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

2024-10-09 10:10:50 作者: (英)特里·普拉切特

  「意思是我他媽怎麼會知道。」

  

  「是巫師的行話,對吧?」

  「你少跟我說什麼巫師的行話,我不知道那是啥玩意兒。把你的腦袋用到這上頭。」

  小亡再次低頭看著彎彎曲曲的線條。看上去就好像蜘蛛在紙上結了張網,而且還在每個節點停下來做筆記。小亡一直瞪到眼睛酸痛,期待著一點點靈感的火花。然而沒有自願報名的。

  「怎麼樣?」

  「簡直就是克拉奇語。」小亡說,「我甚至不知道是該從上往下還是從左到右。」

  「從中心開始往外螺旋運動。」坐在角落裡的尹莎貝爾哽咽著說。

  他們一齊往書的中間看,兩顆腦袋撞到了一塊兒。他們瞪著她,她聳聳肩。

  「父親教過我怎麼讀節點圖。」她說,「我在這兒做針線活兒的時候,他曾經讀過幾次。」

  「你能幫得上忙?」小亡問。

  「不。」尹莎貝爾擤擤鼻子。

  「你什麼意思,不?」阿爾伯特咆哮道,「這麼重要的事兒,你這反覆無常的——」

  「我是說,」尹莎貝爾的聲音像剃刀一樣鋒利,「我能做好它,你們可以幫忙。」

  安卡-摩波的商人行會喜歡雇用大群大群的幫手,這些人的耳朵好像拳頭,而拳頭則像一大袋胡桃。他們的工作很簡單,假如發現誰在公開場合不肯承認他們美好城市的諸多優點,那他們就要對這個誤入歧途的人進行再教育。比方說,著名的哲學家烤坎特就被人發現正臉朝下順著河漂流,而幾個鐘頭前他剛剛講出一句名言——「當一個人厭倦了安卡-摩波,他是厭倦了淹到腳踝的爛泥巴。」

  因此,比較謹慎的做法是把話題限制在一個——當然並不是唯一一個——讓安卡-摩波在多元宇宙中聲譽鵲起的東西。

  它的飲食。

  半個碟形世界的商路都要經過這座城市,或者漂過它那條相當遲鈍的小河,碟形世界一多半的部落和種族都在這塊毫無規劃可言的地盤上設置了辦事處。在安卡-摩波,世界各地的美食歡聚一堂:菜單上能找到一千種蔬菜,五百種奶酪,兩千種香料,三百種肉,兩百種家禽,五百個花色品種的魚,一百種各色麵食,七十種這樣那樣的蛋,五十種昆蟲,三十種軟體動物,二十種蛇和其他爬行動物,此外還有一種淡棕色的疣子,人稱克拉奇遷徙沼澤菌。

  它還擁有各種檔次的飯館:有的地方富麗堂皇,分量很少,但刀叉碗碟都是純銀的;有的地方環境隱蔽,有謠傳說,碟形世界那些比較古怪的居民經常光顧那些地方,任何可以塞進喉嚨里的東西都是他們的盤中餐。

  碼頭邊有家餐館,名叫海加的排骨店。它大概算不上城裡頂級的去處。這兒的顧客都是肌肉型的,重視的是分量,而且如果得不到分量就要敲碎幾張桌子板凳才肯罷休。他們對情趣和異國情調之類的東西不感興趣,從來都只吃傳統食材,比如不會飛的小鳥胚胎,灌進腸子裡的碎器官,切成片的肥豬和浸過動物油脂的草種子;或者,用他們自己的行話來說,也就是蛋、香腸、燻肉和炸薯條。

  這是那種不必寫菜單的地方,你只消看看海加的背心就成。

  海加站在店裡,活像是碳水化合物的巨幅GG,他滿臉堆笑地望著滿屋子心滿意足的顧客。他必須承認,這個新廚子看來真是把好手。而且手腳也麻利!事實上,過於麻利了些。

  他敲敲窗板。

  「雙份的雞蛋、薯條、豌豆和一個巨怪漢堡,不要洋蔥。」他粗聲粗氣地說。

  好。

  幾秒鐘之後,窗板滑開,兩個盤子給推了出來。海加搖搖腦袋,又驚訝又高興。

  整晚都是這樣。雞蛋油光閃亮,豌豆像寶石一樣熠熠生輝,薯條則鬆脆可口,呈現出昂貴的沙灘上曬出的黃棕色。海加的上一個廚子,做出的薯條活像裝滿濃液的小紙袋。

  「鱷魚三明治。」他說,「外賣——」

  窗板砰地彈了起來。幾秒鐘之後,海加鼓足勇氣,湊到長長的三明治跟前,瞅了瞅蓋在麵包底下的東西。他不會說這是鱷魚,也不會說它不是。他又敲了敲窗板。

  「好吧。」他說,「倒不是抱怨,我只想知道你怎麼能幹得那麼快。」

  時間並不重要。

  「你說的?」

  沒錯。

  海加決定不跟他一般見識。

  「嗯,這活兒你幹得真他媽漂亮,小子。」他說。

  當你覺得暖烘烘的,很滿足,而且希望事情保持這個樣子,你管這叫什麼?

  「我猜該叫它快樂。」海加說。

  狹窄的小廚房裡蓋著幾十年積累的油污,死神忙得團團轉,剁碎、切片、油炸。手裡的鍋子在惡臭的蒸汽里飛舞。

  他打開門,屋外是夜晚寒冷的空氣。附近的一打貓咪都被食物吸引,慢慢踱了進來。海加最好的肉和牛奶——如果他知道好壞的話——被放在地板周圍的戰略要地。時不時地,死神會停下手裡的活兒,撓撓貓咪的耳朵。

  「快樂。」他的語氣讓自己大惑不解。

  巫師切維爾,新近任命的王家提醒官,把自己拽上了塔樓的最後幾級階梯,然後靠在牆上,靜候自己的心臟平靜下來。

  這塔其實並不是很高,只是在斯托·拉特顯得比較突出而已。在大體的設計和外形上,它很像是囚禁公主的標準配置,但它主要的功能其實是堆放舊家具。

  不過,它在視野的開闊上是無可匹敵的,你能把整座城和斯托平原盡收眼底。也就是說,能看到許許多多的甘藍菜。

  切維爾一直走到牆頂破破爛爛的垛口旁,舉目遠眺遠處的晨霧。這天似乎,呃,比平常更霧些。要是多努把力,他能想像出天上有一絲閃光。如果他拼盡全力的話,還能在想像中聽到甘藍菜地上空的嗡嗡聲,就好像是有人在炸蝗蟲。他哆嗦了一下。

  在這種時候,他的雙手會下意識地拍拍口袋。這回只找到半袋豆子軟糖,已經黏糊糊地融成了一團,此外就只有塊蘋果核。哪一樣都沒法提供多少安慰。

  切維爾想要的和任何正常的巫師都沒有什麼不同,在這種情況下,他需要的是抽上一口。他可以為了一支香菸大開殺戒,即便只是個壓扁的菸頭,他也寧願為它忍受肉體創傷。他振作起來。決心對道德纖維很有益處,唯一的問題是纖維並不感激他為它所作的犧牲。人們說真正偉大的巫師應該隨時隨地都繃得緊緊的。而切維爾,你簡直可以把他做成根弓弦。

  他把眼睛從蓋滿芸苔的大地上移開,轉身走下旋轉的階梯,回到宮殿的主建築里。

  不過,他告訴自己:我的計劃似乎還是起了些作用。大家好像並沒有對加冕禮產生什麼過激的反應,儘管他們其實不大清楚要加冕的究竟是誰。街上會掛滿彩旗,切維爾還給廣場上的主噴泉做了特別安排,到時候噴出的即使不是葡萄酒,至少也是可以下咽的花椰菜啤酒。還要有舞會,必要的話用刀尖抵在後背上跳。再加上兒童賽跑和烤全牛。王家的馬車重新鍍上了金子,等它經過街道的時候,應該是可以勸說大家留意到它的存在的——切維爾對此相當樂觀。

