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2024-10-09 10:11:18
作者: (英)特里·普拉切特
一張床單從某個高處的窗子鑽了出來,拍打著「翅膀」從屋頂上方飛走了。
「你們瞧,」近代如尼文講師試著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冷靜又放鬆,「我覺得這不是魔法。感覺不太像。」
資深數學家在長袍的其中一個很深的口袋裡翻找起來。口袋裡傳出模糊的叮噹聲、沙沙聲以及偶爾響起的呱呱聲。最終,他掏出了一個深藍色的玻璃方塊。它的表面上有一個刻度盤。
「你把這東西放在口袋裡?」院長說,「這可是一個非常昂貴的設備!」
「這他娘的是什麼?」瑞克雷說。
「極其敏感的魔力測量儀,」院長說,「可以測量當地的魔法場。一個魔力計。」
資深數學家自矜地將方塊舉到空中,並按下側面的一個按鈕。刻度盤上的指針略微跳動了兩下,然後就停了下來。
「看到沒?」資深數學家說,「這裡的魔力只有自然界的本底含量。對公眾沒有任何危害。」
「大點聲兒,」校長說,「這裡太吵了,我根本聽不見你說什麼。」
街道兩邊的每一間房子裡都在傳出碰撞聲和尖叫聲。
埃瓦德涅·蛋糕夫人是個靈媒,體形卻接近於小型。[23]
這個工作不算太忙。大多數死在安卡-摩波的人並沒有多少意願去跟自己活著的親屬們聊會兒天。在你和他們之間放上儘可能多的神秘空間,那才是他們的座右銘。因此她經常用縫製女裝還有在教堂做工來填充空餘的時間——任何一間教堂。蛋糕夫人對於宗教非常熱心,至少以蛋糕夫人的標準來說是這樣。
蛋糕夫人並不是那種得依靠珠簾和薰香才能工作的靈媒,部分的原因是她受不了薰香的味道,但主要原因卻是,她對業務真的非常精通。一位優秀的魔術師可以用簡單的一盒火柴和一副絕對普通的撲克牌就讓你大吃一驚,而且如果你樂意檢查那副撲克牌的話,先生,你會發現它的的確確就是一副絕對普通的撲克牌——他不需要會夾到手指的摺疊桌,又或者結構複雜且容易掉落的大禮帽,只有不那麼優秀的戲法表演者才會用到這些東西。出於同樣的原因,蛋糕夫人也並不需要太多的道具。就連那個工業品等級的水晶球也不過是討好顧客們的一個小舉措。事實上,蛋糕夫人可以從一碗麥片粥中讀到未來[24]。一鍋正在被用油煎的燻肉也可能會讓她得到啟示。她一生的時間都在靈魂世界中跋涉,只不過對於埃瓦德涅來說,「跋涉」這個詞並不怎麼貼切。她不是會跋涉的那種靈媒。對她來說,情況更像是闖進靈魂世界並強硬地要求見到當地的管理人。
這會兒,她正在烹飪早餐,並給柳德米拉切狗糧。她開始聽到一些說話聲。
這些聲音非常微弱。這並不是說它們是幾乎聽不見的那種微弱,只是它們並不能被普通人的耳朵所聽到。它們直接在她的腦子裡響起。
……給我看著點兒……我在哪裡……別推了……
然後這些聲音便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旁邊的房間裡傳出的類似吱吱聲的噪聲。她把她煮熟的雞蛋往旁邊一推,搖搖擺擺地穿過珠簾。
這個聲音是從她莊嚴地蓋在水晶球上的麻布底下傳出來的。
埃瓦德涅返回廚房,選中了一個沉重的平底鍋。她在空中揮了一兩下,掌握了使用的訣竅,便半蹲著走向藏在蓋布下面的水晶球。
她舉起平底鍋,做好打擊讓人噁心的小動物的準備,另一隻手將蓋布扔到一邊。
水晶球正慢慢地、一圈一圈地在支架上旋轉。
埃瓦德涅盯著它看了一會兒。然後她拉開珠簾,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深吸一口氣並且說道:「這裡有人嗎?」
大部分的天花板掉了下來。
幾分鐘之後,經歷了一番努力掙扎的蛋糕夫人終於伸出了頭。
「柳德米拉!」
走廊里傳來柔和的腳步聲,隨後,一個生物從後院裡走了進來。它顯然是雌性,並且還相當有吸引力,穿著一套絕對普通的女裝。另外,它的體毛似乎有點過剩,這世界上所有的粉紅剃刀恐怕都沒法把它們剃光。與此同時,牙齒和指甲在這個季節也有點太長了。你可能會覺得這個生物馬上就會吼叫起來,但它的聲音相當悅耳,而且絕對是人類的聲音。
「母親?」
「窩在字兒呢。」[25]
恐怖的柳德米拉輕鬆地舉起一根巨大的橫樑,隨意地把它扔到一邊。「發生了什麼事?你忘了把你的預言開關打開了?」
「我把它關了好跟麵包師說話。嘿,可讓他坑苦了。」
「我給你泡一杯茶好嗎?」
「可別,你知道這種時候你總是會捏碎茶杯。」
「我已經幹得好多了。」柳德米拉說。
「好姑娘。但還是我自己來吧,謝謝。」
蛋糕夫人站了起來,拍掉圍裙上的石膏粉末,說道:「他們在叫!他們在叫!全都一起在叫!」
大學的園丁莫多正在給一座玫瑰花壇除草,在他旁邊如同天鵝絨的古老草坪上突然鼓了起來,長出了一株耐寒的多年生溫德爾·胡桐,後者在光線下眨起了眼睛。
「是你嗎,莫多?」
「正是,胡桐先生,」矮人說,「我幫你站起來好嗎?」
「我想我自己能行,謝謝你。」
「我的棚子裡有一把鏟子,如果你樂意的話。」
「不用,現在這樣就行。」溫德爾把自己從草地里拔了出來,並拂去長袍上遺存的泥土。「很抱歉弄壞了你的草坪。」他低頭看著地上的洞說。
「別在意,胡桐先生。」
「這一定是花了很長時間才長成這樣的吧?」
「我想大約五百年。」
「老天,我真是抱歉。我本來想挖到地窖那裡去,看來我一定是搞錯了方向。」
「別擔心這個,胡桐先生,」矮人歡快地說,「反正現在所有的東西都在瘋長。我今天下午就把洞填上,再放點種子下去,五百年之後就會長得比現在還要好了,你等著瞧吧。」
「從現在的形勢來看,我沒準兒還真能看到。」溫德爾鬱鬱寡歡地說。他環視周圍。「校長現在在嗎?」他說。
「我看到他們都去王公的宮殿了。」園丁說。
「那我先去洗個澡,換身衣服就走了。我不想打擾任何人。」
「我聽說你不但死了而且還被埋了。」當溫德爾蹣跚著離開的時候,園丁說。
