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2024-10-09 10:10:39
作者: (英)特里·普拉切特
「格蘭尼·比德明天會直接過來收拾,你要跟她走,明白?還要監督她把粉紅色的大理石臉盆架給蓋嬤·納特利,比德好幾年前就盯上我的臉盆架了。」
貓咪心照不宣似的打了個大哈欠。
「我可沒有,我是說,我可沒有整晚的時間,你知道。」小亡責備道。
「你有,沒時間的是我,而且也沒必要大喊大叫。」女巫從凳子上滑下來,小亡這才發現她的背有多駝,簡直就是張弓。她有些吃力地取下掛在牆上的帽子,用一堆帽針把它固定在一頭白髮上,然後抓起兩根拐杖。
她朝小亡走過來,步子有些蹣跚;兩個瞳孔像黑醋栗一般又小又亮,此時它們正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他。
「我會用得上披肩嗎?我要不要穿上披肩,你覺得?不,我想不用。我猜我要去的地方會相當熱。」她湊到小亡面前凝視著他,兩根眉毛皺到了一塊兒。
「你比我想像中要年輕多了。」她說。小亡沒吱聲。好狄·漢姆筋又靜靜地說:「你知道,我覺得我等的根本不是你。」
小亡清了清嗓子。
「你等的是誰,到底?」
「死神。」女巫的回答簡單明了,「這是交易的一部分,你看。提前知道自己的死期,而且確保得到——特別關照。」
「我就是了。」小亡說。
「是什麼?」
「特別關照。他派我來的,我為他工作。別人誰也不肯要我。」小亡閉上嘴巴。全錯了,他會被灰溜溜地送回家去。第一回承擔一點點責任,他就給搞砸了。他仿佛已經聽到了大家的嘲笑聲。
哀號從窘迫深處升起,像警報一樣放開了嗓門:「可這才是我第一份真正的工作,現在我全給搞砸了!」
鐮刀「哐當」一聲落到地上,切下一片桌腿,又把一塊石板攔腰斬斷。
好狄望著他,腦袋偏在一邊。過來一會兒,她說:「明白了。你叫什麼名字,年輕人?」
「小亡。」小亡吸吸鼻子,「亡沙漏的簡稱。」
「好吧,小亡,我猜你身上什麼地方帶著沙漏吧。」
小亡茫然地點點頭。他把手伸到腰帶下頭,拿出沙漏來。女巫鑽研一番。
「還剩大概一分鐘。」她說,「我們沒多少時間可浪費了。等我把門鎖上。」
「可你不明白!」小亡哀號起來,「我會把事情弄得一團糟!我過去從沒幹過!」
她拍拍他的手。「我也沒有。」她說,「我們可以一起學習。現在把鐮刀撿起來,別像個小奶娃似的,真是個好孩子。」
女巫把他趕到雪地里,自己也跟著走出屋子,完全無視他的連聲抗議。她拉上門,又從門旁邊的釘子上取下把沉甸甸的鐵鑰匙把它鎖好。
霧氣收緊了拳頭,把森林攥進手心裡,直到樹根發出吱吱的聲響。月亮開始滑落,但滿天硬邦邦的白色星星讓冬夜顯得越發寒冷。好狄·漢姆筋哆嗦起來。
「那兒有根老木頭。」她的語氣挺隨和,「能看見整個山谷,景色美極了。夏天的時候,我是說。我想過去坐坐。」
小亡攙著她穿過雪地,儘量把木頭上的積雪清理掉。他們坐下來,沙漏就放在兩人之間。無論夏天時景色如何,眼下都只能看見一堆黑色的石頭和空中飄落的點點雪花。
「我真不敢相信這一切。」小亡道,「我是說,聽你的口氣,好像巴不得死了的好。」
「有些東西是挺捨不得。」她說,「不過它也越來越淡了,你知道。生命,我指的是。漸漸地,你自己的身體也信不過了,你就只能上路。我猜我也該嘗試點新鮮玩意兒。他跟你提過嗎?學魔法的人一直都能看見他?」
「沒有。」這個答案並不完全符合事實。
「嗯,我們的確能。」
「他不怎麼喜歡巫師和女巫。」小亡主動提供情報。
「沒人喜歡臭屁的傢伙,」她有些得意,「我們給他惹了不少麻煩,你知道。祭司就不一樣了,所以他喜歡祭司。」
「他從沒跟我說過。」
「啊,他們老是宣傳人死了以後有多麼多麼好。我們呢,我們卻說只要他們肯用心,在這兒一樣可以過得不錯。」
小亡有些遲疑。他想說:你錯了,他根本不是那樣子的,他一點不在乎人是好是壞,只要他們別遲到就成。而且,小亡默默加上一句,他對貓很和氣。
不過他改變了主意。他想起來,誰都需要相信些什麼東西。
又是一聲狼嚎,距離很近,嚇得小亡四下張望起來。山谷對面傳來一聲回應,接著森林深處又有幾隻加入了合唱。小亡從沒聽到過這麼悲傷的聲音。
好狄·漢姆筋一動不動地坐著,小亡瞟了她一眼,又瞥了眼沙漏,越來越感到驚慌失措。他一躍而起,抓過鐮刀,雙手一揮。
女巫站起來,把身體留在了背後。
「幹得漂亮。」她說,「剛才有那麼一小會兒,我還以為你會錯過時間呢。」
小亡靠在一棵樹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只見好狄繞過木頭凳子,眼睛盯著她自己。
「唉。」她挑剔地說,「都是時間搞的鬼。」她抬起一隻手,透過手掌看到了星星,於是放聲大笑起來。
然後她開始變化。靈魂不再被身體的形態場所限制,當它意識到這一點,它就會發生改變,但小亡從沒見過有人能控制得如此完美。她的頭髮從緊束的髮髻中散開、加長,還改變了顏色。她挺直了上身,皺紋變少、消失了。灰色的棉裙像海面般波動著,最後勾勒出和先前完全不同的線條,讓人心煩意亂。
她低下頭,咯咯地笑了,然後把衣裳變成了緊身的葉綠色裙子。
「你覺得如何,小亡?」她的聲音曾經嘶啞、顫抖,現在卻讓人想起麝香、楓蜜汁之類的東西,讓小亡的喉結像橡皮筋上的皮球一樣上上下下。
小亡想努力作出回答,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他同時緊緊抓住鐮刀,直到指關節變得煞白。
她朝他走過去,動作仿佛穿著溜冰鞋的蛇一般順滑。
「我沒聽見。」聲音很低,而且愉快。
「很……很……很漂亮。」他說,「你過去就是這樣嗎?」
「我從來都是這樣。」
「哦。」小亡盯著自己的腳尖,「我得把你帶走。」
「我知道。」她說,「但我要留下。」
「你不能那麼干!我是說——」他絞盡腦汁搜索著詞語,「你知道,如果留下來你就會,那什麼,擴散開,然後變得越來越薄,直到——」
