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2024-10-09 10:10:35
作者: (英)特里·普拉切特
屋外的薄暮不斷加深,他們來到馬廄,小亡望著老頭給死神的馬裝上鞍子。
「它叫冰冰,」阿爾伯特給馬拴緊了肚帶,「所以說呢,這年頭名字什麼的不能說明任何問題。」
冰冰想要吃掉他的圍巾,態度挺親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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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亡記起了奶奶年鑑里的木版畫,在播種日期和月象盈虧之間,畫著「偉大的索命者死神來到所有人身邊」。在學認字的時候,他盯著那畫看過好幾百遍。惡鬼騎的噴火大馬名字竟然叫作冰冰,真要給大家知道了,圖片的效果保准得大打折扣。
「我總以為他該叫它毒牙、馬刀或者檀木什麼的。」阿爾伯特繼續道,「可主人就是要別出心裁。很期待吧,嗯?」
「我想是的。」小亡不大確定,「我從沒見過死神幹活兒的樣子。」
「看過的沒幾個,」阿爾伯特道,「至少別想看到第二回。」
小亡深深地吸了口氣。
「說到他那個女兒——」
啊,晚上好,阿爾伯特、孩子。
小亡條件反射似的糾正道:「小亡。」
死神大步走進馬廄,稍稍彎下腰免得碰上天花板。阿爾伯特點點頭,沒有任何逢迎的意味,僅僅是出於形式。人家偶爾帶他進城的時候,小亡也見過一兩個僕人,阿爾伯特跟他們半點不像。看他那模樣,就好像房子其實屬於他,主人不過是過客,是一種需要容忍的不便,跟脫落的油漆和廁所里的蜘蛛差不多。而死神對此也毫無意見,仿佛好久之前他跟阿爾伯特就把該講的都講明白了,現在嘛,雙方都心滿意足,努力把彼此帶來的不便之處降到最低,好各干各的。在小亡看來,這就好比在一場特別嚇人的雷暴之後外出散步——一切都很清新,沒什麼特別討厭的東西,但仍能感覺到剛剛釋放的巨大能量。
他得查出阿爾伯特的身份。這一項工作自動粘在了任務列表的尾巴上。
拿著這個。死神把鐮刀塞進他手裡,自己翻身上了馬背。鐮刀看起來挺普通,只除了刀刃的部分:它薄得要命,根本就是透明的,仿佛空氣中一道蒼白的藍色微光,既能切開火焰,也能斬斷聲音。他小心翼翼地把刀拿穩。
好了,孩子,上來。死神說,阿爾伯特,不用等我們。
馬小跑著出了院子,一路跑上了天。
應該有電閃雷鳴和跳躍的星星;空氣該被扭曲變成急速的火花,就好像在普通的、日常的跨維度超級躍遷時那樣。但這是死神,是四處移動的藝術大師,完全不必故弄玄虛,他能輕而易舉地在各個維度間穿行,就好像穿過一扇沒上鎖的門,不費吹灰之力。就這樣,他們輕輕鬆鬆地躍過了霧氣縈繞的峽谷和翻滾蒸騰的雲山,直到雲層在眼前分開,碟形世界就躺在他們腳下,懶懶地曬著太陽。
那是因為時間是可以調整的。當小亡指出這個問題時,死神回答道,沒什麼要緊。
「我一直以為時間挺重要的。」
人覺得它重要只是因為他們發明了它。死神陰沉沉地說。在小亡看來這話實在老套,不過他決定不去爭辯。
「我們現在幹什麼?」
克拉奇的諸侯國之間有場很有潛力的戰爭。死神說,好幾個地方暴發了瘟疫。還有一項挺重要的行刺計劃,要是你更喜歡刺殺的話。
「什麼?刺殺?」
嗯哼,一個國王。
