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2024-10-09 10:10:43
作者: (英)特里·普拉切特
再說了,屋子的另一頭還坐著尹莎貝爾,她看起來像是在縫什麼東西,可同時也在望著他,滿面陰沉的不以為意。他能感到對方那雙帶紅邊的眼睛刺進了他脖子後頭。
死神插了幾根烏鴉毛進去,從牙縫裡哼出一曲熱鬧的小調——他也沒有旁的器官可以用來哼曲子——然後抬起頭來。
嗯?
「事情——不像我想像的那麼順利。」小亡手足無措地站在桌前的地毯上。
遇上麻煩了?死神鉸掉一點點羽毛。
「嗯,您瞧,那個女巫不肯跟我走,還有那個僧侶,呃,他又投胎去了。」
這沒什麼可擔心的,孩子——
「小亡——」
你還不明白嗎,每個人都會落得他們心裡想的那個下場。這樣子要簡單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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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先生。可這意味著,如果壞人以為自己會進個什麼天堂,他就真能進去。而如果好人擔心自己會去某個可怕的地方,他就真的會受苦。這看起來不公平。」
我早說過,你出任務的時候必須記住一件事,是什麼來著?
「呃,您——」
嗯?
小亡結巴著結巴著就沒了聲音。
沒有正義,只有我。
「呃,我——」
你必須記住這一條。
「是的,不過——」
我猜最後全都解決了吧。我從沒遇見過造物主,但我聽說他對人類很仁慈。死神扯斷了線,開始把老虎鉗解下來。
把這些念頭從你腦子裡趕出去,他補充道,至少第三個應該沒給你造成什麼麻煩。
就是現在,小亡已經考慮了很長時間,想掩蓋真相是沒有用處的。他攪亂了歷史的整個進程,而這類事情總是會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的身上。最好還是放下這塊大石頭,像個男人一樣,爽快些。把這口苦酒咽下去,攤牌,千萬不要躲躲閃閃的。聽他發落。
銳利的藍色眼睛朝他閃閃發光。
他回望著對方,活像只夜裡出門的野兔,想要瞪贏一輛十六輪大卡車的前燈,而且人家的司機還是個正在超越魔鬼轉速計的咖啡因癮君子。
他敗下陣來。
「沒有,先生。」他說。
很好,幹得漂亮。那麼,現在,你覺得這個怎麼樣?
釣魚的人認為,一隻好的假餌蒼蠅應該巧妙地模擬真品的形態。早上有早上用的蒼蠅。晚上用的又有所不同,諸如此類。
但被死神得意揚揚拈在指間的這一隻顯然出自歷史的黎明時期。它是原生質湯里的那隻蒼蠅,吃的是猛獁象的大便。它不是落在窗玻璃上的蒼蠅,而是穿透牆壁的那種。這樣一隻昆蟲,它會從最密實的蒼蠅拍中間鑽過,口裡滴著毒液,叫囂著報仇雪恨。它長了些奇怪的翅膀,滿身都是凸起,仿佛還有許多的牙齒。
「它叫什麼?」
我要叫它——死神之榮耀。死神最後一次對它投以欣賞的目光,然後把假餌塞進了袍子的兜帽里。我感覺今晚仿佛想出去看一點點生命。他說,你可以替我出任務,既然你已經上手了。看起來。
「遵命,先生。」小亡悲哀地應承下來。他仿佛看見自己的一生在眼前展開,活像條討人厭的黑色隧道,盡頭一絲光亮也沒有。
死神在桌面上敲著手指,自言自語似的嘀咕起來。
啊,對了。他說,阿爾伯特告訴我,有人在圖書室里搗亂。
「什麼,先生?」
把書拿出來又不好好放回去,關於年輕女人的書。他好像覺得這挺有趣。
我們已經透露過,神聖的凝聽派僧侶可以把聽力發展到極致,一次乾淨利落的日落也能震聾他們的耳朵。有那麼幾秒鐘,小亡覺得自己脖子後的皮膚似乎也進化出了這種奇異的能力,因為他可以聽到背後的尹莎貝爾手上的動作凍住了,還能聽到先前從書架中間傳來的倒抽一口涼氣的聲音。他想起了蕾絲手絹。
他說:「是的,先生。以後不會了,先生。」
好極了。現在,你們倆玩去吧。讓阿爾伯特給你們弄個野餐什麼的。呼吸點新鮮空氣。我早就發現了,你們老躲著對方。他一副心照不宣的神情,用胳膊肘輕輕捅了捅小亡——那感覺活像是給棍子戳了一下——又補充道,阿爾伯特跟我說了這代表什麼意思。
「哦?」小亡相當沮喪,他發現自己想錯了,隧道盡頭並非沒有亮光,那兒不但有光,還是個火焰噴射器。
死神又送出一記標誌性的超新星眼神。
小亡這邊完全沒有回應。他邁著沉甸甸的步子,轉身朝門口走去。與他相比,巨龜阿圖因的速度和步態足以媲美歡蹦亂跳的小羊羔。
走廊已經蹭過了一半,他背後響起一陣輕柔急促的腳步聲。一隻手抓住他的胳膊。
「小亡?」
他轉過身,透過絕望的迷霧望著尹莎貝爾。
「你幹嗎要讓他以為圖書室里那個是你?」
「不曉得。」
「你……真是……好心。」她謹慎地說。
「是嗎?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他把手伸進衣袋裡,掏出手絹,「這是你的,我想。」
「謝謝,」她大聲地擤了擤鼻子,「我說——」
「什麼?」
「我想說聲謝謝。」
「沒什麼。」他嘟囔道,「只不過你最好別再把書拿走了。這讓它們很不安,或者諸如此類的。」他努力製造出一個沉悶的笑聲,「哈!」
「哈什麼?」
「就是『哈』!」
他來到了走廊盡頭。這扇門通向廚房,阿爾伯特肯定會拿無所不知的目光來瞄他,小亡知道自己眼下沒法面對這個。他停下了腳步。
「可是,我不過是想讓它們跟我做個伴而已。」她在他身後說。
他投降了。
「我們可以去花園裡走走。」這話完全出於絕望,但他立刻又硬起心腸,加上一句,「不帶任何義務的,當然是。」
「你是說你不準備娶我?」尹莎貝爾問。
「娶你?」小亡駭得目瞪口呆。
「父親帶你來不就是為了這個嗎?」她說,「畢竟,他根本不需要什麼學徒。」
「所以他才那麼拿胳膊戳我,朝我擠眼睛,還老是說什麼『孩子,總有一天這些都是你的』?」小亡問,「我一直裝著沒發現。我現在誰也不想娶。」公主的樣子在他心頭一閃而過,他補充道:「反正肯定不是你,沒有不敬的意思。」
「就算碟形世界上的男人都死光了我也不會嫁給你。」她甜蜜地說。
這話讓小亡很受傷。不想娶一個人是一回事,可聽到人家說不想嫁給你就完全是另外一碼事了。
他們踏上死神的黑色草坪,小亡說:「至少我看上去不像是在衣櫃裡吃了好多年油炸麵包圈的樣子。」