「我會好好享受的。」她的態度很堅決。她微微向前傾,給了他一個蜉蝣的嘆息般虛無縹緲的吻。吻還沒有結束,她已經開始消失,最後只剩下了那個吻,就好像嬉笑的小貓,只不過更加性感。
「行行好,小亡。」她的聲音出現在他腦子裡,「你或許想要堅持自己的職業原則,可是你可以偶爾放一次手嗎?」
小亡傻乎乎地捧著臉頰呆立在原地。空地周圍的樹木顫抖了片刻,微風帶走了笑聲,冰冷的寂靜重新圍攏過來。
責任穿透了他腦袋裡的粉紅色薄霧。小亡掏出第二個沙漏。沙子已經快漏光了。
沙漏的玻璃上刻著蓮花瓣的圖案。小亡伸出手指一彈,沙漏嗡了一聲。
他嘎吱嘎吱地跑過雪地,把自己扔到馬鞍上。冰冰腦袋一揚,前腿抬起,朝著星星跑去。
一道道壯麗的藍、綠色光芒從世界的屋脊上靜靜地下垂。八色光像一片巨大的幕布般緩緩地舞動在碟形世界上空;碟形世界的力場噴射出強大的魔法,形成美麗的極光,漸漸隱入中軸地冰凍的綠色群山中。
正中的天居是諸神的居所,足足十英里高,通體閃爍著冰冷的火光。
有幸見過這景象的人屈指可數,而小亡並不是其中之一,因為當他們追趕著流星穿越夜空時,小亡的腦袋一直埋在冰冰的脖子裡,雙手拼命抓緊,生怕跌下馬去。
天居周圍還擠著不少高山。同天居比起來,它們不過是白蟻堆而已,儘管每一座其實都擁有大堆的關隘、山脊、陡坡、峭壁、碎石坡和冰川,能跟這麼一串東西打交道,任何普通山脈都會心滿意足的。
而在一個漏斗形山谷的盡頭,你能找到這些山里最高的一座。山上住著凝聽派僧侶。
他們是碟形世界最古老的一個宗教派別,儘管誰也說不清凝聽到底算不算正規的宗教,在這個問題上,眾神自己也無法達成一致。這些人的神廟本來很可能被幾場全副武裝的雪崩一掃而光,唯一的問題是,就連眾神也有些好奇,想知道凝聽派僧侶到底能聽到些什麼。假如真有什麼事能惹得眾神心煩意亂,那就是發現竟然還有些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還得再過幾分鐘小亡才能抵達目的地。一排省略號可以很好地填滿這段時間,但讀者已經可以注意到神廟古怪的外形:它像塊巨大的白色菊石一樣蜷在山谷盡頭。讀者很可能想要一個解釋。
事實是,凝聽派僧侶希望能弄清楚造物主在創造宇宙時到底說了什麼。
他們的理論其實挺簡單。
很顯然,造物主創造的任何東西都不可能被摧毀,這意味著最初幾個音節的回聲仍然存在於某個地方,在宇宙的所有物質上彈啊跳啊,一個真正稱職的凝聽派僧侶應該能聽得見。
好多好多個世代之前,凝聽派僧侶發現了這個山谷的奇異之處,冰雪和巧合把它塑造成眼下的樣子,讓它有了跟回聲谷截然相反的聲學性能。於是他們就在這裡建了座多層神廟,其在山谷中的位置與狂熱的Hi-Fi[8]迷家裡那把舒服的椅子的位置完全相當。各種聲響流進寒冷的山谷,被複雜的聲音裝置攫取、放大,一路往裡傳,直到神廟中心的房間,無論白天黑夜,那裡隨時都坐著三個修道士。
坐著凝聽。
事實上,他們聽到的不僅是最初聖言的回聲,同時也有碟形世界上所有的聲音,這造成了某些問題。為了能認出聖言,他們就得學會辨別所有其他的噪聲。這需要一定的天分,對學徒的考核自然也十分嚴格。一個新手要想獲得接受訓練的資格,必須能只憑耳朵聽出一千碼之外的硬幣落地時的聲音判斷出哪面朝上。而要想真正融入修會,他還必須聽出硬幣是什麼顏色。
儘管神聖的凝聽派僧侶如此不問世事,還是有許多人不畏艱險,千里迢迢地來到他們的神廟。這些人穿越了巨怪出沒的冰凍之地,在湍急、刺骨的河中涉水而行,爬過難以攀緣的高山,經過荒無人煙的苔原,就為了走上一段狹窄的階梯,通向隱秘的山谷,敞開心胸尋求造物的秘密。
而僧侶們會對他們高喊:「該死的,小點聲!」
冰冰像一個模糊的白點般穿過了山頂,降落在一塊白雪皚皚的空院子裡,天空中變幻的色彩把地面映得很有些詭異。小亡從馬背上一躍而下,衝過靜悄悄的走廊,來到第八十八任住持的房間。虔誠的追隨者圍繞在床邊,住持已經奄奄一息。
有著繁複圖案的馬賽克地板在小亡腳下咚咚作響。僧侶們自己穿的都是羊毛套鞋。
他來到床前,鐮刀杵在地上,稍稍停了片刻,好讓自己喘口氣。
住持個子很小,頭上完全無毛,皺紋比一口袋的梅干還多。他睜開了眼睛。
「你遲到了。」他低聲說,然後斷了氣。
小亡吞口唾沫,好容易喘過氣來,然後舉起鐮刀慢慢劃出了一個弧形。無論如何,他的動作還算精確。住持坐起來,把自己的屍體留在了背後。
「一秒鐘也不早。」他用只有小亡能聽到的聲音說,「剛才你還真讓我有些擔心呢。」
「好了,」小亡道,「你知道我還得趕去——」
住持跳下床來,穿透一排排悲慟的追隨者走到小亡跟前。
「別急著走。」他說,「我對這些談話總是很期待。平常那一個怎麼了?」
「平常那個?」小亡大惑不解。
「高個兒,黑袍。沒怎麼吃飽的那個,從他的樣子看。」
「平常那個?你是說死神?」
「就是他。」住持高高興興地說。
小亡的下巴掉了下來。「死的次數還挺多,嗯?」他好不容易擠出一句。
「還算行,還算行,當然,」住持說,「一旦你找著竅門,剩下的就只是練習了。」
「是嗎?」
「我們得上路了。」住持說。小亡「啪」的一聲合上嘴。
他說:「我一直想說的就是這個。」
「所以,方便的話,把我捎到山谷下頭。」小個子僧侶心平氣和地繼續道。他風一般從小亡身邊掠過,徑直往院子裡走。小亡盯著地板看了片刻,然後撒腿追了上去,其動作不僅有傷體面,而且極度缺乏專業精神。
「我說——」他張開嘴。
「另外那個有匹叫冰冰的馬,我記得。」住持愉快地說,「你從他手裡把活兒包下來了?」
「活兒?」小亡完全蒙了。
「或者無論什麼,請原諒,」住持說,「我其實並不清楚這些事是怎麼安排的,小伙子。」
「小亡。」小亡心不在焉地說,「而且我認為你該跟我回去,先生。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他在心裡暗暗祈禱,但願這話顯得立場堅定又威信十足。僧侶轉過身來,和和氣氣地沖他笑笑。
「真希望我能。」他說,「或許以後吧。現在,能請你捎我到最近的村子去嗎?我想這會兒我正在受孕呢。」