  空眼愛奧神殿的高級祭司可能會製造些麻煩。據切維爾觀察,高級祭司是個可愛的老好人,但使刀的手法太過業餘,由他祭司的牲畜裡頭,有一半都等得不耐煩,直接溜達到別處去了。上一次他試著祭獻一頭山羊,結果在他瞄準之前人家竟然瞅准工夫生了對雙胞胎,然後母性的勇氣讓它把所有祭司全都攆到了神殿外頭。

  切維爾計算過,即使在通常的情況下,高級祭司把王冠放在正確的腦袋上的概率也不過五五開。他得站在這個老小子身邊,巧妙地引導他顫抖的雙手。

  但這還算不上什麼大問題。大問題比這還要大得多。真正的大問題是總理大臣在早飯以後提出來的。

  「焰火?」切維爾問。

  「這種事兒你們巫師肯定拿手,嗯?」總理大臣像放了一個星期的麵包一樣頑固,「亮閃閃嘩啦啦什麼的。我記得在我小時候,有個巫師——」

  「恐怕我對焰火一無所知。」切維爾用他的嗓音傳情達意,表示他對自己的無知很是自得。

  「好多火箭。」總理大臣高高興興地回憶著,「安卡的蠟燭,轟隆隆的。還有那些可以拿在手裡的小東西。沒有焰火根本算不上是加冕禮。」

  「沒錯,可是,你瞧——」

  「好夥計。」總理大臣輕快地說,「早就知道你靠得住。火箭多多益善,你明白,而且結束的時候還要有個特別的,我是說,真正能讓人目瞪口呆的東西,比如說那個,那個誰的肖像——」他的眼神呆滯了,切維爾對這種表情已經熟悉到了鬱悶的程度。

  他疲憊地說:「凱莉公主。」

  「啊,沒錯,她。」總理大臣說,「那個——你說誰來著——的肖像。當然,對你們巫師來說大概都是小意思,不過人們就喜歡這個。要讓耿耿忠心保持狀態嘛,什麼都比不上爆一爆,噴一噴,再在陽台上揮揮小手什麼的。我一直都這麼說來著。去辦吧,火箭,印著花紋的。」

  一個鐘頭之前,切維爾查閱了魔法書《妖怪娛樂》的目錄,又慎重地收集了一堆常見的材料,然後劃了根火柴。

  眉毛這東西可真有意思,他沉吟著。不等它們消失你根本不會注意到它們的存在。

  切維爾帶著通紅的眼圈和一點點菸味兒緩緩朝王家套間走去。路上有一群群的女僕,幹著女僕的活計。奇怪的是,無論她們幹的是什麼活兒,似乎永遠都需要至少三個女僕一起上陣。每次看到切維爾路過,她們通常都閉上嘴巴,匆匆忙忙地低頭跑過去,然後是一陣悶笑。這讓切維爾很是鬱悶。但是——他立刻告訴自己——並非出於任何個人的考慮,而是由於人們對巫師應該表現出更多的尊重。再說了,有些女傭看他的眼神常惹得他產生些很不巫師的念頭。

  真的,他想,通往智慧的道路就像是半英里長的碎玻璃。

  他敲了敲凱莉的房門。一個女僕把門打開。

  他竭力擺出高傲的姿態:「你的主人在嗎?」

  女僕伸手捂住嘴巴。她的肩膀在顫抖,目光在閃爍。一種類似蒸汽泄漏的聲音從她的手指縫裡不脛而走。

  我又有什麼辦法,切維爾心想,我對女人似乎就有這麼大的威力。

  「來的是男人嗎?」屋裡傳來凱莉的聲音。女僕的眼神迷離起來,她揚起腦袋,似乎不大確定自己剛才聽到了什麼。

  「是我,切維爾。」

  「哦,那就沒關係了。進來吧。」

  切維爾推開那姑娘,努力忽略對方衝出房間時拼命壓抑的大笑。當然,每個人都知道巫師很安全,可以跟女孩子單獨相處。只不過當公主說「哦,那就沒關係了」的時候,她用的語氣真讓他肚子裡一陣翻江倒海。

  凱莉正坐在梳妝檯前梳頭。世上只有寥寥幾個男人知道一位公主的外套下邊穿的是什麼,切維爾也不情不願地加入了他們的行列。巫師展現出相當強的自我克制力。只有上下狂跳的喉結出賣了他的心情。毫無疑問,他好幾天都別想使什麼魔法了。

  她轉過身來,切維爾瞄見一點點爽身粉。好幾個星期,該死的,好幾個星期。

  「你好像有點熱,切維爾。出了什麼事嗎?」

  「呃呃咯。」

  「什麼?」

  他使勁晃晃自己的腦袋,把注意力集中在梳子上。梳子,夥計。「只不過是一點魔法試驗,小姐,皮外傷而已。」

  「它還在移動嗎?」

  「恐怕是的。」

  凱莉迴轉身去面對鏡子,表情堅定。

  「我們還有時間嗎?」

  他怕的就是這個,能做的他都做了。醉醺醺的王家占星士被弄醒了,雖然只是一小會兒,但足夠他堅持儀式只能在明天舉行,所以切維爾把加冕禮安排在午夜之後一秒鐘開始。他無情地砍掉了王家喇叭的吹奏次數。他讓高級祭司演習一遍獻給眾神的頌詞,自己在一旁計時,然後給頌詞大大地縮了一回水——等眾神發現了,免不了會有一場爭吵。就連傅油禮也被縮短成在耳朵後頭稍微一塗。幸好碟形世界還沒有發明滑板,否則凱莉經過通道的速度一定會快得違背憲法精神。但這一切仍然不夠。他鼓起勇氣。

  「我想可能沒有。」他說,「可能會很接近。」

  他看見她在鏡子裡瞪著自己。

  「有多接近?」

  「呃,非常接近。」

  「你是想告訴我,它可能在舉行儀式的時候趕到嗎?」

  「呃,更像是——那個,之前。」切維爾可憐巴巴地說。房間裡靜悄悄的,只有凱莉的手指敲打桌沿的聲音。切維爾以為她或許會崩潰,或者砸爛鏡子。

  結果她卻問:「你是怎麼知道的?」

  他琢磨著用一句「我是巫師,這檔子事兒我們清楚」之類的話能不能矇混過去,但最後還是否定了這個想法。上次他這麼說的時候,她曾經威脅要對他用斧頭來著。

  「我問了一個衛兵,要他告訴我小亡提起的那個旅店在什麼地方。」他說,「然後我計算出它需要經過的大概距離。小亡說它移動的速度跟人溜達的速度差不多,我估算出它走路的速度差不多是——」

