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
2024-10-09 10:10:54
作者: (英)特里·普拉切特
「那個人在幹嗎?」
一個巫師心不在焉地摸出了菸袋,阿爾伯特的聲音讓一支卷上一半的香菸從顫抖的手指間落到地上。香菸彈了幾下,所有的巫師都用渴望的目光追隨它的滾動,直到阿爾伯特瀟灑地上前一步,把它踩了個稀爛。
阿爾伯特猛一轉身,自命為半官方副手的靈思風正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這時差點一頭撞上去。
「你!靈思什麼!你抽菸嗎?」
「不,先生!壞習慣!」靈思風躲開了上級們的視線。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剛剛給自己製造了幾個一輩子的敵人。時間或許不會很長,但這對他也算不上什麼安慰。
「很好!拿著我的法杖。現在,你們這些倒退的可憐蟲,這些必須停止,聽見了?明天的第一件事,黎明起床,繞著院子跑三圈,再回這兒來做體操!膳食平衡!學習!健康的鍛鍊!還有那隻該死的猴子要進馬戲團,頭一件事!」
「對——頭?」
幾個年紀大些的巫師閉上了眼睛。
「不過首先,」阿爾伯特壓低了嗓門,「你們要為我舉行阿示克恩。」
「我還有些事情要了斷。」他補充道。
小亡大步走過金字塔那伸手不見五指的通道,尹莎貝爾快步跟了上去。劍上微弱的光芒照出好多噁心的玩意兒;比起特索托人崇拜的有些東西來,鱷魚神奧夫勒簡直無異於化妝品GG。一路上的壁龕里,各式各樣的雕塑活像是拿上帝用剩的所有下腳料弄出來的。
「為什麼把它們放在這兒?」尹莎貝爾耳語道。
「特索托的祭司說,等金字塔封閉以後,它們就會活過來,在走道里巡邏,保護國王的身體不受盜墓人的傷害。」
「多可怕的迷信。」
「誰說什麼迷信了?」小亡心不在焉地說。
「它們真會活過來?」
「我只是說當特索托人對一個地方下咒的時候,他們可不是隨便說說。」
小亡轉過一個彎,有那麼一秒鐘消失在了尹莎貝爾的視線之內,她的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她趕緊衝過黑暗,一頭撞到他背上。小亡正在檢查一隻狗頭鳥。
「嘎。」她說,「這東西真讓你脊背發涼,是吧?」
「不。」小亡的聲音很平板。
「為什麼不?」
因為我是小亡。他轉過身來,雙眼像兩個藍色的光點一樣閃耀著。
「別這樣!」
我——我沒辦法。
她試著大笑幾聲,可惜沒什麼幫助。「你不是死神。」她說,「你不過是在干他的活兒。」
乾死神的活兒就是死神。
尹莎貝爾驚得啞口無言,但這陣寂靜很快就被走道更深處傳來的呻吟打斷了。小亡轉身趕了過去。
他說得沒錯,尹莎貝爾暗想,就連他走動的樣子也……
遠去的光線讓黑暗顯得更加怕人,這恐懼很快就戰勝了所有的疑慮。她躡手躡腳地跟上去,又轉過一個彎,在寶劍忽明忽暗的藍光中,他們發現此處似乎介於寶庫和特別雜亂的閣樓之間。
「這是哪兒?」她低聲問道,「我從沒見過這麼多東西!」
國王會帶它們去下一個世界。
「他肯定不相信什麼輕裝上陣之類的話。瞧,一整隻船,還有個金浴缸!」
無疑他希望到了那邊也能幹乾淨淨的。
「還有那麼多雕像!」
那些雕像,我很遺憾地說,都是人。國王的僕人,你明白。
尹莎貝爾臉上一片嚴霜。
祭司給他們服了毒藥。
又一聲呻吟,來自房間的另一頭。小亡順著聲音往源頭走,笨拙地爬過無數地毯、棗椰、柳條筐里的瓷器和成堆成堆的寶石。國王顯然不知道自己上路時該留下什麼,於是為了安全起見,決定全都帶上。
只不過它並不總是能很快見效。小亡陰沉沉地加上一句。
尹莎貝爾勇敢地跟了上去,很快就從一條獨木舟後頭瞅到個年輕姑娘。她趴在一堆墊子上,薄紗的褲子,用料過於節省的背心,鐲子足夠拴住艘不大不小的船,嘴唇周圍有些綠色的污漬。
「痛嗎?」尹莎貝爾輕聲問。
不,他們認為這能帶他們上天堂。
「真的?」
也許。誰知道呢?小亡從衣服裡頭的一個口袋掏出沙漏,借著劍光看了看。他似乎在暗暗計數,然後猛地把沙漏扔到背後,另一隻手裡的劍往下一揮。
那姑娘的影子坐直身子,伸個懶腰,引得幽靈首飾叮咚作響。她發現了小亡,朝他低下頭。
「主人!」
不是任何人的主人。小亡說,現在走吧,去你相信自己要去的地方。
「我將在天國的宮廷中做擇忒斯普特國王的妃子,同國王一起在群星中生活到永遠。」她堅定地說。
「你沒必要那麼干。」尹莎貝爾厲聲道。
那姑娘轉過頭,瞪大了眼睛。
「噢,但我必須這樣。為這個我一直訓練了好久。」她變得越來越淡,「之前只不過才當上女僕。」
她消失了。尹莎貝爾沉著張臉,不以為意地盯著她剛才所在的位置。
「哼!」她說,「看見她穿的是什麼嗎?」
我們出去吧。
「但那不可能是真的,那個什麼國王怎麼會永遠待在星星中間?」當他們艱難跋涉離開那亂七八糟的房間時,尹莎貝爾一路都在嘟囔,「星星中間什麼也沒有,只有空蕩蕩的太空。」
這很難解釋。小亡說,他會在自己的心裡生活在群星之間。
「和奴隸們一起?」
如果他們這麼想的話。
「這可不太公平。」
沒有正義,小亡說,只有我們。
他們從兩旁的魑魅魍魎中間快步離開,一路越走越快,等衝進夜晚沙漠的空氣時幾乎已經撒腿跑起來。尹莎貝爾靠在根粗糙的柱子上直喘氣。
小亡並沒有上氣不接下氣。
他根本沒吸氣。
我會帶你去你想去的地方。他說,然後我就必須離開了。
「但我以為你想去救公主的命!」
小亡搖搖頭。
我沒的選擇,根本不存在選擇。
他轉身走向等在門口的冰冰,尹莎貝爾跑過去抓住了他的胳膊。他輕輕扳開她的手。