「受孕?可你剛剛才死!」
「沒錯,不過,你看,我有種那個,嗯,你可以稱之為季票。」住持解釋道。
理解之光照到小亡身上,不過速度非常緩慢。
「噢。」他說,「我讀到過。投胎,對吧?」
「就是它。已經五十三次了,或者是五十四次。」
他們一起朝冰冰走去。馬兒抬起腦袋,住持拍拍他的鼻子。冰冰認出他來,輕輕嘶了一聲。小亡爬上馬背,又幫住持坐到自己身後。
當冰冰開始上升時,小亡說:「這一定非常有趣。」若依閒聊的絕對標準,這句話一定是大大的負分,然而他實在想不出更好的話題。
「不,完全不是。」住持說,「你這麼想是因為你相信我能記起我所有的前世,問題是我顯然不能。至少在活著的時候不能。」
「這我倒沒想到。」小亡承認。
「想想看,學上廁所五十幾次。」
「不是什麼值得珍藏的回憶,我猜。」
「沒錯。要是能從頭再來,我是不會再投胎的。而且,你才剛活出點眉目來,神廟的夥計們就下來找那個老住持去世的時候受孕的孩子。什麼叫缺乏想像力,哈。請在這兒停一下。」
小亡低頭一看。
「我們在半空呢。」他有些疑惑。
「不會太久的。」住持從冰冰背上滑下來,在稀薄的空氣里走了幾步,然後扯著喉嚨開始放聲大喊。
這一幕似乎持續了相當長的時間,之後住持又爬回馬背上。
「你不知道這一刻我等了多久。」
在距離神廟幾英里的地方有個地勢稍低的山谷,山谷里的村民從事的基本上是服務業。從空中看那是堆七零八落的房子,面積都不大,但隔音效果非常好。
「隨便哪兒都成。」住持說。
小亡讓冰冰停在房屋顯得最密集的地方,住持在雪地上方幾英尺的地方站住腳。
小亡說:「希望你的下輩子能有所好轉。」
住持聳聳肩。「希望總是有的。」他說,「反正我至少能休息上九個月。景色倒沒什麼,但最不濟裡頭還算暖和。」
「那就再見了。」小亡道,「我趕時間。」
「後會有期。」住持轉身走開,神色有些悲傷。
天還沒亮,大地依舊籠罩在閃爍的中軸光之下。小亡嘆了口氣,拿出了第三個沙漏。
它的架子是白銀做的,裝飾著許多小王冠。幾乎已經沒剩下什麼沙子了。
到此為止,什麼亂七八糟的事他都見識了,小亡相信這一夜已經不可能變得更糟了。他小心翼翼地把沙漏翻過來,瞅了眼上頭的名字……
凱莉公主醒了過來。
她聽到了什麼,那是完全沒有弄出一點動靜的人所發出的聲響。忘了豌豆和公主的故事吧——多少年以來,純粹的自然選擇已經決定了一件事,活得最久的皇族是那些能在一片黑暗中,憑著聰明的刺客沒有弄出的動靜發現刺客的傢伙。因為在宮廷這個圈子裡,總有人時刻準備著拿小刀切斷繼承人的喉嚨。
她躺在床上,腦袋轉得飛快。她早就在枕頭底下藏了把匕首,現在一隻手開始貼著被單往上滑,眼睛睜開一條縫,四處窺探著不熟悉的陰影。她心裡很清楚,只要露出半點沒睡著的意思,她就永遠別想醒過來了。
對面的大窗戶透進些許光線,但屋裡到處擺滿盔甲、掛毯和各式各樣的用具,加在一起足夠掩護整整一支軍隊。
她發現匕首已經從床頭掉了下去。算了,反正她大概也用不好那玩意兒。
呼喊衛兵,她認為,不是什麼好主意。要是屋裡有人,那麼衛兵肯定已經被幹掉了,或者至少是被一大筆錢砸昏了過去。
火爐邊的地板上有個暖壺,能當武器用嗎?
微弱的金屬聲響。
或許喊人的主意也不是那麼糟……
窗戶破了。有一秒鐘,凱莉看見一幅大片的藍、紫色火焰背景,一個戴著兜帽的人影匍匐在一匹馬上。她還從沒見過這麼大的馬。
床邊的確有人,匕首已經舉起了一半。
接下來的一切仿佛是慢鏡頭重放,她如痴如醉地看著:握匕首的胳膊抬起來,馬以冰川的速度衝過地板;現在匕首舉到了她上方,開始下降,馬抬起了前腿,騎手踩著馬鐙站起來,揮舞著一種什麼武器,然後刀刃劃破了慢騰騰的空氣,發出好像手指擦過濕玻璃邊緣的噪聲——
光線消失了。什麼東西落在地上,發出柔和的悶響,接著是金屬「咔嗒」一聲。
凱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一隻手捂住她的嘴,時間不長;一個憂心忡忡的聲音說:「如果你尖叫,我會後悔的。拜託,我的麻煩已經夠多了。」
能往聲音里加進這麼多不知所措的懇求之情,這人要麼是真心誠意的,要麼就是個超級演員,而超級演員是不需要吃刺殺這口飯的。於是她問:「你是誰?」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有權利告訴你。」那聲音說,「你還活著,對吧?」
她及時把一個尖刻的回答吞進肚子裡,提問的語調讓她有些不安。
「你看不出來嗎?」
「這不大容易……」對方頓了頓。她拼命睜大眼睛穿透黑暗,想為聲音加上一張臉。只聽它補充道:「我或許給你造成了非常嚴重的傷害。」
「難道你剛剛不是救了我的命?」
「事實上,我不知道我救了什麼。這附近有燈嗎?」
「女僕有時候會在壁爐上留些火柴。」凱莉感到身邊的存在離開了。先是遲疑的腳步聲、兩聲「砰」,最後是一聲「咣當」,不過「咣當」並不足以形容金屬落地時整個房間裡那種豐沛、刺耳的雜音,甚至在你以為已經結束之後的好幾秒,又加上了幾聲叮叮咚咚的脆響。
「我在一副盔甲底下。我該往哪兒去?」聲音聽上去有些朦朧。
凱莉悄無聲息地滑下床,摸索著走到火爐旁,借著快要熄滅的火光找到了一捆火柴,她劃燃一根,激起一小片硫黃的煙霧,接著又點了支蠟燭,找到那堆散落的盔甲,從它的劍鞘里拔出劍來,然後差點把自己的舌頭給吞了下去。
有誰剛在她耳邊吹了口熱氣,濕乎乎的。
「那是冰冰。」地上的一堆說,「他只是想向你表達友好。我猜他想來點乾草,如果你有的話。」
凱莉靠著王家的自制力回答道:「這兒是四樓。女士的臥房。我們沒領上來的馬有多少,你知道了一定會吃驚的。」
「哦,能不能請你拉我一把?」
她把劍放下,掀開一塊胸甲,眼前出現了一張蒼白、消瘦的面孔。
「首先,你最好告訴我為什麼我不該乾脆叫衛兵來了事。」她說,「單憑闖進我臥室這一件也足夠把你折磨到死。」
她瞪住他。
最後他說:「那個——能不能放開我的手?謝謝——第一,衛兵很可能看不見我;第二,那樣一來你就永遠沒法知道我為什麼在這兒了,而你看起來很想知道的樣子;第三嘛……」