「至少我走路的時候一條腿里看起來只有一個膝蓋。」尹莎貝爾說。
「我的眼睛長得可不像兩個黏的荷包蛋。」
尹莎貝爾點點頭:「不過,我的耳朵可不像是枯死的樹上長出來的東西。黏是什麼意思?」
「你知道,就像是阿爾伯特弄的那種蛋。」
「蛋白稀稀地流來流去,裡頭還有好多黏糊糊一團一團的東西?」
「沒錯。」
「是個不錯的字眼。」她若有所思地承認,「可是,我必須指出,我的頭髮,一點都不像你用來刷廁所的東西。」
「當然,可我的也不像一隻濕淋淋的刺蝟。」
「請注意,我的胸部可不像個裝在濕紙袋裡頭的烤麵包架。」
小亡瞟了瞟尹莎貝爾的裙子,裡頭的脂肪分給兩隻小狗崽都綽綽有餘。他把舌頭上的反駁咽了下去。
「但我的眉毛也不像一對交配的毛毛蟲。」他胡亂謅上一句。
「這倒是真的。但是,我提醒你,我的腿至少可以在門口擋住一隻豬。」
「啊?」
「不是羅圈腿。」她解釋道。
「啊。」
他們從百合之中穿過,一時都找不出什麼話講。最後,尹莎貝爾轉身面對小亡,伸出一隻手。他滿心感激,默默地跟她握了握。
「夠了?」她問。
「差不多。」
「很好。我們顯然不該結婚,哪怕只是為了子孫後代著想。」
小亡點點頭。
幾片修剪得整整齊齊的樹籬中間有條石凳,他們過去坐下。在花園的這個角落裡,死神弄了片水塘,一頭石獅子嘔出冰冷的山泉流進塘里,養出好些肥肥胖胖的白色鯉魚,它們有的潛伏在水底,有的從柔美的睡蓮間探出腦袋。
「我們該帶點兒麵包屑過來。」小亡選擇了一個完全沒有爭議的話題,顯示出十足的紳士風度。
「他從沒到這兒來過,你知道。」尹莎貝爾的眼睛望著鯉魚,「弄這個只是為了給我找點樂子。」
「沒起作用?」
「它不是真的。」她說,「這兒的一切都不是真的。不真實。他喜歡裝成人類的樣子,沒別的。眼下他特別努力,不知道你注意到沒。我想你對他有些影響。知道嗎?他曾經還試著學過班卓琴呢。」
「在我看來他更像是玩管風琴的類型。」
「他完全摸不著頭腦。」尹莎貝爾充耳不聞地繼續說道,「他不會創造,你知道。」
「你說他創造了這個水塘。」
「他過去見過一個這樣的水塘,就依樣畫葫蘆造了一個。所有的東西都是複製品。」
小亡不安地扭了扭。有隻小蟲子爬上了他的腿。
「真是太糟了。」他暗自祈禱自己的語氣適合眼下的情況。
「是的。」
她從地上抓起一把砂礫,心不在焉地把它們一粒粒扔進水裡。
「我的眉毛真有那麼難看?」她問。
「嗯。」小亡說,「恐怕是的。」
「哦。」撲通,撲通,鯉魚厭惡地望著她。
「我的腿呢?」他問。
「是的,抱歉。」
小亡有些著急,趕緊在自己儲備的那一點點話題里東翻西找,最後還是放棄了努力。
「算了。」他大度地說,「至少你還可以用眉夾。」
「他很和氣。」尹莎貝爾沒接茬兒,「那種心不在焉的和氣。」
「他不是你的親生父親吧,嗯?」
「好多年前,我的父母在穿越大奈夫時出了意外。是場風暴,我想。他發現了我,把我帶到這兒來。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那麼干。」
「也許是為你感到難過吧?」
「他從來沒有任何感覺。我不是在罵他,你明白。只不過他沒有用來感覺的東西,沒有那個,叫什麼來著,腺體。他沒法感覺,他大概是覺得應該為我難過吧。」
她蒼白的圓臉轉過來面對著小亡。
「我不准任何人說他的壞話。他盡力了,只不過他總有那麼多事兒要操心。」
「我父親過去也有些像他。現在應該也是,我是說。」
「他總該有腺體吧,我猜。」
「我想是的。」小亡不安地扭扭身子,「我從沒認真想過那東西,腺體。」
他們一起盯著鯉魚。鯉魚也盯著他們。
小亡說:「我剛剛搞亂了未來的整個歷史。」
「哦?」
「你瞧,他想殺了她,所以我就殺了他,可問題是,根據歷史她應該死,然後讓公爵成為國王,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儘管他從裡到外都爛透了,但他本來會把所有的城市都統一起來,變成一個聯邦,書上還說會有一百年的和平昌盛。我是說,看他那樣子,你本來以為會有恐怖統治什麼的,可看來歷史有時候就需要這種人,而公主卻和別的君王沒什麼兩樣。我是說,並不壞,事實上挺好的,只不過不是應該出現的那種,現在統一什麼的都沒戲了,歷史漫無目的地亂蹦彈,而這些全是我的錯。」
他蔫下去,焦急地等待著她的回答。
「你是對的,你知道。」
「當真?」
「我們的確該帶些麵包屑來。」她說,「不過我猜它們在水裡也能找著東西吃,甲蟲什麼的。」
「我剛才說的話你聽見了嗎?」
「什麼話?」
「哦,沒什麼。沒什麼要緊的,抱歉。」
尹莎貝爾嘆了口氣,站起身來。
「我猜你想要動身了。」她說,「很高興咱們把結婚的事兒說清了。和你談話很愉快。」
「我們可以發展成一種你恨我、我恨你的關係。」小亡說。
「那些同父親一道工作的人,我通常都沒什麼機會跟他們聊天。」她似乎沒辦法把自己從他身邊拉開,就好像在等著小亡說點別的什麼。
他能想到的只有一句:「嗯,的確。」
「我猜現在你得去工作了。」
「差不多。」小亡有些猶豫,他意識到,不知怎麼的,這場對話已經從陰影下飄出去,浮到他不大理解的深淵之上。
他聽到一種噪聲,就好像——
它讓小亡聯想起家裡的老院子,想家的感覺猛地躥了出來。在錘頂山的嚴冬里,他家會在院子裡養幾隻山區耐寒的塔戛獸,定時塞些草料給它們吃。到春天解凍的時候,院子的地面會增高好幾英尺,表面還有層挺硬的外殼。你可以從上頭踩過去,但要當心,否則就會陷進及膝深的濃縮便便里。靴子抽出來的時候,綠瑩瑩、熱騰騰,那種聲音跟鳥叫蜂鳴一樣,都是春天到來的標誌。
小亡下意識地瞅了瞅自己的鞋子。
尹莎貝爾在哭,不是淑女式的抽泣,而是大顆大顆地掉眼淚,活像水底火山的泡沫,爭先恐後地往上涌,個個都想第一個浮出水面。這是從壓力下逃逸、在無聊的悲慘里成熟的號啕。
小亡道:「呃?」
她就像地震時的水面一樣渾身發抖,她急急忙忙地從袖子裡掏出手絹,但在這種情況下,手絹跟雷暴時的紙帽子一樣毫無用處。她試著說些什麼,最後卻只吐出一串被嗚咽打斷的輔音。
小亡說:「嗯?」
「我說的是,你覺得我多大了?」
「十五?」他胡亂猜個數字。
「我十六了。」她號啕著,「你知道我已經保持十六多長時間了嗎?」
「抱歉,我不明——」