「是那樣的。」
「他們就不能讓一個好人安靜地歇著,嗯?」
溫德爾轉過身來。
「順便問一下……榆樹街在哪裡?」
莫多撓了撓一隻耳朵:「不就是在蜜糖礦山路上嗎?」
「哦,是的。我記起來了。」
莫多繼續除雜草。
溫德爾·胡桐的死而復生並沒有讓他感到困擾。樹木在冬天也像是死了一樣,但是一到春天就又活過來了。又老又乾燥的種子種到地里,就會長出鮮嫩的幼苗。從實踐意義上說,沒有什麼東西是一直死著的。就拿堆肥來舉例吧。
莫多相信堆肥的激情就和有些人相信神差不多。他的肥料堆總是在膨脹、發酵,在夜裡它們會發出淡淡的光,也許是因為莫多往裡面放的那些很可能不合法的神秘配料,不過並沒有真的發現什麼證據,無論如何,也沒有人打算挖開一座肥料堆看看裡面究竟有些什麼。
肥料堆里的東西都是死的,但從某種角度來說它們又是活著的。而且它們確實能讓玫瑰生長。資深數學家曾經向莫多解說過:他的玫瑰是因為自然的奇蹟才長得這麼高大的,但是莫多個人則認為這些玫瑰只不過是想要離堆肥儘可能遠一些。
看來今天晚上肥料堆能吃上一頓大餐。雜草的長勢非常喜人。他從不知道植物竟然會長得如此迅速而又豐美。肯定是堆肥的功勞,莫多想道。
巫師們到達王公宮殿的時候,當地正處於一片喧囂之中。家具的碎片滑翔著飛過天花板。一些餐具就像是銀色鰷魚群那樣遨遊在空氣之中,它們唰一下從校長身邊飛過,沿著他身後的走廊離開了。整個地方似乎被一個挑剔而又講究整潔的颶風掌控。
另外一些人已經先到了。其中包括一些從衣著上看起來和巫師有許多相似之處的人,不過在一雙經過訓練的眼睛看來,那些不同之處都是非常重要的。
「牧師?」院長說,「在這兒?比我們先到?」
兩群人開始悄悄地占據能讓他們把手空出來的合適位置。
「他們能幹什麼?」資深數學家說。
氣溫似乎在迅速地下降。
一張地毯蠕動著爬開了。
校長盯上了一位體形巨大的牧師的目光,他是空眼愛奧的大祭司,也就是碟形世界那飄忽不定的萬神殿中主神的大祭司,因此他是整個安卡-摩波最接近於宗教事務發言人的存在。
「輕信的傻瓜。」資深數學家低聲說道。
「不信神的廢物。」一個小個子侍僧躲在大祭司霸道的身軀後向外窺視。
「受騙的白痴!」
「無神論人渣!」
「奴性的蠢貨!」
「幼稚的變戲法的!」
「嗜血的牧師!」
「搗亂的巫師!」
瑞克雷抬起一邊的眉毛。大祭司極輕微地點了點頭。
他們任由兩群人之間互相謾罵,保持著安全的距離,滿不在乎地朝著房間中一個相對安靜的角落走去,在王公的一位先祖的雕像旁邊,他們轉過身,再次面對著彼此。
「這麼說……那些煩神仙的事情開展得怎麼樣了?」瑞克雷說。
「我們盡了自己的所能。最近有在試探那些人類不應該了解的危險事物嗎?」
「還不錯,還不錯。」瑞克雷摘下帽子,把手伸進尖頂里摸索了一番,「想來點兒酒嗎?」
「酒精是靈魂的陷阱。你是否想吸一支煙?我相信你的同類都沉溺於此。」
「可別算上我。如果我能告訴你這東西對你的肺會有怎樣的影響——」
瑞克雷把尖頂帽的尖頂給擰了下來,並往裡面倒了相當多的白蘭地。
「那麼,」他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們的一張祭壇飄浮起來並落在我們頭上。」
「一個燭台自己把螺絲旋出了。所有的螺絲都在自己旋出來。你知道嗎,我來的路上看到一套衣服在跑。一套衣服加一條褲子只要七塊錢!」
「嗯。你看到標籤了嗎?」
「而且所有的東西都在抽動。你注意到它們抽動的方式了嗎?」
「我們認為是你們搞的。」
「那不是魔法。我猜諸神是不是比平時更不高興了?」
「看起來並沒有。」
在他們身後,牧師和巫師們正在下巴頂著下巴地高叫。
大祭司稍微靠近了些。
「我想我的靈魂足夠強壯,可以抵抗一個小小的陷阱,」他說,「自從蛋糕夫人成為我的信眾以來,我還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
「蛋糕夫人?蛋糕夫人是什麼?」
「你們有……從地牢、地堡空間或是類似地方出來的鬼魂一樣的東西吧?那種對於你們瀆神事業的可怕威脅?」大祭司說。
「有的。」
「我們的這種東西叫作蛋糕夫人。」
瑞克雷好奇地看了他一眼。
「別問,」大祭司打了個哆嗦,「你不知道的話,謝天謝地就好。」
瑞克雷靜靜地把酒瓶遞給他。
「這話就你知我知,」大祭司說,「你對於這一切有沒有什麼想法?衛兵們正試著把王公大人挖出來。到時候他會想要答案。而我連問題都還沒確定呢。」
「不是魔法,也不是神靈,」瑞克雷說,「能把那個陷阱還給我嗎?謝謝。不是魔法也不是神靈。那就沒剩下什麼選項了,不是嗎?」
「我在想會不會有一些你們也不知道的魔法?」
「如果有的話,我們也不知道。」
「有道理。」大祭司承認道。
「我猜也不是某些神幹了不那麼神的事吧?」瑞克雷試圖抓住最後一根稻草,「幾個神吵了一架之類的?到處亂丟金蘋果或者類似的東西?」
「諸神這一邊目前相當平靜。」大祭司說。當他說話的時候,他的眼神變得呆滯了,仿佛正在閱讀他腦袋裡面的文字。「鞋子之神遠視眼,認為走廊之神杉德風是非應季水果之神岡失散已久的雙胞胎兄弟。是誰把山羊放在鱷魚神奧夫勒的床上?奧夫勒是不是與七手塞克結成了同盟?與此同時,玩笑之神霍奇又在玩他的老把戲——」
「好了,好了,夠了,」瑞克雷說,「我本人對這些東西從來提不起興趣。」
在他們身後,院長正在試圖阻止近代如尼文講師把奧夫勒的牧師變成幾個相配的手提箱的嘗試[26],而庶務長則遭到了一尊香爐的幸運一擊因而鼻血長流。
「我們現在必須組成統一戰線,」瑞克雷說,「不是嗎?」
「同意。」大祭司說。
「好吧。但只是暫時的。」
一張小的地毯以正弦波方式在人眼的高度飄過。大祭司將白蘭地酒瓶遞還回去。
「順便說一下,老媽說你最近沒有寫信回去。」他說。
「是啊……」其他的巫師看到校長現在這副後悔又尷尬的表情肯定會大吃一驚,「我很忙。你知道那是怎麼回事。」
