出去住的話,他就需要錢。這麼多年以來,他攢下了不少的錢。他是否曾經立過遺囑?對於過去十年左右的時間,他的記憶並不怎麼清晰。他也許立過遺囑。他有沒有糊塗到把所有的遺產都留給自己的程度?他希望如此。從實踐角度來說,已知的試圖推翻自己遺囑的案例尚無一例成功——
他撬起床腳下的一塊地板,從中取出了一袋硬幣。他記得自己曾經為自己留下過一筆養老金。
這裡還有他的日記本。他記得這個日記本已經用了五年,所以從技術上說,溫德爾已經浪費了大約——他快速心算了一下——是的,大約五分之三的錢。
或者也許不止這麼多,如果仔細想想的話。畢竟日記本上的記錄不怎麼詳細。溫德爾已經有好些年沒有做過任何一件值得記在日記本上的事了,或者至少沒有哪件事情能讓他到了晚上還記得住。日記本上只有月相、宗教節日的列表,以及偶爾會粘在某一頁上的糖果。
地板底下還有另外一些東西。他在遍布灰塵的空間裡摸索了一陣,找到了兩個光滑的小球。他把它們掏了出來,著迷地盯著它們。他把它們搖晃了一下,注視著其中小小的降雪。他閱讀了上面的文字,並且發現這些與其說是文字,還不如說是對於文字的塗鴉。他再次將手伸下去,拿出了第三樣物品:一個彎曲的小金屬輪。就是一個小小的金屬輪。而在它旁邊是一個破碎了的小球。
溫德爾呆呆地盯著這些東西。
的確,在最近的三十年左右他確實有點精神不正常,或許他曾經內衣外穿出門,又或者流點口水之類的,但是……他曾經收集過旅遊紀念品嗎?還有小金屬輪?
他身後傳來咳嗽聲。
溫德爾將這些神秘的物件再次塞回洞裡,轉身望去。房間裡空無一人,但開著的門後面似乎有一個陰影。
「哈嘍?」他說。
一個低沉、深邃但同時缺乏自信的聲音說:「是我呀,胡桐先生。」
溫德爾皺起眉頭,努力地回憶著。
「施萊佩爾?」他說。
「沒錯。」
「那個嚇人怪?」
「沒錯。」
「在我的門後?」
「沒錯。」
「為什麼?」
「這是一扇友好的門。」
溫德爾走到門邊,小心地把門關上。門後面除了一些舊的石膏粉之外一無所有,不過他確實覺得自己感到了一陣空氣的流動。
「我現在到床底下了,胡桐先生,」施萊佩爾的聲音從,沒錯,床底下傳出來,「你不會介意的吧?」
「呃,不會。我想不會。但你不是應該藏在衣櫃裡的嗎?我小的時候嚇人怪總是會藏在衣櫃裡。」
「找到一個好的衣櫃不容易啊,胡桐先生。」
溫德爾嘆了口氣。「好吧。床的下面歸你了。別客氣,把這兒當你自己家,這類的客套話我就不多說了。」
「我倒更樂意藏在門後,胡桐先生,如果對你來說都一樣的話。」
「哦,好的。」
「你介意暫時閉上眼睛嗎?」
溫德爾順從地閉上眼睛。
又是一陣空氣的流動。
「你可以睜開眼睛了,胡桐先生。」
溫德爾睜開眼睛。
「老天,」施萊佩爾的聲音說道,「你這兒還有個大衣掛鉤,真是一應俱全啊。」
溫德爾注視著他床頭末端的黃銅把手慢慢地把自己旋開。
地板發出一陣震動。
「發生了什麼事,施萊佩爾?」他說。
「生命力量的蓄積,胡桐先生。」
「你是說你知道?」
「哦,是的。嘿,哇哦,這後面有一個鎖、一個把手、一個指板,還有所有東西——」
「那是什麼意思,生命力量的蓄積?」
「——還有合頁,以及一套相當不錯的鉸鏈,從沒見過這樣的一扇門——」
「施萊佩爾!」
「就是生命力,胡桐先生。你知道的。那是一種你可以在活著的東西之中發現的能量。我以為你們巫師應該知道這種事情。」
溫德爾·胡桐張開嘴,正打算說一些類似「我們當然知道」這樣的話,但隨後他的腦子就運轉起來並且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這個嚇人怪在說什麼,同時也記起來自己再也不需要裝成什麼都知道了。如果他活著的話他肯定會那麼做,但不管瑞格·舒怎麼說,死了之後很難保持活著時的驕傲感。或許有點生硬,但那並不是驕傲。
「從沒聽說過,」他說,「生命力量蓄積起來是要幹什麼呢?」
「不知道。現在季節不對。這時候它本來應該是要逐漸消失了。」施萊佩爾說。
地板又一次震動起來。隨後,掩蓋著溫德爾的小寶藏的地板塊開始裂縫並向外迸出碎片。
「你說的是什麼意思,季節不對?」他說。
「這種事在春天比較多,」門後的聲音說道,「把水仙從地底下擠出來,諸如此類的事。」
「從沒聽說過。」溫德爾著迷地說。
「我以為你們巫師什麼都知道。」
溫德爾看著他的巫師帽。葬禮和挖洞對它並不仁慈,但在被戴了一個多世紀之後,它本來也不怎麼時髦高貴。
「學無止境啊。」他說。