  「就這麼簡單?你沒用魔法嗎?」

  「只用了常識。從長遠看它要可靠得多。」

  她伸出手來拍拍他的手。

  「可憐的老切維爾。」她說。

  「我才二十歲,小姐。」

  她站起身來,走進她的更衣室。當個公主要學習很多事情,其中之一就是你永遠要比任何地位低於你的人年紀更大。

  「是的,我猜這世上肯定該有青年巫師這種分類。」她扭頭說,「只不過大家總覺得他們都是些老頭子。真不知道究竟為什麼。」

  「事業的艱苦性,小姐。」切維爾翻了翻白眼。他能聽見絲綢的沙沙聲。

  「是什麼讓你決定當巫師的?」她的聲音悶悶的,就好像腦袋上罩著什麼東西。

  「室內工作,沒什麼體力活兒。」切維爾回答道,「而且我猜我也想知道世界到底是怎麼回事。」

  「成功了嗎?」

  「沒有。」切維爾不怎麼會跟人閒聊,否則他也不會任自己神遊天外,脫口問出一句,「是什麼讓你決定當公主的?」

  一陣若有所思的沉默,然後她說:「這是別人幫我決定的,你知道。」

  「抱歉,我——」

  「身為王族是一種家族傳統,我猜魔法也一樣。你父親肯定也是巫師吧?」

  切維爾咬咬牙。「呃,不。」他說,「不大是。事實上,完全不是。」

  他知道她接下來會說什麼。這不來了,像日落一樣可靠,一個又吃驚又入迷的聲音問:「哦?那個傳說是真的嗎?據說巫師不可以——」

  「呃,如果沒別的事兒我真的該走了。」切維爾大聲說,「如果有人找我,跟著爆炸聲走就行。我——嘎啊!」

  凱莉剛剛走出了更衣室。

  說起來,切維爾並不怎麼關心女人的衣著——事實上,當他想起女人的時候,腦子裡的圖像極少把衣服也包括在內——但眼前的景象真的讓他忘記了呼吸。無論是誰設計了這衣服,這些人都不曉得什麼叫適可而止。他們在絲綢上綴滿蕾絲花邊,再鑲上一圈黑色圍鼠毛,又在任何還有空的地方縫上珍珠,把袖子弄蓬鬆、定型,然後再加上銀線,最後再用絲綢從頭來過。

  事實上,只不過是幾盎司重金屬、一些討厭的軟體動物、幾隻死掉的鋸齒動物和許許多多從蟲肚子裡拉出來的線,然而製造出的效果的確驚人。與其說是凱莉把它穿在了身上,還不如說是她占據了這個位置——假如亂七八糟的花邊底下沒裝輪子,那凱莉實在比他想像中更加孔武有力。

  「你覺得如何?」她緩緩地轉了一圈,「這是我母親穿過的,還有我祖母,還有她的母親。」

  「什麼,大家一起?」切維爾時刻準備著相信這一點。她怎麼進去的?後背上肯定有扇門……

  「這是我們的傳家寶,胸衣上還鑲著真正的鑽石。」

  「哪塊兒是胸衣?」

  「這個。」

  切維爾一陣戰慄。等他相信自己的聲音已經可以矇混過關時,他說:「令人嘆為觀止。不過,你不覺得它或許太成熟了些?」

  「它有女王的架勢。」

  「沒錯,但它或許會稍微影響你的速度。」

  「我可沒想跑步前進,必須有尊嚴。」她的下巴再一次將她的血統追溯到了那位征服者祖先,只不過那一位隨時隨地都情願跑得飛快,而且他對尊嚴的理解剛好能全擺到長矛尖上。

  切維爾攤開雙手。

  「好吧。」他說,「行,咱們都盡力而為。我只希望小亡能想出什麼點子來。」

  「你很難信任一個鬼魂。」凱莉說,「他穿牆呢!」

  「我一直在想這事兒。」切維爾說,「挺奇怪的,不是嗎?他只在不知不覺的時候才能穿過東西。我想這是種職業病。」

  「什麼?」

  「昨晚我幾乎已經確定了。他正在變得真實。」

  「可我們都是真實的!至少你是,而我覺得我也是。」

  「但他在變得更真實,非常真實。幾乎像死神一樣真實,而你沒法比那更真實了,半點也不行。」

  「你確定?」阿爾伯特有些疑心。

  「當然。」尹莎貝爾道,「願意的話你可以自己重新算一次。」

  阿爾伯特的目光回到大書上,一臉的將信將疑。

  「好吧,它們也許沒什麼大錯。」他很沒風度地承認,又把兩個名字抄在一張紙片上,「反正有個法子可以檢驗檢驗。」

  他拉開死神書桌的第一個抽屜,拿出個很大的鐵質鑰匙環,上頭只掛著一把鑰匙。

  現在怎麼辦?小亡問。

  「我們得拿上沙漏。」阿爾伯特說,「你們跟我來。」

  尹莎貝爾沙啞著嗓子喊道:「小亡!」

  「幹嗎?」

  「你剛才說的——」她陷入沉默,然後又改口道,「噢,沒什麼。只是聽上去有些……古怪。」

  「我不過是問現在怎麼辦而已。」小亡說。

  「沒錯,可是——哦,算了。」

  阿爾伯特側身從他們跟前擠過,活像只兩條腿的蜘蛛,他走到那扇一直緊閉著的門前,鑰匙跟鎖眼配合得天衣無縫。門一下子打開了。鉸鏈連吱也沒吱一聲,只有更深處的寂靜發出嗖嗖的聲響。

  還有沙子的咆哮。

  小亡和尹莎貝爾站在門口,兩人都呆住了。阿爾伯特從兩行沙漏中間走過。那聲音並沒有從耳朵進入身體,它從雙腿往上爬,一直溜進頭蓋骨,充滿整個腦子,直到除了這急促、沙啞的灰色噪聲你再也想不到別的東西。那是幾百萬個生活著的生命,而且正無可避免地沖向自己最終的目的地。

  他們望著一排排生命沙漏無限地延伸,每一個都是獨特的,每一個都刻著名字。排在牆上的火把熠熠生輝,讓每個沙漏上都閃爍著一顆星星。房門對面的牆壁消失在一片光線的銀河之中。

  小亡感到尹莎貝爾的手指掐住了他的胳膊。

  她張開嘴,聲音緊張:「小亡,有些還那么小。」

  我知道。

  她鬆開手,動作很輕,就像有人在撲克搭成的積木上放下了最頂上的一張A,然後小心翼翼地把手拿開,免得把整個牌堆弄垮。

  「再說一遍?」她靜靜地說。

  「我說我知道,還有我也無能為力。你以前沒來過?」

  「沒有。」她稍稍退開些,盯住了他的眼睛。

  「這兒不比圖書室里更糟。」小亡說。他幾乎相信了自己。然而在圖書室你只是讀到它,在這兒你卻眼睜睜地看著它發生。

  他加上一句:「你幹嗎那麼看我?」

  「我只是在回憶你的眼睛是什麼顏色。」她說,「因為——」

  「如果你們倆把對方看夠了!」阿爾伯特的大嗓門蓋過了沙子的咆哮,「這邊走!」

  「棕色。」小亡告訴尹莎貝爾,「是棕色的。為什麼?」

  「快點兒!」

  「你最好過去幫幫他,」尹莎貝爾說,「他好像氣壞了。」

  小亡離開她,心裡突然一陣不安。他穿過鋪著瓷磚的地面,來到阿爾伯特身邊,對方正伸出一隻腳,好不耐煩地在地板上噼噼啪啪地敲個不停。

  「我該怎麼做?」小亡問。

  「只管跟我走。」

  屋子這邊有好幾條走廊,每一個的兩側都滿滿當當地排著沙漏。在有些地方,一根石柱會把架子分開,石頭上刻著稜角分明的符號。阿爾伯特時不時瞄它們一眼,但大多數時候他都大步朝前走,好像對每個拐角都瞭然於心似的。

  「每個人都有一個沙漏嗎,阿爾伯特?」

  「是的。」

  「這地方似乎不夠大啊。」

  「你了解多維地形學嗎?」

  「呃,不。」

  「那麼如果我是你的話,我可不會妄想發表什麼意見。」

  他在一架沙漏前停下,瞟了眼手裡的紙片,手順著這排沙漏滑動,然後突然抓住其中一個。它上半格的流沙池幾乎已經空了。

  「拿著。」他說,「如果這個沒錯的話,另外一個應該就在附近。啊,在這兒。」

  小亡擺弄著手裡的兩個沙漏,一個渾身上下一股子大人物的派頭,另一個矮矮胖胖,半點不打眼。

  小亡讀了讀他們的名字,第一個好像是阿加丁帝國那邊的什麼貴族,另一個上頭刻著一串象形文字,應該是出自克拉奇順時向的某個地方。

  「交給你了。」阿爾伯特譏笑道,「你越早出發就越早了結。我去把冰冰帶到大門口。」

  「你覺得我的眼睛有什麼不對嗎?」小亡焦急地問。

  「依我看沒什麼毛病。」阿爾伯特說,「邊上有點紅,比平常更藍些,沒什麼特別的。」

  小亡跟在他身後穿過一排排的沙漏,一臉若有所思的神情。尹莎貝爾望著他從門邊的架子上取下劍來,試著揮了揮,跟死神平時一模一樣。劍刃劃破空氣,發出令人滿意的霹靂聲,他陰森森地咧嘴笑了。

  尹莎貝爾認出了他走路的樣子,他在「大步流星」。

  「小亡?」她輕聲喊道。

  怎麼?