「第三什麼?」
他張開嘴,又把它合起來。小亡本來想說:第三,你美極了,或者至少是很有魅力,或者反正比我認識的任何姑娘都更有魅力,儘管我得承認我的確不認識多少姑娘。從這裡我們就可以看出,小亡天生的誠實已經永遠地阻礙了他向詩人的方向發展;要是小亡把哪個姑娘比喻成夏日,接下來他准得詳詳細細地解釋自己心裡想的是夏天的哪一日,還有當時下沒下雨之類。在當前的情況下,他沒能找到嗓子,或許反而是件好事。
凱莉舉起蠟燭,看了看窗戶。
窗戶好好的。石頭窗框並沒有碎,每一塊彩色玻璃都完好無損,包括玻璃上代表斯托·拉特的紋章。
「別管第三了。」她說,「讓我們回到第二來。」
一個鐘頭之後,黎明抵達城裡。碟形世界的陽光從來只流動不奔跑,因為一遇上本世界的魔法場,光線的速度就會陡然下降,如一片金色的大海般涌過平坦的土地。有片刻工夫,岩石上的斯托·拉特像潮水中的沙堡似的遺世獨立,直到白晝繞過它繼續向前爬去。
小亡和凱莉並排坐在她的床邊。沙漏就躺在他倆之間,上半格已經沒了沙子。
屋外傳來城堡醒來的聲響。
「我還是不明白。」她說,「這意味著什麼?我到底死了還是沒有?」
「它意味著,」他回答道,「根據命運或者諸如此類的東西,你應該已經死了。我還沒怎麼研究過理論。」
「而你本來應該殺了我?」
「不!我是說,不,刺客應該殺掉你。我已經解釋過了。」小亡說。
「你為什麼要阻止他?」
小亡驚恐萬狀地看著她。
「你想死嗎?」
「當然不想。但看上去大家想不想跟這壓根兒沒關係,不是嗎?我只不過是嘗試著講點常識。」
小亡盯著自己的膝蓋,然後站起身來。
他冷冷地說:「我想我該走了。」
他折起鐮刀,把它裝進馬鞍背後的鞘里,又看了看窗戶。
「你是從那兒進來的。」凱莉熱心地說,「你瞧,剛才我不是想——」
「能打開嗎?」
「不能。走廊上有個陽台,但人家會看見你的!」
小亡只作沒聽見。他推開房門,領著冰冰進了走廊。凱莉追了出來。一個女僕停下腳步,行了個屈膝禮,然後微微皺了皺眉頭。與此同時,她的大腦明智地選擇了忽略一匹高頭大馬在地毯上行走的景象。
陽台底下是城堡內的一個院子。小亡瞄了眼欄杆,然後上了馬。
「小心公爵。」他說,「是他在背後搗鬼。」
「我父親一直警告我要提防他。」公主說,「我有專人幫我嘗毒。」
「你還該弄個貼身保鏢。」小亡說,「我得走了,還有不少重要的事情。別了。」他暗自希望這是自尊心受傷時的正確語調。
「我還能再見到你嗎?」凱莉問,「我還有好多事想要——」
小亡傲慢地打斷了她:「這或許不是個好主意,如果你仔細考慮過的話。」他一彈舌頭,冰冰一躍而起,跳過了欄杆,跑進藍色的天空里。
凱莉在他身後吼道:「我想說謝謝你!」
剛才的女僕總覺得事情不大對頭,於是跟了上來。她問:「您還好嗎,殿下?」
凱莉心不在焉地看著她:「什麼?」
「我只是在想——是不是一切都好?」
凱莉的肩膀垮了下來。
「不。」她說,「一切都糟透了。我的臥室里有個死刺客。你能不能想想辦法?」
「而且——」她繼續說,並抬起一隻手,「我不想聽你說『死了,殿下?』或者『刺客,殿下?』又或者尖叫什麼的,我只想要你去處理處理,動作要快。我覺得我有些頭疼,所以你點頭就好。」
女僕點點頭,慌慌張張地行了個屈膝禮,然後退開了。
小亡不大清楚自己是怎麼回去的。冰冰滑進了維度之間的裂縫,天空就那麼從冰藍色變成了暗灰。他並沒有降落在死神領地的黑土上,是黑土出現在了他腳下,就像是一艘航空母艦輕柔地移動到了噴氣式飛機之下,幫飛行員省下了降落的所有麻煩。
冰冰小跑著回到馬廄,在門前停下甩甩尾巴。小亡滑下馬背,朝房子跑去。
他又停了下來,往回跑,填上草料,再重新往房子跑;再一次停下來,喃喃地跑回馬廄,給冰冰擦擦汗,看了看桶里的水夠不夠,回頭又往房子跑;然後再次折回來,從鐵鉤上取下毯子,幫冰冰扣上。冰冰莊重地用鼻子碰了碰他。
小亡從後門溜進去,一路到了圖書室,路上沒遇到什麼人。即使在夜裡的這個時候,空氣也跟熱辣辣的干沙差不多。他搜索著凱莉公主的傳記,時間仿佛已經過去了好幾年,但他終於還是找著了。傳記放在一個高高的架子上,薄得讓人鬱悶,全靠了圖書室的梯子,小亡才把它拿到手。那是個裝著滑輪、搖搖欲墜的東西,和早期圍城的機械有著極大的相似性。
小亡用顫抖的手指翻開了最後一頁,然後發出一聲哀鳴。
「公主在十五歲時遇刺,」上頭寫著,「隨之而來的是斯托·拉特和斯托·赫里特的統一,以及稍後中央平原各城邦國家的崩潰和……」
他繼續往下讀,根本停不下來,偶爾發出一兩聲悲嘆。
最後他把書放回架子上,稍一遲疑,又把它塞到了其他幾部書背後。他從梯子上往下爬,卻仍能感覺到它的存在,感覺到它在向整個世界發出尖厲的控訴。
碟形世界上找不到什麼遠洋輪船,沒有哪個船長喜歡冒險駛到看不見海岸線的地方。事實令人遺憾,當你看到遠方的船好像越過了世界的邊界時,它們並不是消失在了地平線背後,而是真的從世界邊緣掉了下去。
幾乎每代人裡頭都會出現幾個熱情洋溢的探險家,他們懷疑這個事實,於是駕船出海準備證明通常的觀點是錯誤的。奇怪得很,從來都沒有一個人回來宣布自己的研究結果。
由於這個原因,接下來的這個類比對小亡而言也就變得毫無意義了。
他感到自己仿佛在搭乘鐵達尼號時遭遇了船難,命懸一線之際,卻又被路西塔尼亞號[9]救了上去。
他感到自己仿佛一時衝動扔了個雪球出去,結果眼睜睜地看到自己引發的雪崩吞噬了三個滑雪勝地。
他感到歷史正在自己周圍碎成一片一片。
他感到需要找人談談,而且要快。
這個「人」指的肯定是阿爾伯特或者尹莎貝爾,因為,經歷了如此漫長的一夜,還要對那兩粒藍色的小光點解釋一切,這樣的前景實在無法想像。而尹莎貝爾,好吧,有那麼幾回,尹莎貝爾的確曾屈尊往他所在的方向瞟過幾眼,但她的心思很明白,在小亡和一隻翹掉的癩蛤蟆之間,唯一的區別只有顏色而已。至於阿爾伯特……
的確,老頭子算不上什麼完美的心腹知己,但絕對是最好的,因為場上只剩下了一名選手。
小亡從梯子上滑下來,穿過一排排書架往回走。睡上幾個鐘頭也是個不錯的主意。