「她說讓我一定要提醒你,聖豬節那天她等著我們一起吃午餐。」
「我沒忘,」瑞克雷悶悶不樂地說,「我很期待呢。」他轉過身面對著一團混戰的局面。
「都給我停下,夥計們。」他說。
「弟兄們!住手!」大祭司咆哮著。
資深數學家放開了抓著辛奇教高級牧師頭髮的手。一群助理牧師也不再用腳踢庶務長。所有的人紛紛整理衣服、尋找帽子並發出掩飾尷尬的咳嗽聲。
「這樣就好多了,」瑞克雷說,「那麼現在,大祭司閣下和我本人已經決定——」
院長對一個非常矮小的主教怒目而視。
「他踢我!他踢我!」
「哦!我從未這樣做過,我的孩子。」
「你他媽的當然做了,」院長嘶聲說,「是側踢,免得他們看到!」
「——已經決定——」瑞克雷重複道,並且瞪了院長一眼,「秉承兄弟情誼和善意的精神,對於近期的騷亂共同追尋一個解決的方案,而這也包括你,資深數學家。」
「這不能怪我!是他推我。」
「好吧!願諸神原諒你!」瑟魯姆神的執事長堅定地說。
上方傳來一陣巨響。一架躺椅漫步走下樓梯,把大廳門撞了一個洞然後出去了。
「我想衛兵們大概還在試著把王公挖出來,」大祭司說,「看來就連他的秘密通道也都自己鎖上了。」
「全都鎖上了?我以為那個狡猾的惡魔到處都有秘密通道呢。」瑞克雷說。
「是的,」大祭司說,「全都鎖上了。」
「幾乎全都鎖上了。」他身後傳來一個聲音。
當瑞克雷轉過身時,他的語氣幾乎沒有變化,只不過多加了一些額外的糖漿。
一個身影從牆裡走了出來。原則上說,這是一個人類。但在瑞克雷看來,這個蒼白瘦削、渾身都穿著落滿灰塵的黑色服裝的人總是會讓他聯想到一隻掠食性的火烈鳥,如果你能找到一隻黑色的、有著像岩石一樣的耐性的火烈鳥的話。
「啊,維第納利大人,」他說,「看到你毫髮無傷,真讓我高興。」
「我會在長方形辦公室里會見各位先生。」王公說。在他身後,牆上的一塊木板悄然滑回原位。
「我,嗯,我認為一群衛兵正在樓上試著——」大祭司開口說道。
王公向他揮了揮一隻瘦削的手。「我做夢都不會去阻止他們的,」他說,「讓他們有點事情做,覺得自己挺重要的,這是件好事。要是不這樣的話,他們就會板著臉整天站在同一個地方,把自己的膀胱憋炸。跟我來。」
安卡-摩波各行會的領導者或是單獨或是兩兩結伴而來,逐漸把房間塞得滿滿當當。
當行會領袖們互相爭論的時候,王公坐在椅子上,陰鬱地盯著辦公桌上的文件。
「好吧,不是我們幹的。」鍊金術士行會的頭目說。
「每當你們的人在附近的時候,東西總是會飛起來。」瑞克雷說。
「是的,但那只是由於未預見的放熱反應。」鍊金術士說。
「東西不停地在爆炸。」鍊金術士行會的副頭目頭也不抬地翻譯道。
「它們或許是會爆炸,但它們還會落下來。它們不會拍打著翅膀到處亂飛以及,舉個例子,開始把自己的螺絲擰開,」他的上級對他皺起眉頭以示警告,「再說我們幹嗎要對自己也那麼干?告訴你,我的工作室里現在簡直是一團糟!到處都有東西在飛快地跑!就在我出門之前,一個很大又很貴的玻璃器皿剛剛變成了一大堆碎片!」
「那真是一個尖銳的反駁。」一個討厭的聲音說。
軀體構成的壓力移向旁邊,露出了傻瓜和小丑行會的首席秘書長。他在眾人目光的注視下顯得畏畏縮縮,不過他平時也都是這樣。他的臉看起來像是被奶油餡餅當作靶心轟擊了無數次,他的褲子看起來像是經常在石灰水裡泡著,他的神經好像隨時會被一個簡單的放屁坐墊震得粉碎。其他的行會領袖嘗試著對他親切一點,就像人們總是會嘗試著對站在高樓樓頂邊緣的人親切一點一樣。
「你是什麼意思,傑弗里?」瑞克雷儘可能親切地說。
呆瓜咽了下口水。「嗯,是這麼回事,」他口齒不清地說,「我們有尖銳的玻璃碎片,以及一個很大的玻璃器皿,例如曲頸甑。因此我們就有了一個雙關語,尖銳的曲頸甑,同時它也有『嚴厲的反駁』的意思[27]。尖銳的反駁。你明白了嗎?這是個文字遊戲。呃。可能不是很好,是不是。」
校長注視著像是兩隻溏心蛋的一雙眼睛。
「哦,雙關語,」他說,「當然,嗬嗬嗬。」他鼓勵般地朝其他人揮了揮手。
「嗬嗬嗬。」大祭司說。
「嗬嗬嗬。」刺客行會的會長說。
「嗬嗬嗬,」鍊金術士行會的頭目說,「而且,你知道嗎,讓這個笑話更好笑的是,那個破了的玻璃器皿是個蒸餾器[28]。」
「所以你們是要告訴我,」王公說,與此同時,一些考慮周到的人將呆瓜帶到別的地方去了,「你們全都不應對此事負責?」
他意味深長地盯著瑞克雷。
校長正準備回答,他的眼睛卻看到王公的書桌上有東西在動。
桌上有個玻璃球,裡面是王公宮殿的模型。它旁邊有一把裁紙刀。
裁紙刀正在緩慢地彎曲。
「說話啊?」王公說。
「不是我們幹的。」瑞克雷的聲音十分空洞。王公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那把裁紙刀已經彎得像一張弓一樣了。
王公在懦弱地擠成一團的人群中搜索了一番,最終找到了城市日巡隊的多克西隊長。
「你就不能做點什麼嗎?」他說。
「呃。您想讓我做什麼,先生?那把刀嗎?呃。我想我可以因為它彎了而逮捕它。」
維第納利王公憤怒地抬起雙手。
「那麼!這不是因為魔法!也不是因為神仙!也不是因為人!那到底是因為什麼?誰能阻止這一切?我該找誰來幫忙?」
半小時之後,那個玻璃球不見了。沒人注意到。他們從來不會注意到。
蛋糕夫人知道她該找誰幫忙。
「你在那兒嗎,一人桶?」她說。
然後她蹲了下去,以防萬一。
一個尖銳難聽的暴躁聲音從空氣中滲出來。
你去哪兒了?我在這裡頭動不了!
蛋糕夫人咬住嘴唇。如此直率的回答表明她的靈體嚮導現在十分憂慮。當他腦子裡沒有什麼緊迫的想法時,他會花費五分鐘時間談論水牛以及偉大的白色烈酒,但假如一人桶真的接近了任何白色烈酒的話,他就會把它喝光,至於他會對水牛做些什麼沒人猜得出來。而且他會在語句中加入許多的「呃」和「哇」。
「你說的是什麼意思?」
是不是發生什麼大災難了?一場持續十秒的瘟疫之類的?
「不,我認為沒有。」
你知道,這裡擠得很。是什麼讓所有東西都聚在這裡?
