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
2024-10-09 10:10:46
作者: (英)特里·普拉切特
「我想不會吧。」切維爾道,「那是大理石做的。真不知道你幹嗎激動成這樣。很多人都知道他的長相,他是個名人。」
「他是很久以前的人了,對吧?」
「兩千年,我想是。你瞧,我不知道你為什麼——」
「不過,我敢說他沒死。」小亡說,「我敢說有一天他就那麼消失了,是不是?」
切維爾好一會兒沒開口。
「真有意思。」最後他慢吞吞地說,「我聽到過一個傳說。他搞了些古怪的把戲,他們說,他想倒著進行阿示克恩儀式,結果把自己炸進了地堡空間裡。他們只找著頂帽子。挺可悲,真的。全城默哀一天,就為了頂帽子。還不是什麼特別漂亮的帽子,好多地方都燒焦了。」
「阿爾伯通·馬里奇。」小亡半是自言自語地念道,「嗯,有意思。」
他在桌上彈著手指,發出的聲音低得奇怪。
「抱歉。」切維爾說,「蜜糖三明治,我老是應付不來。」
「依我看界面移動的速度跟人溜達的速度差不多。」小亡心不在焉地舔舔手指,「你就不能用魔法讓它停下來嗎?」
切維爾搖搖頭。「我可不行。它會把我壓扁的。」他高高興興地說。
「那,等它過來的時候你又會變成什麼樣?」
「哦,我會回去華爾街。我是說,我會從來都沒離開過。所有這些都會沒有發生。真可惜,這兒的伙食挺不錯,而且還免費洗衣服。對了,你剛才說它離這兒多遠來著?」
「大約二十英里,我猜。」
切維爾的兩個眼珠往天上一翻,嘴唇嚅動起來。最後他說:「這就意味著它會在明天午夜左右過來,剛好趕上加冕禮。」
「誰要加冕?」
「她。」
「但她已經是女王了,不是嗎?」
「也可以這麼說。但從官方的角度講,必須等到她加冕之後。」切維爾咧嘴一笑,他那張臉上到處都有凸出部位,在燭光下看滿是陰影。「你可以把它想成不再是活人和已經是死人之間的差別,這樣有助於理解。」
二十分鐘之前,小亡疲憊之極,簡直可以就地生根發芽。現在他感到血液里有種噝噝響的興奮。它是深夜那種狂躁的能量,你知道你會為它付出代價,時間大概就在第二天的中午。但現在他只覺得自己必須做些什麼,要不然肌肉准得被純粹的生命力折斷。
「我要見她。」他說,「如果你無能為力,我或許還能想出些辦法來。」
「她的房間外頭有衛兵。」切維爾說,「我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我連一秒鐘也沒想過他們能給你惹出一丁點兒麻煩。」
安卡-摩波此時正是午夜,但在偉大的雙城裡,黑夜和白晝唯一的區別只在於黑夜要——呃,更黑些。市集上人山人海,妓院周圍依舊擠滿了觀眾,城裡永恆的拜占庭式的幫派之爭仍在繼續,亞軍、季軍靜靜地沿冰冷的河水順流而下,腳上還綁著鉛塊;買賣人繼續勤勤懇懇地做生意,向大家提供各種違背法律甚至違背邏輯的享樂項目,夜賊偷東西,匕首在巷子裡反射著星光,占星術士開始了一天的工作。而在暗影區,一個迷路的夜巡警衛敲著鍾喊道:「十二點,一切平安啊啊啊啊啊……」
不過,要是有人膽敢暗示說,這座城跟一片沼澤唯一的區別只在於裡頭的鱷魚長了幾條腿,那麼安卡-摩波的總商會一定會不高興的。再說,在安卡城的高級住宅區,夜晚也的確很柔和,而且還帶著一縷縷鮮花的芬芳。這些住宅區通常都建在山坡上,因為只有在那兒才比較有機會接上幾縷外來的風。
在我們提到的這個夜晚,空氣里還多了硝石的味道,因為這是王公[21]繼位十周年的慶典,他放了些焰火,還請了幾個朋友過來喝一杯,具體地說是五百個。大笑聲充滿了宮殿的花園,偶爾還夾雜著噴發的激情。在夜晚剛剛降落的那個特別有趣的階段,每個人都灌下了不少酒,對健康已經極其有害,卻又不夠讓他們倒地不起。在這種狀態下,人會幹出些出格的事兒,今後一想起來準會把臉羞成豬肝色,比如卷個紙筒吹喇叭,或者笑得太多以至岔了氣。
事實上,有兩百個左右的客人正跌跌撞撞地一路踢腿,跳起了摩波傳統的蛇舞,其主要元素就是一堆醉漢,每個人都摟住前邊一個的腰,然後扭啊、笑啊,組成一條長長的鱷魚,穿過儘可能多的房間——最好是有東西可以打碎的房間,然後大致隨著舞蹈的節拍踢起一條腿,或者至少是跟著其他什麼節拍把腿踢起來。眼下舞已經跳了半個鐘頭,宮殿裡的每個房間都被走了個遍,還沿途拉進來兩個巨怪、一個廚子、王公的首席拷打官、三個侍應生、一個剛巧路過的夜賊和一隻小號的寵物沼澤龍。
在隊伍中間的某個地方我們能看到胖墩墩的羅德里爵爺,奎爾姆地方那一大片地產的繼承人。眼下他關注的是自己腰上那幾根瘦巴巴的手指頭。儘管經歷了酒精的侵蝕,他的腦袋還是不斷地努力吸引他自己的注意。
「我說,」他扭頭對後邊的人喊道,「別那麼緊,拜託。」此刻他們正第十次歡天喜地地經過巨大的廚房。
我實在是非常抱歉。
「沒什麼,老夥計。我認識你嗎?」羅德里跟著錯開的拍子使勁一踢腿。
我想不大可能。請你告訴我,這項活動有什麼意義?
「什麼?」羅德里努力蓋過周圍的喧囂。有人把腿踢進了陳列玻璃器皿的柜子,大夥好一陣興奮地尖叫。
我們做的這個是什麼?那聲音裡帶著冰涼的耐心。
「你從來沒參加過聚會嗎?嘿,小心玻璃。」
恐怕不像我希望的那麼多。請解釋一下,是不是跟性有關?
「除非咱倆突然停下不跳了,老夥計,明白我意思?」爵爺拿胳膊肘捅了捅自己背後的客人。
「嗷!」他說。前頭又是「砰」的一聲,冷餐櫃也陣亡了。
不。
「什麼?」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小心底下的奶油,滑得很——你瞧,這就是支舞,嗯?跳跳舞,找樂子。」
樂子。
「對了。嗒嗒,嗒嗒,嗒——踢!」身後是一陣清晰可聞的沉默。
樂子是誰?
「不,樂子不是個人,樂子是你的感覺。」
我們正在找樂子?
「我覺得我是。」爵爺仿佛沒什麼把握似的。耳朵邊上的聲音讓他模模糊糊地有些擔心——它好像是直接鑽進了他的腦子裡。
這個樂子是什麼?
「就這個!」
使勁踢腿就是樂子?
「呃,是它的一部分——踢!」
在熱烘烘的房間裡聽鬧哄哄的音樂是樂子嗎?
「有可能。」
這個樂子是怎麼體現的?