  「你在變。」

  我知道。小亡說,「不過我覺得我能控制它。」

  屋外傳來馬蹄聲,阿爾伯特推開房門,一邊搓著手一邊走了進來。

  「好了,小子,沒時間讓你們——」

  小亡伸長胳膊一劍刺了出去。劍尖帶著撕裂絲綢的聲響割破了空氣,插進阿爾伯特耳朵邊的門柱里。

  跪下,阿爾伯通·馬里奇。

  阿爾伯特的下巴掉了下來,兩隻眼珠往旁邊一轉,瞄了瞄離腦袋只有幾英寸的劍刃,然後他把眼睛眯成了兩條窄窄的小縫。

  「你肯定不敢,小子。」他說。

  小亡。這兩個字啪地甩出來,速度仿佛皮鞭,而且比任何鞭子都兇險兩倍以上。

  「我們有協議。」阿爾伯特說,但他的聲音里有一點點輕微的疑慮,就好像昆蟲在嗡嗡叫喚,「一個約定。」

  「跟我沒關係。」

  「我們有約定!要是連約定也不尊重,我們會怎麼樣?」

  「我不知道我會怎麼樣。」小亡柔聲道,不過我知道你會怎麼樣。

  「這不公平!」現在阿爾伯特的聲音變成了哀號。

  沒有正義,只有我。

  「停下。」尹莎貝爾道,「小亡,別傻了。在這兒你誰也殺不了。再說,你也不是真想殺掉阿爾伯特。」

  「在這兒不行,但我可以把他送回世界去。」

  阿爾伯特「唰」的一下白了臉。

  「不,你不會的!」

  「不會?我可以帶你回去,然後把你留下。我猜你剩下的時間沒有太多了,不是嗎?」不是嗎?

  「別那麼講話。」阿爾伯特完全無法直視對方的眼睛,「你那麼說話的時候活像是主人。」

  「我可以比主人更糟,糟得多。」小亡平靜地說,「尹莎貝爾,去把阿爾伯特的書拿過來好嗎?」

  「真的,小亡,我覺得你——」

  要我再說一次嗎?

  她飛快地跑了出去,臉色發白。

  阿爾伯特順著劍刃斜眼瞄瞄小亡,然後揚起一側嘴角,冷冷地笑了。

  「你不可能永遠控制住它的。」他說。

  「我也不想。只要一陣子就夠了。」

  「你正在接收,明白?主人離開的時間越長,你就會變得越像他。只不過情況會更糟,因為你會記得身為人類時的一切,而且——」

  「那你又怎麼樣?」小亡厲聲道,「身為人類的事你還記得多少?如果你回去,你還剩多久可以活?」

  「九十一天三個小時零五分鐘,」阿爾伯特毫不遲疑地回答道,「我當時知道他要來了,明白?但在這兒我很安全,他也不是個糟糕的主人。有時候我真不知道沒了我,他會怎麼辦。」

  「沒錯,在死神的王國沒人會死。你覺得挺滿意是吧?」

  「我已經兩千多歲了,一點不假。我比世界上的任何人都要長壽。」

  小亡搖搖頭。

  「不是這樣的,你知道。」他說,「你只是把事情拖得更長了些。在這兒沒有真正的生活。這地方所謂的時間根本不是真的。一切都沒有任何變化。我寧願死掉去看看接下來會發生什麼,總比永遠待在這兒強。」

  阿爾伯特若有所思地揉揉鼻子。「是的,好吧,在你這兒有可能。」他承認,「但我是巫師,你知道,而且幹得挺不錯。他們還給我塑了個像呢,你知道。但當了一輩子的巫師,肯定會給自己製造幾個敵人,明白嗎?一些會在……下一站等你的敵人。」

  他吸吸鼻子:「它們也不全是兩條腿的,有些壓根兒就沒腿,或者臉。死我倒不怕,問題是接下來的事兒。」

  「那就幫幫我。」

  「對我有什麼好處?」

  「有一天,你在下一站或許會用得上幾個朋友。」小亡說,他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如果我是你,抓緊最後一點時間給自己的靈魂拋拋光多半不會有什麼害處。等你的那些東西裡頭,肯定有些不會喜歡拋過光的味道。」

  阿爾伯特打個哆嗦,閉上了眼睛。

  「你不知道在說自己什麼些。」比起這句話的語法來,他的語氣更能說明問題,「否則你也不會那麼說了。你想要我幹什麼?」

  小亡告訴了他。

  阿爾伯特咯咯大笑起來。

  「就這個?只是改變現實而已?你辦不到。現在已經沒有這麼強大的魔法了。八大魔咒要還在也許能行,其他都沒用。沒別的法子,所以你乾脆愛幹嗎幹嗎,而且我祝你走大運。」

  尹莎貝爾回來了,微微喘氣,手裡緊緊抓著阿爾伯特傳記的最後一冊。阿爾伯特又吸了吸鼻子。小亡對他鼻尖上那一小滴汗水簡直入了迷。它永遠都像是命懸一線,但從來都沒勇氣當真往下跳。跟阿爾伯特一模一樣,他想。

  「你別想用那本書對付我。」阿爾伯特警惕地說。

  「我沒這個打算。只不過我剛剛突然想到,你這麼一個偉大的巫師恐怕不會隨時隨地都講真話吧。尹莎貝爾,念念上頭都寫了些什麼。」

  「『阿爾伯特遲疑不決地望著他。』」尹莎貝爾讀道。

  「那上頭寫的東西不能全信——」

  「『他脫口而出,但在他冰冷堅硬的心窩裡,他知道小亡肯定會信的。』」尹莎貝爾接著往下讀。

  「停下!」

  「『他喊道,同時拼命想把一個念頭藏起來,他知道即使現實無法改變,但讓它慢下來一點點卻是有可能的。』」

  怎麼做?