我的學徒期已經結束了。
「這些全在你腦子裡!」尹莎貝爾吼道,「你就是自己心裡想的那個人!」
她停下來低頭一看,小亡腳邊的沙子開始抽打、噴涌,旋轉成可怖的形狀。
空氣中傳來噼啪聲,還有種油膩膩的感覺。小亡看上去有些不安。
有人在舉行阿示克恩——
就像是把錘子使勁一敲,空中的一股力量在沙地上刮出了一個大坑。他們聽見低沉的嗡嗡聲,還聞到熱錫的氣味。
疾風捲起漫天砂粒,小亡獨自站在大風核心的平靜中,睜大眼睛四下轉動身體,仿佛置身夢中似的。奔走的白雲中雷電交加。在內心深處,小亡正掙扎著想要擺脫束縛,但有什麼東西緊緊把他捏在手心裡,他完全無法抵抗,就像羅盤的指針不能忽視指向中軸的衝動。
最後他發現了自己要找的東西。那是第八色光中的一扇門,門後有一條短短的通道。通道的盡頭有幾個身影正在召喚他。
我來了。他說。身後突然傳來一陣噪聲,他轉過身去。整整十一英石[25]重的年輕女性結結實實地擊中他的胸口,撞得他跌了一跤。
小亡仰天落地,尹莎貝爾跪在他身上,不屈不撓地抓緊了他的胳膊。
放手。他命令道,有人在召喚我。
「不是你,笨蛋!」
她盯住那雙沒有瞳孔的藍色眼睛。那感覺就像俯視一條熙熙攘攘的隧道。
小亡拱起背,大罵一聲。在強烈的魔法場中,這古老又惡毒的詛咒竟獲得了形象,拍著有力的翅膀鬼鬼祟祟地溜走了。一個小雷暴墜落到沙丘之間。
他的眼睛又一次吸住她。她趕緊轉開視線,免得自己像石頭一樣落進藍光的深井裡。
我命令你。小亡的聲音能在石頭上鑿出洞來。
「父親也拿那口氣唬過我,試了好多年。」她平靜地說,「通常是在他想讓我整理臥室的時候。一直都沒起作用。」
小亡又嚷出一句咒罵,對方跳出風暴的中心,想把自己埋進沙子裡。
痛——
「這些都在你腦子裡。」她做好準備再一次對抗那股力量,免得他們給扯進那扇忽閃忽閃的門裡,「你不是死神,你只不過是小亡。我覺得你是誰你就是誰。」
在他眼睛裡,在模模糊糊的藍色深處,兩個棕色的小點以視線的速度浮了上來。
他們周圍的風暴在上升、在哀號。小亡尖叫起來。
阿示克恩儀式,其實很簡單,就是召喚和約束死神的儀式。研究玄妙力量的學生會意識到,這個儀式其實只需要一句簡單的咒語、三小塊木頭和四毫升老鼠血就夠了。但對於任何配得上自己尖角帽的巫師而言,這麼沒看頭的事是夢裡也不肯想的。在內心深處,他們大家都知道,假如一個咒語不涉及大根的黃色蠟燭、許許多多罕見的薰香、用八種不同顏色粉筆畫在地板上的圓圈和擺在周圍的幾口大鍋,那這個咒語就根本不值得考慮。
現在,地板上畫好了為儀式準備的巨大八元靈符,八位巫師各就各位,身體晃動,嘴裡吟唱,胳膊伸向兩側,跟站在自己身邊的巫師指尖相觸。
然而有什麼東西不對勁。沒錯,活躍的八元靈符中心出現了一片煙霧,但它在翻騰、旋轉,就是不肯聚集起來。
「再來些力量!」阿爾伯特高喊,「再多來些力量!」
一個人影短暫地出現在煙霧中間,黑色袍子,手裡一把亮閃閃的寶劍。阿爾伯特瞟到對方蒼白的面孔,不禁破口大罵起來。那張臉不夠白。
「不!」阿爾伯特一聲怒吼衝進了八元靈符里,赤手空拳對那個閃爍的人影又推又打,「不是你,不是你……」
與此同時,在遙遠的特索托,尹莎貝爾忘記了自己的淑女身份。她收緊拳頭,眯起眼睛,端端正正地擊中了小亡的下巴。周圍的世界炸開了……
在海加排骨店的廚房裡,煎鍋「砰」的一聲掉在了地上,把貓咪嚇得到處亂竄……
而在幽冥大學的大廳中間,所有事情都同時發生了。[26]
巫師們在不斷往陰影的國度灌注力量,現在這股無比巨大的力量突然找到了一個焦點。仿佛瓶子上那個不情不願的軟木塞終於蹦出瓶口,仿佛倒轉過盛著無限的瓶子時那團突然落下的番茄醬,死神罵罵咧咧地降落到了八元靈符中間。
阿爾伯特意識到自己還在靈符里,趕緊往邊上沖。可惜太晚了,幾根骷髏手指逮住了他的袍子。
巫師們,當然是指還站在地上沒昏過去的那些,看見死神竟然穿著圍裙,手裡提著只小貓咪,不禁有些吃驚。
「為什麼你非要」來破壞?
「破壞?你知道那小子都幹了些什麼嗎?」阿爾伯特厲聲呼喝,同時仍在努力往靈符邊緣移動。
死神抬起骷髏頭,嗅了嗅空氣的味道。
那聲音斬斷了大廳里所有的噪聲,逼迫它們陷入沉寂。
它是那種在迷迷糊糊的夢裡聽到的聲音,讓你嚇得半死,渾身冷汗地驚醒過來。它是從恐懼之門的門縫傳出來的吸鼻子的聲音。它像是刺蝟在吸鼻子,但如果真是這樣,那這隻刺蝟肯定是撞破公路的欄杆跑出來壓碎卡車的刺蝟。這聲音你不會想聽第二次;你連第一次都不想聽。
死神緩緩站直了身子。
他就是這樣回報我的仁慈?偷走我的女兒,侮辱我的僕人,還為了自己的一時興起讓現實的結構遭遇危險?噢,愚蠢,愚蠢,我愚蠢得太久了!
「主人,假如您能好心放開我的袍子——」阿爾伯特張開嘴巴,結果發現自己的聲音里突然多了些祈求的味道。
死神沒理他。他捻個響指,聽上去活像是有人在敲響板,腰上的圍裙立刻炸成了轉瞬即逝的火焰。不過,貓咪是被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地上,然後輕輕地用腳趕走了。
難道我不是給了他最不可思議的機會嗎?
「正是如此,主人,現在如果您能——」
技術?職業規劃?前途?一生的事業?
「的的確確,現在假如您能鬆開我的——」
阿爾伯特的嗓音完全變了,支配的喇叭已經化作哀求的短笛。事實上,他似乎怕得要命,但老巫師還是成功地對上了靈思風的眼睛,然後聲嘶力竭地叫道:
「我的法杖!把我的法杖扔進來!他在圈子裡的時候是可以戰勝的!把法杖給我我就能掙脫出來!」
靈思風說:「什麼?」
哦,我的錯誤就是屈從於這些弱點,在找到更好的字眼之前姑且把它稱作肉體!