「呃,它——聽著,你要麼找著了樂子,要麼沒找著,根本不用問我,你自己會知道的,明白?對了,你到底是怎麼進來的?」他加上一句,「你是王公的朋友嗎?」
這麼說吧,他給我帶來不少生意。我覺得自己應該了解一下人類的娛樂活動。
「看來你的路還長著呢。」
我知道,請原諒我可悲的無知。我只是希望能夠學習。這些人,請告訴我——他們都覺得挺樂的?
「沒錯!」
那麼這就是樂子了。
「很高興我們終於把這搞清楚了。小心椅子!」羅德里喝道。他現在正感到非常無趣,而且清醒得可怕。
他身後有個聲音靜靜地說:這是樂子。胡吃海喝是樂子。我們在找樂子,他在找樂子,這挺樂的,真樂啊。
在死神身後,王公小巧的寵物沼澤龍堅強地抓住了對方白骨嶙峋的屁股,心裡暗想:管他衛兵不衛兵的,下一次路過一扇打開的窗戶,我一定要給他來個逃之夭夭。
凱莉猛地從床上坐起來。
「馬上停下,」她說,「衛兵!」
「我們攔不住他。」一個衛兵羞羞答答地從門柱旁探出腦袋。
「他就那麼往裡闖……」另一個衛兵從門的另一邊說。
「而且巫師說沒關係,而且我們得到命令說每個人都要聽巫師的,因為……」
「行了,行了。不當心點沒準兒會死個把人呢。」凱莉暴躁地說。她把十字弓放回床頭的桌上,不幸的是,忘了鬆開保險。
只聽「咔嗒」一聲,然後是肌肉遇上金屬的「啪」,接著是空氣的呼嘯和一聲呻吟。呻吟來自切維爾。小亡趕緊扭過頭去。
「你沒事吧?」他問,「射中你了?」
「沒有。」巫師虛弱地說,「不,沒射中。你感覺怎麼樣?」
「有點累。怎麼了?」
「哦,沒什麼,沒什麼。沒什麼地方漏氣嗎?有沒有一點什麼東西在流的感覺?」
「沒,怎麼了?」
「哦,沒什麼,沒什麼。」切維爾轉過身去,仔細看了看小亡身後的牆壁。
「難道就不能讓死人安靜會兒嗎?」凱莉苦澀地說,「我還以為當死人至少能保證睡個好覺呢。」看起來她剛才一直在哭。小亡意識到,凱莉也知道人家看出來了,而且因此覺得更加惱火。他竟然明白了年輕姑娘的心思,這樣的洞察力讓小亡自己也大吃一驚。
「這不大公平。」他說,「我是來幫忙的,不是嗎,切維爾?」
「啊?」切維爾已經找到了陷進石膏里的箭,正滿心猜忌地打量著它,「噢,沒錯。他是來幫忙的,只不過不會有什麼用處。抱歉,誰有根繩子什麼的嗎?」
「幫忙?」凱莉厲聲道,「幫忙?要不是你——」
「你現在還是死的。」小亡說。
她張開嘴巴瞪著他。「但我不會知道自己死了。」她說,「最糟的就是這個。」
「我想你們倆最好出去吧。」切維爾對衛兵說,對方正竭力避免引起這幾位的注意,「不過請把那支長矛給我,謝謝。」
「你瞧,」小亡說,「外頭有匹馬,能讓你大吃一驚。我可以帶你去任何地方,你沒必要在這兒死等。」
「你對君主沒什麼了解,嗯?」凱莉道。
「呃,好像是的。」
「她的意思是說,在自己的宮殿裡當個死掉的女王勝過在別處過普通人的日子。」切維爾把長矛插在箭旁邊,努力順著它往前看,「反正也沒用,穹頂的目標又不是王宮,目標是她。」
「是誰來著?」凱莉的聲音足夠讓牛奶保鮮一個月。
「是尊貴的殿下。」切維爾的嘴巴自動糾正,同時繼續眯著眼睛瞄啊瞄的。
「給我記牢了。」
「當然,但問題不在這兒。」巫師把箭從牆上扯出來,拿手指試了試箭頭。
「可留下來你會死的!」小亡喊道。
「那我就讓碟形世界看看,一個女王可以怎樣死去。」凱莉努力擺出高傲的樣子,儘管她穿著粉紅色針織睡衣,高傲起來其實比較困難。
小亡在床尾坐下,雙手抱住腦袋。
「我知道女王可以怎麼死,」他喃喃道,「和其他人一模一樣。而我們中的有些人寧願這事兒不要發生。」
「打擾一下,不過我只是想看看那把十字弓。」切維爾一副拉家常的口吻,一面說話一面從他們跟前伸出手去,「別介意我。」
「我會自豪地迎接我的命運。」可惜她的聲音里閃過了那麼一點點的不自信。
「不,你不會的。我是說,我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相信我,沒什麼可自豪的。死了就死了。」
「是的,但關鍵是你怎麼死。我會死得很高貴,就像伊茲瑞爾女王一樣。」
小亡的額頭皺成一團。歷史這本書他還從來沒翻過。
「她是誰?」
「她生活在克拉奇,有許多情人,還坐在了一條蛇上。」切維爾正給十字弓上弦。
「她有意這麼幹的!她失戀了!」
「我只記得她常常在驢奶里洗澡。真好笑,歷史這東西。」切維爾若有所思地說,「你當上了女王,統治了三十年,制定法律,對人家宣戰,結果你死了以後人家只記得你有股子酸奶味兒,還有你被蛇給咬了——」
「她是我的一個遠房長輩,」凱莉厲聲呵道,「不准你這麼說她!」
「拜託你們倆都閉嘴聽我說!」小亡大喊一聲。
寂靜像裹屍布一樣蓋下來。
然後切維爾小心翼翼地瞄準,朝小亡的後背放了一箭。
夜色掩蓋住最早的一批傷亡,繼續前進。就連最瘋狂的宴會都已經結束,客人們東倒西歪地回家爬到床上,或者至少是到了某人的床上。這些都只是日間活動的人,偶爾在晚上出來逛逛,等他們回到自己的地盤之後,夜晚真正的主人出現在黑暗裡,開始了嚴肅的買賣。
安卡-摩波夜裡的營生跟白天並沒有太大區別,只不過刀子能看得更清楚些,而且大家也笑得少些了。
暗影區悄無聲息,只有小偷在吹口哨打信號,還有很多人小心翼翼地在靜謐中幹著自己的事兒,並由此製造出天鵝絨般的沉寂。
與此同時,在火腿巷裡,瘸子瓦有名的骰子戲剛剛開始。好幾打戴頭巾的人或蹲或跪,圍成一個小圈,盯著瓦的三個八面骰子在夯實的地面上蹦蹦跳跳,一次又一次地讓人對統計概率產生錯誤的印象。
「三!」
「塗法爾的眼睛,看在愛奧的分兒上!」
「你慘了,哈摩克!這傢伙知道怎麼搖他的骨頭!」
這是個訣竅。
哈摩克·馬·古克是來自某個中軸地部落的扁平臉小個子,出現在任何有人搭夥行騙的地方,哈摩克玩骰子的技巧都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現在他拿起骰子瞪著它們,暗地裡詛咒瓦不得好死。在賭博藝術家中間,瓦偷換骰子的技術同樣臭名昭著,但這一次卻似乎沒能幫上忙。哈摩克祝願著對面那個形象模糊的對手痛苦又不合時宜地慘死,然後把骰子往地上一扔。
「三個七!二十一點!」
瓦鏟起骰子,把它們遞給那個陌生人,又轉回身來。這時候,哈摩克發現他的一隻眼睛稍稍閃了那麼一下子。哈摩克不禁五體投地——瓦詭計多端、坑坑窪窪的手指里只出現了一丁點兒小動靜,連他哈摩克都差點錯過了,而他還一直注意著呢。
骰子在陌生人的手中咔嗒作響,這聲音讓人有些不安。它們緩緩地在空中畫出一道弧線,最後一共有二十四個小點直指天空。
街頭生活經驗比較豐富的幾個傢伙開始閃人,因為在瘸子瓦的賭局裡,這樣的運氣很可能會讓你變得非常不走運。
瓦一把抓住骰子,發出類似扣動扳機的噪聲。
「全是八點。」他的聲音低得嚇人,「這樣的運氣可有些離奇,先生。」
餘下的人也像露水一樣蒸發得乾乾淨淨,最後只剩幾個身材魁梧、面目猙獰的傢伙。假如瓦要去繳稅的話,這些人肯定會被算作基礎設施和生意裝備。
「也可能不是運氣。」他補充道,「也許是巫術?」
我表示最強烈的抗議。
「我們曾經遇上個想發財的巫師。」瓦說,「我好像記不得他落了個什麼下場。小伙子們?」
「我們好好罵了他一頓——」
「然後把他留在了豬肉路——」
「還有蜂蜜路——」
「還有其他幾個地方我不記得了。」
陌生人站起身,小伙子們圍攏過去。
這完全沒有必要,我只是想要學習。人在偶然律的反覆中能找著什麼快樂呢?