就在這時,他聽到有人倒吸了一口涼氣,然後是奔跑的腳步聲和關門的聲響。他從最近的書櫃旁探出頭去,眼前只有一張凳子,上頭放了兩本書。他拾起一本,瞟了眼書名,又讀了幾頁。書旁邊還有張濕漉漉的蕾絲手巾。
小亡起晚了,他急急忙忙地跑去廚房,隨時準備接受教訓。然而什麼也沒有發生。
阿爾伯特站在石頭水槽邊,若有所思地盯著自己的平底鍋,大概正在考慮是把油脂刮掉還是讓它再待一年。小亡拖出把椅子,阿爾伯特轉過身來。
「看來你挺忙的嘛。」他說,「半夜三更還在到處閒逛,我聽說。我可以給你弄個雞蛋,或者還有稀飯。」
「雞蛋,謝謝。」對於阿爾伯特的稀飯,小亡從沒鼓起過足夠的勇氣。它們似乎在鍋子深處過著自己的小日子,還拿調羹當飯吃。
「主人待會兒要見你。」阿爾伯特補充道,「但他說你不必著急。」
「哦。」小亡盯著桌子,「他還說了別的什麼嗎?」
「他說昨晚是他一千年以來頭一回輕鬆輕鬆。」阿爾伯特道,「他哼著歌呢。我可不喜歡,我從沒見過他這個樣子。」
「哦。」小亡吃起了早餐,「阿爾伯特,你在這兒待了很長時間嗎?」
阿爾伯特的目光從鏡片上邊射過來。
「也許。」他說,「在這兒很難弄清楚外頭的時間,孩子。我是老國王死了沒多久過來的。」
「哪一個國王,阿爾伯特?」
「阿托若羅,我想他是叫這個名字。胖乎乎的小個子,說話嘰嘰喳喳的。不過我只見過他一次。」
「在哪兒?」
「安卡,當然是。」
「什麼?」小亡道,「安卡-摩波沒有國王,這誰都知道!」
「我說過,那是以前的事兒了。」阿爾伯特坐下來,從死神專用的茶壺裡給自己倒了杯茶,昏花的眼睛裡露出嚮往的神情。小亡滿懷期待地等待下文。
「那時候還有國王,真正的國王,不像你現在攤上的這些。他們是君主。」阿爾伯特小心翼翼地往自己的茶碟里倒了些茶,呆呆地拿頭巾來回扇著。「我是說,他們既賢明又公正,嗯,相當賢明。而且——」他讚許似的加上一句,「他們看你一眼就能下定決心砍下你的腦袋,根本不用想第二回。所有的王后都是高高的個子,臉色蒼白,戴著從腦袋一直裹到肩膀的大帽子,叫什麼巴拉克之類的——」
「巴拉克拉瓦頭巾?」小亡問。
「啊,對,還有公主們,白晝有多長她們就有多美,非常高貴,能尿透一打床墊——」
「什麼?」
阿爾伯特有些遲疑。「反正就是些諸如此類的。」他沒有堅持,「還有舞會、賽馬和私刑。偉大的日子。」他如痴如醉地對著自己的記憶微笑起來。
「一點不像你現在攤上的這些日子。」阿爾伯特從白日夢裡鑽出來,心緒顯然不佳。
小亡問:「你還有其他的名字嗎,阿爾伯特?」然而短暫的咒語已經失效,老頭不肯上鉤。
「哦,我知道了。」他厲聲道,「搞到阿爾伯特的名字,然後你就去圖書室里找找看,嗯?探頭探腦,到處打聽。我知道你,一天到晚躲在裡頭,看那些年輕女人的故事——」
一定是愧疚的使者在小亡眼睛深處吹響了沉悶的喇叭,因為阿爾伯特咯咯笑起來,還伸出根乾癟癟的手指戳了戳他。
「你至少該哪兒拿的放回哪兒去,」阿爾伯特說,「而不是到處亂丟,等老阿爾伯特來收拾。再說了,這麼幹也不對,偷窺那些可憐的死人,多半會看瞎你的眼睛。」
「可我只——」小亡想起了衣袋裡濕漉漉的蕾絲手帕,於是閉上了嘴巴。
他留下阿爾伯特一個人去喋喋不休、收拾餐具,自己悄悄溜進了圖書室。蒼白的陽光透過高處的窗戶射進屋裡,落在那些古老、耐心的書本上,溫柔地侵蝕著它們的封面。無數細小的灰塵飄浮在一片金色中,時不時會有一道光落在其中一粒上,讓它像微型超新星一般熠熠生輝。
小亡知道,只要努力豎起耳朵,他就能聽到好像昆蟲的聲音,那是傳記在書寫自己。
換成過去,小亡或許會覺得很詭異。可現在——現在這讓他安心。它說明宇宙目前運轉良好。他的良心捕捉到這個念頭,發現自己終於找到了一個插話的機會,於是愉快地提醒他,沒錯,宇宙或許的確運轉得很好,但它顯然沒有對準正確的方向。
他穿過一片書架海,往昨晚那兩本神秘的書走去,發現它們已經不見了。阿爾伯特一直在廚房,而小亡從沒見死神本人進過圖書室。那麼,尹莎貝爾在找什麼?
他瞄了眼矗立在頭頂的書架,想到將要發生些什麼,他的胃都涼了……
沒別的法子。他必須找人談談。
與此同時,凱莉也發現生活有些艱難。
這是因為因果關係帶有讓人難以置信的慣性。小亡由於憤怒、絕望和初生的愛情發動了錯誤的一擊,把因果關係推上了另一條軌道,但它自己還沒察覺。這就好像踢了恐龍的尾巴一腳,得等上一會兒,另一頭才會反應過來該嗷一聲。
簡而言之,宇宙知道凱莉已經死了,所以發現她還沒停止走動、呼吸,不禁覺得有些吃驚。
這體現在很多小地方。早上的時候,廷臣會鬼鬼祟祟地向她投以古怪的眼神,而且記不起為什麼一見她自己就莫名其妙地覺得不舒服。更讓他們萬分尷尬,也讓她心頭不爽的是,他們發現自己老想忽略她的存在,或是壓低了嗓門講話。
侍從長發現自己指示手下降半旗,卻拼了老命也沒法解釋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幹。接下來他又莫名其妙地訂購了一千碼[10]長的黑色旗布。這個事件引發了輕微的神經痛,人家只好小心翼翼地把他送回到自己床上。
那種詭異而縹緲的感覺很快就在整座城堡蔓延開。馬夫長讓人把國葬時用的棺材架子取出來擦洗,然後又站在馬廄的院子裡,拿抹布揩眼淚,因為他記不得這一切是為了什麼。僕人們輕手輕腳地走路。廚師有種難以抗拒的欲望,想要準備葬禮後標準的冷肉晚宴,為此他不得不作出艱苦卓絕的鬥爭。王室的狗齊聲悲鳴,又閉上嘴巴,覺得自己好傻。通常負責為斯托·拉特王室葬禮拉車的兩匹牡馬變得難以駕馭,差點踢死一個馬夫。
在斯托·赫里特自己的城堡里,公爵等待著信使。事實上對方的確已經出發,只是走到街中央卻想不起自己該幹什麼,於是又停住了。
在這一切當中,凱莉就像個固體鬼魂一樣飄來盪去,而且越來越心煩意亂。
午餐的時候事情發展到了頂點。她衝進大廳,發現王座前竟沒有擺上餐具。她大聲而清晰地對僕役長講話,這才得以糾正這個錯誤。可之後大家遞菜盤子時又直接繞過了她,她根本沒機會下手。隨後,她惱火地看到侍從端上酒來,第一個倒給了內閣大臣。簡直讓人難以置信。