  「『小亡以死神那陰沉的嗓音問。』」尹莎貝爾盡職盡責地念了下去。

  「是的,是的,好了,你沒必要為我那部分勞神。」小亡煩躁地呵斥道。

  「原諒我愚昧無知,請你。」

  愚昧無知是不可原諒的。

  「還有,別那麼跟我講話,多謝。嚇不倒我。」她低頭瞟了一眼,書上移動的字跡正管她叫騙子。

  「告訴我該怎麼辦,巫師。」小亡說。

  阿爾伯特哀號道:「除了魔法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你拿它沒用處,你這老守財奴。」

  「你嚇不倒我,小子——」

  看著我的臉再說一遍。

  小亡大模大樣地打了個響指。尹莎貝爾再次把頭埋進書里。

  「『阿爾伯特望著那雙眼睛裡的藍光,最後一點點反抗也枯萎了。』」她念道,「『因為他看到的不僅僅是死神,而且是一個有著人類全部的復仇、殘忍和嫌惡作為調劑的死神,他心中升起一種可怕的確信,他知道這是最後的機會,否則小亡會把他送回時間裡,對他窮追不捨,最後抓住他,把他連身體一起扔進黑暗的地堡空間,在那兒,恐怖的東西將會省略號、省略號、省略號。』」她抬起頭來,「半張紙上全是省略號。」

  「這是因為那些事情這本書連提也不敢提。」阿爾伯特低聲說。他試著閉上眼睛,但眼皮後頭呈現出好多黑暗的景象,鮮活得怕人,他只好把眼睛睜開。即使小亡也比那個要來得好。

  「好吧。」他說,「是有一個咒語。它能在一定範圍內延緩時間。我會把它寫下來,但你必須找個巫師來念它。」

  「沒問題。」

  阿爾伯特伸出老絲瓜一樣的舌頭舔了舔乾燥的嘴唇。

  「不過有個代價。」他補充道,「你必須先去出任務。」

  「尹莎貝爾?」小亡道。

  她看了眼跟前的書。「他沒撒謊。」她說,「否則一切都會亂套,他也會掉回時間裡。」

  三個人同時轉向統治著門廳的大鐘。尖利的鐘擺緩緩鋸開空氣,把時間切成一條一條的。

  小亡呻吟起來。

  「沒時間了!」小亡再次呻吟道,「我不可能把這兩個都及時幹完!」

  「主人一定會找到時間的。」阿爾伯特評論道。

  小亡從門柱上拔出劍來,朝阿爾伯特晃了晃,動作狂暴但缺乏效率。對方瑟縮了一下。

  「那就把咒語寫下來。」他大吼一聲,「而且要快!」

  他轉過身,大步流星地走回死神的書房。書房的一角擺著個巨大的世界模型,足有一米長,連純銀打造的巨象和青銅鑄成的巨龜阿圖因都一應俱全。地表的河流用的是翡翠,沙漠是粉狀的鑽石,而最主要的城市則用寶石代替,舉個例子來說,安卡-摩波就是一顆紅寶石。

  他把兩個沙漏扔在其主人的大概位置上,自己一屁股坐進死神的椅子裡,睜大眼睛瞪著它們,心裡默默地命令它們靠近些。他瞪住微型的碟形世界,身體不斷轉動,椅子發出輕柔的吱吱聲。

  過了一會兒,尹莎貝爾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

  「阿爾伯特寫好了。」她靜靜地說,「我查了書,咒語沒問題。他跑到自己房間把自己反鎖在裡頭,現在——」

  「看看它們倆!我是說,請你看看它們!」

  「我覺得你該鎮定一下,小亡。」

  「我怎麼能鎮定得下來?瞧,這一個幾乎是在大奈夫,而這一個剛剛好在貝斯·佩拉吉,而我還得趕回斯托·拉特。無論你怎麼看,這一個來回都有一萬英里。根本不可能。」

  「我敢說你會想出法子來的,而且我也會幫忙。」

  他這才抬頭瞥了她一眼,發現她換上了出門穿的外套。就是帶著一大圈皮毛領口、很不合時宜的那一件。

  「你?你能幹什麼?」

  「冰冰可以帶兩個人,輕而易舉。」尹莎貝爾有些怯生生的,她揮了揮手裡的紙袋,「我打包了些吃的東西。我可以——幫你開門什麼的。」

  小亡陰森森地大笑起來:沒有必要。

  「我希望你別再那麼講話了。」

  「我不能帶人一起走。你會拖慢我的速度。」

  尹莎貝爾嘆了口氣:「好吧,這麼著如何?讓我們裝成大吵了一架,而我贏了。嗯?這能省掉許多工夫。事實上,如果我不去的話,你可能會發現冰冰對出門比較猶豫。這麼些年,我可餵它吃了不少糖塊兒。現在——我們到底走不走?」

  阿爾伯特坐在窄窄的床上瞪著對面的牆壁。他聽到了馬蹄聲,冰冰很快就上了天,馬蹄聲也戛然而止。他低聲嘟囔起來。

  二十分鐘過去了,各種表情走馬燈似的掠過老巫師的臉。時不時他會輕聲自言自語,比如「我早說過」,或者「根本不該聽那小子的」,又或者「必須告訴主人」。

  阿爾伯特似乎終於跟自己達成了一致。他小心翼翼地跪到地上,從床底下拖出個舊箱子。他挺費力地打開它,拿出件占滿灰塵的灰色袍子,樟腦丸和失去光澤的小金屬片散了一地。他套上袍子,拍拍灰最多的幾個地方,接著又鑽到了床底下。在許許多多悶聲悶氣的賭咒發誓和瓷器偶爾的叮噹聲之後,他帶著根比自己還高的法杖鑽了出來。

  它比任何普通的法杖都要厚實些,主要是因為從頭到腳布滿了雕刻的緣故。事實上,這些圖案很不清晰,卻給人一種感覺,如果你能看清楚些,那是一定要後悔的。

  阿爾伯特又拍了拍衣服上的灰,然後在臉盆架上的鏡子裡挑剔地審視了一番。

  然後他說:「帽子,沒有帽子。要當巫師就得有帽子,見鬼。」

  他一頭沖了出去,在度過了繁忙的十五分鐘之後才重新回到臥室里。這十五分鐘的活動包括:在小亡臥室的地毯上剪出一個圓形的大洞,從尹莎貝爾的鏡子背後拿走一張銀色的紙片,從廚房水池下邊的盒子裡取出針、線,最後去衣櫃裡搜刮幾片脫落的金屬片。最後的成果不像他期待中那麼好,而且常有滑下來蓋住一隻眼睛的傾向,但它終究是黑色的,上頭還有星星和月亮,而且很能夠說明自己主人的身份。戴上它,人家一眼就能看出你是巫師,儘管這位巫師多半相當絕望。

  兩千年來,他頭一回覺得自己穿著得體。這感覺令人有些驚慌,而且惹得他思考了整整一秒鐘,但很快他就踢開床邊的碎布地毯,用法杖在地板上畫了個圈。

  法杖尖划過之後,地上出現了一條閃閃發光的第八色線條,這是光譜的第八種顏色,是魔法的顏色、想像的顏料。

  阿爾伯通·馬里奇踏進圓心,把法杖高舉過頭頂。他感到法杖在自己的手裡甦醒過來,感到沉睡的力量緩慢地、刻意地展開,就像一隻從夢中醒來的老虎。它激活了關於力量和魔法的回憶,這記憶在他心底結滿蛛網的閣樓里嗡嗡作響。許多個世紀以來,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活了。

  他舔舔嘴唇。顫動的感覺漸漸消失,留下一種古怪的、期待的沉寂。

  馬里奇抬起頭,喊出了一個音節。

  藍、綠色的火花從法杖兩頭噴涌而出。在八元靈符的八個角上,第八色火焰源源不絕地湧出來包裹住了巫師。要完成咒語,這些其實都並非必不可少,但巫師們都認為形象的展現極其重要……

  即使是在使用消失的魔法時也不例外。他不見了。

  同溫層的風鞭打著小亡的袍子。

  尹莎貝爾在他耳朵邊上吼道:「我們先去哪兒?」

  「貝斯·佩拉吉!」大風把他的喊聲卷到了不知名的什麼地方。

  「那是哪兒?」

  「阿加丁帝國!衡重大陸!」

  他往下一指。

  他知道還有多少路要趕,所以眼下並沒有催冰冰加快速度,而大白馬正邁著輕鬆的步子小跑過海洋上空。尹莎貝爾低頭看了看咆哮的綠色巨浪和一層又一層的白色泡沫,收緊了抓著小亡的手。