「噢,那些國王啊。」小亡輕蔑地說。他了解國王。有一團行遊藝人,或者至少是漫步的藝人,每年都來綿羊嶺一回,他們演的戲全是關於國王的。國王總是你殺我、我殺你,或者被別人殺。情節通常相當複雜,涉及身份誤會、毒藥、戰役、長久走失的兒子、鬼魂、女巫,在大多數情況下還有許許多多的匕首。很明顯,當國王可不是什麼輕鬆的差事,然而還是有一半的人類對它趨之若鶩,實在是讓人感到驚訝。小亡對宮廷生活的概念比較模糊,但據他想像,應該是沒人能睡飽覺才對。
「我倒挺想看看真正的國王是什麼樣的。」他說,「他們隨時隨地都戴著王冠,我奶奶說,就連上廁所的時候都不例外。」
死神仔細地思索了半晌。
從技術上講,我找不出什麼反對的理由。他承認,不過,根據我個人的經驗,通常事情並非如此。
冰冰轉了個彎,寬廣的斯托·拉特平原出現在他們腳下,開始以光速後退。這是個富饒的地方,滿是淤泥和一塊塊起伏的甘藍菜地。平原上小巧的王國鱗次櫛比,邊界線就像扭動的蛇身。小型的正式戰爭、聯姻、各種複雜的聯盟,再加上偶爾一點點粗心大意的繪圖工作,使得這片土地上的政治版圖一直在改變。
「這個國王,」當森林迎面撲來時,小亡問道,「他是好人還是壞人?」
我從不關心這類問題。死神說,他並不比別的哪個國王更壞,我猜。
「他判過人死刑嗎?」他想起自己是在跟誰講話,於是補充道,「請恕我冒昧,當然。」
有時候。當了國王,有些事情你就不得不干。
一座城市溜到他們腳下,在中心能看見建在巨大岩石上的城堡。岩石在一片平原中異軍突起,活像地質結構上的粉刺。死神告訴他,那是來自遠方錘頂山的大石頭,是在冰河退卻時留下的。在遙遠的過去,冰巨人向眾神宣戰,乘著他們的冰河到處肆虐,想要凍住整個世界。不過他們最終還是放棄了,駕著閃閃發光的巨大牲口回了自己的藏身之處,那是在中軸附近嶙峋的高山中。平原上的居民完全不明白他們為什麼撤退,而在斯托·拉特,也就是石頭周圍的這座城市,年輕人一般認為原因其實很簡單——這地方實在能無聊死人。
冰冰踏著空氣一路下降,瞄準城堡最高的塔樓,落在石板上。死神下了馬,讓小亡把馬糧袋拿出來。
他們不慌不忙地往樓梯走去:「人家就不會發現這兒多了匹馬嗎?」
死神搖搖頭。
你會相信塔頂上居然會有一匹馬嗎?
「不會。這些樓梯,別想把馬弄上來。」
嗯,所以……?
「哦,我明白了。大家不願意看見那些不可能存在的東西。」
說得好。
現在他們走上了一條懸著好多掛毯的寬闊走廊。死神把手伸進袍子裡,拿出一個沙漏湊到眼睛底下,在昏暗的光線下凝視著它。
這是一個造型特別精緻、玻璃被切割成複雜的多面體,木頭和黃銅的支架也格外華麗。上頭深深地刻著一行字:混帳國王奧勒弗。
裡頭的砂粒閃著古怪的光芒,而且已經沒剩多少了。
死神自娛自樂地哼著小調,也不知道沙漏是從哪個神神秘秘的旮旯里掏出來的,反正現在它又給塞了回去。
他們轉過一個彎,立刻撞上了如一堵牆般厚厚的噪聲。整個大廳里全是人,煙霧和嘰嘰喳喳一路攀升,直升到天花板上各種旗幟投下的陰影里。高處的一個戲台上,三位游吟詩人努力想讓大家聽到自己的聲音,然而完全是白費力氣。
死神的出現沒激起什麼波瀾。門旁的一個男僕扭過頭來,張開嘴巴,然後心不在焉地皺皺眉頭,想別的事兒去了。幾個朝臣朝他們這邊瞅了瞅,眼睛立刻失去焦距,因為常識感在一瞬間制服了其他五感。
還有幾分鐘。死神從一個侍者的托盤上拿過一杯酒,來跟大家一起樂樂。
「他們也看不見我!」小亡道,「可我是真的!」
真實並非總是表面上的樣子。死神道,再說了,如果他們不願意看見我,他們當然也不想看見你。這些都是貴族,孩子,他們可是視而不見的高手。酒裡頭為什麼會有根棍子,上頭還插著櫻桃?