又一天到來了。公雞西里爾在他的棲息處不安地抖動。
半明半暗的光線里,用粉筆寫出的字跡微微閃光。
他集中精神。
他深吸一口氣。
「嘟——咔——嘟!」
現在記憶問題解決了,只有閱讀障礙還需要擔心。
強風吹拂高處的原野,太陽很近,陽光很強烈。比爾·門在山坡地那飽受摧殘的草地上來來回回地走著,就像一個穿過綠色絲線的飛梭。
他想知道自己是否曾經感受過風和陽光。是的,他曾經感受過,定然如此。但他從來沒有過這樣的體驗:風是這樣地推動著你,陽光使你變得溫熱。你能感覺到時間的洪流在向前推進。
而你也被裹挾其中。
有人膽怯地敲響了穀倉的門。
嗯。
「快下來,比爾·門。」
他在黑暗之中爬了下去,謹慎地打開門。
弗莉沃斯小姐用一隻手護著一根蠟燭。
「呃。」她說。
抱歉。
「你可以進房子裡去,如果你喜歡的話,在晚上。當然,不能過夜。我是說,我想到你在這兒孤單地待著,而我有火爐什麼的,我的心裡有些不舒服。」
比爾·門不太擅長閱讀表情。這是一種他從來都不需要的技能。他注視著弗莉沃斯小姐那帶著憂慮和懇求的僵硬微笑,就像一隻狒狒試圖理解羅塞塔石碑上的文本。
謝謝你。他說。
她匆忙地離開了。
當他來到房子裡時,她不在廚房裡。他跟隨著一陣沙沙的噪聲進入了一條狹窄的走廊,穿過一道低矮的門框。弗莉沃斯小姐正在那後面的一個小房間裡,跪在地上忙亂地試圖把火爐燒起來。
他禮貌地在開著的門上敲了兩下,她抬起頭來,頓時紅了臉。
「要是只有一個人的話,實在不值得浪費一根火柴,」她難為情地解釋著,「坐吧。我去泡點茶來。」
比爾·門在火爐邊的一把椅子上把自己折了起來,然後環視整個房間。
這不是一個普通的房間。不論它的功用究竟是什麼,很顯然居住並不是其中的一種。與作為農場生活的核心、在牆外面搭了一個天花板的半敞開式廚房相比,這個房間反而更像是一座陵墓。
與大眾的普遍認知不同的是,比爾·門對於喪葬方面的裝飾並不熟悉。死亡通常不會發生在墳墓里,除了一些罕見的不幸情況。戶外、河底、一群鯊魚的中間、大量的臥室,這都是死亡常常發生的地方,但墳墓並不是。
他的工作是把靈魂的胚芽從凡人肉體的穀殼上剝離出來,而那通常早在葬禮之前就完成了,當你深究起來,你就會發現後續的各種儀式都只是虔誠的垃圾處理形式。
但是這個房間看起來就像那些想把一切東西都隨著他一起帶走的國王的陵墓。
比爾·門端坐著,雙手放在膝蓋上,眼睛則環視四周。
首先是這些裝飾品。這裡的茶壺比任何一個人能想到的還要多。眼睛發光的陶瓷狗。古怪的蛋糕架。各種各樣的小雕像和彩盤,上面寫著活潑的祝福話語:來自奎爾姆的禮物,祝您快樂長壽。這些裝飾品以完全民主的方式覆蓋了每一寸平坦的表面,因此一件非常值錢的古董銀質燭台可以擺放在一個顏色鮮艷、嘴裡叼著骨頭、臉上掛著足以犯罪的白痴表情的瓷器狗旁邊。
牆壁則被圖畫遮蓋。大多數的畫都使用泥土一樣的色調來描繪一隻絕望地站立在沼澤茫茫晨霧中的牛。
實際上,裝飾品幾乎掩蓋了所有的家具,但這算不上什麼損失。兩張椅子在累積得越來越沉重的椅罩底下呻吟,此外其他的家具似乎除了支撐裝飾品之外也沒什麼別的用處。到處都擺放著紡錘形的桌子。地板則被碎布地毯覆蓋。看來有人真的非常喜歡製作碎布地毯。而且,最重要的、滲透了所有東西的,是那種氣味。
它聞起來就像漫長又沉悶的午後。
在一個用布覆蓋著的餐具柜上,擺放著三個木盒,旁邊兩個較小,中間一個大些。這一定就是那知名的裝滿了寶物的箱子,他想道。
他開始注意到嘀嗒聲。
牆上掛著一隻鍾。看來有人曾經覺得把鍾做成貓頭鷹的形狀會很有趣。當鐘擺擺動時,貓頭鷹的眼睛就會左右轉動,那些極度缺少娛樂的人或許會認為這是一種幽默。盯著它看上一會兒,你自己的眼睛就會開始同情地來回擺動。
弗莉沃斯小姐端著一個放得滿滿當當的托盤匆匆走了進來。接下來是一套類似鍊金儀式的泡茶、在烤餅上塗黃油、擺放餅乾、把糖夾掛在盆邊上等等快速而模糊的動作。
她坐回椅子上。然後,就仿佛她已經靜置了二十分鐘一樣,她輕輕地用顫音說道:「嗯……還不錯吧。」
是的,弗莉沃斯小姐。
「這段時間會客室沒什麼機會打開了。」
對。
「自從我失去了父親之後。」
有那麼一會兒,比爾·門懷疑她是不是把已故的弗莉沃斯先生遺失在這個會客室里了。也許他在這些裝飾品之間來了個錯誤的轉身。隨後他才記起人類那種有趣的說話方式。
啊。
「他以前經常坐在你現在坐的這把椅子上,讀著年鑑。」
比爾·門在記憶中搜索了一番。
他挺高的,他試探道,留著小鬍子?左手的小指頭缺了一節?