這些事兒實在顯得虛幻,但她的確伸出一隻腳絆了一下倒酒的侍從。對方一個趔趄,小聲嘟噥了些什麼,然後低頭盯住了石板。
她轉向另一邊,朝餐室主管的耳朵里大喊道:「你看得見我嗎,夥計?我們吃冷豬肉和火腿幹嗎?」
對方正低聲跟北塔小六邊形房間的女官談話,此時轉過身來,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眼神里的驚訝漸漸被無法聚焦的迷惑取代:「怎麼,是的……我可以……呃……」
「尊貴的殿下。」凱莉提示道。
他喃喃道:「可是……是的……殿下。」兩人之間出現了一陣沉甸甸的沉默。
然後,仿佛重新上好了發條一般,他背轉身去,繼續跟女官聊起天來。
凱莉呆坐了半晌,又驚又怒,臉氣得煞白,然後她把椅子一推,橫衝直撞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幾個僕人正偷空在房間外的走廊上分享一支捲菸,結果被一種隱形的東西撞得東倒西歪。
凱莉跑回自己屋裡,用力拉了拉鈴,值班的女僕就在走廊盡頭的起居室待命,聽到鈴聲應該趕緊過來。然而,過了好一陣子,門才被緩緩推開,一張臉探進來窺視著她。
這回她認出了那個表情,而且已經做好準備。她抓住女僕的肩膀,硬生生地把對方拽進屋裡,「啪」的一聲關上房門。驚慌失措的女人眼睛到處亂瞄,就是不看凱莉。凱莉後退一步,照著對方的臉頰給了她一記響亮的耳光。
「你感覺到了嗎?感覺到沒有?」她尖聲叫著。
「可是……你……」女僕嗚咽起來,跌跌撞撞地往後退,一直退到了床邊,她重重地坐了下來。
「看著我!我跟你說話的時候看著我!」凱莉怒吼著朝她逼近,「你能看見我,不是嗎?告訴我你能看見我,不然我就讓人殺了你!」
女僕看進凱莉驚駭的眼睛裡。
「我能看見你。」她說,「可是……」
「可是什麼?可是什麼?」
「你不是已經……我聽說……我原以為……」
「你以為什麼?」凱莉厲聲道。她已經不再大喊大叫了,她嘴裡吐出的每一個字都仿佛白熱的鞭子。
女僕抽泣著癱倒在床上。凱莉站在旁邊,一隻腳在地上啪啪地敲著。過了一會兒,她輕輕搖了搖女僕。
「城裡有巫師嗎?」她問,「看著我,看著我。城裡有個巫師,對吧?你們這些姑娘老是偷偷躲起來巫師長巫師短的!他住哪兒?」
女人淚流滿面的臉轉向凱莉。所有的直覺都嚷嚷著公主並不存在,但她英勇地抵抗著。
「呃……巫師,是的……切維爾,在華爾街。」
凱莉的嘴唇壓出一個稀薄的笑容。她不大清楚自己的外套放在什麼地方,但冰冷的邏輯告訴她,比起說服女僕感覺自己的存在來,親自去找那該死的衣服要容易得多。她等待著,同時仔細觀察,女僕止住了抽泣,帶著茫然的困惑看了看自己周圍,然後急急忙忙地跑了出去。
她已經忘記我了,凱莉心想。她看著自己的雙手,它看上去不是挺結實嗎?
一定是魔法。
她溜達進自己的更衣室,試探著打開幾個柜子,終於找到一件帶兜帽的黑色長袍。她披上衣服,閃進走廊,跑下了僕人用的樓梯。
自從長大以後她再也沒走過這邊。這是被單毛巾、赤裸的地板和貨梯的世界,空氣略帶著發霉的麵包味兒。
凱莉穿過這片地方,活像個被束縛的幽靈。當然,她知道宮裡有僕人的住處,就好像大家在心裡的某個地方都意識到了下水道和排水溝的存在一樣;而且她也準備承認,儘管僕人們的長相大同小異,但他們肯定都有各自的特色,好讓跟他們最親最近的人能夠,從理論上講,把他們區分開。不過她沒有準備好迎接眼前的景象:掌酒侍從摩葛德隆,從來都像只張滿帆的大帆船一樣莊嚴地在宮廷里行駛,現在卻悠閒地坐在食品間裡,外套敞開,還抽著菸斗。
幾個女僕咯咯笑著從她身邊跑過,根本沒瞅她第二眼。凱莉繼續往前跑,她有種奇怪的感覺,仿佛她是她自己城堡的闖入者似的。
而那,她意識到,是因為它壓根兒就不是她的城堡。她周圍這個吵吵鬧鬧的世界,包括它冒著白煙的外衣和冷颼颼的儲藏室,都是它自己的世界。它不屬於她,很可能她倒屬於它呢。
她跑到最大的廚房裡,從桌上拿了只雞腿。這地方排著無數的陶罐子,借著火光看過去,活像是為烏龜準備的兵工廠。凱莉罕見地感到有些做賊心虛。賊!在她自己的王國里!而且廚師的視線就那麼穿過了她,眼神像煮過的火腿一樣光滑。
凱莉跑過馬廄,出了後門,途中的崗哨儘管個個目光敏銳,卻都沒能發現她。
到了街上就沒那麼詭異了,但她莫名地感到自己無足輕重。這很讓人灰心喪氣。在凱莉的整個人生經驗中,世界一直都繞著她打轉,現在卻發現滿大街的人都各干各的,甚至懶得瞅她一眼。行人撞上她又彈開去,只花片刻琢磨自己是不是撞上了什麼東西;有幾次她不得不從馬車的輪子跟前跑開。
雞腿沒能有效地填補午餐留下的空缺,她從一個小攤上順了幾個蘋果,暗自提醒自己讓侍從長去搞清楚蘋果什麼價,回頭給攤主送些錢來。
就這樣,頭髮蓬亂、衣裳邋遢,還略微散發著馬糞味兒的凱莉公主終於來到了切維爾的門前。門環給她帶來些麻煩。根據她的經驗,門是會為她打開的;這種事情應該有專人負責才對。
由於心情過於煩躁,她甚至沒注意到門環在沖她擠眼睛。
她又試了一次,覺得遠處仿佛傳來東西落地的聲響。過了些時候,門開了幾英寸,她瞄到張圓嘟嘟的紅臉蛋,上頭還蓋著捲髮。她的右腳顯示出十足的機智,自動跑去抵在門縫裡,這讓她吃驚不小。
「我要求會見巫師。」她宣布,「請立刻領我進去。」
「他現在挺忙的。」那張臉說,「你是想要一劑愛情藥水嗎?」
「一劑什麼?」
「我——我們在搞降價促銷,切維爾的激情藥膏之盾。」那張臉用一種令人吃驚的方式使了個眼色,「提供你狂野的燕麥,同時保證作物歉收,懂我意思吧?」
凱莉昂起腦袋。「不。」她十足冷靜地撒起謊來,「我不懂。」
「公羊藥膏?少女的稻草?持久藥水?莨菪眼藥水?」
「我要求——」
「抱歉,我們打烊了。」那張臉把門關上。凱莉抽回腳來,時機剛剛好。
她嘟囔了幾個能讓宮廷教師驚詫莫名的字眼,接著乒桌球乓地砸起木頭門來。
敲打的節奏突然慢了下來,她意識到一件事。
他看見她了!他還聽到了她說話!