「小亡。」小亡機械地糾正道。
它對味道沒有一點用處。好好的一杯酒,為什麼有人要放根插著櫻桃的棍子進去?
「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一個老伯爵撞上了小亡的胳膊肘,這人東張西望了好半天,就是不朝他看,然後聳聳肩走開了。
就說這些東西吧,喏。死神指了指一盤三明治,我是說,蘑菇,很好;雞肉,很好;奶油,很好。我對任何一樣都沒意見,可是幹嗎把它們全攪成一團,夾在小麵包片裡?真是發瘋。
「呃?」
瞧瞧,這就是凡人。死神繼續道,他們在這世界上活不了多少年,可寶貴的時間都花在了什麼地方?把事情搞得複雜無比,讓自己吃盡苦頭。不可思議。來根醃黃瓜。
「國王在哪兒?」小亡伸長了脖子,想越過整個宮廷的頭頂往裡瞅。
長金色鬍子的傢伙。死神在一個僕人的肩上彈了彈,對方轉過身來,大惑不解地看看周圍,死神趁機從他的托盤裡轉移出第二杯酒,動作極其老練。
小亡四下張望,終於在人群中心發現了目標。國王正站在一小圈人中間,身子稍稍前傾,聽一個相當矮小的廷臣講話。他個子挺高,身材壯實,長著張遲鈍、耐心的臉,看到這麼一張面孔,你買下他手裡的老馬時肯定不會擔心上當受騙。
「他看上去不像壞國王。」小亡說,「怎麼會有人想殺他?」
看見他旁邊的男人沒?長小鬍子,笑起來像蜥蜴的那個?死神拿手裡的鐮刀指了指。
「怎麼?」
他的表兄弟,斯托-赫里特公爵。實在不怎麼討人喜歡。死神說,用起毒藥來得心應手。去年還是第五順位繼承人,現在已經排到了第二位。可以說是——往上爬的好手。他在袍子裡掏了半天,拿出另一個沙漏,尖鐵架子,黑色的砂粒。死神試驗性地搖了搖。而且還得再活上三十——三十五年。他嘆了口氣。
「他就這麼大搖大擺地到處殺人?」小亡大搖其頭,「根本沒有正義。」
死神又嘆了一聲。不。他把酒杯遞給一個侍應,對方驚訝地發現自己手裡憑空多了個空杯子。只有我。
他拔出劍來往前走去。跟作為工作標配的鐮刀一樣,它也有影子一樣薄的冰藍色刀刃。
小亡低聲道:「我還以為你用鐮刀呢。」
國王都要用劍。死神說,這是皇家的——怎麼說來著,特權。
死神再次把骨感的手指伸到袍子底下,拿出奧勒弗國王的沙漏。在沙漏上半格的流沙池裡,最後幾粒沙子擠作了一團。
仔細瞧好了,死神說,過後我或許會提幾個問題。
「等等,」小亡可憐巴巴地說,「這不公平。你就不能阻止嗎?」
公平?誰說什麼公平了?