弗莉沃斯小姐透過茶杯上方氤氳的蒸汽盯著他。
「你認識他嗎?」她說。
我想我見過他一次。
「他從來沒有提起過你,」弗莉沃斯小姐狡黠地說,「至少沒有提起名字。沒有提起過比爾·門。」
我不認為他有機會提起我。比爾·門緩慢地說。
「沒關係,」弗莉沃斯小姐說,「我知道是怎麼回事。父親以前也搞些走私生意。你瞧,這個農場沒多大。你不能靠著它生活。他總是說一個人得盡其所能。我猜你也在他的業務範圍內。我一直在觀察你,你就是幹這一行的,不會錯。」
比爾·門仔細地思考著。
大宗運輸業。他說。
「聽起來是那麼回事。你有家人嗎,比爾?」
一個女兒。
「那很棒。」
恐怕我們已經失去聯繫了。
「那真是可惜,」弗莉沃斯小姐說,聽起來挺真誠的,「我們過去在這兒度過了不少好時光。當然,那是在我的小伙子還活著的時候。」
你有一個兒子?比爾沒跟上她的思路。
她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我請你仔細想想『小姐』這個詞兒,」她說,「我們這邊的人把這種稱呼看得很重。」
抱歉。
「不是我兒子。他叫作魯弗斯。他也是一個走私者,跟我父親一樣。但沒有我父親那麼厲害。這點我得承認。他更有藝術氣息。他經常給我帶來各種各樣的外國玩意兒,你懂的,一些珠寶之類的。而且我們經常一起跳舞。他的小腿線條特別好看,我記得。我喜歡看男人的美腿。」
她盯著爐火看了一會兒。
「後來……有一天他再也沒能回來。就在我們準備結婚的時候。父親說他不該在冬天快來了的時候試著進山,但我知道他只是想給我找一件合適的禮物。他還想多掙些錢讓父親滿意,因為父親不支持——」
她拾起撥火棍,捅了一下火爐,雖然實際上用不著那麼用力。
「不過也有些人說他跑去了法夫雷,或是安卡-摩波,或是其他什麼地方,但我知道他不會那麼做的。」
她極具穿透力的目光把比爾·門緊緊地釘在椅子上。
「你怎麼看,比爾·門?」她尖銳地質問道。
他對於自己發現了問題之中的問題而感到相當自豪。
弗莉沃斯小姐,冬天的山裡頭可能是非常危險的。
她看起來鬆了口氣。「我一直都是這麼說的,」她說,「而且,你知道嗎,比爾·門?你知道我是怎麼想的嗎?」
不知道,弗莉沃斯小姐。
「那正是我們準備結婚之前的那一天,就像我剛才說的那樣。然後他的一匹馱馬自己跑了回來,人們趕過去,就發現了雪崩……你知道我是怎麼想的嗎?我想,那太荒誕了。那太愚蠢了。很可怕,不是嗎?後來我自然又想了些其他的事,但我的第一個想法是,世界不應該是這樣的,這簡直像是一本小說里的情節。會那樣想不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嗎?」
我本人從來都不信任戲劇,弗莉沃斯小姐。
她其實並沒有在聽。
「而且我還在想,生活現在想讓我做的就是,穿著禮服在這裡瘋瘋癲癲地過上幾年,最後徹底發瘋。它就想讓我這樣。哈!是的!所以我就穿上了破破爛爛的禮服,而且我們仍然邀請了所有人來參加婚禮早餐,因為浪費食物是一種犯罪。」
她再次向爐火發起進攻,然後用灼熱的眼神盯著他。
「我認為分得清楚什麼是真、什麼是假一直都是非常重要的,你呢?」
弗莉沃斯小姐?