她以加倍的熱情對大門發動了新的攻勢,使出肺里所有的力氣嚷嚷起來。
她耳朵邊有個聲音說:「涮了吧。他可固執著呢。」
凱莉慢吞吞地四下瞅瞅,眼睛對上了門環莽撞的目光。它沖她晃晃自己的銅眉毛,嘴裡含著鐵環,說起話來含含糊糊的。
「我是凱莉公主,斯托·拉特的王位繼承人。」她用驕傲掩飾自己的恐懼,「我不跟門上的零件講話。」
「啊,可我不過是個門環,我想跟誰說話就跟誰說話。」怪獸高高興興地說,「而且我可以告豎你,主人今天心情很召,不想被人打擾。不過你可以試試那個有魔力的紙眼。」它補充道,「蟲一個漂亮女人錐里說出來,八次裡頭九次都能皺效。」
「有魔力的字眼?什麼有魔力的字眼?」
門環毫不掩飾地譏笑道:「人家就啥也沒教過你嗎,小姐?」
凱莉挺直了身子,不過並沒有產生多大效果。她覺得今天自己的心情也糟透了。她父親曾親手在戰場上處死過一百個敵人,她也該能搞定一個門環才對。
「我受過良好的教育。」她冷冰冰地告訴對方,「由這片土地上幾位最優秀的學者提供指導。」
門環並沒有露出萬分景仰的樣子。
「要是他們沒教過你那個有魔力的紙眼,」它平靜地說,「他們又可能有多優秀呢?」
凱莉伸手抓住這個沉甸甸的門環,使勁把它往房門上撞。門環對她猛拋媚眼兒。
「跟窩來硬的,」它大著舌頭道,「窩喜歡!」
「你真噁心!」
「沒綽。噢噢噢,感覺好極了,債來一回……」
門開了一條縫,陰影中凱莉瞄到一絲捲髮。
「小姐,我說過我們打烊——」
凱莉崩潰了。
「請幫幫我。」她說,「拜託!」
「瞧見啦?」門環得意洋洋地說,「每個人都能想起那個有魔力的紙眼,遲找的事兒!」
凱莉曾經訪問過安卡-摩波,見過幾個幽冥大學——那是碟形世界的首席魔法學府——的高級祭司。他們中有的個子很高,大多數都挺胖,而且幾乎個個都打扮得十分光鮮,或者至少自以為打扮得很光鮮。
事實上,在巫師的圈子裡也有各種潮流,跟那些比較平凡的手藝人沒什麼不同,而時下這種老參議員的作派不過是暫時性的。前幾代人曾經追求過完全不同的東西,比如蒼白有趣的臉色,或者邋邋遢遢的德魯伊風格,又或者神秘陰鬱的氣質。而在凱莉的心目中,巫師大致跟鑲著皮毛的小山差不多,說話時還帶點兒哮喘。烈焰·切維爾與這幅圖畫實在有些差距。
他太年輕了。好吧,這怪不得他;從理論上講,即使巫師也得從年輕的時候慢慢老下去。另外他也沒留鬍子,鑲在髒兮兮的袍子上的只有磨爛的衣角而已。
「要喝杯什麼嗎?」屋子裡穿過的衣服、用過的盤子扔得到處都是。切維爾一邊說話一邊偷偷把一件衣服踢到了桌子底下。
凱莉四下瞅瞅,想找個沒被占據的地方坐下,同時搖了搖頭。切維爾注意到了她的表情,趕緊補充道:「是亂了些,恐怕。」他用胳膊肘把吃剩的大蒜香腸擊落在地,「平時有努謹特夫人幫我打理,一個星期兩次,可她姐姐出了些毛病,所以她得過去一陣子。真的不喝嗎?一點不麻煩。昨天我還看見一個空杯子來著。」
「我遇到了麻煩,切維爾先生。」凱莉說。
「稍等片刻。」壁爐上釘著個吊鉤,切維爾從吊鉤上拿下頂尖角巫師帽。這帽子過去也應該有過風光的日子,儘管很可能並不比如今威風多少。切維爾戴上帽子:「好了,說吧。」
「這帽子很重要?」
「噢,至關重要,不戴上恰當的帽子你別想干好巫師的活兒。這檔子事我們巫師最清楚。」
「那好吧。我說,你看得見我嗎?」
他凝視了片刻:「是的,沒錯,我能肯定地說我看得見你。」
「也能聽見?你能聽見我說話,對吧?」
「清清楚楚。是的,每個音節都很響亮,沒有問題。」
「那麼,要是我告訴你整個城裡只有你能,你會吃驚嗎?」
「只有我?」
凱莉哼了一聲:「還有你的門環。」
切維爾拉出把椅子坐下。他在椅子上扭了扭,臉上閃過若有所思的表情。他站起來,伸手從屁股底下掏出塊扁扁的紅紅的東西,看起來仿佛曾經是半塊比薩[11]。他哀怨地望著它。
「我找了它整整一上午,你能相信嗎?」他說,「這可是塊總匯比薩,還加了雙份胡椒呢。」他好不傷心地在壓扁的麵團上咬了一小口,然後突然想起了凱莉的存在。
「老天,真是對不起。」他說,「我的禮貌都哪兒去了?你會怎麼看我啊?來,吃塊鳳尾魚吧。請。」
「你到底聽沒聽我說?」凱莉厲聲質問道。
「你覺得自己是個隱形人?在心裡,我是說?」切維爾含含糊糊地問。
「當然不是,我只覺得憤怒,所以我要你給我占一卦。」
「這個嘛,我拿不準,聽起來像是醫學上的什麼問題——」
「我可以付錢。」
「這是違法的,你知道。」切維爾可憐巴巴地說,「先王特別下令嚴禁在斯托·拉特占卜。他不怎麼喜歡巫師。」
「我可以付很多錢。」
「努謹特夫人跟我說過,說現在這個姑娘很可能比她爸爸還糟。傲慢得很,她說。我們這些從事微妙藝術的人,在她那種人眼裡是落不著好的,我恐怕。」
凱莉微微一笑。有的朝臣見過這笑容,假使他們在這兒,一準會趕緊把切維爾拽開,弄到個安全的地方,比方說另一塊大陸上。可巫師只呆呆坐在原地,奮力想把袍子上的蘑菇渣挑出來。
「我聽說她的脾氣壞得很。」凱莉道,「就算你什麼也沒幹,她沒準兒也一樣會把你趕出城去,很可能。」
「噢,天啊。」切維爾說,「你真這麼想?」
「你看,」凱莉說,「你不用幫我預測未來,只看看現在就成。就算她也找不出什麼反對的理由。要是你願意,我還可以替你跟她說說情。」凱莉表現出十足的寬宏大量。
切維爾大喜過望:「噢,你認識她?」
「是的。只不過,有時候,我覺得跟她也不是太熟。」
切維爾嘆口氣。他在桌面上的廢墟里翻了老半天,掀開一大堆功勳卓著的盤子和幾頓飯的木乃伊,終於挖掘出一個脹鼓鼓的皮革錢包,上頭還沾著片奶酪。
「好吧,」他似乎仍然心存疑慮,「我有塔羅牌,古人智慧的結晶什麼的。或者中軸地之京族序列,趕時髦的人現在都用這個。我不玩茶葉占卜。」
「給我試試那個京族什麼的。」
「那就把這些蓍草根往上扔。」
她扔了。他們看著蓍草形成的圖案。
「唉。」過了一會兒,切維爾說,「嗯,壁爐里一根,可可杯里一根,街上一根,討厭的窗戶,桌上一根,還有一根,不,兩根在碗櫃後頭。剩下的嘛,我猜努謹特夫人會找出來的。」
「你又沒說用多大力氣。要我再來一次嗎?」
「不不不,我想不用了。」切維爾抽出墊在桌腿底下的黃色大書,「這個圖案似乎很有意義。是的,這兒,八元靈符8887:違規,不知悔改的傻瓜。然後參照這裡……等等……等等,沒錯,找到了。」
「怎麼說?」
「胭脂蟲的皇帝沒有直起身子,明智地選擇了在下午茶時間出發;晚上,杏花中的軟體動物一片沉寂。」
「請接著說?」凱莉滿懷著敬意,「這是什麼意思?」