「你說的是什麼意思?」
閉嘴閉嘴閉嘴!我正在和女士說話呢!那邊的那些,都給我安靜一點!哦,是嗎?你們——
蛋糕夫人當然知道那些其他的聲音正試著蓋過他的聲音。
「一人桶!」
異教徒蠻子,是說我嗎?那你們知道這個異教徒蠻子會對你們說什麼嗎?知道嗎?聽著,我已經在這裡待了一百年了,我!我可不會容忍身子還熱乎著的人對我這麼說話!對——你惹火我了,你……
他的聲音減弱、消失了。
蛋糕夫人咬緊牙關。
他的聲音又出現了。
哦,是嗎?哦,是嗎?好吧,也許你活著的時候個頭兒很大,朋友,但此時此地你就是一張有洞的床單!哦,看來你不喜歡這個,呃——
「他又要和人打架了,母親,」蜷縮在廚房火爐旁邊的柳德米拉說,「他要揍人的時候總是先叫他們『朋友』。」
蛋糕夫人嘆了口氣。
「而且聽起來他好像要和許多人打架。」柳德米拉說。
「哦,好吧。去找個花瓶來。要一個便宜的,別弄錯了。」
有一件人們普遍懷疑,但並非大多數人都知道的事實:一切物品都有一個與其相配的靈體形式,而當這個物品消滅的時候,它的靈體形式將會短暫地存在於生者世界與死者世界之間的空隙中。這很重要。
「不,那個不行。那是你奶奶的遺物。」
如果沒有意識去維持這個幽靈般的存在的話,它並不會持續太久,但根據你的想法不同,它會維持剛巧足夠長的時間。
「那個可以。我一直都不喜歡它的花紋。」
蛋糕夫人從她女兒的狼爪中接過一個繪有粉色牡丹的橘色花瓶。
「你還在那兒嗎,一人桶?」她說。
——我會讓你為了你死的那天而後悔,你這哀鳴的——
「接住。」
她讓花瓶落在火爐上。它摔得粉碎。
一小會兒之後,「另一邊」傳來一個聲音。如果一個不和諧的靈魂用一個花瓶的幽靈擊打了另一個不和諧的靈魂,那聲音就會和這個聲音一模一樣。
這就對了,一人桶的聲音說道,這東西在它來的地方還有很多,明白了嗎?
蛋糕家族的母親和女兒對視了一眼,點了點頭。
當一人桶再次開口說話的時候,他聲音里的滿足感多得快要滴出來了。
這邊只是對於資歷問題有點爭吵,他說,只是整理出了一點兒個人空間。這邊有很多麻煩,蛋糕夫人。這裡就像是一個等候室——
其他無實體的聲音形成了一種尖銳的喧囂。
——能不能請你帶個話,給——
——告訴她煙囪的壁架上有一袋硬幣——
——在艾格妮那樣說我們的莫莉之後,她別想拿到那些銀器——
——我沒時間餵貓,能不能找個人去——
閉嘴閉嘴!一人桶的聲音又出現了,你們都不知道自己怎麼了,是嗎?這是鬼魂在說話,明白嗎?餵貓?你怎麼不說「我在這兒很開心,等著你們來和我一起」呢?
——聽著,假如還有人來這兒的話,我們就會站在其他人的腦袋上了——
那不是重點,那不是重點,我要說的就是這個。當你是一個鬼魂的時候,你有你該說的話。蛋糕夫人?
「在?」
你必須把這件事告訴其他人。
蛋糕夫人點點頭。
「現在你們都走吧,」她說,「我的頭又開始疼了。」
水晶球變得黯淡了。
「好!」柳德米拉說。
「我不會去告訴牧師的。」蛋糕夫人堅定地說。
這不代表蛋糕夫人不是一位虔信宗教的女人。正如我們之前提過的那樣,她其實是一位非常虔誠的女人。這座城市裡的每一座神廟、教堂、清真寺或是小群立石,她都曾經在某個時間參與過它們的宗教活動,而結果就是,她比啟蒙時代更讓神職人員懼怕:僅僅是看到蛋糕夫人那矮小肥胖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就足以讓正在布道的牧師死死地停住。
死。那就是關鍵所在。所有的宗教對於與死者交談都有很強烈的看法。他們堅持認為那是一種原罪。而蛋糕夫人卻認為那只是基本的禮節。
這通常會引發激烈的宗教辯論,最終,蛋糕夫人會將她稱為「她思想的一個碎片」的東西給到當地的主祭司。如今,這座城市中已經有了許多蛋糕夫人的思想碎片,但蛋糕夫人令人驚訝地仍然具備思想的能力,更奇怪的是,她給出的思想碎片越多,她剩下的思想仿佛就越多。
還有柳德米拉的問題。柳德米拉確實是個問題。已故的蛋糕先生,願諸神撫慰他的靈魂,他一生中甚至從沒有對著滿月吹過口哨,因此蛋糕夫人有過一些隱含的懷疑,柳德米拉或許回退到了這個家族從前在山中居住的遙遠過去,又或者在年幼時曾經沾染過不良的基因。她相當確定她母親曾經謹慎地暗示過,叔祖父伊拉斯姆斯有時候不得不在桌子下面吃飯。無論如何,在每四周的其中三周,柳德米拉是個正派、正直的年輕女人,另外一周則是一條表現良好的毛茸茸的狼。
然而牧師們通常無法這樣看待這個問題。鑑於當蛋糕夫人開始與無論什麼教派的牧師[29]發生爭論時,她通常已經靠著純粹的人格力量接管了布置鮮花、為祭壇除塵、清潔神廟、洗刷祭祀石、修補跪墊以及所有至關重要的支持性工作,她的離去會造成徹底的混亂。
蛋糕夫人扣上風衣的扣子。
「那不會有用的。」柳德米拉說。
「我到巫師那邊試試。應該要有人告訴他們這件事情。」蛋糕夫人說。她因感受到自身的重要而興奮得發抖,就像一個被激怒了的小足球。
「是的,但你說過他們從來不會聽。」柳德米拉說。
「還是要試一下的。話說,你怎麼從你的房間裡出來了?」
「哦,母親。你知道我討厭那個房間。沒有必要——」
「謹慎一點總不會有錯。想想看,你要是突然想跑出去追別人家的雞怎麼辦?鄰居們該怎麼看呢?」
「我從來沒有想要去追一隻雞的衝動,母親。」柳德米拉厭倦地說。
「又或者狂吠著去追一輛馬車。」
「你說的那是狗,母親。」
「我看你還是回房間把自己鎖在裡面,像一個好女孩那樣干點縫紉的活兒。」
「你知道我沒法拿住針的,母親。」
「為了你的母親試一下吧。」
「好的,母親。」柳德米拉說。
「還有,別靠近窗戶。我們不想把人給嚇著了。」
「是,母親。還有,記得打開你的預言開關,母親。你知道你的眼神已經不是太好了。」
蛋糕夫人注視著她的女兒上了樓。隨後她走出前門並且將門鎖上,大步走向幽冥大學,她聽說那裡充斥著各種各樣的廢話。
要是有人注視蛋糕夫人在街上的行動軌跡,肯定會發現一兩個詭異的細節。儘管她的步態不甚穩定,卻從不會有人撞到她。這不是說人們在有意地避開她,只是她不會出現在他們應該在的地方。在某個地方,她猶豫了一下,然後走進一條小巷。一小會兒之後,一隻酒桶從一座酒館門前正在卸貨的小車上滾落下來,剛巧在她原本應當落腳的那塊鵝卵石上砸了個粉碎。她從小巷裡走出來,越過酒桶的殘骸,嘴裡不停地抱怨著。
蛋糕夫人花費很長時間用來抱怨。她的嘴總是不停地動,就像在試著用嘴部的動作來摳出塞在牙齒背面某處的殘渣。
她走到幽冥大學高聳的黑色大門前,再一次猶豫了一下,似乎在聆聽自己內心的聲音。
然後她走到一旁等待著。
在黑暗中,比爾·門躺在乾草堆里,等待著。偶爾,他會聽到下方傳來冰冰的聲音——一種柔和的運動,下顎的咀嚼聲。
比爾·門。所以說,他現在有了一個名字。當然,他一直都有名字,但那只是由於他呈現的狀態而得到的名字,而不能代表他這個人。比爾·門。聽起來相當不錯。比爾·門先生。威廉·門閣下。比利·門——不。比利不行。
比爾·門再次讓自己更加放鬆。他將手伸進袍子裡,掏出那個金色的計時器。正如他所料,上半邊的沙子又少了些。他把它放回原處。
接下來就是這個了——「睡覺」。他知道那是怎麼回事。人類花費大量的時間來做這件事。他們就這麼躺下,然後就睡著了。顯然這一行為具有一定的目的。他滿懷興趣地觀察著它。他一定要好好地制服它,仔細地分析它。
夜晚從碟形世界上緩緩飄走,新的一天冷靜地跟在後面。
院子另一邊的雞窩裡出現了一陣騷動。
「喔喔喔——呃。」
比爾·門盯著穀倉的屋頂。
「喔喔喔——呃。」
灰色的光線從屋頂的裂縫中照了進來。
然而就在一小會兒之前照進來的卻是日暮時的紅光!