「我的法杖,你這蠢貨,我的法杖!」阿爾伯特還在嘰里咕嚕。
「抱歉!」
幹得好,我的僕人,你讓我恢復了理智,死神說,讓我們不要浪費任何時間。
「我的法——!」
一個爆聚,空氣湧入八元靈符的中心。
蠟焰像幾行火一樣伸長了片刻,然後便熄滅了。
時間稍微流逝。
然後庶務長的聲音從地板附近傳來:「真是太無情了,靈思風,讓他就這麼丟了法杖。哪天記得提醒我好好管教管教你。誰有火嗎?」
「我不知道它怎麼了!我把它靠在柱子上來著,結果它就——」
「對——頭。」
「哦。」靈思風說。
「額外的香蕉配額,那隻猩猩。」庶務長鎮定地說。火柴一閃,有人終於點燃了根蠟燭。巫師們開始把自己從地板上撿起來。
「嗯,這對我們大家都是個教訓。」庶務長拍拍袍子上的灰塵和蠟油。他抬起眼睛,以為自己會看到阿爾伯通·馬里奇回到了自己的底座上。
「顯然就連雕像也有感覺。」他說,「我記得很清楚,當我自己還在念一年級的時候,我曾經把名字寫在了他的……呃,不說了。關鍵在於,我現在就建議我們重新把它塑起來。」
這提議遭遇到死一般的寂靜。
「用,比方說,純金打造,和過去那個一模一樣。再嵌上合適的珠寶,好配得上咱們偉大學院的締造者。」他高高興興地繼續說道。
「而且,為了避免任何學生以任何方式損壞它,我建議我們把它豎立在最深的地窖里。」他接著往下說。
「然後再鎖上門。」他加上一句。幾個巫師開始高興起來。
「然後再扔掉鑰匙?」靈思風試探道。
「然後再把門縫焊起來。」庶務長剛剛想起了破鼓酒館。他琢磨半晌,記起了身體素質的問題,於是補充道:「然後再拿磚把門口填上。」周圍一片掌聲。
「然後再扔掉泥瓦匠!」靈思風咯咯直笑,他覺得自己終於明白了。
庶務長瞪了他一眼:「沒必要得意忘形。」
寂靜中,一個超大號的沙丘笨拙地拱起來又塌下去,露出了死神的坐騎。冰冰噴出鼻子裡的沙子,甩了甩鬃毛。
小亡睜開眼睛。
真應該發明一個詞來形容剛剛醒來的瞬間,你心裡裝滿了粉紅、溫暖的虛無,躺在那兒腦子裡完全沒有任何念頭,只有一個逐漸增強的疑慮,像一襪子的濕沙在黑黢黢的巷子裡朝你飛來,除此之外淨是些你寧願不要想起的回憶,這些回憶最後都指向一個結論:在你可怕的未來里,能讓痛苦減輕的因素只有一個,那就是你的未來肯定不會很長。
小亡坐起身,雙手按在頭頂上,免得它旋下來。
他身旁的沙子往上一鼓,尹莎貝爾奮力坐起來。她頭髮里全是沙子,臉被金字塔的灰弄得髒兮兮的,有些頭髮尖已經變卷了。她無精打采地看著他。
「你打我了?」小亡小心翼翼地試了試自己的下巴。
「嗯。」
「哦。」
他抬頭看看天,好像它能給他些提示。他必須去什麼地方,而且要快。他回憶起來,然後他又想起了些別的事。
「謝謝你。」他說。
「隨時願為你效勞,我保證。」尹莎貝爾費力地站起身,努力拍打衣服上的污垢和蜘蛛網。
她似乎有些猶豫:「我們還去不去救你的那個公主?」
小亡自己內在的現實終於迎頭趕上。他像被人扼住脖子似的「啊」了一聲,然後一躍而起,眼看著藍色的焰火在眼前炸開,接著重新虛脫在地上。尹莎貝爾動手把他架了起來。
「我們去河邊。」她說,「喝上兩口對咱們都有好處。」
「我怎麼了?」
雖然身上靠著個大活人,她還是盡最大努力聳了聳肩膀。
「有人搞了阿示克恩儀式。父親恨那東西,他說他們總在他不方便的時候召喚他。你死神的那部分去了,而你留了下來。我想是。至少你的聲音又恢復了。」
「現在是什麼時候?」
「你先前說祭司是在什麼時候封閉金字塔來著?」
小亡回過頭,眯起水汪汪的眼睛看了看國王的陵寢。沒錯,火把的照射下,好些人影正在門口忙碌。根據傳說,守護者很快就會醒來,開始它們永不停息的巡視。
他知道它們會的,他記得這個事實。他記得自己的心像冰一樣冷,像夜空一樣沒有邊際。他記得在第一個造物生活的瞬間,自己被召喚,不情不願地開始存在,從那時起他就很清楚,他會活得比生命更長,直到宇宙中的最後一個生物走向另一個世界,到那時候,打個比方來說,還得他去把椅子翻過來倒放在桌上,然後熄滅所有的燈光。
他記得那種孤獨。
「別離開我。」他焦急地說。
「我就在這兒,」尹莎貝爾道,「只要你需要。」
「現在已經午夜了。」他遲鈍地蹲下來,把疼痛難忍的腦袋埋進特索托河裡。冰冰也來喝水,發出像浴缸放水一樣的噪聲。
「也就是說太遲了?」
「是的。」
「太可惜了。真希望我能做點什麼。」
「沒什麼可做的。」
「至少你遵守了對阿爾伯特的承諾。」
「是的。」小亡苦澀地說,「至少那個我還做到了。」
是做到了,幾乎從碟形世界的一頭跑到了另一頭……
應該有個詞來形容最微弱的那一點點希望之光,你甚至不敢去想它,生怕單單承認它的存在也會讓它消失不見,就好像試著去看一個光子時那樣。你只能偷偷靠近,眼睛盯著它身後,走過它,等它自己長大準備好面對世界。
他抬起滴水的腦袋瞅了瞅太陽落下的地平線,試著回憶死神書房裡那個碟形世界的大模型,同時還要避免讓宇宙知道他在打什麼算盤。
在這種時候,你會覺得偶然性的平衡如此微妙,就算只是想得大聲了些也能把事情全都搞砸。
一道道稀薄的中軸光在星空下閃爍,他靠中軸光確定了方向,並且福至心靈,猜測出斯托·拉特……在那邊……
「午夜。」他吐出兩個字。
「已經過了。」尹莎貝爾說。
小亡站起身來,努力避免像燈塔似的放射出滿心歡喜。他抓住冰冰的韁繩。
「走吧。」他說,「我們沒多少時間了。」
「什麼沒時間了?」
小亡伸手要把她拉上馬鞍來。想法很好,不過僅僅意味著他差點把自己給拖下馬。尹莎貝爾輕輕把他推回去,自己爬上馬背。冰冰側著走了幾步,它感受到小亡狂熱的興奮,於是噴著鼻息刨了刨沙子。
「我剛才問你,『沒時間了』是什麼意思?」
小亡掉轉馬頭,對準遠方日落的微光。
「夜晚的速度。」他回答道。
切維爾從王宮的城垛上探出腦袋,忍不住呻吟起來。界面與他們只有一條街的距離,在八色光中清晰可見,而他也不必再想像它的噝噝聲——聲音已經傳到了他耳朵里。隨機的可能性粒子擊中界面,能量化作噁心的、鋸齒般的嗡嗡聲釋放出來。當它沿街前進時,珍珠樣的牆壁吞噬了彩旗、火把和等候的人群,只留下漆黑的街道。在那邊的什麼地方,切維爾暗想,我正在自己床上呼呼大睡,這一切都沒有發生。真夠走運的。
他縮回腦袋,滑下梯子,踩著鵝卵石走回了大廳,長袍的下擺在腳踝周圍掃來掃去。他從嵌在大門裡的小門溜了進去,吩咐衛兵把它鎖上,然後又拉拉下擺,選了條側面的小走廊,免得給客人發現。
大廳里點著上千支蠟燭,還裝滿了斯托·拉特的達官顯貴,幾乎所有人都不太確定自己為什麼在這兒。而且,當然了,廳里還有一頭大象。
就是這隻大象讓切維爾相信自己已經瀕臨神經錯亂,但僅僅幾個鐘頭之前,這看上去還是個很不錯的點子。當時他正為高級祭司誇張的近視眼情緒激動,突然想起城邊的木柴廠養了這麼個東西當搬運工。它年紀大了,得了關節炎,脾氣也陰晴不定,但作為祭祀品它有一個重大優點:高級祭司應該能看見它。
半打衛兵正小心翼翼地試圖控制這個傢伙。它運轉遲緩的腦袋正漸漸意識到,自己本該待在熟悉的窩裡,有草吃有水喝,還有時間夢想克拉奇寬廣的黃褐色平原上那些炎熱的日子。大象越來越煩躁了。
很快大家就發現,它之所以越來越激動還有另一個原因:在加冕禮之前的混亂中,這個龐然大物找到了儀式用的聖餐杯,把裡頭整整一加侖[27]的烈酒全咽進了肚子裡。大象結了痂的眼睛前開始冒出好些熱辣古怪的念頭,什麼把猴麵包樹連根拔起,什麼跟其他大個子為交配而戰,什麼趾高氣揚地踏平土著的村子,還有其他好多模模糊糊的美妙記憶。很快它就會看見粉紅色的人了。
幸運的是切維爾對此毫不知情。他跟高級祭司的助手對上了視線——那是個抱負遠大的年輕人,而且很有遠見,早就給自己準備了條長長的橡膠圍裙外加一雙防水靴。切維爾示意對方儀式應該開始了。
他沖回祭司的更衣室,奮力鑽進了宮廷裁縫特製的禮服。為了這身衣服,女裁縫翻遍了自己的針線袋,挖出好多蕾絲、金屬片和金絲線,成品光芒四射、毫無品位,就算幽冥大學的校長先生穿了也不會覺得丟人。切維爾給了自己五秒鐘欣賞自己鏡中的英姿,然後把尖角帽往腦袋上一扣,撒腿就往門口跑,並且在最後一瞬間收住腳,剛好可以邁著穩重的步伐出現在眾人面前,一點兒沒有失了大人物的身份。
他走到高級祭司跟前,這時候凱莉也正好開始沿著中央通道前進,兩翼的女僕跑前跑後瞎忙一氣,活像是大渡輪周圍的拖船。
儘管世襲的裙子有很多缺陷,切維爾還是覺得她挺美。她身上有些東西讓他——
他咬咬牙,試著把精力集中在安保問題上。他在大廳的各個戰略位置安排了士兵,以防斯托-赫里特公爵對王位繼承有意見,企圖在最後一分鐘重新排列組合。公爵眼下正坐在前排,臉上掛著安詳怪異的笑容。切維爾暗暗提醒自己要特別留意他的動靜。公爵對上切維爾的眼睛,巫師急急忙忙地轉開了視線。
高級祭司抬起雙手要求大家安靜。切維爾又朝他靠近了些。老頭轉到中軸方向,操著破嗓子開始對眾神祈禱。
切維爾讓自己的眼睛溜回公爵那邊。
「聽我說,呃,噢,眾神啊——」
斯托·赫里特是不是瞅了眼房椽上蝙蝠出沒的陰暗角落?