  小亡凝視前方,遠處的大陸還只是一大片又低又密的白雲。他很想用劍身拍拍冰冰催它快跑,但還是忍住了。他從沒打過這匹馬,真要打了誰知道事情會變成什麼樣子。他只能等著。

  他的胳膊底下出現了一隻手,手裡拿著塊三明治。

  「裡頭是火腿或者奶酪還有酸辣醬。」她說,「你最好吃點兒,反正也沒別的事可干。」

  小亡低頭瞅瞅那個潤乎乎的三角形,試著回憶自己的上一頓飯是在什麼時候。可以肯定是在時鐘指不出來的某個時間——要想算出結果得有本日曆才成。他接過三明治。

  「謝謝。」他儘量彬彬有禮地說。

  小個子太陽開始往地平線走,陽光懶洋洋地拖在它身後。前方的雲越來越大,還鑲上了粉紅和橘黃的邊。過了一會兒,他終於能看到雲層底下有團模模糊糊的東西,顏色比雲更深些,那就是大陸,上頭還有城市的零星燈光。

  半個鐘頭之後,他敢打賭自己看見了一幢幢的房子。阿加丁人似乎很喜歡把建築修成矮墩墩的金字塔形。

  冰冰一路下降,直到四蹄離海面不過幾英尺遠。小亡又看了看沙漏,然後輕輕拉動韁繩,稍稍調整了路線,他們的目的地更偏向世界邊緣些,那是一個海港。

  港口裡泊著幾艘船,大多數都是單帆的海岸貿易船。帝國不鼓勵自己的臣民出遠門,免得看見什麼東西惹得他們心煩意亂。也正是出於這個原因,帝國還在整個國家周圍築了一堵圍牆,有天國警衛日夜巡邏,他們的主要任務就是,假如發現有誰妄想出去呼吸五分鐘的新鮮空氣,那麼這些人就要狠狠地踩到對方的手指頭上。

  這種事並不常見,因為太陽皇的大多數子民都很樂意在圍牆裡頭過活。其實每個人都活在這堵或者那堵牆裡,生活就是如此,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忘掉它,或者進化出更堅忍的手指頭。

  當他們經過海港上空時,尹莎貝爾問:「這地方誰管事?」

  「有個什麼男孩當皇帝。」小亡回答道,「不過真正做主的是大維齊爾,我想。」

  「永遠不要相信什麼大維齊爾。」尹莎貝爾精明地說。

  事實上,太陽皇也並不相信這個人。維齊爾的名字叫九轉鏡,此人對誰應該掌管國家很有些獨到的見解,其中之一就是,這個人應該是他。現在男孩國王越長越大,開始問些諸如「你不覺得牆上添幾扇門會更好看些嗎?」「是的,但另外一邊到底什麼樣?」之類的問題,於是九轉鏡決定,為了皇帝陛下著想,他應該被痛苦地毒死,然後埋進生石灰里。

  皇宮低矮結實,有許許多多的房間,冰冰降落在宮殿外平整的砂礫地面上,劇烈地重組了宇宙的和諧[22]。小亡從馬背上滑下來,又幫尹莎貝爾下了馬。

  「別礙事,好嗎?」他焦急地說,「也別提什麼問題。」

  他跑上幾級光潔的階梯,穿過許多靜悄悄的房間,時不時停下來瞥一眼沙漏確定方向。最後他輕手輕腳地走下一條過道,從一個裝飾華麗的格子窗往裡瞅,窗戶的另一側是個狹長低矮的房間,王公大臣們正在用晚餐。

  年輕的太陽皇盤腿坐在蓆子的上首,他穿著圍鼠毛大氅,羽毛鋪開在身後,看起來袍子很快就要裝不下他了。宮廷的其他人按照嚴格、複雜的先後次序坐在蓆子周圍,不過你一眼就能認出維齊爾來,他正往碗裡塞海鮮糊糊和煮海藻,神色極其可疑。誰也不像快死的樣子。

  小亡繼續往前走,轉過一個彎,差點徑直走到幾個大塊頭天國警衛身上。對方正擠在紙牆上的一個偷窺孔周圍,來回傳遞一支香菸。和所有執勤時偷偷吸菸的士兵一樣,每個人都小心翼翼地用手掌攏著菸頭。

  小亡躡手躡腳地回到格子窗前,偷聽到下面這番談話:

  「噢,無處不在的神明啊,我是凡人中最不幸的一個,竟在我這大體令人滿意的海鮮糊糊里發現了這個。」維齊爾邊說邊伸出筷子。

  整個宮廷的人都伸長了脖子,小亡也一樣。他沒法不同意大維齊爾的話——筷子上夾著個藍綠色的腫塊,上頭還懸著些橡膠似的管子。

  「高貴的學者大人,準備御膳的人將會受到懲處。」皇帝說,「誰把多出來的排骨夾走了?」

  「哦,不,洞察一切的萬民之父啊,我指的其實是,這個東西,我相信,正是深水鰻鱺的氣泡和脾臟,據稱是人間最最美味的精華,以至於只有那被眾神寵愛的幸運兒才能食用,至少書上如此斷言,而小人豈敢自負地位列其中。」

  筷子靈巧地一甩,那東西被轉移到了皇帝碗裡,剛落腳時晃了幾下,然後便穩穩地定住了。男孩看了一會兒,然後拿根筷子把它叉了起來。

  「啊,」他說,「可是,難道偉大的哲學家李·廷·韋德本人不曾寫下這樣的句子,『學者當比王子更加尊貴』?噢,忠實而勤勉的求索者啊,我仿佛記得你曾經特別讓我讀過。」

  那東西再次劃出一條短短的弧線,滿心歉意地落進了維齊爾的碗裡。他飛快地把它鏟起來,稍一抽搐,開始準備第二波攻勢。他的眼睛眯了起來。

  「通常說來或許的確如此,噢,智慧的碧玉之河啊,但在這裡,我豈能排在陛下之前?我愛陛下正如愛自己的兒子,自從先皇不幸辭世,也一直待陛下如吾兒,因此我將這微不足道的奉獻呈於陛下腳下。」

  整個宮廷的眼睛跟著那可憐的器官進行了第三次飛越,但皇帝抓起自己的扇子打出一個漂亮的截擊,讓它重重地落回到維齊爾的碗裡,還濺起好些海藻來。

  「看在老天的分兒上,不管你們哪一個,趕緊吃啊!」小亡的高喊完全無人理會,「我趕時間!」

  「噢,忠心耿耿且在先父和先祖父駕崩時唯一的伴侶啊,汝確乎是最最體貼的僕人,所以我裁決你的獎賞就是這最最稀罕高雅的美味。」

  維齊爾有些拿不定主意似的戳戳那東西,然後他瞥見了皇帝的笑容,高高興興的,令人不寒而慄。他搜腸刮肚地找著藉口。

  「唉,只可惜我似乎已經吃得太多太多——」他剛一開口,皇帝就揮手讓他閉嘴。

  「無疑它的確需要合適的調料。」他拍了拍手,身後的牆被從上到下劈開,四個天國警衛大步踏了進來,其中三個揮舞著利劍,第四個正急急忙忙地試圖吞下一個點燃的煙屁股。

  維齊爾手裡的碗「砰」的一聲落到了地上。

  「我最忠心的僕人相信他的肚子已經容不下最後一口了。」皇帝說,「你們無疑可以查查他的腸胃,看看這話是不是真的。那個人的耳朵里為什麼在冒煙?」

  「渴望行動,噢,至尊天王。」警長答得飛快,「攔不住他,我恐怕。」

  「那就讓他拿匕首來——哦,看起來維齊爾究竟還是餓了。幹得好。」

  此刻四下是絕對的寂靜,維齊爾的臉頰有節奏地起伏著,接著他把嘴裡的東西咽了下去。

  「味道好極了。」他說,「無與倫比。真是諸神的飲食,現在,請容我先行告——」他展開兩條腿,似乎準備起身,額頭上出現了細密的汗珠子。

  「你想要告退?」皇帝揚起眉毛。

  「國家大事,耽擱不得,哦,敏銳聰慧的——」

  「坐下,剛吃完就起身對消化可不好。」皇帝說。警衛們爭相點頭表示贊同。「再說了,眼下也沒什麼耽擱不得的國家大事,除非你指的是你房間裡竹毯上的黑漆櫃中那個標著『解藥』的紅色瓶子,噢,潤滑午夜的明燈啊。」