「不,你不會明白的。誰都不明白。」她又擤了擤鼻子,儘管手抖得相當厲害,但還是仔仔細細地把有些潮濕的手帕放回了袖子裡。
「你可以出去,」她說,「而且你來的日子還太短。你沒發現嗎,在這兒時間是靜止的?噢,是有些東西會過去,但不是真正的時間。他造不出真正的時間。」
「哦。」
她說話的時候,聲音顯得稀薄、緊張,而且特別勇敢,仿佛是在極端困難的情況下振作起精神,但隨時都有可能再次失控。
「我十六歲已經三十五年了。」
「哦?」
「第一年就夠糟的。」
小亡回顧了自己過去的幾周,然後滿心同情地點點頭。
「所以你才跑去看那些書嗎?」
尹莎貝爾低下頭,穿涼鞋的腳指頭好不尷尬地在砂礫上扭動。
「它們浪漫極了。」她說,「裡頭有好些真正的戀愛故事。有個姑娘見愛人死了就喝了毒藥,還有一個因為父親硬要她嫁給個老頭就跳了崖,還有一個寧願淹死也不肯——」
小亡聽得目瞪口呆。要是單看尹莎貝爾選擇的讀物,你簡直不敢相信碟形世界的女青年能活著穿破一雙襪子。
「然後她以為他死了,於是就自殺了,結果他醒過來,就真的自殺了,還有個姑娘……」
根據常識推斷,肯定至少得有幾個女人沒為愛情自殺,平平安安地活過了二十歲,但在這些鬧劇裡頭[15],常識似乎連個跑龍套的機會也沒撈著。小亡已經知道愛情會讓你感覺又冷又熱,又殘忍又虛弱,但他還沒意識到愛情也能讓你變成傻子。
「每晚都游泳過去,可有天晚上颳了場風暴,他沒來,於是她就……」
小亡本能地感覺到,總有些年輕人會在,比方說,村裡的舞會上相遇,彼此看對了眼,約會個一兩年,吵上幾次嘴,然後和好,結婚,而且完全沒有把自己給殺掉。
過了好一會兒,他模模糊糊地意識到,關於悲劇性愛情的冗長故事已經講完了。
「哦。」他虛弱地說,「難道就沒有人,你知道,就那麼好好相處了嗎?」
「愛就是痛苦。」尹莎貝爾說,「肯定必須有很多陰暗的激情。」
「是嗎?」
「當然。還有苦悶。」
尹莎貝爾似乎想起了什麼。
「你剛才是不是說什麼東西亂蹦彈來著?」她的聲音很緊,顯示出本人正努力振作起來。
小亡想了想:「沒有。」
「恐怕我沒怎麼留心聽。」
「一點關係也沒有。」
他們逛回屋子裡,沒再說話。
小亡到書房,發現死神已經離開了,桌上留下了四個沙漏。皮革大書躺在台子上,鎖得嚴嚴實實。
沙漏底下壓著張字條。
在小亡的想像中,死神的筆跡要麼是哥德式的,要麼就該像墓碑一樣有稜有角。事實並非如此,死神早前研讀過一本關於書法的經典著作,最後選定的字體顯示出一種平衡的、和諧的人格。
字條上寫著:
釣魚去了。偽都有個絞刑,克魯爾一個自然死亡,卡里克山區一個墜崖身亡,還有個瘧疾在厄爾-肯特。今天剩下的時間歸你自己安排。
在小亡的想像中,歷史就像根沒了張力的鋼索,砰砰砰地在現實中前後亂抽,弄得到處一片狼藉。
歷史並非如此。歷史是件舊毛衣,拆開時動作很柔和。它被縫縫補補過許多回,有時候還被重新織上幾針來適應不同的人,另外一些時候,它會被塞進審查制度的盒子裡,因為宣傳的原因遭人修修剪剪。然而它最後總能跳回自己熟悉的老路子上。歷史有個習慣,它會改變那些自以為正在改造它的人。歷史破破爛爛的衣兜里總藏著幾個把戲,它出來混的時間已經很長了。
以下就是正在發生的事情:
小亡那把用錯地方的鐮刀把歷史砍成了兩個截然不同的現實。在斯托·拉特城裡,王位上坐的依舊是凱莉公主,儘管有一定的困難,但王家提醒官已經開始領宮廷的薪水,全天上崗,負責提醒大家記住她仍然存在這個事實。不過,在外地嘛——平原之外、錘頂山區、環海周邊一直到世界邊緣——傳統的那個現實大權在握:公主已經死了,完全沒有什麼疑問,公爵當上了國王,世界安安穩穩地按原計劃前進,無論那計劃究竟是什麼。
問題在於,兩個現實都是真的。
眼下,所謂歷史事件的地平線正位於距斯托·拉特城二十英里左右的地方,而且對一般人來說還不是特別明顯。這是因為兩邊的那個——呃,就叫它「歷史壓」吧——差別還沒有很大,但它正在增強。在潮濕的甘藍地里,空中有道微光,還能聽到微弱的噝噝聲,活像在炸蝗蟲。
人無法改變歷史,就好像鳥不會改變天空,只能在上頭留下短暫的圖案。一寸又一寸,真正的歷史正輾回斯托·拉特,就像一道桀驁不馴的冰河,只不過要冷酷得多。
小亡是第一個注意到這件事的人。
那天下午顯得分外漫長。山里人抓緊了冷冰冰的石頭,死也不肯鬆手,直到最後一刻。而被處決的那人管小亡叫獨裁國家的走狗。只有那位一百零三歲的老婦人沖他笑了笑,說他的臉色有些蒼白。她在兒孫的環繞下去了自己的天堂。
太陽快要落山了,冰冰疲倦地穿過斯托·拉特上方的天空,小亡低頭往下瞅了一眼,結果發現了現實的邊境。它在他腳下蜿蜒,仿佛一輪淡淡的銀色霧氣。他不知道那是什麼,只是有種兇險的預感,並感到這跟自己脫不了干係。
他拉拉韁繩,讓冰冰緩緩下降,在泛著虹光的空氣牆後頭幾碼處落了地。它像鬼魂一樣飄過荒涼、潮濕的甘藍地和冰凍的排水溝,速度比步行稍慢些,還發出微弱的噝噝聲。
這晚天氣挺涼,是那種霜凍和大霧爭奪主動權的夜晚,所有的聲音都被悶住了。冰冰的呼吸在靜止的空氣里形成一座座雲霧噴泉。它用蹄子刨著地面,輕輕嘶叫一聲,像是道歉似的。
小亡從馬鞍上滑下來,躡手躡腳地朝那個界面走過去。它發出微弱的噼啪聲。古怪的形象在其間閃爍,飄浮,改變,消失。
他四下瞅瞅,找到根棍子,小心翼翼地把它戳進牆裡。牆上出現了奇特的波紋,它們慢吞吞地擴散開,直到消失在視線之外。
有什麼東西從他頭頂飛過,小亡抬起頭。那是只黑色的貓頭鷹,正在水溝上巡邏,想找些吱吱叫的小東西填肚子。
它撞到牆上,閃閃發光的霧氣四下濺開,牆上留下了一個貓頭鷹形的波紋,薄霧慢慢擴散,直到匯入沸騰的萬花筒中。
然後它就消失了。界面是透明的,小亡可以保證對面沒有鑽出只貓頭鷹來。他正為了這個絞盡腦汁,幾英尺遠的地方無聲地濺起波紋,一隻鳥衝進了他的視線里,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拍拍翅膀飛走了。
小亡打起精神,穿過了那道完全不是障礙的障礙。他感到一絲輕微的刺痛。
片刻之後,冰冰也跟著沖了過來,它的眼珠絕望地轉動著,界面的藤藤蔓蔓還纏在馬蹄上。它把後腿立起,像狗一樣抖抖鬃毛,想把沾在身上的霧氣甩下來,然後懇切地看看小亡。
小亡抓住韁繩,拍了拍它的鼻子,又從兜里翻出個髒兮兮的糖塊。他已經意識到自己遇見了某種重要的東西,只是還不大確定它究竟是什麼。