六小時的時間就這麼不見了。
比爾掏出他的計時器。沒錯。沙子顯然又少了。就在他等待著體驗「睡覺」的時候,有些什麼東西偷走了他的……生命。而且他非常懷念它——
「喔——喔喔——呃——」
他從乾草堆上爬下來,走進清晨的薄霧中。
當他朝雞窩裡窺視時,那些比較老的雞都謹慎地看著他。一隻很老的公雞一臉尷尬地瞧著他並且聳了聳肩。
從房子所在的方向傳來一陣叮叮噹噹的聲音。一個舊鐵桶被掛在門上,而弗莉沃斯小姐正充滿活力地用一隻長柄湯勺敲打著它。
他走過去想要了解發生了什麼事。
你為什麼要弄出這種噪聲,弗莉沃斯小姐?
她飛快地轉過身,勺子舉在半空中。
「老天,你一定走得像一隻貓一樣!」她說。
我一定?
「我是說我沒聽到你的腳步聲。」她後退了一步,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他。
「你身上還有些東西我搞不清楚,比爾·門,」她說,「希望我能搞清楚到底是什麼。」
七英尺高的骷髏坦然地注視著她。他感覺自己沒什麼可說的。
「你早餐想吃什麼?」老太太說,「你怎麼回答其實都無所謂,因為只有麥片粥。」
稍後,她想道:他一定是把麥片粥吃了,因為碗是空的。為什麼我不記得了呢?
接下來是鐮刀的問題。他注視著鐮刀,就好像他以前從沒見過這東西似的。她將割草的刀刃和手柄指給他看。他禮貌地注視著它們。
你怎麼讓它變得鋒利,弗莉沃斯小姐?
「老天,它已經夠鋒利的了。」
你怎麼讓它更鋒利?
「那做不到。鋒利就是鋒利。你不能比鋒利更鋒利。」
他毫無目的地揮舞了一下,然後發出不滿的噓聲。
下面是草的問題。
牧草生長的場地位於農場後面的小山上,俯視著整片玉米田。她盯著他看了一會兒。
這是她見過的最有趣的割草技術。她甚至從沒有想過這樣做也行得通。
最終,她說道:「很不錯。你很會揮舞鐮刀什麼的。」
謝謝,弗莉沃斯小姐。
「但為什麼一次出刀只割一根草呢?」
比爾·門盯著整齊的一排排草根看了一段時間。
還有別的方法?
「你可以一次割斷許多根草,你懂的。」
不。不。一次出刀只能割一次。一次,一刀。
「你這樣割不了多少的。」弗莉沃斯小姐說。
一個都不會漏下,弗莉沃斯小姐。
「什麼?」
這方面你要相信我。
弗莉沃斯小姐把他留在山上,自己返回了農場的房子。她站在廚房窗前,盯著遠處那個沿著山坡移動的黑色身影看了一會兒。
我真想知道他到底做了什麼,她想道。他是個有故事的人。我覺得他就是人們所說的神秘人之中的一員。也許他犯下了一樁搶劫罪,眼下正在避風頭。
他已經割了整整一排。一次只割一根,但不知怎麼竟比別人一茬一茬地割還要快……
弗莉沃斯小姐僅有的讀物就是農民年鑑與種子目錄,如果沒有人生病的話,這東西可以在廁所里用上一整年。除了一些類似月相和播種技術之類的嚴肅信息之外,它還以一種恐怖而又歡快的口吻回顧了歷史上各種各樣的大規模屠殺、兇惡的搶劫案以及降臨在人類身上的自然瘟疫,它的文本差不多是這樣的:「即興白鼬年6月15日:在150年前的這一天,奎爾姆的一個人因被恐怖的牛肉湯澆淋而死」,又或者「14個人死於臭名昭著的鯡魚投擲者楚姆之手」。
關於這一切,重要的是,這些事情都發生在遙遠的地方,也許是由於某種神的意志。在這個地方通常會發生的事不過是偶爾有雞被偷,或者有個巨怪四處遊蕩。當然,在山裡也有些強盜和土匪,但他們和居民相處融洽,是當地經濟活動不可或缺的一分子。儘管如此,她仍然覺得這裡如果有其他人的話她會感覺更安全些。
山上的那個黑色身影已經把第二排都割了一大半了。在他身後,割下來的草在陽光下迅速地枯萎。
我完成了,弗莉沃斯小姐。
「那就去把豬餵了。她叫作南茜。」
南茜。比爾說。他把這個詞兒放在嘴裡來回翻轉,就好像他正試著從各種各樣的角度去看它。
「是用我母親的名字命名的。」
我會去餵那頭叫南茜的豬,弗莉沃斯小姐。
在弗莉沃斯小姐看來,時間似乎只過了幾秒。
我餵好了,弗莉沃斯小姐。
她眯起眼看著他。然後,她緩慢而又謹慎地用一塊布擦了擦手,然後走出房子,走向院子另一邊的豬舍。
南茜的頭正深深地扎在飼料槽里。
弗莉沃斯小姐不知自己該做何回應。最終她說:「很好。很好。你,你,你的工作幹得……真的很快。」
弗莉沃斯小姐,為什麼那隻公雞的叫聲那麼古怪?