「什麼?」
如果我把鐘停下,你會介意嗎?
她瞥了一眼滿眼驚恐的貓頭鷹。
「什麼?哦。為什麼?」
恐怕它讓我有點神經緊張。
「它並不太吵啊,不是嗎?」
比爾·門想說的是,它的每一聲嘀嗒就像是大鐵錘砸在銅柱上那麼響亮。
它就是讓我有點煩,弗莉沃斯小姐。
「好吧,如果你想的話就把它停了吧,我想沒什麼。我只是讓它一直轉著,好讓這裡別那麼安靜。」
比爾·門感激地站了起來,小心地穿過裝飾品的叢林,然後抓住了松果形狀的鐘擺。木製的貓頭鷹惱火地盯著他,但是嘀嗒聲停了,至少在普通的聲音領域是如此。但他確實地知道,在別處,時間的重錘仍在持續不斷地敲擊著。人們怎麼能承受這個?他們容許時間待在他們的房子裡,就好像它是他們的朋友。
他再一次坐了下來。
弗莉沃斯小姐開始惡狠狠地做起了編織的活兒。
比爾·門靠在椅背上,抬頭盯著天花板。
「你的馬過得還開心嗎?」
抱歉,啊?
「你的馬。它看起來在牧場上過得挺開心的。」弗莉沃斯小姐提示道。
哦。是的。
「它跑的那個勁兒就像從沒見過草地似的。」
他喜歡草。
「而你喜歡動物。我看得出來。」
比爾·門點點頭。他用於閒聊的資源向來不怎麼豐沛,這會兒已經完全乾涸了。
他就這麼沉默地又坐了兩個鐘頭,雙手抓著椅子的扶手,直到弗莉沃斯小姐宣布她要睡了。然後他返回穀倉,開始睡覺。
比爾·門沒有察覺到它的到來。但它就在那裡,一個灰色的身影飄浮在黑暗的穀倉之中。
不知怎麼回事,那個金色的計時器到了它的手上。
它告訴他,比爾·門,這是個錯誤。
玻璃破碎了。細密的金色時之沙在空氣中閃著光,瞬間之後就全部落在地上。
它告訴他,回去,你還有工作要做。這是個錯誤。
那個身影變得黯淡了。
比爾·門點點頭。這當然是個錯誤。任何人都看得出這是個錯誤。他一直都知道這是個錯誤。
他把工作服扔在一個角落裡,拿起用絕對的黑暗編織的長袍。
嗯,這算是一種體驗。而且,他不得不承認,也是一個他不願重新經歷的體驗。他感覺到自己卸下了一副沉重的擔子。
活著就是這樣的一種感覺嗎?像是被黑暗拖著一步步前行?
人們怎麼能忍受這一切?但他們就是做到了,甚至還找尋到了其中的樂趣,儘管唯一符合理性的情緒都只能是絕望。真是神奇。他們知道自己是一個微不足道的生靈,被夾在兩道黑暗的懸崖之間。為什麼人們還能忍受活著?
顯然是因為那是一種你與生俱來的狀態。
死神坐在馬背的鞍座上,向外奔了出去,來到農場的上空。在遙遠的下方,玉米地泛出波紋,就像大海。弗莉沃斯小姐得另找一位工人來幫她收穫玉米了。
那很奇怪。他胸中懷有一種情感。後悔?這是叫作後悔嗎?但那是比爾·門的情感,而比爾·門已經……死了。其實他從沒有真的活過。他又成了原來的他自己,沒有任何情感,更沒有後悔,因此安全得多。
再也不會有什麼後悔了。
現在他在他的書房裡,那也很奇怪,因為他並不能清晰地記得自己是怎麼回來的了。上一分鐘他還在馬背上,下一分鐘他就在書房裡,架子、設備和計時器全都和他離開的時候一樣。
而且它比他記憶中的更大。牆壁已經遠在視野的邊緣。
那是比爾·門的感覺。在比爾·門看來這個地方當然很大,而且很可能他的一部分仍然逗留著。接下來他應該做的是讓自己忙起來。把自己投入工作中。
書桌上已經有了幾個計時器。他不記得自己有把它們放在這裡,但這無關緊要,重要的是繼續工作……
他拿起最近的一個計時器,讀出了上面的名字。
「囉——噠——嘟!」
弗莉沃斯小姐在床上坐了起來。在夢境的邊緣,她聽到了另一個聲音,一定是這個聲音把公雞給吵醒的。
她手忙腳亂地點燃一根火柴,花了不少工夫才點起一根蠟燭,然後在床底下摸索了一下,她的手指觸碰到了一把短刀的刀鞘,已故的弗莉沃斯先生經常帶著這把短刀在山裡進行商務旅行。
她匆忙跑下吱嘎作響的樓梯,走入黎明的寒風之中。
她在穀倉門前猶豫了一下,然後把門拉開一個剛好能通過的狹縫並且鑽了進去。
「門先生?」
乾草堆里發出一陣沙沙聲,然後是警覺的沉默。
弗莉沃斯小姐?