「這跟偶然沒關係。讓咱們來瞧瞧他,小伙子們。」
接下來發生的一切沒有任何活的目擊證人,除了一隻剛巧路過的野貓。城裡有好幾千隻這樣的野貓,這一位當時正在去幽會的路上,它停下來饒有興味地看了半天。
小伙子們的匕首定格在半空,紫色的光線在他們周圍閃爍,看著都疼。陌生人掀開兜帽,拾起骰子,把它們塞進瘸子瓦手裡,沒有遇到任何抵抗。瓦的嘴巴開開合合,眼睛徒勞地想躲開自己面前的東西。一個咧嘴微笑的東西。
該你了。
瓦好不容易低頭瞅了眼自己的手。
「賭什麼?」他低聲道。
假如你贏了,今後你要克制自己,不去碰這些可笑的把戲,讓別人以為偶然主宰著人類的生活。
「好的,好的。那……如果我輸了呢?」
你會後悔自己沒能贏。
瓦試著咽口唾沫,但他的喉嚨已經幹了:「我知道我要對很多人的死負責——」
二十三個,準確地說。
「現在說我很抱歉會不會太遲了?」
這些事情我不關心。現在扔骰子。
瓦閉上眼睛任骰子掉到地上,他過於緊張,連自己的獨門絕招也忘了用。骰子落了地,他的眼睛還是沒有睜開。
全是八點。並不太難嘛,不是嗎?
瓦暈了過去。
死神聳聳肩走開了,途中只停下了一次,撓了撓一隻路過的貓咪的耳朵。他在吹口哨。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但他很喜歡這感覺。
「你不可能保證這是行得通的。」
切維爾攤開雙手,擺個安撫的姿勢。
「呃,的確。」他承認,「但我想,這對我有什麼損失呢?」他開始往後退卻。
「對你有什麼損失?」小亡喊道。
他大步向前,把陷進床柱里的箭拔了出來。
「難道你想告訴我這東西從我身上穿過去了?」他厲聲質問。
「我特別注意了來著。」切維爾說。
「我也看見了。」凱莉道,「真可怕。它就從你心臟那兒鑽出來的。」
「而且我還看見你穿過了一根石頭柱子。」切維爾說。
「而且我還看見你騎馬衝過一扇窗戶。」
「沒錯,但那次是在幹活兒的時候。」小亡猛揮雙手,「那不是每天都有的事,那不一樣。而且——」
他停下來。「你們看我的表情,」他說,「今晚旅店裡那些人也是這麼看著我。怎麼回事?」
「主要是你的胳膊剛剛揮過了床柱。」凱莉的聲音有些虛弱。
小亡瞪著自己的手,然後把它往木頭上一拍。
「看見了?」他說,「結結實實。結實的胳膊,結實的木頭。」
「你說旅店裡的人看著你?」切維爾問,「那你都幹了些什麼?穿牆嗎?」
「不!我是說,沒有,我只是喝了一杯,叫什麼來著,好像是叫蘋果派——」
「蘋果白?」
「沒錯,味道就像爛蘋果。看他們瞪我的樣子,你還以為那是什麼毒藥呢。」
「那,你喝了多少?」切維爾問。
「一品脫,大概,我沒怎麼注意——」
「你不知道嗎?那是從這兒到錘頂山之間最烈的酒。」
「不,沒人跟我說過。」小亡道,「這又有什麼關係——」
「不,」切維爾慢吞吞地說,「你不知道。呃,這算是條線索,不是嗎?」
「跟救公主的事兒有什麼聯繫嗎?」
「大概沒有,不過我想先查查我的書。」
「那它就不重要。」小亡堅定地說。
他轉向凱莉,對方正望著他,眼睛裡浮現出一絲崇拜的跡象。
「我想我能幫得上忙。」他說,「我想我可以找到些強大的魔法。魔法會阻止那個穹頂的,不是嗎,切維爾?」
「反正我的魔法不行。得是些特別強的玩意兒,而且就算那樣我也拿不準。現實要比——」
「我要走了。」小亡說,「明天再會吧,別了!」
「已經是明天了。」凱莉指出。
小亡縮下去一截。
「好吧,那就今晚。」他有些泄氣,又加上一句,「我將離開!」
「離開哪兒?」
「這是英雄的談吐。」切維爾好心地解釋道,「他控制不住自己。」
小亡瞪了他一眼,又勇敢地朝凱莉笑笑,轉身走出了房間。
等他離開之後,凱莉說:「連門也不開。」
「我想他有點害羞。」切維爾道,「我們都經歷過這階段。」
「什麼階段?撞穿東西的階段?」
「這只是種說法。撞上它們的階段,至少是。」
「現在我要睡一會兒。」凱莉說,「就算死人也需要休息。切維爾,請你別再擺弄那張十字弓了。我敢說,獨自一個人待在女士的閨房裡是很不符合巫師身份的。」
「呃?可我不是獨自一個人啊,你不是也在嗎?」
「這個,」她說,「正是問題所在,不是嗎?」
「噢,是的。抱歉。呃,那麼早上再見。」
「晚安,切維爾。請隨手把門拉上。」
太陽爬上了地平線,決定抓緊時間,於是開始上升。
還要再等一會兒,慢吞吞的陽光才能趕著夜晚往前走,灑遍沉睡的碟形世界,黑夜的陰影仍然統治著城市。
眼下這些陰影正聚在破鼓酒館周圍。金絲街的這間酒館是城裡最有名的去處,出名倒不是因為啤酒——那酒看上去活像兌了啤酒的水,喝起來好比電瓶水。真正讓破鼓聲名鵲起的是它的顧客群。據說只要在那兒待得夠久,你的馬遲早會被碟形世界的每個大英雄偷走一回。
眼下破鼓酒館裡依舊人聲鼎沸、煙霧繚繞,儘管店主人已經把所有準備打烊時的把戲搞了個遍,比如熄掉幾盞燈,給鐘上發條,在水泵上蓋塊布,還有,為了以防萬一,看看自己那根釘滿釘子的大棒是不是還在老地方。當然,倒不是說這一套能在顧客們身上產生什麼影響。對於破鼓酒館的常客來說,釘滿鐵釘的棒子只能算是一點點輕微的暗示罷了。
不過他們還是展現出了足夠的洞察力,模模糊糊地因為站在吧檯邊的高個子而開始感到不安。那傢伙一身黑色,正一路過關斬將地往下喝。
獨自喝悶酒的人總會形成一個精神場,確保完全沒人想來打擾。但這一位放射出一種宿命論的陰沉,以至於竟漸漸完成了清場。
店主倒並不為這個煩心,因為此人正在進行的試驗相當昂貴。
多元宇宙的每個酒吧里都有這些東西——整架整架造型奇特、黏黏糊糊的瓶子,裡頭那些藍藍綠綠的飲料不僅名字富有異國情調,而且還常常包括好些莫名其妙的零零碎碎,真正的酒瓶絕不肯自貶身價裝這些東西,什麼整個的水果,什麼一點點枝條,還有,在極端的情況下,淹死的小蜥蜴。沒人知道店主幹嗎存這麼多品種,反正它們喝起來全像是溶解在松脂里的糖漿。有推測認為,他們都夢想著哪一天會有人不期而至,要上一杯帶著一點薄荷的濱海桃子酒,而第二天他的酒館就會變成大傢伙兒趨之若鶩的所在。
那個陌生人正按部就班地清空架子。
那個綠色的是什麼?