「哦,那是西里爾。他的記憶力不太好。很荒謬不是嗎?我希望他能恢復正常。」
比爾·門在農場的舊鐵匠鋪里找到了一支粉筆,又從散亂的垃圾中找出一塊燒黑的木板,非常認真地在上面寫了幾個字。然後他把木板豎在雞窩前面,對著西里爾指了指上面的字。
你就照著這個念。他說。
西里爾用他的近視眼注視著木板上粗體的哥德式文字:「喔喔喔。」在他那小而瘋狂的雞腦里,一個清晰而又令他戰慄的思想正在形成:他最好馬上學會閱讀。
比爾·門坐在乾草堆中,仔細思考著這一天。看起來這一天似乎過得相當充實。他割了草,給動物餵了食,還修好了一扇窗戶。他在穀倉里發現了一些掛著的舊工作服。它們看起來遠比一條用絕對的黑暗編制而成的長袍更適合比爾·門的身份,所以他換上了其中一件。弗莉沃斯小姐還給了他一頂寬檐草帽。
而且他冒險走了半英里的路前往小鎮。這個小鎮甚至連一匹馬都沒有。如果有人有一匹馬,他們就會吃掉它。這裡的居民似乎是靠著互相偷竊其他人洗滌的衣物來謀生的。
鎮中有一個廣場,這其實很荒誕。它實則不過是一個擴大了的十字路口,上面有一個鐘樓。另外還有一個酒館。他走了進去。
最初裡面的所有人都停頓下來,人們的思維重新聚焦,容許他進入這個空間,在此之後他們顯示出一種謹慎的好客。消息在一條幾乎沒有葡萄的葡萄藤上傳得更快。
「你一定就是弗莉沃斯小姐那裡來的新人,」酒保說,「我聽說你的名字叫作門先生。」
叫我比爾。
「啊?那裡以前是一座整潔的舊農場。我們沒想到那個老姑娘能在那兒待那麼久。」
「啊。」火爐邊的兩個老頭表示贊同。
啊。
「新來這一片兒的嗎?」酒保問。
其他人突然沉默下來,酒館裡就像是出現了一個黑洞。
嚴格來說不是。
「那你以前來過這邊?」
只是路過。
「聽說弗莉沃斯小姐是個瘋子。」坐在被煙燻黑的牆壁旁邊的長凳上的人影之中的一個說道。
「但還是敏銳得像一把刀子。」另一個彎腰駝背的酒客說。
「哦,是的。她是很敏銳。但仍然是個瘋子。」
「聽說她的客廳里放著許多裝滿寶物的箱子。」
「她把錢看得很緊,我知道。」
「這就對了。有錢人總是把錢看得很緊。」
「好吧。又敏銳,又有錢。但仍然是個瘋子。」
「你不能既有錢又是瘋子。如果你有錢的話,那就叫作怪癖。」
沉默又回來了,並且盤桓不去。比爾·門搜腸刮肚想要找出此時該說些什麼。他向來不擅長閒聊。他從來也沒有太多的機會去練習它。
這種時候人們會說什麼呢?啊。對了。
我要請所有人喝一杯酒。他大聲說。
後來他們教了他一種遊戲,遊戲裡有一張邊緣有洞和網的桌子,以及用木頭雕刻得非常完美的球,似乎所有的球必須互相撞擊然後進入洞裡。這個遊戲叫作「池塘」[30]。他玩得很不錯。事實上可以稱為完美。一開始他根本不知道怎麼才能不把球送入洞內。但在聽到了幾次驚嘆之後,他便糾正了自己,開始以精確的計算犯下各種各樣的失誤;等到他們開始教他玩飛鏢的時候他已經非常精通於失誤了。他越是失誤,人們就越喜歡他。因此他以冷酷的技巧控制著那些帶有羽毛的小飛鏢,從不會讓它們落在距離靶子一英尺以內的地方。他甚至讓一支飛鏢擊斷了一根釘子,從而使得一盞油燈掉在某人的啤酒杯里,這讓一位比較老的酒客狂笑得喘不過氣來,不得不被抬到外面去呼吸新鮮空氣。
他們開始稱呼他為老好人比爾。
以前從沒有人這麼稱呼過他。
一個多麼奇怪的夜晚啊。
但是,也有一個糟糕的時刻。他聽到一個微弱的聲音說:「那人是個骷髏。」於是轉過身去,便看到一個穿著睡衣的小孩站在吧檯的樓上注視著他,那表情並不懼怕,倒像是被恐懼給迷住了。
酒保——比爾·門現在已經知道他的名字叫作利夫頓——尷尬地笑了起來並向他道歉。
「那只是她的幻想,」他說,「你懂的,都是些小孩兒話。快去床上躺著,莎兒。還有,給門先生道個歉。」
「他是一個穿著衣服的骷髏,」那孩子說,「為什麼他喝下去的酒不會灑出來?」
他幾乎開始恐慌了。如此說來,他與生俱來的力量正在消退。通常來講,人們並不能看到他——他會占據人們感官之中的一個盲點,人們的大腦一般用他們想要見到的東西來填充這個位置。但是,成年人不能看到他這個證據顯然不足以對抗如此堅定的聲明,而且他可以感受到周圍充斥著迷惑的氣息。隨後,孩子的母親及時從後屋中出現,把孩子帶走了。一些模糊的抱怨聲傳來,像是「——一個骷髏,渾身全是骨頭——」隨後就消失在樓梯的轉彎處。
而火爐上方的那隻大鐘一直都在嘀嗒作響,每嘀嗒一聲,就斬去他生命中的一秒。就在不久之前,他還曾經有那麼多的時間——
乾草堆下面,穀倉的門被輕輕敲響。他聽到門被推開了。
「你還醒著嗎,比爾·門?」弗莉沃斯小姐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
比爾·門分析著話語以及情境,試圖領會其中的意義。
是。他大著膽子說。
「我給你帶來了一杯熱牛奶。」
是。
「快過來。不然等會兒就涼了。」
比爾·門謹慎地沿著木梯子爬下去。弗莉沃斯小姐正舉著一隻提燈,肩上裹著一塊披巾。
「裡面加了肉桂。我的魯弗斯一直都喜歡肉桂。」她嘆了口氣。
比爾·門能夠理解話語中所有的隱藏含義以及暗示,正如同一位航天員能看到他下方的天氣形勢;它們全都清清楚楚地擺在那兒,一眼就能看得出來,甚至完全用不著有什麼實際經驗。
謝謝。他說。
弗莉沃斯小姐看了看周圍。
「你真的把這兒當成家了。」她歡快地說。
是的。
她拉了拉肩膀上的披巾。
「那我就回房子那兒去了,」她說,「你可以明早把杯子還回來。」
她迅速走進黑夜裡。
比爾·門把飲料拿到了閣樓上。他把它放在一根低矮的樑上,長久地注視著它,直到它變涼,蠟燭也燃盡熄滅。
一會兒之後,他聽到了一種持續不斷的噝噝聲。他拿出那個金色的計時器,把它放在閣樓另一頭的一堆乾草下面。
有沒有它其實都一樣。
溫德爾·胡桐皺著眉,費力地看著房子上的號碼——僅僅在這條街上就葬送了一百棵計數松——然後他意識到根本沒這個必要。他只是形成了近視眼的習慣。但現在他的視力已經提升了。
找到668號花了不少的時間,因為它其實是在一家裁縫店的二樓。入口在一條小巷裡。小巷盡頭有一扇木門。在它剝落的油漆之上,某人用圖釘釘住了一張告示,上面用樂觀主義的字體寫道:
快進來!快進來!!新開始俱樂部。
死亡只是全新的開始!!!
門打開後,出現的是一道氣味聞起來像是舊油畫和死蒼蠅的樓梯。它吱吱嘎嘎地響著,那響聲簡直比溫德爾的膝蓋發出的還要大。
有人在牆上畫滿了塗鴉。措辭充滿了異域風情,但總體的語氣卻相當熟悉:崛起的幽靈們,你們失去的只有鎖鏈;沉默的大多數想要的亡者的權利,立即停止活人主義的壓迫!!!