在兩排陰沉沉、濕漉漉的柳樹中間有條小路,這倒是可以肯定的。小亡重新上馬,讓冰冰穿過田地,跑進了滴滴答答的樹枝底下。
遠處是斯托·赫里特的燈光,那地方比個小鎮實在大不了多少。而視線邊緣那一點微弱的亮光應該就是斯托·拉特。他滿心渴望地瞅著它。
那道屏障讓小亡有些擔心。他能看見它在樹後偷偷地漫過了田地。
他正準備催冰冰升空,突然發現自己正前方有些燈光,暖烘烘的,讓人心動。那是從路邊一幢大房子的窗戶里透出的光線。大概原本就算得上是喜氣洋洋,但跟周圍的環境和小亡的心情一比,它簡直能讓人欣喜若狂。
他靠近了些,只見有些影子在光線中移動,還能聽到斷斷續續的歌聲。那是家小旅店,裡頭的人正在尋歡作樂,至少假如你是個一年到頭為甘藍操心的農民,那應該就稱得上是尋歡作樂了。比起芸苔來,幾乎任何東西都顯得挺有意思了。
裡頭有人類,正進行著複雜的人類活動,比如喝個酩酊大醉,比如忘記歌詞。
小亡還從沒真正想過家,很可能是因為他腦子裡總有些別的事兒要操心。但現在他第一次有了想家的感覺——那是種渴望,不是渴望一個地方,而是一種心情,做個普普通通的人,為些直截了當的事心煩,比如掙錢、生病和其他人……
「我要喝一杯。」他想,「或許這樣會感覺好些。」
主樓的一側有個一面敞開的馬廄,小亡把冰冰領進馬廄溫暖的黑暗中,裡頭一股馬味兒,已經有了三匹馬。小亡把馬糧袋解下來,心裡琢磨著,不知道死神的馬對那些生活方式不那麼超自然的同類有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它們正警惕地望著冰冰,比起它們來,冰冰的確令人印象深刻。它是匹真馬——這一點小亡手上被鏟子磨出的水泡可以證明——而且,跟其他馬待在一起,它顯得比任何時候都更真實、更牢靠、更「馬」。比現實還略勝一籌。
事實上,小亡很快就能作出一個重要的推理,不幸的是,當他穿過院子往旅店的矮門走去時,旅店的招牌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創作者並沒有太多的藝術天賦,但在「女王的腦袋」的招牌上,凱莉下巴的線條和一大堆火紅色的頭髮卻是顯而易見的。
他嘆了口氣,把門推開。
聚會的人幾乎同時閉上嘴巴,睜大眼睛盯住他。那是種誠實的鄉下眼神,暗示說他們會為了兩根針抄起鐵鍬砸破你的腦袋,然後在月圓之夜把你的屍體埋到一堆肥料底下。
或許我們該再看一眼小亡,因為在過去的幾章里他已經有了很大變化。比方說,儘管他身上仍然有不少膝蓋和胳膊肘,但它們似乎已經搬到了正常的位置上,而且他走起路來關節也不像是被彈性繃帶連在一起的樣子了。過去他看上去什麼也不知道,現在卻顯然知道得太多了。他眼睛裡有些東西,暗示著他見過普通人沒見過的事兒,或者至少是普通人不會見上第二回的事兒。
他的其他部位則暗示說,找這孩子的麻煩很可能會像捅馬蜂窩一樣明智。總而言之一句話,小亡已經不再像被只貓撿回來養大的人了。
看小亡進來,店主人伸手到吧檯底下,握緊了代表和平的粗棍子。現在他鬆開手,整理好表情,做出一個類似愉快熱情的笑容,不過並不十分到位。
「晚上好,大人。」他說,「在這天寒地凍的夜晚,您有何意願?」
「什麼?」小亡在燈光下眨眨眼。
「他的意思是,你想喝點什麼?」說話的是壁爐旁的一個小個子,這人長著張白貂似的臉,看小亡的眼神活像屠夫打量一地的綿羊。
「呃,不知道。」小亡說,「你這兒賣星星釀嗎?」
「從沒聽說過,大人。」
小亡四下瞅了瞅,火光的映襯下,一張張臉都在望著他。這些是那種通常被稱作「地上的鹽」的人。換句話說,他們硬邦邦、帶稜角,還對你的健康很有害處。但小亡心事重重的,根本沒發覺。
「那,這兒的人喜歡喝什麼?」
店主斜眼瞟瞟自己的顧客們,這是個頂聰明的把戲,因為這些人都在他正前方坐著。
「怎麼,大人,當然是蘋果白,我們喜歡。」
「蘋果白?」小亡沒能注意到許多悶在嘴裡的竊笑聲。
「是啊,大人。蘋果釀的。嗯,許許多多的蘋果。」
聽上去夠健康的。「哦,好吧。」小亡說,「那就來杯蘋果白。」他從衣兜里掏出死神給他的那袋金子,幾乎還是滿滿一袋。旅店裡突然一片寂靜,硬幣微弱的叮噹聲就好像傳說中勒希普的銅鑼一般,儘管塔樓已經沉到了三百英尋[16]以下的海底,但在雷電交加的夜晚,出海的船還是一樣能聽見。
「還有,在座的先生們想喝些什麼都請算在我帳上。」他又加上一句。
好一片整齊劃一的感謝聲,小亡被沖昏了頭,對有些細節也就沒太在意,比如他的新朋友們喝酒用的都是管子似的小杯子,只有他一個人攤上了個老大的木頭酒杯。
關於蘋果白有許許多多的傳說。例如它是怎麼根據古老的配方在濕沼澤上釀出來的,配方又是怎麼從父親傳到兒子的,儘管過程有時候不大連貫。關於老鼠的傳說不是真的,蛇腦袋或者鉛彈也一樣。而死綿羊的故事完全是捏造的。我們還可以排除關於褲子紐扣的所有版本。但不能接觸金屬這一條是半點不假,因為,當店主人把黑來的一小堆硬幣扔進櫃檯的時候,它們剛好落到些蘋果白上,立馬就起了泡泡。
小亡聞了聞自己的飲料,然後抿了一口。味道有點像蘋果,又有點像秋天的早晨,還特別像一堆柴火的底下。不過為了不冒犯主人,他又喝了一大口。
所有人都望著他,暗地裡開始計數。
小亡覺得人家在期待他說點什麼。
「味道不錯。」他說,「非常提神。」他再抿上一口。「一般人可能不怎麼習慣,」他補充道,「但很值得嘗試,我敢說。」
人堆後頭傳來一兩聲不滿的嘀咕。
「他往裡頭摻了水,就那麼回事。」
「不可能,你曉得水沾了蘋果白是啥樣。」
店主試著不去理會。「你喜歡嗎?」那語氣跟人們問聖喬治「你殺了個什麼?」[17]時的調子非常相似。
「相當刺激,」小亡說,「還帶點堅果味兒。」
「請原諒。」店主輕輕從小亡手裡拿過酒杯。他嗅了嗅,然後抹抹眼睛。
「哎呀呀呀呀嘎。」他說,「東西沒錯。」
他投向小亡的目光近乎崇拜。倒不是因為他喝了三分之一品脫[18]的蘋果白,這件事本身沒啥了不起,問題是他竟然還能立在垂直方向,而且似乎依舊生龍活虎。他把杯子遞還給小亡,仿佛是在一場不可思議的比賽之後發給對方獎盃。小亡又喝了一大口,幾個旁觀的酒客牙疼似的縮了一下。店主人懷疑小亡的牙究竟是什麼做的,最後認定準是跟他的胃一個材料。
保險起見,他多問了一句:「你不會是巫師吧?」
「抱歉,不是。我該是嗎?」