「大概沒多大意思,除非你是只軟體動物。」切維爾說,「我猜在翻譯的時候可能譯丟了些什麼東西。」
「你確定你知道該怎麼弄嗎?」
切維爾急忙說:「咱們試試塔羅牌吧,」他把牌擺開,「拿一張,隨便拿。」
「是死神。」凱莉說。
切維爾很快作出解釋:「啊,嗯。當然了,抽著死神並不是在所有情況下都意味著死亡。」
「在哪些情況下不意味著死亡?是不是對方過於激動而你又太尷尬,不好意思說真話的那些,嗯?」
「這樣吧,再抽一張。」
「也是死神。」
「你把剛才那張放回去了?」
「沒有。要我再抽一張嗎?」
「反正也不會有什麼害處。」
「呃,真是巧了!」
「死神第三號?」
「沒錯。這副牌是專門用來整人的?」凱莉竭力顯得沉著鎮定,但就連她自己也能察覺出聲音里那一點點歇斯底里的苗頭。
切維爾朝她皺著眉頭,然後小心翼翼地把牌全都收起來,洗了幾次,在桌面上一張張地翻開。裡頭只有一張死神。
「哦,天啊。」他說,「我想這回問題比較嚴重了。我能看看你的手相嗎?」
他仔仔細細地研究了半晌。還跑去拉開碗櫃的抽屜,翻出個寶石匠用的眼鏡,拿自己的袖子擦掉上頭的稀飯,又在她的手上花了好幾分鐘,任何細節都沒放過。最後他往椅背上一靠,取下眼鏡,瞪住了凱莉。
「你已經死了。」他說。
凱莉等待著。她想不出恰當的回答。「我沒死」缺了點性格,而「嚴重嗎?」又顯得太過輕佻了些。
「我跟你說過嗎?我覺得問題嚴重了?」切維爾問。
「我想你已經說過了。」凱莉小心地控制住自己的聲音,完全平穩,沒有問題。
「我說對了。」
「哦。」
「可能是致命的。」
「難道說,」凱莉道,「比變成死人還致命?」
「不是對你而言,我指的。」
「哦。」
「有些非常基本的東西似乎出了問題,你看。從每種意義上講你都已經死了,只除了,呃,實際上。我是說,塔羅牌認為你死了,你的生命線認為你死了,每樣東西、每個人都認為你死了。」
「我不這樣認為。」可惜她的聲音缺了些說服力。
「恐怕這事兒你說了不算。」
「可大家都能看見我,還能聽到我說話!」
「恐怕人並不怎麼注意那種東西,重要的是他們的心怎麼說。進了幽冥大學,人家最先教你的就是這個。」
「你是說,他們看不見我是因為他們的心要他們別看見?」
「恐怕是的。這就叫預定,或者諸如此類的。」切維爾可憐巴巴地望著她,「我是巫師,這檔子事我們巫師最清楚。」
「事實上,這還不是你進去之後最早學到的東西。」他又補充道,「我是說,之前你要先搞清楚廁所在哪兒什麼的。不過等那些都弄明白了之後,就是它了。」
「可是,可是你能看見我。」
「啊,當然。巫師受過特別的訓練,能看見存在的東西而又不看見不存在的東西。你得專門做些練習——」
凱莉在桌上彈著手指,卻發現這個動作實施起來有些困難。她帶著茫然的恐懼低頭往下一看。
切維爾趕忙過去拿衣袖抹了抹桌子。
「抱歉。」他嘟囔道,「昨天的晚餐,蜜糖三明治。」
「我該怎麼做?」
「什麼也不做。」
「什麼也不做?」
「嗯,你當然可以做個非常成功的夜賊……對不起,這話太沒品位了。」
「我也有同感。」
切維爾笨拙地拍了拍她的手,而凱莉專心致志地思考著,竟沒有意識到對方正堂而皇之地冒犯皇家尊嚴。
「你看,一切早就預定好了,歷史已經給算出來了,從頭到尾。事實究竟是什麼樣子跟這沒有關係,歷史會直愣愣地從它們頂上滾過去。你沒法改變任何東西,因為改變早就是歷史的一部分。你死了,這是你的宿命,只能接受。」
他抱歉地笑笑。「如果能客觀地看待這個問題,你會發現自己其實比大多數死人要走運多了。」他說,「你能活著享受它呢。」
「我不要接受什麼宿命。為什麼我要接受?又不是我的錯!」
「你沒聽懂。歷史已經過去了,你沒法再跟它發生什麼關係。你不明白嗎?那裡頭沒你的位置。最好還是讓事情自己發展吧。」他又拍了拍她的手,她看了他一眼,他把手縮了回去。
「那我該怎麼辦?」她問,「不吃飯嗎?因為飯的命運不是被我吃?跑到哪個地窖去過活?」
「好像有點過於裝腔作勢了,嗯?」切維爾表示同意,「這就是命運,恐怕。如果世界感覺不到你,你就不存在。我是巫師,這檔子事我們巫師——」
「別說了。」
凱莉站起身來。
五代人以前,凱莉的祖先還在到處遊牧。一天,她的一個祖先領著自己手下的匪類來到了距離斯托·拉特幾英里遠的地方。此人注視著沉睡的城市,臉上露出特別堅毅的表情,好像在說:就是這兒了。儘管你生在馬鞍上,但這並不意味著你就得死在那見鬼的東西上。
奇怪的是,他的不少特別之處都出現在了眼前這一位[12]身上,這大概就是遺傳的把戲了。也正是它們造就了她那種相當不同尋常的魅力,而它們還從沒像現在這麼明顯過。就連切維爾都感動不已。論起決心來,你能在她的下巴上敲碎石頭。
她的祖先在發動攻擊前曾對自己那群疲憊不堪、汗流浹背的追隨者說過一番話[13],她現在的口氣跟他毫無二致,她說:
「不,不,我不接受,我才不要縮成什麼鬼魂。你要幫助我,巫師。」
切維爾的潛意識認出了這個聲音。它的諧波能讓地板里的蛀蟲都停下手裡的活兒,立正站直了。它不是在闡述一種觀點,它是在說:事情將會如此。
「我嗎,小姐?」他戰戰兢兢地問,「我看不出我能幹些什——」
他從椅子上被拽下來,拉到了大街上,袍子在身上翻滾。凱莉邁著堅定不移的步子朝王宮走去,巫師像只不聽話的小狗一樣被拖著前進。當自家的娃帶著烏黑的眼圈回家時,母親們就是這麼朝學校衝鋒的。你沒法阻止,這就好比時間的進程。
「你想怎麼樣?」切維爾有些結巴,他驚恐地意識到自己完全無法抵抗,無論他想抵抗的是什麼。
「今天是你的幸運日,巫師。」
「哦,太好了。」他虛弱地答道。
「你剛剛被任命為王家提醒官。」
「哦,是個什麼職務,具體地說?」
「你要提醒所有人我還活著。這很簡單,一天三頓管飽,還有人給你洗衣服。拿出點精神來,夥計。」
「王家的?」
「你是巫師,我想你多少總該懂些事情。」公主說。
是嗎?死神說。
(這是個電影裡常用的把戲,不適合印刷。死神的話不是沖公主說的。事實上他正在自己的書房裡跟小亡講話。但它還是挺有效的,不是嗎?搞電影的大概會叫它漸隱,或者橫切/移位,或者諸如此類的東西。在一個把場務助理叫Best Boy[14]的行當,無論搞出什麼名字來都不足為奇。)
到底是什麼事?他在桌上固定了一把小老虎鉗,眼下正往不聽話的鉤子上纏黑色的絲綢。
小亡猶豫了。主要是出於害怕和尷尬,也因為眼前有個戴著兜帽的死神正安閒自在地製作假餌,這幅畫面足以讓任何人頓上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