在樓梯的頂端有個平台,盡頭有個往裡開的門。曾經有人從天花板上吊下一盞油燈,但看它的樣子好像有幾千年沒點亮過了。一隻蒼老的蜘蛛,可能是依靠著油燈里剩餘的油過活的,在它高處的巢穴里警惕地看著他。
溫德爾再一次看了看那張卡片,習慣性地深吸一口氣,然後敲響了門。
校長在憤怒中邁開大步趕回學校,其他的巫師絕望地跟在他身後。
「他應該找誰幫忙!我們這些巫師就在這兒!」
「是的,但我們並不真正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不是嗎?」院長說。
「所以我們要去找出來!」瑞克雷咆哮道,「我不知道他打算找誰幫忙,但我他媽的確定知道我該找誰幫忙。」
他突然停下腳步。後面的巫師紛紛撞在他身上。
「哦,不,」資深數學家說,「拜託,不要做那件事!」
「沒什麼大不了的,」瑞克雷說,「不需要擔心。其實我昨晚已經查過書了。舉行那個儀式只需要三塊木頭以及——」
「四毫升老鼠的血,」資深數學家哀傷地說,「你甚至連那也不需要。你可以用兩塊木頭和一顆蛋。不過得是一顆新鮮的蛋。」
「為什麼?」
「我猜這樣的話老鼠可能會開心一些。」
「不,我問的是那顆蛋。」
「哦,誰知道一顆蛋會有什麼感覺?」
「不管怎麼說,」院長說,「那個儀式很危險。我一直覺得他待在八邊形里只是為了裝裝樣子。我討厭他斜眼瞧著你、好像在計算什麼的模樣。」
「是的,」資深數學家說,「我們不需要舉行那個儀式。我們克服了絕大多數的困難。龍、怪物、老鼠。記得去年的鼠災嗎?好像到處都是老鼠。可是維第納利王公不聽我們的。為了趕走它們,他付了那個穿紅黃色緊身衣、花言巧語的渾球整整一千金幣。」
「不過那傢伙確實解決了問題。」近代如尼文講師說。
「當然是解決了問題,」院長說,「他在奎爾姆和斯托·拉特也解決了問題。他本來也可以在偽都解決問題,如果不是有人認出了他的話。這個所謂的『奇蹟的莫里斯先生和他的智慧齧齒動物』詐騙團伙!」[31]
「別跟我玩轉移話題這一套,」瑞克雷說,「我們要舉行阿示克恩儀式。懂了嗎?」
「召喚死神,」院長說,「哦,老天。」
「死神沒什麼不好的,」瑞克雷說,「他有一種專業人士的派頭。活兒幹得很棒。可以說是公平、公正,從不耍花招。他會知道發生了什麼。」
「哦,老天。」院長重複道。
他們到達了學校門前。蛋糕夫人走了出來,擋住校長的去路。
瑞克雷抬起眼眉。
校長可不是那種會對女士粗暴無禮並享受其中的特殊樂趣的男人。或者,用另一種方式來說,他是對所有人都一律地粗暴無禮,無關性別,這也可以說是一種平等。而且,如果以下的對話不是發生於一個在別人開口說話之前幾秒就聽到他要說什麼的人,以及一個根本不聽別人在說什麼的人之間,它就會有很大的不同。或者也許不會。
蛋糕夫人開口就是一句答話。
「我才不是你的好女士!」她怒斥道。
「那你是誰,我的好女士?」校長說。
「是嗎,你不該對一位值得尊重的人這麼說話。」蛋糕夫人說。
「沒必要感覺受到了冒犯。」瑞克雷說。
「哦,什麼,我現在正在這麼做嗎?」蛋糕夫人說。
「女士,你為什麼會在我還沒提出問題的時候就回答呢?」
「什麼?」
「你什麼意思?」
「你什麼意思?」
「什麼?」
兩人互相瞪著對方,陷入了無法解脫的對話死鎖。然後,蛋糕夫人突然明白過來了。
「哦,我又把預言開關打開了。」她說,然後把一隻指頭伸進耳朵里,嘎吱作響地轉了幾圈,「現在好了。聽著,原因是——」
但是瑞克雷已經受夠了。
「庶務長,」他說,「給這個女人一便士讓她干自己的事去,好嗎?」
「什麼?」蛋糕夫人突然感到超出理智的憤怒。
「這年頭這種事真是太多了。」瑞克雷對院長說道。他們大步走開了。
「這是由於生活在大城市中帶來的精神壓力,」資深數學家說,「我在一本書上讀到過。人們會出現一些可笑的表現。」
他們從大門旁的便門進了學校,院長當著蛋糕夫人的面把門關得緊緊的。
「他可能不會來,」當他們穿過中庭時,資深數學家說,「老溫德爾的歡送會時他就沒來。」
「儀式一定能把他召喚來的,」瑞克雷說,「那不僅是給他寄了邀請函,而且上面還寫了『盼覆』!」
「哦,要開派對了嗎?我喜歡雪莉酒。」庶務長說。
「閉嘴,庶務長。」
在暗影區,這座充滿了小巷的城市裡最為充滿了小巷的一部分,有一條小巷。
一個閃著光的小東西滾進了這條小巷,然後消失在黑暗中。
過了一小會兒,傳出了輕微的金屬噪聲。
校長書房裡的氣氛冰冷。
最終,庶務長顫抖著說:「也許他很忙?」
「閉嘴。」其他的巫師一起說道。
有些事情正在發生。在地板上用粉筆畫出的八邊形裡面,地面開始結霜、變白。
「以前從沒有這樣過。」資深數學家說。
「這全都錯了,」院長說,「我們應該準備一些蠟燭、一些大鍋、一些在坩堝里冒著泡的東西、一些閃光塵和一些有色煙霧——」
「儀式並不需要那些東西。」瑞克雷尖銳地指出。
「儀式或許不需要,但是我需要,」院長喃喃道,「沒有那些正確的配料就做事情,就仿佛脫掉所有的衣服洗澡。」
「我正是這樣做的。」瑞克雷說。
「哼。好吧,各有道理,當然,但我們之中還是有一些人認為我們必須保證高標準。」
「也許他正在度假?」庶務長說。
「哦,沒錯,」院長嗤笑道,「在某個沙灘上?幾杯冷飲,再加上一頂寫著『快吻我』的帽子?」
「等一下。等一下。有什麼東西來了。」資深數學家悄聲道。
八邊形上方的空中出現了一個戴著兜帽的身影的模糊輪廓。它似乎在不停地抖動,就像是透過特別熱的空氣看到的東西那樣。
「那就是他。」院長說。
「不,不是,」近代如尼文講師說,「那只是一條灰袍——裡面沒有——」
他停了下來。
那個身影緩緩地轉了過來。整個袍子是挺立著的,似乎表示有人在穿著它,但與此同時它給人一種空洞的感覺,就好像它為一個沒有形狀的東西定義了一種形狀。兜帽里是空的。
空洞盯著巫師們看了幾秒,然後聚焦在校長身上。
它說,你是誰?
瑞克雷咽了下口水:「呃。馬斯特朗·瑞克雷。幽冥大學校長。」
兜帽點了點頭。院長把手指伸進耳朵里掏了掏。這條袍子並沒有說話。沒有任何的聲音被聽到。就好像你突然有了一段關於未被說出的話語的記憶,並且對於這段記憶是怎麼來的毫不知情。
兜帽說,你是這個世界的一個高等存在嗎?