「聽我說,噢,一百隻眼睛的空眼愛奧;聽我說,噢,口中小鳥出沒的偉大奧夫勒;聽我說,噢,仁慈的宿命之神;聽我說,噢,冷酷的,呃,命運;聽我說,噢,七手的瑟克;聽我說,噢,林中的霍吉;聽我說,噢——」
遲鈍的恐慌感漫進切維爾心底,巫師意識到,儘管自己把話講得明明白白,這個老蠢貨還是準備把那一堆全部念叨完。碟形世界上已知的神超過九百個,而且搞研究的神學家每年還有新發現,這一出可能要持續好幾個鐘頭。底下的人已經開始坐立不安了。
凱莉站在聖壇前,滿臉惱怒。切維爾捅了捅高級祭司的肋骨,沒得到什麼明顯的反應,於是改為朝年輕的助手拼命聳眉毛。
「讓他停下來!」他噝噝地說,「我們沒時間了!」
「神會生氣的——」
「不會有我那麼生氣,而我就在這兒。」
助手看了看切維爾的表情,很快決定自己最好待會兒再跟神解釋。他碰了碰高級祭司的肩膀,在他耳朵邊嘀咕起來。
「噢,斯忒克赫吉爾,孤立的——呃,母牛欄之神;聽我說,噢——呃?什麼?」
竊竊私語,竊竊私語。
「這真是,呃,很不尋常。好吧,我們直接進入,呃,背誦血統的環節好了。」
竊竊私語,竊竊私語。
高級祭司瞪了切維爾一眼,或者至少是瞪了眼他認為切維爾所在的位置。
「哦,好吧好吧。呃,準備薰香和香料,開始四道懺悔。」
竊竊私語,竊竊私語。
高級祭司黑了臉。
「我猜,呃,一個簡短的祈禱,呃,也完全沒有可能了?」他很不高興。
「要是有些人不趕緊快些,」凱莉認認真真地說,「那就要有麻煩了。」
竊竊私語。
「我不知道,我敢說。」高級祭司道,「要這樣乾脆別搞什麼宗教,呃,儀式豈不更好。好吧,把那隻該死的大象帶上來。」
助理給了切維爾一個驚駭的眼神,然後朝衛兵揮了揮手。他們用大喊大叫和尖尖的棍子驅趕這個搖搖晃晃的傢伙,年輕的祭司趁機溜到切維爾身邊,把什麼東西塞進了他手裡。
他低頭一看,是頂防水的帽子。
「有必要嗎?」
「他非常虔敬。」助手說,「我們或許會需要根通氣管。」
大象來到聖壇前,沒費人多大力氣就聽話地跪了下來。它打了個飽嗝。
「好吧,它在哪兒,啊?」高級祭司厲聲喝道,「讓我們趕緊把這個,呃,笑話,結束掉!」
助手再次竊竊私語。高級祭司一面聽一面嚴肅地點點頭,他拿起一把祭祀用的匕首,雙手將它舉過頭頂。整個大廳都瞪大眼睛,屏住了呼吸。然後他又把匕首放了下來。
「我前面是什麼地方?」
竊竊私語。
「我當然不需要你幫忙,小子!我祭獻過男人和男孩——還有,呃,女人和牲口——已經七十年了,等我用不了,呃,匕首的時候,你可以拿把鏟子把我埋了!」
接著他又一次舉起匕首,瘋狂地一掃,純粹是靠運氣,竟然在象鼻上劃出道淺淺的傷口。
那東西從愉快的、昏沉沉的白日夢中驚醒,高聲尖叫起來。助理轉過身,只見兩隻充血的小眼睛正順著怒氣沖沖的長鼻子往下看。年輕人憑空躍起,一下子就蹦下了祭壇。
大象怒了。模模糊糊、亂七八糟的回憶淹沒了它疼痛難忍的腦袋,它記起了拿網的人類還有籠子長矛和拖了好多年的樹幹。它的鼻子「砰」的一聲落在祭壇的石頭上,把石頭攔腰敲成兩半,讓它自己也不禁有些吃驚。接著它用獠牙把兩塊石頭拋向空中,又徒勞地試圖把一根石柱連根拔起。然後它突然感到需要點新鮮空氣,於是帶著滿身的關節炎往大廳外衝去。
它在瘋跑中撞上了大門,象群的呼喚和酒精還在血液里噝噝作響,它把氣都撒到了鉸鏈上,最後把整扇門都扛上了肩膀。它搖搖晃晃地衝過院子,撞碎了王宮的大門,打著飽嗝兒轟隆隆地跑過沉睡中的城市,一路上都在慢慢加速。它抽抽鼻子,在夜晚的微風裡嗅到了遙遠的克拉奇大陸的味道,於是它豎起尾巴,響應老家的呼喚去了。
在它身後的大廳里,塵土紛紛揚揚,人類大喊大叫,到處一片混亂。切維爾把帽子掀了上去,露出眼睛,然後爬了起來。
「謝謝你。」躺在他身下的凱莉說,「還有,你為什麼要跳到我身上?」
「我的第一個本能就是保護您,陛下。」
「是的,倒真有可能是本能,不過——」她原本想說,不過其實大象的重量或許還要輕些,但看著他那張紅彤彤的大臉上一本正經的表情,這話就沒能說出口。
「這個咱們以後再說。」她坐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塵,「與此同時,我想祭祀可以免了。我還不是陛下,只是殿下,現在如果誰能把王冠拿過來——」
在切維爾身後,保險「咔嗒」一聲。
「巫師,請把手放在我能看見的地方。」公爵說。
切維爾緩緩站起來轉過身。公爵背後站著半打神色肅穆的彪形大漢,一看就知道,這些人生命中唯一的功能就是在公爵這種人身後充當背景。他們拿著一打十字弩,其主要用途無疑是顯出隨時準備發射的樣子。
公主一躍而起,想朝她叔叔衝過去,但切維爾拉住了她。
「不,」他靜靜地說,「這不是會把你捆在地牢里,再留夠時間讓老鼠在漲潮前幫你咬斷繩子的那種人。這是立馬就要殺掉你的那種人。」
公爵鞠了一躬。
「我想真的可以說是眾神發話了。」他說,「顯然公主是被兇猛的大象蹍成了碎片,可怕的悲劇,人民會很不安的。我將親自頒布命令,舉國哀悼一個星期。」
「你不能那麼干,所有的客人都看見——!」公主幾乎要哭了出來。
切維爾搖搖頭。他能看到衛兵混進了稀里糊塗的客人中間。
「他們沒看見。」他說,「他們沒看見的東西可多了,准能讓你大吃一驚,特別是當他們知道被兇猛的大象蹍碎這種悲劇也能傳染的時候。就算睡在自己床上也一樣能害上這個病。」
公爵愉快地大笑幾聲。
「就巫師而言,你算是相當機靈的。」他說,「現在,我準備建議用流放代替——」