「呃,要是另外那個人真有那麼——」
聽著,死神說,這裡頭沒公平什麼事兒,你不能偏袒誰。老天。時候到了就到了,其他的什麼也沒有,孩子。
「小亡。」小亡一面呻吟一面盯著人群。
就在這時,他看見了她。大廳里的人來來往往,此時剛好露出一條縫隙,讓小亡看到一個消瘦的紅髮姑娘,她坐在國王身後,被一群年紀大些的女人包圍在中間。她其實算不上有多麼美麗動人——不但在雀斑上收穫過於豐盛,而且,說實話,身材也傾向於皮包骨頭。可這一眼卻在他後腦里激起股強電流,一路通到胃裡,還發出了惡毒的大笑。
時間到了。死神用尖尖的胳膊肘捅了捅小亡,跟我來。
死神朝國王走過去,劍在手裡掂了掂。小亡眨眨眼,趕緊跟了上去。那姑娘的眼睛跟他對視了一秒鐘,然後立刻轉開——接著又轉了回來,連腦袋也被拽得一扭,她的嘴開始形成一個驚恐的「噢」。
小亡的決心瞬間煙消雲散。他朝國王跑去。
「當心!」他喊道,「你有危險!」
世界變得濃密而黏稠,裡頭填滿藍色和紫色的陰影,仿佛中暑時的幻夢;聲音漸漸遠去,直到宮廷的喧囂像別人耳機里的音樂一樣,顯得遙遠而模糊。小亡看見死神友善地站在國王身邊,目光射向——
游吟詩人的戲台。
小亡看見了弓箭手,看見了弓,看見了劃破空氣的箭矢,其速度有如一隻病懨懨的蝸牛。可儘管它如此之慢,他卻跑不過它。他的腿仿佛灌了鉛,得花上好幾個鐘頭才能控制住,最後他終於成功地讓兩隻腳同時接觸到地板,拼命蹬地,製造出堪比大陸漂移的加速度。
當他在空中緩緩扭動時,死神和和氣氣地說:沒用的,你知道。你自然想要試試,不過沒用的。
仿佛在夢裡一般,小亡飄過了一個靜悄悄的世界……
箭射中了目標。死神雙手握住劍柄一揮,刀刃輕輕划過國王的脖子,沒有留下一絲痕跡。小亡仍然在微光中輕柔地旋轉,在他看來,那一劍仿佛鬼影般一閃而過。
那不可能是國王,因為他顯然仍舊站在原地,正帶著極端驚訝的神情直視著死神。他腳邊影影綽綽有個什麼東西,遠處的人也都有了反應,開始嚷嚷、尖叫。
活兒幹得乾淨利落。死神說,王室成員總是有些麻煩,傾向於死不放手。一般的農民,我說,巴不得早點兒完事呢。
「你他媽到底是誰?」國王問,「你在這兒幹嗎?呃?衛兵!我要求——」從眼睛持續傳來的信息終於敲進了他腦子裡。小亡很受感動,奧勒弗國王把王位攥在手心裡這麼多年,即便現在死了,也知道該如何舉止得體。「哦,」他說,「明白了。沒想到這麼快就看到你。」
陛下,死神鞠了一躬,很少有人想得到。
國王看了看周圍,影子的世界昏暗、靜謐,而外頭則顯得激動非常。
「那下頭是我,不是嗎?」
恐怕是的,陛下。
「活兒幹得挺利索。十字弓,嗯?」
是的。現在,陛下,請你——
「誰幹的?」國王問。死神有一瞬間的遲疑。
安卡-摩波來的職業刺客。
「呃,聰明。真要恭喜斯托·赫里特。我還一天到晚地吃解毒劑呢,什麼也解不了冷冰冰的鋼鐵,呃?呃?」
的確如此,陛下。
「繩梯和吊橋邊的快馬,老把戲了,呃?」
看來是這樣,陛下。死神輕輕拉起影子國王的胳膊,不過,假如這也算是一點安慰的話,那匹馬真得跑快些才是。
「呃?」
死神露出了自己的招牌笑容,並讓自己的嘴比平日咧得更開些。
明天我在安卡跟它的騎手有個約會。死神說,你看,他接受了公爵為他打包的午餐。
奧勒弗是個傑出的國王,擁有完全勝任自己職位的品質,也就是說,他在理解力方面並不十分迅速。國王陛下琢磨半晌,發出一聲短促的大笑,然後第一次注意到了小亡的存在。
「這是誰?」他問,「也死了?」
我的學徒。死神說,在長歲數之前先得讓他好好長點記性,小無賴。
「小亡。」小亡機械地糾正道。死神和國王交談的聲音迴蕩在他身邊,但他沒法把眼睛從周圍的事情上移開。他覺得自己很真實,死神看上去也結結實實的。至於國王,對於一個死人而言,他看上去健康得讓人吃驚。可世界的其他部分仿佛滑動的陰影。有人在跌倒的身體旁彎下腰來,輕而易舉地穿過了小亡,這些人似乎並不比霧氣更實在。
那姑娘抽泣著跪下。
「那是我女兒,」國王說,「我該覺得傷心,卻沒有,為什麼?」
情緒都給留下了。完全是腺體的作用。
「啊。應該是吧,我猜。她看不見我們,嗯?」
看不見。
「我猜是沒有可能讓我再……?」
絕不可能。
「你瞧,她就要成為女王了,如果我能讓她——」
抱歉。
那姑娘抬起頭,眼睛的視線穿過了小亡。小亡眼看著公爵走到她身後,伸出一隻手放在她肩上安慰她。一個假笑在那人嘴角逡巡。有種動物常在沙丘上等待粗心大意的游泳者,它們臉上的笑容跟公爵一模一樣。
我沒法讓你聽到我的聲音,小亡說,但別相信他!