店主人瞅了眼標籤。
「這兒寫著甜瓜白蘭地。」他疑慮重重地說,「還說是些修道士根據一個古老配方釀的。」他補充道。
我要試試看。
店主瞟了眼櫃檯上一字排開的空杯子,其中一些裡頭還剩了些水果沙拉、棍子上的櫻桃和小紙傘。
「你確定你還沒喝夠嗎?」陌生人的面孔似乎老也看不清,這讓他隱隱有些不安。
杯子和杯沿上亮晶晶的酒水一同消失在兜帽里,出來的時候已經空了。
還沒呢。那瓶黃色的,裡頭有黃蜂的那個,是什麼?
「新春甘露,上頭寫著。要嗎?」
要,然後再來杯帶金點的藍色酒。
「呃,舊外套?」
是的,然後是第二排。
「想要哪一種?」
全部。
陌生人仍然坐得筆直,杯里負荷的果汁和各種蔬菜以流水線的狀態不斷消失在兜帽里。
就是它,店主人暗想,這才叫格調,我該買件紅夾克,或許還要在吧檯上放些落花生和幾根醃黃瓜,到處掛些鏡子,再把鋸木屑也換了。他拿起張浸滿啤酒的抹布,熱情高漲地擦了擦木頭吧檯,把從杯里落下的幾滴酒抹成一道髒兮兮的彩虹,結果腐蝕掉了一整片清漆。
我不明白。陌生人說。
「抱歉?」
應該發生些什麼?
「你喝了多少杯?」
四十七。
「哦,幾乎任何事情。」店主人經驗十分老到,一看到凌晨孤零零喝悶酒的人立刻就知道人家指望他說些什麼,他開始用濕漉漉的抹布擦酒杯。「被夫人趕出來了,嗯?」
抱歉!
「借酒澆愁,嗯?」
我沒有愁。
「不,當然沒有。我不該提的,忘了吧。」他又擦了幾下杯子,「只是覺得有人談談能好些。」
陌生人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他問:你想跟我說話?
「沒錯,當然。我是個好聽眾。」
過去從來沒人想跟我說話。
「真是太遺憾了。」
他們從來不邀請我參加聚會,你知道。
「啊。」
他們都恨我。每個人都恨我。我連一個朋友也沒有。
「誰都該有個朋友。」店主睿智地說。
我想——
「什麼?」
我想……我想我可以跟這個綠瓶子做朋友。
店主把一個八角形的瓶子沿吧檯滑過去。死神拿起來就往杯子裡倒,一直滿到了杯沿上。
你醉了我以為,對吧?
「任何能站直了的客人我都提供服務。」
你說說說得得完完完全正確,但是我——
他頓了頓,一根雄辯的手指停在空中。
什麼我在說來著?
「你說我以為你醉了。」
啊。是的,不過,只要我高興,任何時候都可以清醒過來。這是個試驗,現在我希望再試一次那個橘子色的白蘭地。
店主嘆著氣,瞟了眼掛鍾。毫無疑問,錢確實掙了不少,特別是這人似乎不大在意自己的漫天要價和少找零頭。但時間越來越晚了。事實上,現在已經晚過了頭,確切地講是越來越早了。再說,這個孤零零的顧客身上也有些東西讓他心煩意亂。在破鼓酒館,好多人喝起酒來就跟沒有明天似的,但他還是頭一次覺得他們或許想得有理。
我是說,我有什麼可指望的?這一切有什麼意義?到底是為了什麼?
「我可說不上來,朋友。我猜好好睡一覺你會覺得好些。」
睡一覺?睡一覺?我從不睡覺。這是,怎麼說來著,眾所周知的。
「每個人都需要睡覺,連我也不例外。」店主暗示道。
他們都恨我,你知道。
「是的,你說過了。但現在已經兩點四十五了。」
陌生人搖搖晃晃地轉過身來,看了看安安靜靜的酒館。
這兒沒別人了,只有你和我。他說。
店主掀起帘子,繞過吧檯,幫陌生人從凳子上下來。
我連一個朋友也沒有,就連貓也覺得我好笑。
在店主人把他推走之前,一隻手猛地抓上了瓶毒菌酒。店主心裡暗自奇怪,這麼瘦巴巴的人怎麼會那麼沉。
我不是非得醉不可,我說了。為什麼大家都喜歡喝醉?有意思嗎?
「能幫他們忘掉生活,老夥計。現在你在這兒靠一下,我來開門——」
忘掉生活。哈,哈。
「只要你願意,隨時歡迎你再來,聽見了?」
你真的願意再見到我嗎?