「你別想得逞。」切維爾說。他想了想,又補充道:「好吧,你很可能會得逞,但臨死的時候你會非常後悔,而且會希望自己——」
話沒說完,他的下巴落了下來。
公爵半轉過身,順著他的目光往後看。
「怎麼,巫師?你看見了什麼?」
「不,你別想得逞。」切維爾開始歇斯底里,「你甚至不會在這兒。這一切都會從來沒有發生過,你還沒意識到嗎?」
「注意他的手。」公爵說,「哪怕他動動手指頭,馬上幹掉他們。」
他又四下看了看,一臉迷惑,巫師不像是在耍什麼把戲。當然了,據說巫師能看見根本不存在的東西……
「甚至就算你殺了我也沒關係,」切維爾繼續喋喋不休,「因為明天我會在自己的床上醒過來,到時候這一切反正都沒有發生過。它已經穿過牆了!」
黑夜滾過碟形世界。當然了,黑夜總在碟形世界上,潛伏在陰影、洞穴和地窖里,不過當慢吞吞的陽光跟著太陽離開時,一攤攤一池池的黑夜便會延展開,交匯、合併。因了巨大的魔法場,光線在碟形世界總是走得很慢。
碟形世界上的光線和其他地方的光線都不一樣。它成長了一點點,見過些世面,並不覺得自己有必要慌慌張張地到處跑。它知道無論自己速度多快,黑暗總會搶先一步,所以它不怎麼急。
午夜像天鵝絨的蝙蝠般滑過大地。而在黑乎乎的碟形世界的映襯之下,一個細小的光點正大步追趕黑夜。火焰在冰冰的四蹄下咆哮,它的肌肉在閃亮的皮膚下遊走,活像油里的蛇。它的速度比夜晚還要快。
他們靜靜地趕著路。尹莎貝爾鬆開一隻環在小亡腰上的手,注視著火花在指間創造出的美麗彩虹,八種顏色一樣不缺。光線像發出噝噝聲的小毒蛇般流下她的胳膊,在她的頭髮尖上閃啊閃的。
小亡讓冰冰降低了些。他們身後拖著一條沸騰的尾巴,一直延伸出好幾英里遠。
「現在我確定我就要瘋了。」他喃喃地說。
「為什麼?」
「我剛剛在底下看到頭大象。哇,哦,老天。瞧,斯托·拉特就在前頭。」
尹莎貝爾從他肩膀後面眺望遠方的微光。
「我們還有多少時間?」她緊張地問。
「不知道。幾分鐘吧,或許。」
「小亡,先前我從沒問過你——」
「什麼事?」
「等我們到了以後你準備怎麼做?」
「我不知道。」他說,「我有點指望到時候什麼東西會給我點提示。」
「有嗎?」
「沒有。但時候還沒到呢,阿爾伯特的咒語或許能幫上忙,而且我——」
現實的穹頂像虛脫的水母一樣罩住了王宮。小亡的聲音化作了驚慌失措的沉默。然後尹莎貝爾道:「嗯,我猜時間就快到了。我們怎麼辦?」
「抓緊!」
冰冰從庭院外慘遭不幸的大門滑了進去,在鵝卵石上留下一串火花,接著躍進了被蹂躪的大廳入口。珍珠般的界面慢慢逼近,仿佛一堆冰冷的霧氣。
凱莉、切維爾和一群拼命閃躲的大個子亂作了一團。小亡認出了公爵,他拔出劍來,熱氣騰騰的冰冰剛剎住腳,他立刻就從馬鞍上蹦了下來。
「你敢動她一根指頭看看!」他高聲喊道,「我把你的腦袋砍下來!」
「的確令人印象深刻,」公爵也拔出自己的劍來,「而且還非常愚蠢。我——」
話沒有講完,他翻了白眼,跌倒在地。切維爾放下剛剛用來行兇的銀燭台,抱歉地沖小亡笑笑。
小亡轉身面對士兵,死神劍上的藍色火焰在空氣中嗡嗡作響。
他咆哮道:「還有人想試試嗎?」他們紛紛後退,然後轉過身去撒腿就跑,剛一穿過界面他們就消失了。界面之外也看不到客人的影子,在真實的現實里,大廳空蕩蕩的,一片漆黑。
他們四個被留在了迅速收攏的半球裡頭。
小亡輕輕走到切維爾身邊。
「有什麼主意嗎?」他問,「我有個魔法咒語,就在身上什麼地方——」
「沒用。要是我現在在這兒使魔法,它會把我們的腦袋全轟掉。這個現實太小了,根本裝不下。」
小亡往祭壇的殘垣上一靠。他覺得心裡空蕩蕩的,筋疲力盡。有一會兒工夫,他就那麼望著界面噝噝地逼近。他會挺過去的,他希望,尹莎貝爾也一樣。切維爾不會,但這一個切維爾會。可是凱莉——
「我到底還加不加冕?」她冷冰冰地說,「我得作為女王死去!死就已經夠糟了,更別說作為一個普通人死去!」
小亡迷迷糊糊地瞅了她一眼,努力回憶她到底在說些什麼鬼東西。尹莎貝爾到祭壇後頭的廢墟里搗鼓了一陣,最後翻出個鑲著小鑽石的金冠,儘管它已經被壓得有些扁。
「這個是王冠嗎?」她問。
「是。」凱莉快哭了,「可這兒沒祭司,什麼也沒有。」
小亡深深地嘆了口氣。
「切維爾,如果這是我們自己的現實,那我們就能隨心所欲地改造它,不是嗎?」
「你有什麼主意?」
「現在你是祭司了,給自己想個神吧。」
切維爾行了個屈膝禮,然後拿過尹莎貝爾手裡的王冠。
「你們都在取笑我!」凱莉喝道。
「抱歉。」小亡疲倦地說,「今天有點兒夠嗆。」
「希望我能幹好。」切維爾莊嚴地說,「我還從沒幫人加冕過。」
「我也沒被人加冕過!」
「很好。」切維爾安撫道,「我們可以一起學習。」他開始以一種奇怪的腔調念叨些似乎很了不起的字眼。事實上那只是個為衣服去除跳蚤的簡單咒語,不過他想,那又怎麼樣。然後他又想,老天,在這個現實里我是從古至今最偉大的巫師,這故事今後可以講給子孫後代……他咬咬牙。在這個現實里有些規矩絕對得改一改,這是肯定的。
尹莎貝爾在小亡身邊坐下,把自己的手滑進了他的手掌里。
「怎麼樣?」她靜靜地問,「時候到了。有什麼東西給你暗示嗎?」
「沒有。」
界面距離地面已經不遠了。它無情地擠壓著入侵的現實,速度比先前稍稍慢了些。
一股潮濕溫暖的氣息吹進小亡的耳朵里,他抬手拍了拍冰冰的鼻子。
「親愛的老夥計,」他說,「糖都吃光了。你還得自己找回家的路——」
他的手在拍到一半時停了下來。