  維齊爾的耳朵里叮噹作響,他的臉開始變藍。

  「看見了?」皇帝說,「吃撐了胃再做不合時宜的運動很可能會導致壞心情。讓這個消息快速傳播到帝國的每個角落吧,讓每個人都知道你不幸的狀況,並且從中吸取教訓。」

  「我……必須……恭喜陛……下如此……深謀遠慮。」維齊爾一頭栽進了一碗水煮軟殼蟹里。

  皇帝說:「我有最好的老師。」

  也該是時候了。小亡提劍一揮。

  片刻之後,維齊爾的靈魂從蓆子上起來,上下打量著小亡。

  「你是誰,野蠻人?」他喝道。

  死神。

  「不是我的死神。」維齊爾堅定地說,「烈火的黑色天龍在哪兒?」

  他來不了。小亡說。在維齊爾的靈魂後頭顯現出好些陰影,其中幾個穿著皇帝的長袍,不過還有許多別的人跟他們擠在一塊兒,而且似乎個個都急於歡迎新人來到死人的國度。

  「我想有些人要見你。」小亡說完就匆匆跑開了。等他跑到出口的時候,維齊爾的靈魂開始尖叫……

  尹莎貝爾耐心地站在冰冰身邊,而冰冰正在享受一頓遲來的午餐,對方是一棵五百歲的盆景樹。

  「解決了一個。」小亡爬上馬鞍,「來吧。我對下一個有不祥的預感,而且時間也不多了。」

  阿爾伯特在幽冥大學的中央顯形,事實上,剛好是兩千多年前他離開世界的那個位置。

  他滿意地咕嚕幾聲,又拍拍袍子,弄掉些灰塵。

  他意識到有人正注視著自己。阿爾伯特抬起頭,這地方剛好處在他自己那嚴厲的大理石目光之下。

  他扶了扶眼鏡,不以為意地看了眼固定在底座上的銅牌。上邊寫著:

  阿爾伯通·馬里奇,本大學創始人。生卒年1222—1289。「我們再也不會見到他這樣的人。」

  哈,他想,好個預言。他們要真這麼看重他,至少可以雇個差不多的雕塑家。太醜了,鼻子全不對,那也叫腿?還有好多人在上頭刻名字。再說了,他才不會戴著那麼頂帽子去死。當然,只要有可能,他壓根兒就不會去死。

  阿爾伯特朝那可惡的東西發射了一個八色霹靂,眼看著它給炸成粉末,他惡毒地咧嘴一笑。

  「好。」他對整個碟形世界說,「我回來了。」魔法的麻刺一路延伸到胳膊上,在他心裡點燃溫暖的火光。這麼多年了,天曉得他有多懷念這種感覺。

  聽到爆炸聲,巫師們匆匆忙忙地從大門外湧進來,而且立刻得出了完全錯誤的結論。

  一個空空如也的底座。大理石的灰塵紛紛揚揚到處都是。然後是一個自言自語著從煙塵中大步走出來的阿爾伯特。

  位置靠後的巫師開始儘可能敏捷、安靜地撤退。在快活的少年時代,他們沒有一個人不曾將某種臥室里常見的用具放在老阿爾伯特的腦袋上,或者在冷冰冰的雕像上刻下自己的名字,又或者往底座上灑些啤酒。而最糟糕的則是在胡鬧周,酒水下肚很快,廁所又仿佛過於遙遠。在當時這些主意似乎都妙不可言,但現在,它們突然變得非常缺乏吸引力。

  只有兩個身影留下來面對雕像的怒火,其中一個因為他的袍子給門夾住了,而另一個則因為他其實是只猩猩,因此對於人類的問題可以採取一種比較超然的態度。

  阿爾伯特一把抓住那個巫師,對方正拼命想走進牆裡。他尖叫起來。

  「好吧,好吧,我承認!那次我喝醉了,相信我,不是故意的,天啊,對不起,我真的很抱歉——」

  「你在胡扯些什麼東西,小子?」阿爾伯特完全摸不著頭腦。

  「真的很抱歉,要是我試著告訴你我有多抱歉,我們會——」

  「夠了!閉嘴!」阿爾伯特低頭瞟了眼那隻猿人,對方沖他微微一笑,熱情而友好。「你叫什麼名字,你?」

  「遵命,先生。我閉嘴,先生。馬上就閉,不胡扯,先生……靈思風,先生。圖書管理員助理,如果您不反對的話。」

  阿爾伯特上下打量他一番。這人一副絕望透頂、磨損過度的模樣,活像是留給洗衣房的什麼東西。他下定決心,假如巫師已經墮落到這步田地,那就必須有人做點什麼。

  「哪個圖書管理員會要你做助理?」他煩躁地問。

  「對——頭。」

  一個溫暖軟和、好像皮手套似的東西想要握他的手。

  「一隻猴子!在我的大學裡!」

  靈思風急切地說:「猩猩,先生。他本來是巫師,但中了什麼魔法,先生,結果他不讓我們把他變回去,只有他知道每本書在哪兒。」他感到還需要一些額外的解釋,於是又補充道:「我負責他的香蕉。」

  阿爾伯特瞪他一眼:「閉嘴。」

  「馬上就閉,先生。」

  「然後告訴我死神在哪兒。」

  「死神,先生?」靈思風退後幾步,一直退到了牆上。

  「高個子,骷髏,藍眼睛,大步流星,說話像這樣……死神。最近見過他嗎?」

  靈思風咽口唾沫:「最近沒有,先生。」

  「好吧,我要找到他。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兒必須停止。我現在就要阻止它,明白?我要八個資歷最老的高級祭司到這兒來集合,沒錯,半個鐘頭之後,讓他們帶上舉行阿示克恩儀式的所有裝備,聽明白了?倒不是說你們這些傢伙的德行能給我什麼信心。一群膽小如鼠的娘娘腔,你們這些傢伙,別再來握我的手,你!」

  「對——頭。」

  「現在我要去酒吧,」阿爾伯特厲聲呵道,「附近哪兒還有稍微能喝的貓尿賣嗎?」

  「有個叫破鼓酒館的地方,先生。」靈思風說。

  「破鼓酒館?金絲街那個?還在那兒?」

  「呃,有時候他們改個名字,還從頭到尾修一遍,不過地方一直都還在,呃,老地方。我猜您肯定口渴得緊了,呃,先生?」靈思風可憐巴巴地套著近乎。

  「這種事你懂什麼!」阿爾伯特嚴厲地說。

  「一點也不懂,先生。」靈思風脫口答道。

  「那我現在就去破鼓酒館。半個鐘頭,別忘了。要是我回來的時候他們沒在這兒等著,後果嘛,哼,他們最好不要。」

  他怒氣沖沖地走掉了,捲起一路的大理石灰塵。

  靈思風望著他的背影。圖書管理員握著他的手。

  「你知道最糟糕的是什麼嗎?」靈思風問。

  「對——頭?」

  「我根本不記得什麼時候從鏡子底下走過,怎麼會觸了這麼大的霉頭。」

  阿爾伯特正在破鼓酒館裡,一張泛黃的帳單引發了他跟老闆之間的爭論。帳單在店主家族內部妥善保管、代代相傳,總共經歷了一次弒君事件、三次內戰、六十一次大火、四百九十次失竊和超過一萬五千次店內鬥毆,這一切磨難都是為了記錄一個事實,即阿爾伯通·馬里奇還欠著酒店管理層三個銅幣,外加兩千年來的利息。把碟形世界上所有大點的保險庫加在一起,裡頭的內容跟阿爾伯特欠的酒帳基本相當。這件事再一次證明,說到沒結清的帳單,安卡商人的記憶力能讓大象直眨眼……而與此同時,冰冰正在神秘的克拉奇大陸上空留下一道蒸汽的痕跡。