店主回頭看了眼吧檯上那一小堆硬幣。只不過有點古怪而已,值了。至少這一個還算安靜,看上去人畜無害的樣子。
「哦,當然,」他把陌生人推到街上,用一個靈巧順溜的動作奪回了酒瓶,「隨時歡迎。」
這是我所聽過的最和氣的——
門「砰」的一聲,截斷了剩下的半句話。
尹莎貝爾在床上坐起來。
又是一陣敲門聲,輕柔而急切。她把床單拉到下巴上。
「是誰?」她低聲問。
「我,小亡。」門下傳來噝噝的回答,「讓我進去,拜託!」
「等等!」
尹莎貝爾驚慌失措地在床頭柜上摸索著火柴,打翻了一瓶香水,又碰掉了一盒吃得七零八落的巧克力。一點燃蠟燭,她立即調整燭台的位置,以營造最大的效果,並且把睡衣整理成更加暴露的樣式,然後說:「門沒鎖。」
小亡搖搖晃晃地走進來,渾身是馬、霧和蘋果白的味兒。
「我希望,」尹莎貝爾狡譎地說,「你不是硬闖進來想濫用這個家庭對你的好意吧。」
小亡四下一看。尹莎貝爾似乎對花邊情有獨鍾,就連梳妝檯都好像穿著裙子。整個房間與其說是裝飾過還不如說是套了身內衣。
「聽著,時間緊迫。」他說,「拿上那根蠟燭到圖書室來。還有,看在老天的分兒上穿件像樣些的衣服,你人都從衣服里溢出來了。」
尹莎貝爾低頭看了看,然後腦袋一昂。
「哼!」
小亡再次把頭探進門裡,補充道:「生死攸關。」然後就消失了。
尹莎貝爾望著房門吱吱地在他身後關上,門背後掛著件帶穗子的藍色晨衣,那是去年元旦的時候死神絞盡腦汁想出的禮物,她一直不忍心扔掉,儘管這衣服不但小了一號,衣兜上還繡著只兔子。
最後她跳下床來,鑽進那件丟臉的晨衣里,輕手輕腳地走出門去。小亡正在過道上等著她。
「不會被父親聽見嗎?」
「他沒回來,走吧。」
「你怎麼知道?」
「他在的時候這地方感覺不一樣,就好像——就好像外套穿在身上和掛在架子上的區別。你都沒發覺嗎?」
「我們要乾的是什麼大事?」
小亡推開圖書室的門,一股溫暖、乾燥的空氣迎面撲來,鉸鏈抗議似的吱吱叫了幾聲。
「我們要救一個人的命。」他說,「一位公主,事實上。」
尹莎貝爾立刻大感興趣。
「一個真正的公主嗎?我是說,她能發現一打床墊下頭的豌豆嗎?」
「豌豆……?」小亡感到一小股擔憂消失了,「哦,是的。我就覺得是阿爾伯特弄錯了。」
「你愛上她了?」
小亡定立在了兩排書架之間,書封面裡傳來忙碌的沙沙聲。
「這很難搞清楚。」他說,「看起來像嗎?」
「你看起來有些狼狽。她對你是什麼感覺?」
「不知道。」
「啊,」尹莎貝爾拿出了專家的口氣,顯得相當內行,「沒有回報的愛,最糟的一種。不過,服毒或者自殺大概不是個好主意,」她若有所思地補充道,「我們在這兒幹嗎?你想找著她的書看看她會不會嫁給你嗎?」
「我已經讀過了,而她已經死了。」小亡說,「但只是在技術上。我是說,不是真死。」
「很好,不然就變成通靈了。我們要找什麼?」
「阿爾伯特的傳記。」
「做什麼用?我不覺得他有傳記。」
「每個人都有。」
「呃,他不喜歡人家提那些關於他自己的問題。我曾經來找過一次,可是找不到。單靠阿爾伯特這個名字找起來太難了。為什麼要找他?」尹莎貝爾用自己手裡的火點亮了圖書室里的幾支蠟燭,整間屋子裡立刻充滿了跳動的陰影。
「我需要個強大的巫師,我覺得他就是我要找的人。」
「什麼,阿爾伯特?」
「沒錯。只不過我們要找的是阿爾伯通·馬里奇。他已經兩千多歲了,我想。」
「什麼,阿爾伯特?」
「沒錯,阿爾伯特。」
「他從沒戴過巫師帽啊。」尹莎貝爾有些懷疑。
「帽子弄丟了。再說,那也不是必不可少的。我們該從哪兒開始?」
「好吧,如果你能肯定的話……堆棧,我猜。父親把五百年以上的傳記都放在那兒。這邊走。」
尹莎貝爾領著他穿過竊竊私語的書架,來到屋子盡頭的一扇門前。它有些費力地打開了,鉸鏈的呻吟在圖書室里蕩來蕩去。有一瞬間,小亡感到似乎所有的書都停下了手裡的活兒,豎起耳朵傾聽著。
「這兒一般沒人來。」尹莎貝爾說,「我來帶路。」
小亡覺得自己必須說點什麼。
「我得說,」他開口道,「你可真靠得住。」
「你是指推都推不動,跟堵牆似的?你可真會討姑娘歡心,好小子。」
「小亡。」小亡本能地糾正道。
堆棧里陰沉沉的,非常安靜,活像地下深處的岩洞。書架挨得很緊,勉強能容一個人通過,而且高度遠遠超出了燭光的射程。它們全都靜悄悄的,因此顯得特別詭異。已經沒有生活可以書寫,書都睡了。但小亡覺得它們睡覺時就像貓咪一樣,睜著一隻眼睛,非常警醒。
「我下來過一次。」尹莎貝爾壓低嗓門,「要是你走得夠遠,書就變成了黏土板、一塊塊的石頭、動物的皮,所有人的名字都叫作烏革和左革。」
寂靜幾乎觸手可及。他們緩緩走過一條條熱烘烘、靜悄悄的通道,小亡能感覺到書在望著他們。每個活過的人都在這兒,從神用泥巴或者無論什麼東西烤出來的第一個人開始。它們倒並不真的厭惡他,只是在想他為什麼要來。
「你去過烏革和左革後頭嗎?」他噝噝地說,「好多人都很想知道那兒有些什麼呢。」
「打了退堂鼓。路太長,我又沒帶夠蠟燭。」
「真可惜。」
尹莎貝爾突然停下了腳步,小亡剎車不及,一頭撞了上去。
「應該是這塊地方。」她說,「現在怎麼辦?」
小亡凝視著書脊上那些褪色的名字。
「排的順序好像一點規律也沒有!」他呻吟起來。
他們抬頭往上看。他們信步走走。他們隨手從低處的幾層抽出幾本書,揚起一團團的灰塵。
「這太傻了。」小亡終於承認,「裡頭有好幾百萬本書,要想找到他的簡直比登天還——」
尹莎貝爾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聽!」
小亡透過她的手指悶哼幾聲,不過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他使勁支起耳朵,四周是絕對的寂靜所發出的沉重的噝噝聲。
他聽到了,微弱、煩躁的沙沙聲。來自頭頂之上很高、很高的書架懸崖,在無法滲透的黑暗中,有一個生命還在繼續書寫。
他們對視一眼,兩個人都瞪大了眼睛。然後尹莎貝爾說:「剛才我看見一把梯子,帶軲轆的。」
小亡把梯子推了過來,小輪子不斷吱吱尖叫,它的頂端一直升進了黑暗中,而且也一直在動彈,仿佛被聯在了另一套輪子上似的。
「好了。」他說,「把蠟燭給我,然後——」
「如果蠟燭要上去,那我也去。」尹莎貝爾寸步不讓,「你就留在底下,聽我的指揮推梯子。還有,別跟我爭。」
「上頭沒準兒很危險。」小亡顯得很有紳士風度。
「這底下沒準兒也很危險。」尹莎貝爾指出,「所以我拿蠟燭上去,謝謝。」
她抬腳踩上第一級,很快就變成了光暈下一個鑲花邊的陰影。蠟燭的光圈越來越小。
小亡扶住梯子,試著不去想這些朝他壓過來的生命。時不時地,一滴熱乎乎的蠟油會墜落到他身邊的地板上,在灰塵中間砸出些彈坑來。現在尹莎貝爾已經成了高處一個微弱的光點,她每往上爬一步,震動都會一路傳下來。
她停住了。時間似乎相當長。
接著她的聲音飄到了小亡身邊,周圍那片沉甸甸的死寂把它變得毫無生氣。
「小亡,我找到了。」
「很好,把它拿下來。」
「小亡,你說對了。」
「沒錯,謝謝。現在把它拿下來。」
「好的,小亡,不過拿哪個?」
「別到處亂翻,蠟燭快沒了。」
「小亡!」
「什麼?」
「小亡,這兒有整整一架子!」