「我們可以一起回家。」他說。
「恐怕父親不會太高興的。」尹莎貝爾說。
然而小亡只當沒聽見。「切維爾!」
「怎麼?」
「我們要走了。你來嗎?界面降下來以後你還是一樣會存在的。」
「一部分會。」巫師說。
「我說的就是那個意思。」小亡翻身騎到了冰冰背上。
「不過,以不會存在的那一部分的名義,我很願意加入你們。」切維爾敏捷地說。
「我決定留下來死在我自己的王國里。」凱莉道。
「你的決定無關緊要。」小亡說,「我穿過了整個碟形世界來救你,你明白嗎,所以你必須得救。」
「但我是女王!」疑慮湧上了她的眼睛。女王陛下猛一轉身,站在她背後的切維爾心虛地放下了他的蠟燭台。「你說的那些話,我聽到了!我是女王了,對吧?」
「哦,是的。」切維爾毫不遲疑地回答道。之後,由於巫師的語言應該比鑄鐵更加牢靠,於是他又加上一句,「而且完全不受害蟲困擾。」
這時,小亡大吼一聲:「切維爾!」巫師點點頭,攔腰抱起凱莉,把她整個人扔到了冰冰背上。接著他把袍子下擺拉到腰部,自己也爬到了小亡背後,再伸手一拉,讓尹莎貝爾坐到自己身後。冰冰在地板上跳了幾步,抱怨超載,但小亡催促著它,要它趕緊對準破破爛爛的大門前進。
他們一路嘩啦啦地出了大廳,跑進院子裡,界面跟了上來,稍稍抬高了一點點。珍珠般的霧氣離他們只有幾碼遠,還收緊了好幾英寸。
「很抱歉。」切維爾對尹莎貝爾摘下帽子,「烈焰·切維爾,一級巫師(幽冥大學),前王家提醒官,並且很快就可能被砍頭。請問你是否恰好知道我們這是要去哪兒?」
「去我父親的地盤。」尹莎貝爾抬高嗓門,好蓋住呼呼的風聲。
「我見過他嗎?」
「恐怕沒有,否則你會記得的。」
宮牆的頂端擦過冰冰的蹄子。它的肌肉繃得緊緊的,奮力上升。切維爾抓住帽子,身子又往後傾過去。
「我們談到的這位紳士是誰?」他喊道。
「死神。」
「不會是——」
「是的。」
「哦。」切維爾低頭瞅了瞅遙遠的房頂,抬起一邊的嘴角沖她笑笑,「要是我現在就跳下去會不會更省事些?」
「等你跟他混熟了,你會發現他這人其實很不錯。」尹莎貝爾為父親辯解。
「當真?你覺得我們會有這個機會嗎?」
「抓緊!」小亡吼道,「我們馬上就要經過——」
一個裝滿黑暗的大坑從空中衝出來逮住了他們。
界面猶豫不決地晃了晃,裡頭像叫花子的口袋一樣空空如也,然後繼續縮小下去。
前門開了,尹莎貝爾探出腦袋。
「家裡沒人。」她說,「你們最好進來。」
其他三人挨個走進門廳,切維爾還細心地擦了擦腳。
「小了點。」凱莉挑剔地說。
「裡頭要大得多。」小亡說著轉向尹莎貝爾,「到處都看過了?」
「就連阿爾伯特都找不到。」她說,「這還是頭一回。」
她記起了自己作為女主人的責任,趕緊咳嗽幾聲。
「有人想喝一杯嗎?」她問。
凱莉沒理她。「我還以為至少是座城堡。」她說,「又黑又大,有宏偉的黑塔,而不是個放雨傘的架子。」
「裡頭放著把鐮刀。」切維爾指出。
「讓我們去書房坐坐,我敢說大家都會覺得舒服些。」尹莎貝爾匆匆忙忙地推開了黑色台面呢的房門。
切維爾和凱莉走進門去,一路爭個不休。尹莎貝爾挽起小亡的胳膊。
「我們現在怎麼辦?」她問,「要是他們讓父親發現了,他一定會很生氣的。」
「我會想出法子來。」小亡說,「改寫一下傳記什麼的。」他勉強擠出個笑容:「別擔心,我會想出法子來的。」
在他身後,書房的門「砰」的一聲關上了,小亡轉過身,眼前是阿爾伯特笑呵呵的臉。
書桌後的皮革扶手椅緩緩轉了過來,死神從交叉的指尖上方看著小亡。等他確定他們的注意力和恐懼已經全部集中到自己身上以後,他說:
你最好現在就開始想。
死神站了起來,他的身形似乎更高大了,房間也顯得更加陰暗。
別費神道歉。他補充道。
凱莉把腦袋埋進了切維爾肉乎乎的胸部。
我回來了。而且很憤怒。
「師父,我——」
閉嘴。死神彎彎石灰質的食指,示意凱莉上前來。她轉頭看著他,她的身體不敢違抗。
死神伸手碰了碰她的下巴。小亡的手摸到了劍柄。
就是這張臉引得千軍萬馬交戰、焚毀了偽都的高塔嗎?[28]死神嘆道。他漆黑的眼窩裡是兩個紅色的小點,仿佛有好幾英里深。凱莉像被催眠了似的望著對方的眼睛。
「呃,打擾一下。」切維爾畢恭畢敬地拿著帽子,墨西哥風格。
怎麼?死神有些分神。
「它不是的,先生。你說的肯定是另一張臉。」
你叫什麼名字?
「切維爾,先生。我是巫師,先生。」
我是巫師,先生。死神譏笑道,安靜,巫師。
「遵命,先生。」切維爾退回到原來的位置。
死神轉向尹莎貝爾。
女兒,解釋你的行為。你為什麼要幫助這個傻瓜?
尹莎貝爾惴惴不安地行了個屈膝禮。
「我——愛他,父親,我想是。」
「什麼?」小亡大吃一驚,「你從沒說過!」
「好像從來都沒有機會。」尹莎貝爾說,「父親,他不是故意——」
安靜。
尹莎貝爾垂下眼睛:「是的,父親。」
死神大步繞過書桌,跟小亡面對面地站在了一起。他盯著小亡看了很長時間。然後一巴掌摑到小亡臉上,誰也沒看清他的動作。小亡跌了出去。
我邀請你來到我的家裡,他說,我訓練你,供給你食物和衣服,我給了你做夢也想不到的機會,而你就這樣報答我。你誘惑了我的女兒,你忽視自己的責任,你在現實上激起一個世紀才能治癒的波紋。由於你不合時宜的舉動,你的同伴將註定被遺忘。諸神絕不肯輕饒他們。
總的來說,孩子,這才是你的第一份工作,頭開得實在不怎麼樣。
小亡掙扎著坐起來,抬手捧著自己的臉頰。它冷冷地灼燒著,就像是彗星的冰核。
「小亡。」他說。
這東西它竟然說話了!它都說了些什麼?