瑞克雷看了看其他的巫師。院長對他怒目而視。
「呃……你知道……對……同類之中最好的以及所有其他類似的東西……是的……」瑞克雷應付道。
他被告知,我們帶來了好消息。
「好消息?好消息?」瑞克雷在沒有凝視者的凝視之下不安地扭動,「哦,好。那真是好消息。」
他被告知,死神退休了。
「抱歉?」
他被告知,死神退休了。
「哦?那是一個……消息……」瑞克雷不確定地說,「啊。怎麼退休的?到底……怎麼回事?」
他被告知,我們對於近期標準的失效感到抱歉。
「失效?」校長這會兒完全昏了頭,「呃,啊。我不確定有什麼……我是說,確實那個夥計經常在閒逛,但大多數時候我們不怎麼……」
他被告知,一切都變得非常不規律。
「有嗎?有這回事嗎?哦,好吧,我們不能繼續這麼不規律。」校長說。
他被告知,那一定非常糟糕。
「呃,我……那就是……我想我們……我不太確定……真的很糟糕嗎?」
他被告知,但現在負擔已經被去除了。慶祝吧。沒別的事情了。將會有一個短暫的過渡期,隨後會有一位適任的候選者自薦產生,使得通常的服務得以恢復。同時,我們為過剩的生命力造成的各種不可避免的不便而感到抱歉。
那個身影抖動著,似乎正在消失。
校長拼命地揮著手。
「等等!」他說,「你不能就這麼走了!我命令你停下來!什麼服務?你說的究竟是什麼意思?你是誰?」
兜帽再度轉向他,並且說道,我們什麼都不是。
「那幫不上忙!你叫什麼名字?」
我們是湮滅。
那身影消失了。
巫師們陷入了沉默。八邊形里的霜凍開始升華進入空氣。
「啊哦。」庶務長說。
「短暫的過渡期?就是這麼回事?」院長說。
地板晃動了一下。
「啊哦。」庶務長又說了一次。
「那無法解釋為什麼所有東西都有了自己的生命。」資深數學家說。
「等一下……等一下,」瑞克雷說,「如果人們走到了生命的盡頭,留下他們的遺體以及一切,但是死神沒有來把他們帶走——」
「那就表示他們正在這裡排著隊。」院長說。
「而且也沒有地方可去。」
「不僅僅是人,」資深數學家說,「肯定是所有的一切。一切會死的東西。」
「讓整個世界充滿了生命力。」瑞克雷說。
巫師們用單一的音調說話,每個人的思想都遠遠跑在談話的前頭,沖向那遙遠又恐怖的結論。
「逗留在附近,沒有事情可做。」近代如尼文講師說。
「鬼魂。」
「鬧鬼。」
「見鬼。」
「等一下,」庶務長終於努力地跟上了形勢,「我們為什麼要擔心這事呢?我們不需要害怕死人,不是嗎?說到底,他們只不過是死了的人。只是普通人,和我們一樣。」
巫師們思索著這番話。他們互相對視著。他們開始叫喊,所有人,同一時間。
沒人記得一丁點兒關於適任候選人的事情。
信仰是整個多元宇宙最強大的自然力量。嚴格意義上說,它可能無法移山,但它能夠創造出一種可以移山的事物。
人們對於信仰的觀念整體上存在著錯誤。他們認為的信仰其實是倒過來的。他們認為在這個過程中,首先有事物,然後才有信仰。事實上剛巧相反。
信仰在蒼穹中來回攪動,正如同一團團在陶工的輪盤中旋轉的黏土。舉個例子來說,神就是這麼產生的。他們很顯然是被自己的信仰者創造出來的,因為大多數神的簡歷非常短,暗示著他們的出身不可能有多神聖。他們做的事情恰巧是人會去做的,特別是涉及少女、黃金雨以及擊敗你的敵人這些方面,只不過人做不到罷了。
信仰同時還創造了一些其他東西。
它創造了死神。不是死亡,死亡只是用於描述一個長期的失去生命狀態的術語。而是那個人格化了的死神。他可以說是與生命共同進化的。早在第一個生命甚至沒有模糊地意識到自己突然間成為一個沒有生命的物體的這個概念的時候,死神就誕生了。在人們根本沒有考慮到他的時候,他已經成了死神;人類只不過是給一個已經存在了數百萬年的人格補充了外在形象,增添了鐮刀、袍子這一類的裝飾。
現在,他離開了。但是信仰沒有停止。信仰是基於相信而存在的。因此當信仰的焦點消失的時候,新的焦點便會湧現出來。目前它們還都很渺小,力量不甚強大。各個物種的死神分頭出現,不再是統一的一個死神,而是各有區分。
在溪流中,披著黑色鱗片的蜉蝣的死神來回穿梭。
在森林裡,一個僅有聲音的造物——樹木的死神一邊咯咯咯地響著一邊遊蕩。
在沙漠裡,一個黑色的空甲殼在離地大約半英寸的地方有目的地移動著……烏龜的死神。
但是人類的死神暫時還沒有誕生。人類相信的東西特別複雜。
就像現成的貨和訂做的貨之間的區別。
那條小巷中傳出的金屬聲音停了下來。
接下來是一片沉靜。那是那種特別警惕的、有東西故意不發出任何噪聲的沉靜。
最終,有一種非常微弱卻刺耳的聲音消失在遠方。
「別站在門口,朋友。別擋住走廊了,快進來。」
溫德爾·胡桐在昏暗中眨著眼睛。
當他的眼睛適應了昏暗的光線之後,他意識到在這個幾乎沒什麼家具還布滿灰塵的房間裡,有一些椅子擺成半圓形。所有的椅子都被占據了。
在椅子中間——或者說在這個半圓形的焦點處——有一張小桌子,一個人曾經坐在上面。此人現在正朝他走來,向他伸出手,臉上掛著大大的微笑。
「別告訴我,讓我猜一下,」這人說,「你是個殭屍,對不對?」
「呃。」在此之前,溫德爾·胡桐從沒見過有著如此蒼白的皮膚的人,甚至也從沒想到過人的皮膚可以這麼蒼白。此人身上的衣服也是他從未見過的,像是被鋒利的剃刀洗過一樣,散發出的氣味讓他覺得某人不僅是穿著這套衣服死的,死後也一直穿著它。也沒見過此人掛著的「樂意當個灰人」勳章。
「我不知道,」他說,「我想是這樣。只不過他們把我埋了,你瞧,然后里面有這張卡片——」他把它舉起來,好像它是一面盾牌。
「當然。當然。」那個人說。
他看來是想和我握手,溫德爾想道。如果我真的和他握手了,握完之後我的手肯定會多幾根手指。哦,老天,我最後會不會也變成這樣?
「還有,我死了。」他磕磕絆絆地說。
「而且受夠了被其他人推來推去,對不對?」面色蒼白的人說。
溫德爾極其小心地跟他握了下手。
「呃,也不是完全——」
「我叫舒。瑞格·舒。」
「胡桐。溫德爾·胡桐,」溫德爾說,「呃——」
「是啊,總是這樣,」瑞格·舒充滿憤恨地說,「你死了之後,人們總是不想了解你,不是嗎?他們的樣子就好像你是一種可怕的疾病。死亡可能發生在任何人身上,不是嗎?」
「所有人,我應該想到了。」溫德爾說。
「是的,我知道那是什麼感覺。告訴別人你死了,然後他們看你的樣子就像是見到了一個幽靈。」舒先生繼續道。
溫德爾發現,與舒先生談話就跟與校長談話差不多。你說了什麼實際上無關緊要,因為他並沒有在聽。只不過,馬斯特朗·瑞克雷不聽你說話是因為他懶得聽,而瑞格·舒則是在腦子裡扮演著你的角色並且把對話補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