我看也不是,店主暗想,瞧他走路的樣子就不像,再說他什麼也沒抽。他又看了眼酒杯。
這事兒有些不對頭,這孩子有些不對頭。他看起來不大對,他看起來——
過於結實了。
當然,這很可笑。酒吧是結實的,地板是結實的,顧客也很結實,你沒法指望他們更結實了。可是小亡,他就那麼尷尷尬尬地戳在那兒,心不在焉地抿著足以用來洗調羹的飲料,他似乎放射出一種特別有力的結實,一種比人家還要多一維的真實。他的頭髮、衣服和靴子樣樣都是個中精華。看他幾眼也能讓你覺著頭疼。
不過,就在這時,小亡表現出他畢竟還是人類的特質。酒杯從他僵硬的手指間滑落,在石頭地板上彈過幾下,灑出來的蘋果白開始腐蝕進石頭縫裡。小亡指著對面的牆壁,嘴唇無聲地開合著。
老主顧們轉身繼續吹牛玩牌,看到世界照常運轉,他們個個放下心來:現在小亡的表現已經非常正常了。店主人見自己的飲料洗清了不白之冤,大大地鬆了口氣,他從吧檯上伸出手去,友好地拍了拍小亡的肩膀。
「別擔心。」他說,「它對人常有這效果,你會頭痛個幾禮拜,一點不用擔心,再來滴蘋果白你就啥事兒也沒有了。」
解救最管用的自然是再喝幾杯一樣的,人們管這叫狗毛,沒錯,治療蘋果白宿醉的良藥就是狗毛,儘管叫它鯊魚的牙齒或許更準確些。推土機的輪子大概也不錯。
但小亡充耳不聞,他只是指著對面,用顫抖的聲音說:「你看不見嗎?它穿透了牆壁!它就那麼穿過了牆!」
「第一回喝蘋果白以後,好多東西都會穿進牆來。綠瑩瑩毛茸茸的東西,通常都是。」
「那是霧!你聽不見它的噝噝聲嗎?」
「噝噝的霧,嗯?」店主看了眼對面的牆,除了幾張蜘蛛網,它整個都光禿禿的,一點不神秘。但小亡那種急迫的語調讓他有些不安。他更喜歡平常那種帶鱗片的怪物。跟那些東西一起,你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兒。
「它正在房間裡移動!你就一點感覺也沒有?」
顧客們對視幾眼,小亡讓他們心神不寧。事後有一兩個人承認,自己當時的確感覺到些東西,一種冷冰冰的刺痛感,但那很可能只是消化不良而已。
小亡退後一步,抓緊了吧檯。他哆嗦了一小會兒。
「聽著,」店主說,「玩笑歸玩笑,可——」
「之前你穿的是件綠色的襯衣!」
店主低頭看了看。他的聲音里多出一絲恐慌的味道。
「什麼之前?」他嗓子顫抖起來。讓他吃驚的是,不等他的手完成通往棍子的秘密旅程,小亡已經跳過吧檯一把抓住了他的圍裙。
「你本來穿的是件綠色襯衣,不是嗎?」小亡問,「我看見的,上頭還有黃色的扣子!」
「好吧,是的。我有兩件襯衣。」店主試著把身子挺直些,「我是個有產業的人。」他補充道,「只不過今天沒穿。」他一點不想打聽小亡是怎麼知道扣子的事的。
小亡鬆開手,猛地轉過身去。
「他們坐的位置全變了!剛才坐在壁爐邊上的人哪兒去了?全都變了!」
他從大門跑了出去,屋外傳來一聲悶喊。他沖回來,眼睛瞪得滾圓,質問著驚恐的眾人:
「誰把招牌換了?有人把招牌給換了!」
店主緊張兮兮地用舌頭舔舔嘴唇。
「在老國王駕崩之後,你是指……?」
小亡的表情讓他打了個寒噤,那孩子的眼睛活脫脫是兩個驚恐萬狀的黑水塘。
「我指的是名字!」
「我們——我們一直都是那個名字。」店主絕望地看看顧客,尋求支援,「不是嗎,夥計們?公爵的腦袋。」
眾人一致喃喃地表示贊同。
小亡盯著每一個人,渾身上下明顯地顫抖起來,然後他轉身又跑了出去。
院子裡傳來馬蹄聲,聲音越來越弱,最後完全消失了,就好像一匹馬剛剛離開了世界表面似的。
店裡一點動靜也沒有。大家都在努力迴避其他人的目光。沒人願意頭一個承認自己看見了自己以為自己看見了的東西。
所以這個艱巨的任務就落到了店主肩上。他搖搖晃晃地走到門邊,把手伸向木頭大門,手指摸遍了熟悉的、讓人安心的門板。它堅不可摧,完全是一扇門該有的樣子。
每個人都看見小亡三次從這兒跑過。只不過他忘了開門。
冰冰努力升高,幾乎是垂直地上了天,馬蹄抽打著空氣,呼吸像一道水蒸氣似的在身後飄散。小亡把臉埋在馬鬃里,抓得很緊,一部分是用膝蓋和雙手,但主要靠的還是意志力。周圍的空氣變得像勞動救濟所的肉湯一樣又涼又淡,他這才睜開眼睛。
頭頂上,中軸光安靜地划過冬季的夜空。腳下——
是個翻過來的碟子,好幾英里寬,在星光下顯出一片銀色。他能看見裡頭的光線,雲也從中間飄過。
不。他仔細瞧了瞧。雲絕對沒有從它中間飄過,它中間是有雲沒錯,但裡頭的雲更單薄些,方向也略有不同,事實上,它們跟外頭的雲似乎沒多大關係。而且……哦,是的,中軸光。在這個鬼影樣的半球之外,中軸光給夜晚添上了層微弱的綠色,但在碟子底下卻完全看不見中軸光的影子。
這就好像看著一小片另一個世界,一個嫁接過來的世界,和碟形世界幾乎沒什麼區別。只不過裡頭的天氣稍稍有些不同,而且今晚忘了開燈。
而碟形世界厭惡它,準備包圍它,把它擠回虛空去。從小亡所在的地方看不出它有沒有變小,但他仿佛能聽到那東西著陸時蝗蟲似的噝噝聲。事情變回了原樣,現實正在自我修復。
根本不用想,小亡就知道穹頂的中心是誰。即使從這兒也能很容易看出來,斯托·拉特穩穩噹噹地處於正中央。
他努力不去思考,等穹頂縮小到一間屋子、一個人,然後是一個蛋大小,那時候會怎麼樣?他失敗了。
邏輯會告訴小亡,這正是他得救的機會。再過一兩天,麻煩就能自己解決,圖書室里的傳記又一次變得正確無誤,世界會像根彈性繃帶一樣彈回原來的位置。邏輯還會告訴小亡,再一次干預只能讓事情變得更糟。邏輯肯定會把這些都講給他聽,可邏輯偏偏像死神一樣,決定今晚該歇歇。
由於強大魔法場的剎車效應,光線在碟形世界的運動速度相當緩慢。此時此刻,在世界邊緣的一個島上,克魯爾王國剛好位於太陽軌道的正下方,但光線還慢吞吞地沒有抵達地面,因此那地方才剛到晚上。另外,天氣也挺暖和,因為世界邊緣吸收的熱量比較多,而且還享受著溫潤的海洋性氣候。
事實上克魯爾很幸運,它有個特別之處,由於一時找不到更合適的詞,所以我們姑且管那東西叫海岸線:克魯爾的海岸線伸出了世界邊緣之外。大多數克魯爾本地人對此都持讚賞態度,只除了那些走路不長眼或者經常夢遊的傢伙,而且,由於自然選擇的作用,這樣的人並不多見。每個社會都有些落後分子,不過在克魯爾,他們再也不會有機會落回來。