她凝視著小亡,揉了揉眼睛。小亡伸出手去,眼看著自己的手直接穿透了對方。
來吧,孩子。別在那兒無所事事了。
小亡感覺到死神收緊了放在自己肩上的手,不過倒沒有什麼不友好的意味。他不情不願地轉過身,跟在死神和國王身後往外走。
死神和國王穿牆走出大廳,小亡也已經走過去一半,這時卻突然意識到穿牆而過是不可能的。
這自殺性的邏輯差點要了他的小命。他感到冰冷的石頭從四面八方包圍了他。這時,一個聲音在他耳朵里說——
你應該這麼看。這堵牆不可能在那兒,否則你也不會穿過它了。不是嗎,孩子?
「小亡。」小亡說。
什麼?
「我的名字叫小亡,或者亡沙漏。」小亡氣哼哼地往前沖,將冰冷的感覺留在了身後。
並不是太難嘛,嗯?
小亡左右打量了一番走廊,還試驗性地拍了拍牆壁。他剛才肯定穿過來了,但現在它摸起來真的挺結實,裡頭還有一塊塊小雲母對他閃啊閃的。
「怎麼回事?」他問,「我是怎麼辦到的?是魔法嗎?」
你要是問它不是什麼,那答案正是魔法,孩子。等你能靠自己這麼幹的時候,我就再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教你了。
國王似乎已經開始彌散:「我得承認,這令人印象深刻。順便提一下,我好像正在消失。」
是形態發生場在逐漸減弱。死神說。
國王的聲音不比耳語更大:「就是這樣嗎?」
每個人都有這麼一回。儘量享受它。
「怎麼享受?」聲音已經變成了空中的一點形象。
做你自己就好。
就在這時,國王坍塌了。形態發生場坍塌成一個細小的亮點,他也在空中越變越小。事情發生得很快,小亡差點沒看清。從鬼魂到塵埃只用了半秒鐘,還附帶一聲微弱的嘆息。
死神輕輕拾起小亮點,把它裝進了袍子裡的什麼地方。
小亡問:「他怎麼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來吧。
「我奶奶說死亡就像睡覺一樣。」小亡加上一句,聲音里略帶著些希望。
我可不知道,兩樣都沒試過。
小亡看了走廊最後一眼。大門朝大廳里打開,宮廷的人正往外擁。兩個有些年紀的女人在奮力安慰公主,但她昂首闊步地走在了她們前頭,兩人只好像一對毛躁的氣球一樣蹦蹦跳跳地跟上去。她們消失在了另一條走廊里。
已經是個女王了。死神滿心讚許。他喜歡有性格的人。
接下來師徒二人都沒說話,默默地一路走到房頂。死神取下冰冰的馬糧袋。
你想警告他。
「是的,先生。對不起。」
你不能干涉命運。你是誰?憑什麼判斷誰該活、誰該死?
死神仔細地觀察著小亡的表情。
只有神才有這個權力。他補充,干涉命運,哪怕只是一個人的命運,也可能毀滅整個世界。明白了?