「你剛才是不是在喊?我確定我聽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又是一陣沙沙聲,比爾·門的頭從閣樓的邊緣伸了出來。
弗莉沃斯小姐。
「是的。你以為會是誰?你還好嗎?」
呃。是的。是的,我想是這樣。
「你確定你沒什麼問題嗎?你把西里爾都吵醒了。」
是的。是的。那只是一個——我以為——是的。
她吹滅了蠟燭。日出前的光線已經足以讓她看清了。
「好吧,如果你確定的話……既然我現在已經醒了,我最好把麥片粥煮上。」
比爾·門又一次躺在乾草堆上,直到他確信自己的腿已經足以承擔他的重量,這才爬下閣樓,跌跌撞撞地穿過院子走向住宅。
當她用勺子給他面前的碗裡盛滿麥片粥並往裡面打了大量奶油的時候,他什麼都沒有說。最終,他再也不能控制住自己。他不知道該怎麼提出問題,但他真的需要一個答案。
弗莉沃斯小姐?
「嗯?」
那東西是什麼……在夜裡……你看到一些東西,但它們不是真的?
她站了起來,一手拿著麥片粥的鍋,一手拿著勺子。
「你是說,做夢?」她說。
那就叫做夢嗎?
「你沒做過夢嗎?我以為所有人都會做夢。」
夢裡的事情是不是即將要發生的事情?
「那就不是夢,而是預言了。我自己從來都不相信那種事。你不是想告訴我,你從來就不知道什麼叫做夢吧?」
不。不。我當然知道。
「你在擔心什麼,比爾?」
我突然發現我們都會死。
她沉思著注視著他。
「是的,所有人都會死,」她說,「那就是你夢到的東西,是嗎?所有人都會在某個時候有這種感覺。如果我是你的話,我不會擔心這種事。你能做到的最好的事情就是保持忙碌的工作和歡快的心情,我一直都這麼說。」
但我們的一切都將終結!
「哦,這個我倒不清楚,」弗莉沃斯小姐說,「這要看你過的是怎樣的一種生活。我想是這樣。」
抱歉,什麼意思?
「你信仰宗教嗎?」
你是說,你相信你死後會發生什麼,你死後就真的會發生什麼?
「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那可就太棒了,不是嗎?」她輕快地說。
但是,你瞧,我知道我相信什麼。我……什麼都不相信。
「我們今早的氣氛有點陰沉,不是嗎?」弗莉沃斯小姐說,「你現在能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把那碗粥喝了。它對你有好處。聽說麥片粥能讓骨骼健壯。」
比爾·門低頭看著他面前的碗。
我能再來點嗎?
比爾·門上午的時間都用於砍柴。這個活計有一種令人愉快的單調。
讓自己疲勞,這很重要。他前一天晚上也睡了覺,但他一定是太累了所以沒有做夢。而且他已經決定以後絕不能再做夢了。斧頭舉起、落下,就像時鐘一樣有韻律。
不!不可以像時鐘!
當他走進房子時,弗莉沃斯小姐正把幾口鍋放在爐子上煮著。
聞起來不錯。比爾試探地說。他伸手去揭一個冒著泡的鍋的蓋子。
弗莉沃斯小姐猛地轉了過來。
「別碰它!那東西不能吃!那是餵老鼠的。」
老鼠不是會自己找食吃嗎?
「它們當然會,這就是我們要在收穫之前給它們多加一點料的原因。把這東西一些放在老鼠洞的周圍,然後——再也沒有老鼠了。」
比爾·門花了一點時間才想清楚這話是什麼意思,但當他想通的時候,那感覺就像是看到兩塊巨石在交配。
那是毒藥?
「斯皮葛精華,混入燕麥粥之中。從不會失效。」
然後它們就死了?