現在黎明真的來了,一天中的這個時候不屬於任何人,除了摩波碼頭上的海鷗、流進河裡的海潮,還有一陣溫暖的順時風。它給雙城錯綜複雜的味道里又添上了些春天的氣息。
死神坐在一根繫船柱上眺望大海。他已經決定停止醉酒,它讓他頭疼。
釣魚、跳舞、賭博和喝酒他都試過了。據說這是生命中的四大樂事,但他不大確定自己是不是明白了。只有食物他倒還挺喜歡——死神對一頓美食的感情跟其他人沒什麼兩樣。除此之外他再也想不出其他肉體的享樂了,或者,更準確地說,他能想得出,但它們都是——呃,跟肉有關的,要開展實踐就得搞些大規模的身體改造,而這種事他連想都不願想。再說了,人類老了以後這些事兒似乎也就不怎麼幹了,所以它們的魅力應該有限。
死神開始有種感覺,只要他還活著,就永遠別想理解人類。
陽光下的鵝卵石上蒸騰起水汽,死神感到了一點點所謂春天的衝動,對於他這只是最微弱的一點點,但在森林裡,這種興奮足以把一千噸樹液泵上五十英尺高的樹幹。
海鷗在他周圍盤旋、俯衝。一隻獨眼貓從一堆廢棄的箱子中間爬出來,伸伸懶腰,打個哈欠,在他腿上蹭了蹭。這傢伙已經活到了第八條命,還丟了只耳朵。微風刺穿安卡那著名的氣味,帶來了一絲香料和新鮮麵包的味道。
死神有些迷惑,他沒法控制自己。事實上,他很高興自己活著,而且很不樂意去做死神。
我一定是染上了什麼毛病。他想。
小亡爬到尹莎貝爾身邊,儘量放輕手腳。梯子有些晃,但看上去還算安全。至少高度沒有讓他不安,反正下頭的一切都是黑乎乎的。
阿爾伯特最早的幾本書都快散了。他隨手拿過一本,翻開靠中間的一頁。伸手的時候梯子顫了一下。
「把蠟燭移過來些。」他說。
「你會讀嗎?」
「一點點——『前所未有的力量,但所有人最終都將歸於虛無,也就是說,死神。這讓他惱怒萬分,並且在驕傲中發下誓言,要尋求長生之術。「這樣一來,」他告訴年輕的巫師們,「我們可算是把眾神的壁爐架抓到手裡了。」次日,天下著小雨,阿爾伯特……』」
「是古語,」他說,「那時候的書寫還不大規範。來看看最後一本。」
是阿爾伯特沒錯,上頭有好幾處都提到了烤麵包。
「看看他現在在幹嗎。」尹莎貝爾說。
「這樣好嗎?有點像偷窺。」
「那又怎麼樣?怕了?」
「好吧。」
他翻到空白的書頁,然後往回尋找阿爾伯特的生活故事,字跡正在紙上寫寫畫畫,半夜還有這樣的速度,實在很驚人。大多數傳記都不怎麼提做夢的事兒,除非哪個夢特別清晰。
「好好拿著蠟燭,行嗎?我可不想在他的生活上留下幾滴油。」
「為什麼?他喜歡油。」
「別再傻笑了,你會害得咱們一起掉下去。現在看看這兒……
「『他走進堆棧,躡手躡腳地穿過一片黑暗』,」尹莎貝爾讀道,「『眼睛緊盯著高處那一點點燭光。鬼鬼祟祟,他想,管別人的閒事,兩個小壞蛋……』」
「小亡!他——」
「閉嘴!我正讀著呢!
「『很快就能了結。阿爾伯特不聲不響地溜到梯子底下,朝手上吐口唾沫,準備好使勁。主人永遠都不會知道;最近他怪裡怪氣的,全都是那小子的錯,而且……』」
小亡抬起頭,看進尹莎貝爾驚恐萬狀的眼睛裡。
然後這姑娘拿走了小亡手裡的書,伸直胳膊,眼睛仍然呆滯地跟他對視著,接著鬆開了手。
她的嘴唇在嚅動,小亡這才意識到自己也在心裡默默地計數。
三、四——
一聲悶響,一聲壓抑的尖叫,然後是寂靜。
過了一會兒,小亡問:「你覺得你殺了他嗎?」
「什麼,在這兒?無論如何,我注意到你那邊也沒提出什麼更好的主意。」
「沒錯,但是——他畢竟是個老頭了。」
「不,他不是。」尹莎貝爾語氣尖銳,同時開始往下爬。
「兩千歲?」
「剛剛六十七,一天不多。」
「書上說——」
「我告訴過你,時間在這兒沒用,不是真正的時間。你就不聽人講話的嗎,小子?」
「小亡。」小亡說。
「還有,別再踩我的手指頭,我在努力加快速度。」
「抱歉。」
「還有,別一副傷感樣。你知道這兒的日子有多無聊嗎?」
「是不大清楚。」小亡承認,接著又無限憧憬地加上一句,「我也聽人說過無聊,但還從沒逮著機會試一試。」
「討厭極了。」
「要這麼說的話,刺激也沒大家吹得那麼好。」
「任何東西肯定都比這個強。」
底下傳來呻吟,然後是一連串的咒罵。
尹莎貝爾凝視著一片黑暗。
「我顯然沒有傷到他罵人的肌肉。」她說,「我不認為我該聽那種字眼,這很可能對我的道德纖維有害處。」
他們發現阿爾伯特背靠書架坐在地上,一隻手揉著胳膊,嘴裡念念有詞。
「沒必要那麼誇張。」尹莎貝爾尖刻地說,「你又沒受傷。父親根本不准這兒發生那種事。」
「你幹嗎那麼整我?」他抱怨道,「我又沒想害誰。」
「你想把我們推下去。」小亡試著幫他站起來,「我讀到了。真奇怪,你怎麼沒用魔法?」
阿爾伯特瞪著他。
「哦,這麼說你發現了,嗯?」阿爾伯特靜靜地說,「那但願你能多撈些好處。你沒權利刺探人家的私事。」
他費力地站起身來,甩開小亡的手,磕磕絆絆地從靜悄悄的書架中間往回走。
「不,等等!」小亡喊道,「我需要你的幫助!」
「啊,當然了,」阿爾伯特回過頭來,「這說得通,不是嗎?你肯定是想,我要跑去窺探窺探人家的私生活再把它扔到他身上,然後我就請他幫個忙。」
「我只是想弄清楚你是不是真的你。」小亡追了上去。
「我是,每個人都是。」
「但你要不幫忙就會發生可怕的事情!那兒有個公主,她——」
「可怕的事情隨時隨地都在發生,小子——」
「小亡——」
「而且沒人指望我去干點什麼。」
「但你是最偉大的!」
阿爾伯特頓了頓,但沒有回頭。
「曾經是最偉大的,曾經是。還有,你也別想軟化我,我是化不開的。」
「他們還給你塑了雕像什麼的。」小亡壓下一個哈欠。
「一群傻子,那他們就是。」阿爾伯特來到通向圖書室主廳的樓梯前,吃力地爬上去,圖書室里的燭光勾勒出他的輪廓。
「你是說你不肯幫忙嗎?」小亡問,「就算幫得上忙也不肯?」
「給這孩子發塊獎牌。」阿爾伯特咆哮道,「而且別以為你能在我冷酷的外殼底下發現什麼善良的天性,」他補充道,「因為我那該死的天性也一樣冷酷得很。」
他走出了圖書室,重重地摔上門。聽那腳步聲,好像跟地板有什麼過節似的。
「呃。」小亡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你指望什麼?」尹莎貝爾厲聲道,「他誰都不在乎,只除了父親。」
「可是,我本來以為只要好好解釋,他這樣一個人是一定會幫忙的。」小亡蔫了。整晚推動著他的那股能量已經蒸發殆盡,只在他心裡留下好些鉛塊。「他是個有名的巫師呢,你知道嗎?」
「那又怎麼樣,巫師又不一定個個好心腸。我在什麼地方讀到過,別攪和巫師的事兒,因為遭到拒絕是常事什麼的。」尹莎貝爾上前幾步,有些擔心似的瞅了瞅小亡,「你看起來就像是盤子裡吃剩的什麼東西。」
「我沒事。」小亡上了樓梯,走進圖書室里沙沙的陰影中,步子沉甸甸的。
「你有事。好好睡上一覺對你准沒壞處,夥計。」
「小——亡——」他嘀咕道。
他感到尹莎貝爾抬起他的胳膊架到了自己肩上。牆壁緩緩地後退,就連他自己的聲音也來自非常遙遠的地方,他模模糊糊地想,要能攤在塊舒舒服服的石板上永遠睡下去該有多好。
死神很快就會回來了,他告訴自己。沒辦法,他必須跟死神坦白。死神其實並不是什麼老壞蛋,他會幫忙的,只要好好跟他解釋清楚。然後他就不用再擔驚受怕的,他就可以去睡……
「那麼你之前的職位是……?」
請原諒!