「你可以放他們走,」小亡說,「是我把他們牽扯進來的。不是他們的錯。你可以想辦法讓——」
為什麼我要那麼做?他們現在屬於我了。
「為了他們,我會反抗你。」
非常高尚。凡人永遠都在反抗我。這兒沒你的事了,下去。
小亡站起來。他還記得當死神是什麼樣的。他抓住那感覺,讓它浮上來……
不。他說。
啊,那麼說你是以平等的身份向我挑戰了?
小亡咽了口唾沫。至少該走哪條路已經很清楚了。當你一步跨下懸崖的時候,你的生活自然就會走上一個非常確定的方向。
「如果有必要的話。」他說,「而如果我贏了——」
如果你贏了,你將可以隨心所欲。死神說,跟我來。
他大步流星地從小亡身邊走過,去了大廳里。
剩下的四個人盯著小亡。
「你確定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切維爾問。
「不。」
「你不可能打敗主人的。」阿爾伯特嘆了口氣,「我的經驗之談。」
「要是你輸了會怎麼樣?」凱莉問。
「我不會輸的。」小亡回答道,「問題就在這兒。」
「父親希望他贏。」尹莎貝爾苦澀地說。
「你是說他會讓著他?」切維爾問。
「哦,不,他不會讓著他,只是希望他贏。」
小亡點點頭。他們跟了上去,小亡暗自思量著,一個永無止境的未來,為造物主的什麼神秘計劃服務,生活在時間之外。也難怪死神想要辭職。死神曾經說,滿身的骨頭並非必要條件,但那或許不會有什麼關係。永恆會不會感覺像是很長的一段時間呢?又或者所有的生命——從個體自己的角度看——長度都完全一樣?
嘿,他腦袋裡的一個聲音說,還記得我嗎?我是你。是我把你拖下水的。
「多謝。」他苦哈哈地說。其他人瞥了他一眼。
你能行的,那個聲音說,你有個很大的優勢。你當過他,他卻從來沒當過你。
死神大步通過大廳,走進了放置沙漏的房間。他剛一進門,蠟燭就聽話地點亮了。
阿爾伯特。
「主人?」
把沙漏拿來。
「遵命。」
切維爾扯住老頭的胳膊。
「你是巫師。」他沙啞著嗓子說,「沒必要聽他的命令!」
「你多大了,小伙子?」阿爾伯特和氣地問。
「二十歲。」
「等你活到我這把歲數,你對自己的選擇就會有些不一樣的看法。」他轉向小亡,「抱歉。」
小亡拔出劍來,燭光之下,它的利刃幾乎消失了一般。死神轉身面對他,在一排排高聳的沙漏前,死神的身影顯得十分瘦小。
他伸出兩隻胳膊,鐮刀帶著輕微的霹靂聲出現在他手裡。
阿爾伯特從一條兩側排滿沙漏的通道上走回來,一言不發地來到一根石柱旁,把手裡的兩個沙漏放在了石柱的架子上。
其中一個比平常的沙漏大好幾倍——純黑、纖細,裝飾著複雜的骷髏和骨頭圖案。
這還不是最讓人不舒服的部分。
小亡暗自呻吟起來,裡頭根本看不見沙子。
小一些的那個外形普通,沒有什麼裝飾。小亡伸出手去。
「可以嗎?」他問。
請便。
沙漏的上半部分刻著「小亡」兩個字。他對著光線看了看,發現上半部分的沙子已經所剩無幾,對這個他倒並不怎麼吃驚。儘管周圍有上百萬沙漏在不住地咆哮,但把它拿在手裡時,他還是覺得能聽見自己的生命在一點點流逝。
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放下來。
死神轉向切維爾。
巫師先生,你,你可以幫幫忙,為我們數到三。
切維爾點點頭,面色陰鬱。
「你確定非得這麼幹嗎?難道大家就不能坐下來——」
不。
「不。」
小亡和死神警惕地繞著對方打轉,兩個倒影在無數的沙漏表面搖曳。
「一。」切維爾道。
死神威脅似的轉了轉鐮刀。
「二。」
刀刃在半空中相會,發出貓咪滑下窗玻璃似的噪聲。
「他們都作弊!」凱莉喊道。
尹莎貝爾點點頭:「當然。」
小亡往後一躍,劍刃劃出一道緩慢的弧線,死神輕而易舉地擋開這一擊,鐮刀順勢低低地一掃,小亡笨拙地蹦起來,勉強躲開。
儘管鐮刀在作戰武器中並不顯眼,但任何在——呃,比方說農民起義的時候,站錯邊的人都會發現,在熟練的手裡它絕對非常值得畏懼。一旦拿鐮刀的人開始揮揮舞舞,任何人——包括鐮刀的主人自己——都很難弄清楚刀刃此刻在什麼地方,下一秒鐘它又會飛到哪裡。
死神咧著嘴上前一步。小亡躲過齊頭高的一擊,往邊上一閃,只聽身後「叮噹」一聲響,在距離最近的架子上,鐮刀尖割破了一個沙漏——
在摩波漆黑的巷子裡,一個拉糞的工人突然捂住胸口,一頭栽進了自己的手推車……
小亡就地一滾,起身之後雙手把劍舉過頭頂,拼命往下砍,死神在黑白的瓷磚上飛快地後退,這情景讓小亡猛然感到一陣陰暗的愉悅。剛才那瘋狂的一擊切開了一個架子,架子上的沙漏開始一個接一個地滑向地面。小亡隱約意識到尹莎貝爾飛也般地從自己身邊跑過,一個個地接住了它們——
在碟形世界各地,四個人從高處摔下來,卻奇蹟般地保住了性命……
然後他衝上前去,準備繼續擴大自己的優勢。死神手上的動作讓人眼花繚亂,他擋住了每一次劈砍突刺,然後握鐮刀的手法一換,讓刀刃向上劃出一道弧線。小亡笨手笨腳地橫跨一步,劍柄剛好碰上一個沙漏的框架,撞得它飛到了房間的另一頭——
在錘頂山區,一個塔戛牧人正提燈在高山牧場尋找一頭走失的母牛,這人腳下一滑,底下是足足一千英尺的深淵……
切維爾一個魚躍,在絕望中拼命伸長胳膊,竟然接住了翻著筋斗的沙漏,他落到地上,靠肚皮繼續向前滑行——
一株長滿疙瘩的小無花果樹神秘地出現在尖叫的塔戛牧人身下,阻斷了他下落的進程。這一攔讓他不必再考慮許多主要的問題——比如死亡、眾神的審判、進天堂的不確定因素等——並且用一個相對簡單的問題取代了它們,也就是,要怎麼在一片漆黑里爬上一百英尺光禿禿、結了冰的懸崖?