「立刻就死。背脊挺直,四腳朝天。我們中午吃麵包和奶酪,」她補充道,「我不會在一天之內做兩次大餐,今天晚上我們吃雞肉。既然說到了雞……跟我來……」
她從架子上取下一把切肉刀,從房子裡走出來到了院子裡。公雞西里爾站在肥料堆的頂端,用懷疑的眼神看著她。他的後宮中那些肥大而又相當老的母雞,這會兒正在院子裡刨著土,像一條破爛的彈性內衣那樣松松垮垮地圍著弗莉沃斯小姐。她迅速伸出手來,從地上捉起其中一隻。
它用明亮而又愚蠢的眼睛盯著比爾·門。
「你知道怎麼給雞拔毛嗎?」弗莉沃斯小姐說。
比爾看著她,接下來又看著那隻母雞。
但我們餵養它們。他無助地說。
「沒錯。然後它們就會餵養我們。這一隻已經有好幾個月沒下過蛋了。雞的世界就是這樣。以前,弗莉沃斯先生會扭斷它們的脖子,但我一直學不會那一招。用這把切肉刀的話,它們會把血噴得到處都是,而且它們還會跑上一陣子,但它們已經死了,而且它們自己也知道。」
比爾·門思考著自己的選擇。那隻母雞的一隻如同珠子的眼睛盯著他。雞遠不如人類聰明,因此它們並沒有那種複雜精緻的精神過濾器來阻止它們看到事物的真相。它知道它自己是什麼,也知道正看著它的人是誰。
他注視著母雞那渺小而又簡單的生命,發現它生命中最後的幾秒正在飛快地流逝。
他從沒有殺害過任何東西。他會帶走生命,但那些都是已經結束了的生命。偷竊和非法占有之間還是有區別的。
不用拿刀了,他疲憊地說,把那隻雞給我。
他轉過身背對著弗莉沃斯小姐,一小會兒之後,他把一具無力的軀體交還給她。
「幹得不錯。」她說,然後轉身回到廚房。
比爾·門感覺到西里爾在用譴責的目光注視著他。
他鬆開手。一點小小的亮光在他的掌心上方盤旋。他對它吹了口氣,於是它的光芒消散了。
吃完午餐之後,他們把老鼠藥放了下去。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兇手。
許多的老鼠死去了。
在穀倉地下深處的洞穴中——是最深的那一個洞穴,很久很久之前便由早已被遺忘的齧齒動物先祖們挖掘出來的那一個——那深邃的黑暗裡,一個東西出現了。
它似乎難以決定自己應該是一個什麼樣的形狀。
最初,它看起來像是一塊相當可疑的奶酪。這似乎行不通。
隨後它試著變了個形狀,看起來很像一隻又小又飢餓的犬。
這個方案也被拒絕了。
其後的一瞬間,它變成了一個鋼齒捕鼠夾。這顯然是不合適的。
它到處搜尋新的想法,而令它相當吃驚的是,一個新的想法真的飛快地到來了,就好像它原本就在這兒似的。與其說那是一種形狀,倒不如說是一種關於形狀的記憶。
它試了一下並且發現,儘管這一形狀對於工作來說完全是錯誤的,但從某種深層次滿足的角度來說,它是唯一具有可能性的形狀。
它開始工作了。
那天晚上,村裡的男人們在一塊草地上練習箭術。比爾·門謹慎地確保了自己的名聲:整個箭術史上最糟糕的射手。從沒有人曾經把箭射到身後圍觀群眾的帽子上,從技術上來說,這比把箭射到僅僅五十碼之外一個相當大的靶子上可要難得多。
難以想像的是,你僅僅靠著笨手笨腳就能交到許多的朋友,前提是你得笨到足夠好笑的程度。
因此他被容許坐在酒館外面的一條板凳上,和所有的老頭子在一起。
旁邊一幢房子的煙囪噴出火花,旋轉著消散在暮色的天空里。關著的門裡面傳出一陣劇烈的敲打聲。比爾·門想知道為什麼村裡的鐵匠總是關著門。大多數鐵匠會把門開著,從而使得他們的熔爐成為村子裡非正式的會客室。而這一位似乎非常專注於工作——
「你好,骨頭架子。」
他迅速地轉過身。
酒館老闆家的小孩正用他所見過的最具有穿透力的眼神注視著他。
「你是個骨頭架子,不是嗎,」她說,「我知道,因為那些骨頭。」
你弄錯了,小孩。
「你才弄錯了。人死了之後就會變成骨頭架子。在那之後他們就不應該再起來走路了。」
哈。哈。哈。瞧這孩子說什麼呢。
「那為什麼你還在走路呢?」
比爾·門看了看那些老頭。他們似乎在全神貫注地欣賞箭術表演。
你知道嗎,他孤注一擲地說,如果你能走開的話,我會給你半個便士。
「我有個骨頭面具,是靈魂蛋糕節玩不給糖就搗亂的時候戴的,」她說,「它是用紙做的。大家會給你糖吃。」
比爾·門犯了一個無數人在類似的情形下面對小孩時曾經犯過的錯誤。
他試圖和她講道理。
小姑娘,你瞧,他說,如果我真的是一個骨頭架子,我確定這些老先生一定會說些什麼的。
她看了看板凳另一頭坐著的老頭們。
「他們自己都快變成骨頭架子了,」她說,「我覺得他們不會樂意見到另一個骨頭架子。」
他放棄了。
我不得不承認這一點你說得沒錯。
「為什麼你沒有散架呢?」
我不知道,我從來沒有散過架。
「我見過鳥還有一些其他東西的骨頭架子,它們都散架了。」
也許那是因為它們不是一直是骨頭架子,而我是。
「坎波利的藥劑師就有一個骨頭架子,它掛在鉤子上,所有的骨頭用線連在一起。」小孩說,就好像正在宣揚一個經過認真細緻的研究而得出的結論。
我沒有什麼線。
「活著的骨頭架子和死了的有區別嗎?」
是的。
「那他的骨頭架子是死了的,是嗎?」
是的。
「是從死人的身體裡取出來的嗎?」
是的。
「呃。真噁心。」
小孩注視著遠方的地平線看了一會兒,然後說:「我有一雙新襪子。」
是嗎?