「你是干哪行的?」說話的是坐在桌子後頭的一個瘦巴巴的年輕人。
他對面的人不安地扭了扭身子。
我帶領靈魂進入下一個世界。我是一切希望的墳墓,我是終極的現實,我是無法逃避的殺手。
「好了,好了,知道了。但有沒有什麼特殊的技能呢?」
死神想了想。
過了一會兒,他放膽答道:我猜是在某些農業用具上有一定的專長?
年輕人堅定地搖搖腦袋。
不行嗎?
「這兒是城市,那個——」他往下瞟了一眼,再次感到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緊張,「那個什麼先生,我們這兒田地比較稀缺。」
他放下手中的筆,送給對方一個微笑,看架勢像是從書上學來的。
安卡-摩波還沒有發達到擁有職業介紹所的地步。大家幹上某一行,要麼因為自己的老爹給騰了個位置,要麼因為他們憑天分找了個空缺,要麼就是靠嘴上功夫。不過用人和干粗活的人哪兒都少不了,於是,當城裡的商業區興隆起來的時候,這個乾瘦的年輕人——人稱李奧納·吉博爾的這位——就發明了職業經紀人這一行,而此時此刻,吉博爾正體會著工作的艱辛。
「我親愛的,那個——」他往下瞟了一眼,「那個先生,我們這兒有很多外鄉人,他們跑到城裡來,只因為,唉,只因為他們以為這兒的生活更富足些。請原諒我這麼說,但在我看來您像是位走了霉運的紳士。我本來以為您會想要份更優雅些的工作,而不是什麼——」他又低頭瞟了一眼,然後皺起眉頭,「『跟貓或花打交道,輕鬆愉快。』」
很抱歉,我只是覺得應該做些改變了。
「你能演奏樂器嗎?」
不能。
「能幹木工活兒嗎?」
不知道,我從沒試過。死神盯著自己的腳,他開始感到十分尷尬。
吉博爾翻了翻桌上的紙,然後嘆了口氣。
我可以穿牆。死神意識到這場對話陷入了僵局,於是主動提供情報。
吉博爾抬起頭來,兩眼放光。「我想看看。」他說,「那可是項很不錯的技能。」
好。
死神把椅子往後一推,信心十足地朝最近的一面牆走去。
嗷。
吉博爾期待地望著他。「繼續,上吧。」他說。
呃,這是面普通的牆,對吧?
「我猜是的。在這方面我不是什麼專家。」
它似乎給我製造了一些困難。
「看來是這樣。」
那種覺得自己很小很熱的情緒,你管它叫什麼?
吉博爾的鉛筆在手裡轉了個圈。
「矮人?」
開頭是個難字。
「難為情?」
「沒錯,」死神說,我是說沒錯。
「現在看來你根本不具備任何技能,或者天賦。」吉博爾說,「考慮過教書嗎?」
死神的臉仿佛一個恐怖的面具。當然,他的臉總是很恐怖,但這會兒它體現的是他自己的感覺。
「你看,」吉博爾放下鉛筆,十指交叉,態度很是和氣,「你的情況十分罕見,來我們這兒尋找新職業的人裡頭,很少有什麼——怎麼說的來著?我又忘了。」
人神同形同性的化身。
「哦,沒錯。是什麼,到底?」
死神受夠了。
就是這個。他說。
在那一秒鐘,只是短短的一秒鐘,吉博爾先生看清了對方的真面目。他的臉變得幾乎跟死神的一樣蒼白,他的手痙攣似的舞動著,他的心臟打起了結巴。
死神望著他,似乎略略感到些興趣。然後他從袍子裡掏出個沙漏來,對著光線仔細研究了一會兒。
不用怕。他說,你還有好些年活呢。
「可可可可可——」
我可以告訴你具體是多少年,如果你想知道的話。
吉博爾努力吸氣呼氣,同時成功地搖了搖腦袋。
那,要我給你拿杯水來嗎?
「撲撲撲——不不不了。」
有人在店裡拉鈴。吉博爾兩眼一翻。死神稍稍有些抱歉,覺得不應該再讓他損失顧客,人類顯然是非常重視這種事的。
他掀開珠簾,大步流星地走進了外頭的鋪面。一個身材矮胖的女人正拿條鱈魚敲打櫃檯。她看起來活像塊怒氣沖沖的圓錐形麵包。
「大學那個廚娘的活兒,」她說,「你跟我說是什麼好差事,結果簡直不體面,那些學生耍的把戲,我要求——我要你——我不會……」
她的聲音越來越微弱。
「呃,」她說,不過聽得出來裡頭沒有什麼精神頭,「你不是吉博爾,對吧?」
死神瞪著她,他還從沒遇到過滿腹牢騷的顧客,他茫然了。最後死神放棄了努力。
滾開,你這黑暗與午夜的魔女。他說。
廚娘的小眼睛眯成了一條縫。
「你管誰叫午夜魔芋?」她一面控訴一面操起那條魚,又給了櫃檯一下。「你來說說看,」她說,「昨天晚上還是我的暖壺,早上就成了一條魚。我倒是問你。」
假如你不立刻離開這家店,願地獄所有的惡魔撕碎你的靈魂。死神嘗試道。
「這我不懂,但我的暖壺怎麼說?那根本不是體面婦女待的地方,他們居然想——」
要是你願意走開,死神絕望地說,我會給你些錢。
「多少?」廚娘的反應速度能把眼鏡蛇遠遠拋在身後,讓閃電也好好吃上一驚。
死神掏出錢袋,拈出一堆暗淡的銅綠色硬幣放在櫃檯上。她滿心猜忌地打量它們一番。
現在立即離開。死神又加上一句,在那無限灼熱的狂風燒焦你無用的軀殼之前。
廚娘出門前陰沉沉地扔下一句:「這事我丈夫一定會知道的。」在死神看來,自己的任何恐嚇都不可能達到如此效果。
他大步走回帘子後頭。吉博爾仍然癱在椅子上,像給人扼住脖子似的咯咯叫了幾聲。
「原來是真的!」他說,「我以為你是個噩夢呢!」
這話可能會讓我覺得受了侮辱。死神說。
「你真是死神嗎?」吉博爾問。
是的。
「怎麼不早說?」
通常大家都寧願我別說的好。
吉博爾在紙堆里亂翻,同時歇斯底里地咯咯傻笑著。
「你想干點別的?」他問,「牙仙?水精?睡魔?」
別傻了。我只是——覺得想要改變一下。
一陣瘋狂的沙沙聲之後,吉博爾終於翻出了自己要找的那張紙。他神經兮兮地大笑一聲,把它塞進死神手裡。
死神看了看紙上的字。
這也是工作?有人付錢讓人幹這個?