房間裡出現了短暫的安靜,兩個戰士各自退開一步,相互試探著想要找到突破口。
「咱們肯定能做點什麼,不是嗎?」凱莉道。
「反正小亡也一樣要輸的。」尹莎貝爾搖了搖頭。切維爾也搖了搖蓬鬆的袖子,銀燭台滑了出來,他把燭台掂來掂去,一臉若有所思的神情。
死神威脅似的晃晃鐮刀,剛巧敲碎了肩膀旁邊的一個沙漏——
在貝斯·佩拉吉,皇帝的首席拷打官栽進了自己的鹽酸池裡……
然後又一刀,完全是運氣,小亡竟然躲開了。不過只是剛剛好。他能感到肌肉熱辣辣地疼,還有腦袋裡如毒藥般的疲憊帶來一片灰色的麻木,這兩個劣勢是死神不必考慮的。
死神也注意到了。
投降。他說,或許我會開恩。
為了更好地說明問題,鐮刀再次劃出一圈弧線,小亡笨拙地一擋,鐮刀撞到劍邊上彈了起來,一個沙漏給敲成了上千塊碎片——
斯托-赫里特公爵感到一陣冰冷的刺痛,他捂住心臟,無聲地尖叫著跌下馬來……
小亡後退了好幾步,直到一根粗糙的石柱抵住了他的脖子。死神那令人畏懼的空沙漏離他的腦袋只有幾英寸遠。
死神並沒有怎麼注意他。他正若有所思地低頭看著地板,公爵的生命只剩下了些參差不齊的碎片。
小亡大吼一聲,把劍一揮。這一手觀眾已經等了一些時候,此刻不由發出微弱的歡呼聲。就連阿爾伯特也拍了拍皺巴巴的手。
然而期待中的破碎聲並沒有出現,有的只是——什麼也沒有。
他轉身又試了一次。劍刃從沙漏中間穿過,沙漏卻完好無損。
空氣的質地有些改變,這使得他回劍一擋,剛好化解了一次兇猛的劈殺。死神及時跳開,躲過了小亡軟弱、緩慢的反擊。
這就是結局了,孩子。
「小亡。」小亡說著抬起眼睛。
「小亡。」他重複道,接著手裡的劍向上一揮,把鐮刀的把手砍成了兩段。憤怒在他體內翻騰,就算他要死,也要頂著自己的名字死。
「我叫小亡,你這個渾蛋!」他尖叫著奮力挺直上身,面對那個笑嘻嘻的骷髏頭,手裡的劍在藍光中跳出複雜的舞步。死神搖搖晃晃地後退,一邊哈哈大笑一邊在密集的劍雨下伏低身子,鐮刀的把手一次又一次被斬斷。
小亡圍著他又砍又刺,但即使在憤怒的紅色迷霧中,他仍然模模糊糊地意識到,自己的每個動作死神都看在眼裡。雖然鐮刀已經成了孤兒,但鐮刀刃變成了一把劍。死神沒有任何破綻,而憤怒的力量不可能一直支撐下去。你永遠沒法戰勝他,他告訴自己。最多也只能稍稍拖住他一會兒。再說失敗很可能比獲勝更好些。說到底,永恆這種東西誰稀罕呢?
透過厚厚的疲憊他看見死神挺直了渾身的骨頭,刀刃像在糖漿里似的緩緩劃出從容不迫的弧線。
「父親!」尹莎貝爾尖叫一聲。
死神轉過頭去。
小亡的心或許很歡迎進入下一站的美好前景,但他的身體卻認為這筆買賣自己比較虧,因此堅決反對。它抬起他拿劍的胳膊,以無法抵擋的一擊打掉了死神手裡光禿禿的鐮刀,接著把死神按到了最近的柱子上。
在突如其來的寂靜中,小亡意識到一個可怕的事實。在過去的十分鐘裡,一個煩人的小噪聲總在他耳邊若隱若現,現在卻消失了。他的眼睛往邊上飛快地一瞥。
他最後的砂粒就快掉光了。
動手。
小亡舉起劍,注視著那兩點一模一樣的藍色火焰。
他把劍放下來。
「不。」
死神以腹股溝的高度蹬出一隻腳,速度之快,甚至讓切維爾忍不住縮了一下。
小亡靜靜地蜷成一個球,滾到了地板的另一頭。透過淚水,他看見死神正在往前走,一手拿著鐮刀刃,另一隻手裡則是小亡的沙漏。他看見凱莉和尹莎貝爾伸手去抓他的袍子,結果被輕蔑地推到了一邊。他看見切維爾被一隻胳膊肘擊中了肋骨,他的燭台咔嗒咔嗒地滾了出去。
死神俯視著他。鐮刀的尖端在小亡眼前晃晃,接著抬了起來。
「你說得沒錯。沒有正義,只有你。」
死神有些遲疑,鐮刀慢慢地放下來。他轉過身,低頭看著尹莎貝爾的臉。她氣得渾身發抖。
什麼意思?
她仰頭怒視著死神的臉,然後收回胳膊,劃個弧線,揮出去,最後伴隨著好像骰子盒的聲音,接觸發生了。
比起接下來的死寂,那點動靜簡直不算什麼。
凱莉閉上了眼睛。切維爾把臉轉開,兩隻胳膊抱住了頭。
死神抬起一隻手摸了摸自己的骷髏頭,動作異常緩慢。
尹莎貝爾的胸部劇烈地起伏,恐怕切維爾這輩子也別想再碰魔法了。
最後,死神用一種比平常還要空洞的聲音問——為什麼?
「你說過玩弄個人的命運可能會毀掉整個世界。」尹莎貝爾說。
然後呢?
「你就玩弄了他的命運,還有我的。」她朝滿地的碎玻璃伸出一隻顫抖的手指,「還有那些人。」
所以?
「對這事兒眾神會怎麼說呢?」
對我嗎?
「是的!」
死神似乎有些吃驚:神對我無能為力。到了最後,即使他們也無法從我身邊逃開。
「看起來可不怎麼公平,嗯?神對正義、慈悲什麼的就沒興趣嗎?」尹莎貝爾氣沖沖地質問道。她撿起了小亡的劍,完全沒引起他人的注意。
死神咧嘴一笑。我為你的努力喝彩。他說,但它們於你並無益處。讓開。
「不。」
你必須知道,即使愛情也無法對抗死亡。我很抱歉。
尹莎貝爾舉起了劍:「你很抱歉?」
讓開,我說。
「不。你只不過是在報復,這不公平!」
死神的骷髏頭垂下片刻,當他抬起頭來時,雙眼都在灼燒。
你要按我說的做。
「我不。」
你讓這事變得很麻煩。
「好極了。」
死神的手指不耐煩地彈著鐮刀刃,活像在錫皮上跳踢踏舞的老鼠。他似乎在思考著什麼。他瞅瞅擋在小亡身前的尹莎貝爾,又轉身瞟了眼蜷在書架前的其他人。
不。他最後說,不。沒人能命令我,沒人能強迫我,我只做我知道是正確的事。
他一揮手,尹莎貝爾的劍飛了出去。再一個複雜的手勢,那姑娘給抬了起來,定在了最近的一根柱子上,動作很輕柔,卻不留絲毫反抗的餘地。
小亡眼看著黑色的收割者再次向自己逼近,舉起利刃準備最後一擊。死神俯視著他。
你不知道這讓我多難過。他說。
小亡用胳膊撐地,掙扎著抬起身子。
「或許我知道。」他說。
死神吃驚地看了他幾秒鐘,然後放聲大笑起來。笑聲傳遍屋子的每個角落,在無數個架子間迴蕩,製造出詭異的音響效果,活像是墓地里的地震一般。他一面笑一面拿過小亡的沙漏,放在它的主人眼前。
小亡試著集中注意力。他看見最後一粒沙子滑下了光潔的表面,在邊緣晃了晃,然後開始下落,仿佛慢動作般翻著跟頭朝底部落下去,緩慢而輕柔,細小的矽石表面反射出燭光。它無聲地落進沙堆里,撞出一個微型彈坑。
死神眼睛裡的光擴散開,直到充滿了小亡的整個視野,直到他的笑聲讓宇宙為之顫抖。
然後死神把沙漏翻轉了過來。
斯托·拉特王宮的大廳又一次燭光閃爍、鼓樂齊鳴。
客人沿著階梯魚貫而下,又一齊朝冷餐桌進發,而司儀還在一刻不停地報著名字。按照慣例,最後出現的客人要麼是無比尊貴,要麼根本就是心不在焉。比方說:
「王家提醒官,女王臥室的主人,無比尊貴的烈焰·切維爾,一級巫師(幽冥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