  遙遠的地面上,芬芳、陰森的叢林中傳來陣陣鼓點,盤旋的薄霧從隱藏在林中的河面上冉冉升起,無名的野獸在河面下窺探,等著晚餐經過。

  「奶酪吃完了,你只能吃點火腿。」尹莎貝爾說,「那邊的光是什麼東西?」

  「光壩。」小亡回答道,「我們正在靠近目標。」他從口袋裡掏出沙漏檢查剩下的沙子。

  「但還不夠近,見鬼!」小亡又說道。

  光壩在他們正前偏向中軸地的方向上,看起來活像是一池池的光線,事實也正是如此。有些部落在荒山上造了鏡子牆,好收集碟形世界動作遲緩、略微發沉的陽光。這是他們的硬通貨。

  冰冰掠過遊牧民族的營火和特索托河岸邊靜靜的沼澤。在他們眼前,陰暗、熟悉的形狀開始顯現在月光下。

  「月光下的特索托金字塔!」尹莎貝爾低聲道,「太浪漫了!」

  成千上萬奴隸的鮮血。

  「拜託。」

  「抱歉,但這個問題最現實的真相就是,這些——」

  「行行行,你的意思已經很明白了。」尹莎貝爾有些不耐煩。

  他們飛到一座較小的金字塔上。「埋一個死國王竟然要費這麼多工夫。」小亡說,「他們往他們身體裡頭填滿防腐劑,你知道,好讓他們能活下來,進入下一個世界。」

  「有用嗎?」

  「反正我是沒看出來。」小亡身子前傾,幾乎挨到冰冰的脖子。「下頭有火把。」他說,「別動。」

  一行人正走過金字塔間彎彎曲曲的大道,打頭的是一百個汗流浹背的奴隸,他們馱著一座鱷魚神奧夫勒的巨大雕像。冰冰就在它頭頂,完全沒人發覺。很快它四蹄落地,在金字塔的入口外邊來了個漂亮的降落。

  「他們又醃了一個國王。」小亡又借著月光看看沙漏。它的模樣挺平常,一點不像跟王家有關係的那種。

  「不可能是國王。」尹莎貝爾說,「他們總不會在他沒死的時候就醃了他,對吧?」

  「希望如此,因為我在什麼地方讀到過,在他們搞保鮮之前,他們,呃,要把他們切開,然後把那些……」

  「我不想聽——」

  「軟塌塌的東西都拿掉。」小亡草草結束了自己的故事,「幸好醃了也沒用,真的,想想看,你到處走來走去,肚子裡頭卻沒有……」

  「所以說你要帶走的不是國王。」尹莎貝爾大聲說,「那會是誰?」

  小亡轉身瞅了眼黑漆漆的入口。黎明前它都不會封閉,好讓國王的靈魂有時間離開。它看起來很深很深,讓人產生不祥的預感,似乎暗示著自己有比——呃,舉個例子來說——打磨刮鬍刀[23]更加可怕的目的。

  「咱們就去看看。」他說。

  「當心!他回來了!」

  大學裡八個資歷最老的高級祭司亂鬨鬨站成一排,拼命想要捋順自己的鬍子,而且總的來說,儘管大家都努力讓自己看上去更體面些,效果卻很不理想。這些人原本正在實驗室里搞研究,或者剛吃過晚飯,在暖烘烘的爐火前享受一杯白蘭地,又或者坐在張挺舒服的椅子裡,把手絹蓋在臉上,正靜靜地沉思。現在他們突然被拽到了這地方,個個都極端擔驚受怕,而且相當迷惑不解,眼睛老忍不住往空蕩蕩的底座那兒瞟。

  只有一種生物能複製他們的表情,那就是鴿子,而且是當它聽說納爾遜將軍[24]不僅從他的底座上走了下來,還有人看見他買了把十二發的轉輪槍和一盒子彈的時候。

  「他經過走廊了!」靈思風大喊一聲跳到了一根柱子背後。

  集合的巫師眼巴巴地望著大門,仿佛它馬上就會炸開似的。這顯示出他們多麼有預見性,因為大門真的炸開了。火柴棍大小的橡木碎片嘩啦啦地落在巫師們中間,門口的光線映出一個瘦小的身影。它一手拿著冒煙的法杖,另一隻手裡是只黃色的小蛤蟆。

  「靈思風!」阿爾伯特咆哮道。

  「先生!」

  「把這東西拿去處理掉。」

  蛤蟆爬進靈思風手裡,挺抱歉地瞅了他一眼。

  「這是那該死的店主人最後一次跟巫師扯淡。」阿爾伯特一臉揚揚自得的滿意勁,「我不過轉了個身,才幾百年,突然就有人慫恿城裡的傢伙胡思亂想,以為自己可以跟巫師頂嘴了,呃?」

  一個高級祭司嘀咕了句什麼。

  「什麼?大聲說,你!」

  「作為大學的庶務長,我必須指出我們一直都鼓勵與社區建立良好的鄰里關係。」巫師一面嘟囔一面努力躲避對方極具穿透力的目光。有一點不得不考慮:此人的良心上扣著個夜壺,總共有三項涉及淫穢書畫的指控。

  阿爾伯特任自己的下巴往下掉。「為什麼?」他問。

  「因為——呃,一種公民的責任感,我們覺得由巫師來做出好的榜樣是極為重——嘎!」

  巫師拼命拍打著鬍子上的火苗。阿爾伯特放低法杖,緩緩地依次打量著這排巫師。他們在他的目光下閃躲騰挪,就像大風裡的小草似的。

  「還有其他人想表現公民的責任感嗎?」他問,「良好的鄰里關係,有人沒有?」他挺直了身子,「你們這群沒骨氣的爛蛆!我建大學可不是為了給你們機會把該死的割草機借給鄰居!有力量不用那力量還有什麼用?有人敢不對你們畢恭畢敬,你們就別留下他那該死的酒館,讓他連烤栗子的地方都沒有,明白?」

  巫師中間升起一聲輕柔的嘆息,他們悲傷地望著靈思風手裡的蛤蟆。遙想青春年少時,他們中的大多數都在破鼓酒館學會了爛醉如泥的技藝。當然,那些日子已經過去了,但就在明天晚上,商人行會的年度刀叉晚宴就會在破鼓樓上舉行,每個八級巫師都收到了優惠券。屆時會有烤天鵝肉,兩種蛋糕,還會為了「我們可敬的,不,尊貴的客人」幹上許多許多杯,直到大學的僕人帶著手推車出現為止。

  阿爾伯特趾高氣揚地從他們跟前走過,偶爾拿他的法杖戳戳某人的大肚皮。他的心在手舞足蹈、引頸高歌。回去?絕不!這是權力,是生活;他要挑戰那個骨頭臉,往他空蕩蕩的眼睛裡吐唾沫。

  「以葛禮森的冒煙鏡的名義,這地方一定要有些變化!」

  研究過歷史的幾個巫師很不自在地點了點頭。事情會回到過去的模樣,石頭地板,黑燈瞎火的時候就起床,任何情況下都不准喝酒,還要記住所有東西真正的名字,直到你的腦袋咯吱咯吱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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