「你想看的話可以看看。」
一隻髒兮兮的腳伸了出來以便於觀察。
不錯。不錯。真的很棒。新襪子。
「我媽媽用羊毛給我織的。」
真好。
地平線再一次遭到凝視。
「你知道嗎,」她說,「你知道嗎……今天是星期五。」
是的。
「我找到了一隻湯匙。」
比爾·門發現自己充滿了期待。他並不經常與注意力集中不超過三秒的人打交道。
「你在弗莉沃斯小姐那兒幹活?」
是的。
「我爸爸說你在那兒得把腳好好地放在桌子下面。」
比爾·門想不出這句話該怎麼回答,因為他不知道是什麼意思。這就是人類的說話方式,看似平鋪直敘的評論其實只是在掩飾一些深層次的東西,這些微妙之處通過語氣或是眼神來傳達,但是小孩很顯然並沒有這種能力。
「我爸爸說她有一些寶物箱。」
是嗎?
「我有兩個便士。」
老天。
「莎兒!」
兩人都抬起頭來,利夫頓夫人出現在門口的台階上。
「你該睡覺了。別打擾門先生了。」
哦,我可以向你保證她並沒有——
「說晚安,現在。」
「骨頭架子怎麼睡覺?他們沒法閉上眼睛,因為——」
他聽到她們模糊的聲音從酒館裡傳出來。
「你不能再那樣說門先生了,就因為他……他……他很瘦……」
「沒關係的。他不是死了的那種骨頭架子。」
利夫頓夫人的語氣聽起來很熟悉,是那種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的人所使用的語氣:「也許他只是病得很厲害。」
「我覺得他病得和平常差不多。」
比爾·門思緒重重地步行回家。
農場房屋的廚房裡亮著燈,但他直接返回了穀倉,爬上豎梯,躺在乾草堆里。
他或許可以讓自己不要做夢,但他無法阻止自己回憶。
他注視著黑暗。
過了一會兒,他意識到了啪嗒啪嗒的腳步聲。他轉過身。
一道由老鼠形狀的幽靈組成的洪流正跳躍著穿過他頭上的橫樑,一邊跑一邊慢慢變得暗淡,很快便只剩下漸漸離去的腳步聲。
它們身後跟著一個……形狀。
它大約有六英寸高,穿著一襲黑袍。一隻白骨嶙峋的爪子裡抓著一把小鐮刀。一隻像骨頭一樣白的鼻子和稀疏的灰色鬍鬚從陰暗的兜帽中伸出來。
比爾·門伸出手,把它拿了起來。它並沒有抵抗,而是站在他的手掌上,以一位專業人士打量另一位專業人士的眼神注視著他。
比爾·門說:你是——?
鼠之死神點了點頭。
吱吱。
我記得,比爾·門說,你曾經是我的一部分。
鼠之死神再次發出吱吱的叫聲。
比爾·門在工作服口袋裡摸索了一陣。他把自己午餐的一部分放在了這裡。啊,沒錯。
我想,他說,你可以謀殺一塊奶酪?
鼠之死神優雅地接過奶酪。
比爾·門記得他曾經拜訪過一位老人——僅僅一次——這位老人的全部生命都因一個莫須有的罪名而被囚禁於高塔之上的一間牢房,因此在他的無期徒刑期間,他馴養了一些鳥類來與他做伴。那些鳥在他的床上拉屎、吃他的食物,但他容忍了它們,並在它們飛出牢房窗子的鐵欄杆時對它們微笑。那時,死神曾經無法理解為什麼會有人這樣做。
我不會耽擱你的時間,他說,我知道你有事情要做,有老鼠要見。我知道那是怎麼回事。
而他現在理解了。
他把那個身影放回到橫樑上,並在乾草堆上躺下。
路過的時候到我這裡坐坐。
比爾·門再一次注視著黑暗。
睡眠。他能感受到它在周圍悄然徘徊。睡眠,帶著滿口袋的夢。
他躺在黑暗中,極力抵抗。
弗莉沃斯小姐的叫喊聲驚得他坐了起來,並且讓他感到短暫的寬慰,因為那喊聲還在持續。
穀倉的門「砰」的一聲被推開了。
「比爾!快點下來!」
他把腿伸到梯子上。
發生了什麼事,弗莉沃斯小姐?