「沒錯,沒錯,去找他吧,你再合適不過了。只不過別告訴他是我讓你去的。」
冰冰在夜空中飛馳,碟形世界遠遠地在馬蹄下展開。小亡發現劍的威力比他原先所想的要大多了,它能一直夠到星星。他揮劍斬過太空深處,攔腰劈開了一顆黃矮星,這顆星星令人滿意地變成了新星。他站在馬鞍上,利劍在頭頂舞動,一片扇形的藍色光芒在空中留下一縷縷黑暗和灰燼。他放聲大笑起來,而且手上絲毫不停。劍切開地平線,碾碎高山,烤焦海洋,將綠色的森林化作滿目瘡痍。他掙扎著。身後傳來說話聲,朋友和家人發出幾聲短暫的叫喊,他絕望地轉過身去。僵死的大地上捲起塵暴,他拼命想要鬆開手,但劍在他手中冰冷地灼燒,拽著他不住地舞動,直到世界上再也不剩任何生命。
現在那個時刻到了。小亡獨自站著,身邊只有死神。死神說:「幹得漂亮,孩子。」
而小亡說:小亡。
「小亡!小亡!醒醒!」
小亡慢慢往上浮,活像池塘里的屍體。他反抗著,緊緊抓住枕頭和夢裡的恐怖不放,但有人正十萬火急地揪他的耳朵。
「呃?」他說。
「小亡!」
「啥?」
「小亡,是父親!」
他睜開眼睛,茫然地看著尹莎貝爾的臉,然後頭天晚上的事件像一口袋濕漉漉的沙子一樣砸了下來。
他在床邊坐起身,腦子還在殘餘的夢裡打轉。
「呃,好。」他說,「我這就去見他。」
「他不在!阿爾伯特都快瘋了!」尹莎貝爾站在床邊,雙手絞著塊手帕,「小亡,他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他面無表情地看她一眼。「別那麼蠢,該死的。」他說,「他是死神。」他撓撓自己的皮膚,只覺得又熱又干又癢。
「但他從沒離開過這麼長時間!就算偽都鬧大瘟疫的時候也沒有!我是說,早上他非得在這兒算好書里的節點不可——」
小亡抓住她的胳膊。「好了,好了。」他儘量拿出最能安慰人的語氣,「我敢說什麼事兒也沒有。別慌裡慌張的,我這就去看看……你幹嗎要閉上眼睛?」
「小亡,請你穿上些衣服。」尹莎貝爾的聲音緊巴巴的,音量很小。
小亡低頭看了一眼。
「抱歉。」他溫順地說,「我沒注意……誰送我上床的?」
「我。」她回答道,「不過當時我看著別的地方。」
小亡鑽進襯衣里,把褲子拉上來,然後急急忙忙往死神的書房跑去,尹莎貝爾緊隨其後。阿爾伯特正在書房裡,從一隻腳跳到另一隻腳,活像煎鍋上的鴨子。見到小亡的時候,老頭的表情幾乎稱得上是感激涕零。
小亡驚奇地發現他眼睛裡竟然含著淚水。
「他的椅子沒被坐過。」阿爾伯特抱怨道。
「抱歉,但這有什麼要緊的嗎?」小亡問,「有時候我爺爺一連幾天都不回家,如果市場上東西賣得好的話。」
「可他一直都在這兒。」阿爾伯特說,「從我認識他以來,每天早上他都坐在他的桌子後搞那些節點。這是他的工作,他不會錯過的。」
「我猜那些節點應該可以自己照顧自己一兩天。」小亡說。
氣溫陡降,說明他錯了。他看著他們的臉。
「不行嗎?」
兩個腦袋一齊搖了搖。
「要是節點沒算對,所有的平衡都會毀於一旦。」尹莎貝爾說,「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發生。」
「他沒跟你解釋過嗎?」阿爾伯特問。
「沒怎麼說過。我其實只負責實戰方面,他說理論的東西以後再告訴我。」
尹莎貝爾號啕大哭起來。
阿爾伯特拉著小亡的胳膊,用相當戲劇化的動作聳了聳眉毛,意思是他們應該到角落裡來一場小小的會談。小亡有些遲疑地跟了上去。
老頭在好幾個衣兜里搜了半天,最後掏出個壓扁的紙袋。
「要吃薄荷糖嗎?」
小亡搖搖頭。
「他從沒跟你說過節點的事?」阿爾伯特問。
小亡又搖搖頭。
阿爾伯特咂了口薄荷糖,那聲音就像上帝澡盆里的出水孔。
「你多大了,孩子?」
「小亡。十六歲。」
「這世上有些事情該在小伙子十六歲之前就告訴他。」阿爾伯特扭頭瞥了眼尹莎貝爾,對方正在死神的椅子裡哭天抹淚。
「哦,那個我知道。老爸都跟我說過了,在我們帶塔戛去交配的時候。當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
「我指的是關於宇宙的事情。」阿爾伯特趕緊打斷他,「我是說,你想過這個沒有?」
「我知道碟形世界被扛在四隻大象上,大象又站在巨龜阿圖因背上。」小亡道。
「這只是一部分。我說的是整個宇宙,時間和空間、生命和死亡、白天和黑夜,還有一切。」
「恐怕沒怎麼考慮過。」
「啊,你該好好想想。問題就在於,節點是其中的一部分。它們能防止死亡失控,你看。不是他,不是死神,是死亡本身。也就是說,呃——」阿爾伯特絞盡腦汁尋找合適的字眼,「也就是說,死亡必須準時出現在生命盡頭,不早也不晚,而節點也必須計算出來,好讓關鍵的……你沒在聽,嗯?」
「對不起。」
「反正就是必須計算出來。」阿爾伯特很堅決,「然後該拿走的生命就得拿走。沙漏,你管它們叫沙漏。現場的任務不過是小意思。」
「你知道怎麼弄嗎?」
「不知道。你呢?」
「不!」
阿爾伯特若有所思地吮著薄荷糖。「整個世界都得出大亂子,這麼一來。」他說。
「你看,我不明白你幹嗎這麼擔心。我猜他不過是在哪兒耽擱了。」這話他自己聽著都覺得軟弱無力。這可是死神,沒人會拽住他硬要給他再講個什麼故事,或者拍拍他的背說什麼「時間還早呢,我的老夥計,來再喝上一杯,沒必要急急忙忙趕回家去」,又或者邀請他組隊參加九柱遊戲完了以後再一道去嘗嘗克拉奇外賣小吃,又或者……小亡突然心酸得要命,整個宇宙里最孤獨的大概就數他了。在創世的狂歡宴會上,他永遠都待在廚房裡。
「反正我是不知道主人最近怎麼了。」阿爾伯特咕噥道,「站起來,姑娘。咱們來看看這些節點。」
他們打開帳本。
他們盯著它看了好一會兒。
然後小亡說:「這些符號都是什麼意思?」
「非人的異象。」阿爾伯特低聲說。
「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