忒普斯克·閔斯並不是個落後者,他是個釣魚愛好者。兩者之間有個區別:釣魚更費錢些。不過忒普斯克很快樂。哈克魯爾河的水流安閒平穩,兩岸都是蘆葦,浮漂其上的羽毛正在河水中輕柔地上下起伏。忒普斯克望著它,腦子裡幾乎是一片空白。只有一件事可能擾亂這種心緒,那就是當真釣上一條魚來。因為在釣魚這項活動中,忒普斯克唯一擔心的就是怕真有魚上鉤。魚全都冷冰冰、滑溜溜的,總要驚慌失措地拼命掙扎,這會讓他有些神經質,而忒普斯克的神經並不十分強壯。
只要什麼也別釣起來,忒普斯克·閔斯就算得上是碟形世界最快樂的垂釣者,因為哈克魯爾河離他家有五英里路,這就意味著離桂蕾迪斯·閔斯太太五英里遠。忒普斯克跟太太度過了六個月幸福美滿的婚姻生活。不過那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另一個人走過來,在河上游些的地方找了個位置,忒普斯克並沒有太在意。當然,有的垂釣者可能會反對這種不合規矩的做法,但按照忒普斯克的邏輯,只要能降低他釣起那該死的東西的風險,任何事情都沒有問題。他瞟了一眼,發現新來的人在用假餌釣魚。很有趣的消遣,但忒普斯克自己並不採納,因為待在家裡準備釣餌的時間實在太長了。
他還從沒見過這樣的假餌釣魚。有人用濕蒼蠅,也有人用干蒼蠅,可這隻蒼蠅帶著鋸齒的嗚嗚聲衝進水裡,然後再把魚給生生拽出來。
柳樹背後那個模糊的身影就這麼甩啊拉啊,忒普斯克目瞪口呆,簡直移不開眼睛。河裡的魚類居民全都爭先恐後地想要逃離這個嗡嗡作響的恐怖怪獸,把河水攪得沸騰起來。不幸的是,在這片混亂當中,一條發狂的大號梭子魚咬上了忒普斯克的鉤。
前一秒鐘他還站在岸上,後一秒已經掉進了叮叮噹噹的綠色迷霧裡,呼吸化作一串串泡泡,整個人生在眼前一閃而逝,而且,即使在淹死的當頭上,他仍然為了從婚禮到今天的日子也要從眼前閃過感到不寒而慄。桂蕾迪斯很快就要變成寡婦了,這念頭讓他高興了些。事實上,忒普斯克從來都努力多關注事情光明的一面,而當他心懷感激地陷進淤泥里時,他突然想到,從現在開始,他的整個生活只可能往好的方向發展了……
然而一隻手抓住了他的頭髮,把他拽出了水面。頃刻間疼痛難忍,慘白的藍、黑色斑點在他眼前晃動,他的肺著了火,喉嚨像根充斥著痛苦的管子。
那雙手——涼颼颼、冷冰冰,活像塞滿了骰子的手套——把他拖出水面,扔到岸上。他勇敢地嘗試繼續淹死,但最後還是被揪了回來,重新回到他所謂的生活里。
忒普斯克不常生氣,因為桂蕾迪斯不喜歡,但現在他感到自己受了欺騙。人家問也沒問一聲就把他給生了下來,結婚也是桂蕾迪斯和她老爸的主意,而現在,他作為人唯一能夠取得的成就,這個完完全全只屬於他自己的成就,也被粗暴地奪走了。幾秒鐘之前一切都那麼簡單,現在事情又複雜了。
當然,倒不是說他想死,神對自殺這個問題是很嚴厲的,他只是不想被人救起來而已。
他睜開紅彤彤的眼睛,透過淤泥和浮萍盯著那個模糊的身影,大吼一聲:「你幹嗎非要救我?」
答案讓他很不安。他踩著嘎吱嘎吱的步子往家走,一路上都在想它。當桂蕾迪斯抱怨他弄髒了衣服的時候,它還蹲在他心上。當他在火邊坐下,心虛地打著噴嚏(因為生病是另一件桂蕾迪斯不喜歡的事),它就在他腦子裡打轉。當他哆嗦著躺在床上,它就像座冰山一樣壓在他的夢裡。他發起高燒,嘴裡還嘀咕著:「他什麼意思,『為了今後』?」
火把在斯托·拉特城裡燃燒。整隊整隊的人負責不停地換上新火把。街道閃閃發光。好幾個世紀以來,陰影每晚都出現在這裡,完全不管閒事,行為無可指摘,可現在,噝噝的火焰卻到處驅趕它們。火把照亮了古老的犄角旮旯,大惑不解的老鼠從洞裡往外瞅,眼睛被照得閃爍不已。它們強迫夜賊待在屋裡。它們照在夜裡的薄霧上,形成一圈黃色的亮光,遮蓋了中軸流過來的寒冷的光線。但它們主要還是照在了凱莉公主的臉上。
它貼得到處都是,每個平面都沒放過。冰冰沿著明亮的街道慢跑,一路經過牆上的、門上的、山牆上的無數個凱莉公主。小亡張口結舌地看著自己的愛人出現在每個能粘住糨糊的平面上。
更奇怪的是,它們似乎並沒有吸引住多少眼球。當然,在斯托·拉特,夜生活肯定不如安卡-摩波那麼五光十色、驚喜連連,正如廢紙簍無法跟大都市的垃圾場爭奇鬥豔一樣。但這裡的街道也還是人潮湧動,到處是小販、賭徒、扒手、賣蜜餞的、玩豌豆和頂針把戲的、出門幽會的女人,偶爾還有個把誠實的生意人,一不留神晃了進來,結果湊不出足夠的錢把自己贖出去。小亡騎在馬背上,路人的隻言片語時不時地飄進耳朵里,足足半打方言,而每一種他竟然都能明白。小亡麻木地接受了這個事實。
最後他下了馬,牽著冰冰走進了華爾街,徒勞地找著切維爾的房子。要不是聽見一張海報上的腫塊悶聲悶氣地賭咒發誓,這回還真有可能無功而返。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把一片紙掀到一邊。
「太感謝了。」怪獸門環道,「真是難以置信,嗯?前一昏鍾還活得好好的,下一昏鍾就塗了滿錐的糨糊。」
「切維爾在哪兒?」
「去王宮咯。」門環斜眼一瞟,一隻鑄鐵的眼睛沖他眨巴眨巴,「有人來把他的東西都拿肘了,然後又有些人跑來把他女朋友的畫像貼得到處都是。一群渾蛋。」
小亡漲紅了臉。
「他的女朋友?」
門環,由於出自惡魔的種族,聽了他的腔調立刻哧哧笑起來,那聲音活像是指甲拖過銼刀。
「沒綽。」它說,「他們是乎很有些充忙呢,要我說的話。」
小亡已經跳上了馬背。
「我說!」門環對著他遠去的背影喊道,「我說!能不能幫我把它扯下來,小子?」
小亡使勁一拉韁繩,用力之猛,害得冰冰抬起前腿,瘋狂地往回跳了好幾步。小亡伸手抓住門環。怪獸抬頭看了眼他的臉,突然感到自己真的很像個嚇壞了的小門環。小亡的眼睛像坩堝一樣放著光,表情好比熔爐,聲音里的能量足夠熔鋼化鐵。門環不知道他能幹出些什麼事來,但它覺得最好還是不要去尋找答案。
「你叫我什麼?」小亡噝噝地問。
門環反應很快:「先生?」
「你請我幫什麼忙?」
「把我扯下來?」
「我不願意。」
「好的。」門環說,「好的,一點也沒關係,我正好跟它扯扯淡。」
它望著小亡沿著街道跑遠了,這才鬆了口氣,哆嗦一下,神經緊張地輕輕敲起門來。
「真是好好好好險哪。」一個鉸鏈說。
「閉錐!」
小亡遇上了幾個夜巡警衛,他們的工作變成了一面敲鐘一面高喊公主的名字。只是大家喊起來都有些缺乏信心,好像不大記得起來一般。小亡沒理會他們,因為他正聽著自己腦袋裡頭的聲音:
她只見過你一次,你這傻瓜。她幹嗎要理你?