「著火了!」
他們奔跑著穿過院子,來到小路上。村莊方向的天空變紅了。
「快一點!」
但是我們這裡並沒有著火。
「很快所有地方就都會著火了!火在茅草房子上蔓延得就像發瘋!」
他們到達了簡陋的村中廣場。酒館燃燒得非常猛烈,茅草噴濺著無數的火星,咆哮著沖向天空。
「瞧瞧這些人,都呆站著,」弗莉沃斯小姐怒斥道,「這裡到處都有水泵、水桶,這些人怎麼就什麼都不想呢?」
不遠的地方正發生著一場混戰,兩名酒館的常客試圖阻止利夫頓跑進房子。他在對他們尖叫。
「小姑娘還在裡頭,」弗莉沃斯小姐說,「他是這麼說的嗎?」
是的。
火焰就像簾幕一樣擋住了樓上的每一扇窗子。
「肯定會有辦法的,」弗莉沃斯小姐說,「也許我們可以找一架梯子——」
我們不應該那麼做。
「什麼?總得試試吧。我們不能把人留在那種地方!」
你不明白,比爾·門說,改動一個人的命運可能會讓整個世界毀滅的。
弗莉沃斯小姐看著他,就好像看著一個瘋子。
「那是什麼蠢話?」
我是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死期。
她瞪著他。然後她揚起手,猛地打在他的臉上。
他比她想像的硬得多。她痛呼一聲,吮吸著自己的指節。
「你今晚就離開我的農場,比爾·門先生,」她怒吼道,「明白嗎?」然後她轉過身跑向水泵。
一些人拿來了鉤子,用來把屋頂上燃燒的茅草拉下來。弗莉沃斯小姐指揮著一群人把梯子架到二樓臥室的窗口上,但是當終於有一個人被說服,用一張冒著蒸汽的濕毛毯護住頭臉爬上梯子時,梯子的頂端已經開始冒煙了。
比爾·門注視著火焰。
他把手伸到口袋裡,拿出了他的金色計時器。火光把玻璃映成紅色。他把它再次放回去。
一部分的屋頂塌陷了。
吱吱。
比爾·門低下頭。一個穿著袍子的小小身影從他的兩腿之間穿過,昂首闊步地走向燃燒著的房門。
有些人在高喊著關於白蘭地酒桶之類的話。
比爾·門再一次把手伸進口袋,再一次拿出了金色計時器。那其中發出的沙沙聲蓋過了火焰的咆哮。未來飛快地變成過去,而且過去遠比未來多得多,但一個事實仍然讓他震驚:一直流過它的其實是現在。
他小心地把它放了回去。
死神知道改變一個人的命運可能會讓整個世界毀滅。他就是知道。這條知識是他的一部分。
但是對於比爾·門來說,他意識到,這只是一些無意義的阻礙。
哦,該死。他說。
然後走進了火焰之中。
「呃。是我呀,圖書管理員,」溫德爾試圖從鑰匙孔往裡面喊,「溫德爾·胡桐。」
他試著再去用力地敲打門。
「為什麼他不回答呢?」
「不知道。」後面的一個聲音回答。
「施萊佩爾?」
「是的,胡桐先生。」
「你為什麼要躲在我後面?」
「我必須得躲在什麼東西後面,胡桐先生。嚇人怪就是這樣。」
「圖書管理員?」溫德爾喊道,並再次用力敲門。
「對——頭。」
「你為什麼不讓我進去?」
「對——頭。」
「但我得查一些東西。」
「對——頭,對——頭!」
「呃,是的。沒錯。那有什麼關係呢?」
「對——頭!」
「這——這不公平!」
「他說了什麼,胡桐先生?」
「他不讓我進去,因為我死了!」
「這是典型的反應。瑞格·舒一直在嘮叨的就是這麼回事,你知道。」
「還有其他人懂得生命力的事情嗎?」
「還有就是蛋糕夫人,我想。但她有點古怪。」
「蛋糕夫人是誰?」說完之後,溫德爾才明白過來施萊佩爾在說什麼,「不管怎麼說,你可是一個嚇人怪啊。」
「你從沒聽說過蛋糕夫人?」
「是的。」
「我想她對魔法不感興趣……無論如何,舒先生說我們不該和她說話。他說她在利用死人。」
「怎麼利用?」
「她是個靈媒。呃,更像是個矮小的人。[35]」
「真的嗎?好吧,我們去見見她好了。還有……施萊佩爾?」
「嗯?」
「那有點讓我毛骨悚然,感覺你一直在我身後。」
「如果我不躲在什麼東西後面的話,我會非常緊張,胡桐先生。」
「你就不能躲在其他什麼東西後面嗎?」
「你能提個建議嗎,胡桐先生?」
溫德爾想了一下。「是的,這樣或許有用,」他低聲說,「不過我得先找到一個螺絲刀。」
園丁莫多正跪在地上修剪著牡丹花,這會兒,他聽見身後傳來一陣有規律的刮擦聲和砰砰的撞擊聲,就像有人正試圖挪動一個非常沉重的物品時發出的聲音。
他轉過頭。
「晚上好,胡桐先生。看得出來你還死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