沒錯,但我救了她的命。
這意味著命是屬於她的。而不是你。再說了,他是個巫師。
那又怎麼樣?巫師不應該——那個,跟女孩子約會,他們得守貞……
守貞?
就是說他們不能那個,你知道的……
什麼,永遠都不能那個?腦子裡的那個聲音似乎正咯咯直笑。
那對魔法應該有壞處。小亡苦哈哈地想。
魔法就放在那兒?這倒真有意思。
小亡突然吃了一驚。你是誰?他問。
我是你,小亡。你內在的自我。
好吧,我希望我能從我的腦袋裡出去,就我一個在裡頭已經夠擠了。
沒問題,那個聲音說,我只不過想幫幫忙。不過記住,如果你需要你,你總是在身邊的。
那聲音消失了。
好吧,小亡滿心的苦澀,那肯定是我沒錯。只有我才管我叫小亡。
這一發現帶來的震撼在很大程度上模糊了一個事實:當小亡沉浸在自言自語中的時候,他已經直愣愣地騎過了王宮的大門。當然了,大家每天都會經過王宮的大門,但大多數人都需要先把那東西打開才成。
門裡的衛兵被嚇得渾身僵硬,以為自己見了鬼。要是知道鬼跟那個幾乎完全不沾邊,他們還會嚇得更厲害。
大廳外的一個衛兵也看見了這一切,不過他多了些時間收拾自己的腦子,或者說腦子裡剩下的那麼點東西,並且在冰冰穿過院子時舉起了長矛。
「站住,」他的嗓音有些嘶啞,「站住。來者何人?去往何處?」
小亡這才注意到他。
「什麼?」他還沒完全回過神來。
衛兵舔了舔乾燥的嘴唇,往後退了一步。小亡滑下馬背朝前走去。
「我問你,來者何人?去往何處?」衛兵又試了一次。固執和自殺性的愚蠢是他的兩項特長,所以很早就得到了晉升。
小亡輕輕抓住長矛,把它從門前移開。火炬的光芒照亮了他的臉。
「小亡。」他柔聲道。
對於任何普通士兵來說,這一下子絕對應該足夠了,但眼前這位是當軍官的料。
「我是問,是敵是友?」他結巴著試圖避開小亡的視線。
「你希望是哪一個?」小亡咧嘴一笑。還不完全是他師父的那種笑容,但效力仍然相當驚人,裡頭沒有一絲幽默的味道。
衛兵安心地鬆懈下來,站到了一邊。
他說:「過去吧,朋友。」
小亡昂首闊步地穿過大廳,登上通往王家套房的樓梯。大廳的樣子比上回改變了許多。凱莉的肖像掛得到處都是,甚至取代了天花板上藏在陰影里的那些老舊戰旗。只要在大廳里走上幾步,任何人都別想躲開凱莉的臉。他的心被分成了幾塊,一塊在琢磨這是為了什麼,一塊在為不斷向城裡逼近的穹頂擔憂,但最大的一塊熱騰騰的直冒煙,淨是憤怒、困惑和忌妒。尹莎貝爾說對了,他想,這肯定就是愛。
「嘿,那個穿牆的小子!」
他猛一抬頭,發現切維爾正站在樓梯頂上。
巫師也變了很多,小亡苦澀地想。不過,或許他的變化還不是那麼大。儘管他穿上了件繡金邊的黑白法袍,儘管他的尖帽子足有一碼高,上頭裝飾的神秘符號比牙科圖表上的還多,儘管他紅色的天鵝絨鞋子上有純銀的扣子,鞋尖還彎得像只蝸牛,但他的領口上還是有幾塊污漬,而且他似乎正嚼著什麼東西。
他望著小亡爬上樓梯朝自己走過來。
「你在生氣嗎?」他問,「我已經開始研究來著,可又被其他事情纏上了。非常困難,穿牆這種——你幹嗎這麼看著我?」
「你在這兒做什麼?」
「我也可以問你同樣的問題。來顆草莓嗎?」
小亡瞥了眼巫師手裡的木頭小籃子。
「大冬天裡有草莓?」
「事實上,它們是施了點魔法的嫩芽。」
「味道像草莓?」
切維爾嘆了口氣:「不,像嫩芽。那個咒語還不是很有效。我以為它們能讓公主高興些,結果她拿它們丟我。浪費掉太可惜了,隨便吃,別客氣。」
小亡張口結舌地看著他。
「她拿它們丟你?」
「扔得很準,恐怕是。這位年輕的女士性格非常強硬。」
嘿。小亡腦子後頭的一個聲音說,又是你自己,為你指出一個問題,公主怎麼會跟這傢伙那個?就只是考慮跟他那個的可能性都比微乎其微還要微些。
走開,小亡想。他的下意識讓他有些擔心。它似乎跟他身體的某些部位有直接聯繫,而目前這些部位正是他希望自己能忽略的。
「你為什麼在這兒?」他放出聲音,「跟這些畫有關係嗎?」
「不錯的主意,不是嗎?」切維爾滿臉笑容,「我自己都覺得挺得意的。」
「抱歉。」小亡虛弱地說,「我忙了一整天。我想我得坐坐。」
「去接見廳好了。」切維爾建議,「晚上這個時候那兒沒人,大家都睡了。」
小亡點點頭,又滿腹狐疑地瞅了眼年輕的巫師。
「那你不睡覺在幹什麼?」
「呃,」切維爾道,「呃,我只是想出來看看儲藏室里有沒有什麼東西。」
他聳了聳肩膀。[19]
現在應該報告一下,切維爾也注意到了小亡的變化。即使是個騎了整天馬又睡眠不足的小亡,他體內似乎也放射出某種光芒,跟力量沒什麼關係,卻不知為何仿佛比生命更堅實。不同之處在於,切維爾的訓練讓他可以比其他人猜得更准些,而且他知道,在遇上神秘事件的時候,最明顯的答案往往是錯誤的。
小亡可以穿過牆壁,可以神清氣爽地喝下一大杯寡婦製造者,這不是因為他正變成鬼魂,而是因為他越來越真實,真實得可怕。
事實上,那孩子磕磕絆絆地走過了幾條靜悄悄的過道,還在不知不覺中穿過了一根柱子,很顯然,世界於他已經變成了一個挺不結實的地方。
「你剛剛穿過了一根柱子。」切維爾告訴他,「怎麼弄的?」
「當真?」小亡轉身瞅了瞅。柱子看上去沒什麼問題。他抬起一隻胳膊揮過去,胳膊肘擦破了些皮。
「我敢發誓,」切維爾說,「巫師會注意到很多東西,你知道。」他把手伸進了袍子的口袋裡。
「那你注意到包住這兒的穹頂沒?」小亡問。
切維爾尖叫一聲,手裡的籃子落下來砸到瓷磚上;小亡聞到股有些腐敗的沙拉醬的味道。
「這麼快?」
「我不知道什麼快不快的。」小亡說,「可好像有種噼噼啪啪的牆罩下來而且其他人都無所謂似的,而且——」
「它移動的速度有多快?」
「它還會改變各種東西!」
「你看見它了?離這兒多遠?速度多快?」
「我當然看見了。我穿過它兩次,它就好像——」
「可你又不是巫師,那為什麼——」
「那你在這兒幹嗎來的,我看——」
切維爾深深地吸了口氣,隨後大喊一聲:「所有人都閉嘴!」
一片死寂。巫師抓住小亡的胳膊。「跟我來,」他拉著他回到剛才的走廊,「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誰,而且我希望有一天我能有時間弄明白,但有些很可怕的事情迫在眉睫,而我認為你跟這事兒脫不了干係,很可能。」
「可怕的事情?什麼時候?」
「那要看界面離我們還有多遠,速度有多快。」切維爾把小亡拽進側面的一條走廊,最後在一扇不大的橡木門前停下。他放開小亡的胳膊,在口袋裡翻了半天,掏出一小塊硬邦邦的奶酪和一個軟不拉唧的番茄。
「幫我拿一下好嗎?謝謝。」他又挖了一會兒,終於刨出把鑰匙開了門。
「它會殺了公主的,不是嗎?」小亡問。
「是。」切維爾回答道,「又不是。」他愣了愣,手停在門把上,「真夠犀利的你。你怎麼知道的?」
「我——」小亡有些遲疑。
「她跟我講了個挺奇怪的故事。」切維爾說。
「我猜也是。」小亡說,「確實難以置信,卻是真的。」
「就是你,對吧?死神的助手?」
「是的。不過現在不是上班時間。」
「很高興聽你這麼說。」
他們走進屋去,切維爾關上門,摸出個燭台。「砰」的一聲,一道藍光閃過,接著是嗚咽的聲音。
「抱歉。」切維爾吮著手指頭,「火焰咒語,我從沒弄明白過。」
「你知道那個穹頂什麼的會來,不是嗎?」小亡急切地問,「等它合攏的時候會怎麼樣?」
巫師沮喪地一屁股坐下,剛好壓扁了一塊吃剩的火腿三明治。
「我也說不清。」他說,「觀察起來會很有趣的。但最好不要從裡頭看,恐怕。據我推測,結果會是上個星期從沒存在過。」
「她會突然死掉嗎?」
「你還沒怎麼明白。她會已經死了一個星期。所有這些——」他抬手含含糊糊地一揮,「都會不曾存在過。刺客會完成任務,你也一樣。歷史會治癒自己,一切都會沒事的。當然,我指的是從歷史的角度看。再說其實也沒有別的角度。」
小亡盯著狹窄的窗戶,庭院那一頭是亮閃閃的街道,一幅公主的肖像正對著天空微笑。
「跟我說說那些畫。」他說,「看起來好像是巫師搞的什麼把戲。」
「我不大確定它是不是有用。你瞧,大家都開始心煩意亂,而且誰都不曉得是為什麼,這就讓事情變得更糟了。他們的心在一個現實里,身體卻又在另一個現實,非常不舒服。他們沒法習慣她還活著。我本來以為那些畫是個不錯的主意,可是你知道,要是人的心告訴他們什麼東西不存在,那他們就根本不會去看它。」
「這道理我也能告訴你。」小亡苦哈哈地說。
「白天我讓人到城裡去喊。」切維爾繼續道,「我以為要是大家能相信她還活著,那個新的現實就可能會變成真正的現實。」
「啊?」小亡從窗前轉過身來,「你什麼意思?」
「呃,你看——我覺得要是有足夠多的人相信她,他們就可以改變現實。神就是這樣的。假如大家不再相信哪個神,他就死定了。如果相信他的人很多,他就會變得更強大。」
「這我從沒聽說過。我以為神就是神呢。」
「他們不喜歡人家說起這事兒。」切維爾走到工作檯前,在堆成小山的書和羊皮紙中間一陣亂翻。
「嗯,對神這可能有用,因為他們跟人不一樣。」小亡道,「人更——結實些。對人這肯定行不通。」
「不對。打個比方,假設你從屋子裡出去,在王宮裡到處轉悠。你很可能會被哪個衛兵看見,他會以為你是個賊,對你放上一箭。我是說,在他的現實里你就是個賊。當然事實並非如此,但你還是一樣會死掉。信念是非常強大的。我是巫師,這檔子事我們巫師最清楚。看這個。」
他從身前的廢墟里抽出一本書,翻開夾著片火腿的那一頁——那是他的書籤。小亡從他的肩膀後頭往下看,彎彎曲曲的魔法字讓他大皺眉頭。它們在書上動來動去,扭曲翻滾,不願意讓不是巫師的人讀到自己,製造出的效果總體說來非常令人不快。
「這是什麼?」
「《大法師阿爾伯通[20]·馬里奇的魔法之書》。」巫師回答道,「關於魔法理論的那麼一種書。看的時候最好不要太用力,免得惹它們討厭。你瞧,這兒說——」
他的嘴唇無聲地嚅動著。一粒粒的汗珠從前額跳出來,最後一致決定一道下去看看他的鼻子在幹嗎。他的眼睛濕潤了。
有些人喜歡拿本好書,舒舒服服地坐下來讀上一晚。但任何腦袋沒進水的人都不會想要拿本魔法書坐下,因為就連單個的字都過著自己的小日子,而且特別記仇。讀魔法書,簡而言之一句話,就等於是進行一種精神上的印度摔跤。許許多多年輕的巫師都曾經拿起過一本過於強大的魔法書,聽見慘叫的人只會發現他的尖頭靴、經典的縷縷青煙,外加一本或許比先前稍稍厚了些的魔法書。魔法圖書館的常客身上經常發生些可怕的事情,相比之下,臉被地堡空間那些長觸手的怪物拉下來簡直不值一提。
幸運的是,切維爾手裡這本是修訂版,特別令人痛苦的幾頁已經被夾上了(不過在安靜的夜晚,他還是能聽見囚禁在書里的字在自己的監獄裡煩躁地撓啊撓的,跟關在火柴盒裡的蜘蛛差不多——要是你曾經坐在一個戴隨身聽的人旁邊,你應該能想像那聲音是什麼樣)。
「就是這兒,」切維爾道,「這兒說,即使神——」
「我見過他!」
「什麼?」
小亡朝魔法書伸出根顫抖的手指。
「他!」
切維爾給他一個怪異的眼神,又看了看左手邊的那一頁。上頭是個老巫師,一手拿著一本書,一手拿著個燭台,渾身散發著一種接近末期的莊重態度。
「這不是魔法。」他煩躁地說,「只不過是作者。」
「畫底下寫的什麼?」
「呃,上頭寫著『如果你喜歡這本書,以下是本書作者的其他——』」
「不,肖像正下邊那行字,我問的是。」
「這個簡單,就是老馬里奇嘛,每個巫師都知道他。我是說,大學就是他搞的。」切維爾咯咯一笑,「大廳里還有他的塑像,非常出名,有一回在胡鬧周的時候我爬上去放了個——」
小亡只顧瞪著畫上的老頭。
「告訴我,」他靜靜地說,「塑像的鼻尖是不是有滴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