小亡可憐巴巴地點點頭:「你要打發我回家嗎?」
死神伸手把他拉上馬來:就因為你有同情心?不。要是你露出高興的樣子,我倒真有可能把你打發走呢。但你必須學會跟這行相稱的同情。
「是什麼?」
一片鋒利的刀刃。
日子一天天過去,儘管小亡不大確定究竟是多久。在死神的世界裡,昏沉沉的太陽定期划過天際,但拜訪凡間的旅程似乎並無規律可循。死神也不僅僅拜訪國王和大戰,大多數時候他的對象都挺普通的。
伙食由阿爾伯特負責,他常常自顧自地微笑,卻不怎麼說話。尹莎貝爾大部分時間都關在自己屋裡,要麼就在屋外黑色的荒野騎她的馬駒,任長發在風中飛舞。這景象本來可以更令人嘆為觀止,假如她的騎術能更高明些,或者馬駒的體格能再大些,又或者她長著那種能夠飛舞得很自然的頭髮。有的頭髮能行,有的不行。她的不行。
沒去出任務(這是死神的說法)的時候,小亡就給阿爾伯特幫幫忙,或者在花園、馬廄找些活兒干,再不然就泡在死神那間令人咋舌的圖書室里。他好像頭一次發現了文字的魔法,什麼都讀,一點不挑食。
當然了,圖書室里大部分都是傳記。
這些傳記的與眾不同之處在於,它們是自己寫出來的。那些已經死翹翹的人,他們的書自然已經從頭到尾寫滿了,而還沒出生的人只好忍受空白的紙張。處在中間狀態的人嘛……小亡特別留意過。據他觀察,有的書一天能添上四五段。他認不出書上的筆跡。
最後,他終於鼓足了勇氣。
什麼?死神正坐在自己華麗的書桌前,驚訝地看著他,鐮刀形的切紙刀在手裡掂來掂去。
「半天休息。」小亡重複道。房間突然顯得巨大空曠,很有壓迫感,他站在一片原野大小的地毯中間,完全無處藏身。
可是為什麼?死神問,不可能是去參加祖母的葬禮吧,他加上一句,否則我會提前知道的。
「我只是想,您知道,出去見見人什麼的。」小亡努力抵禦對方堅定不移的藍色目光。
可你每天都有見人啊。死神抗議道。
「是的,我知道,只不過,嗯,時間都不太長。」小亡說,「我是說,要是能見上幾個壽命不止剩下幾分鐘的人就更好了。先生。」他加上敬語。
死神伸長手指在桌上敲敲打打,發出類似老鼠跳踢踏舞的聲響,接著又送給小亡幾秒鐘的眼神。他發現這孩子跟記憶中有些不同了,胳膊肘好像少了些,站得也更直了點,而且,直說吧,居然會用「壽命」這樣的字眼了——全都是圖書室搞的鬼。
好吧。他勉強同意,只不過,在我看來,你需要的一切這兒都有嘛。任務並不繁重吧,嗯?
「不,先生。」
而且你好吃好喝,還有暖和的床和娛樂以及同齡人。
「抱歉,先生?」
我女兒。死神說,你已經見過她了,我相信。
「哦。是的,先生。」
她性格很熱情,等你們熟了你就會發現的。
「我敢說是這樣,先生。」
儘管如此,你還是希望——死神往這幾個字里塞滿厭惡的意味,半天休息?
「是的,先生。如果您允許的話,先生。」
很好,就這麼辦吧。你可以休息到太陽下山為止。
死神打開他的大帳本,拿起一支筆開始寫字,還時不時伸手撥動算盤的珠子。
過了一分鐘,他抬起眼睛。
你還在。說完他又酸溜溜地加上一句,而且花的是你自己的時間。
「呃,」小亡說,「人家能看見我嗎,先生?」
我想是的,我敢說他們能。死神說,在你出去浪蕩之前,還有什麼我能效勞的嗎?
「呃,先生,還有一件事,先生,我不知道該怎麼去凡人的世界,先生。」小亡絕望地說。
死神大聲嘆口氣,伸手拉開一個抽屜。
只管走就行了。
小亡可憐巴巴地點點頭,開始踏上通往房門的漫漫長路。當他拉開門時,死神咳嗽了一聲。
孩子!他把什麼東西扔了過去。
門吱吱地打開,小亡條件反射似的接住那東西。
門消失了。腳底厚厚的地毯變成了泥濘的鵝卵石。明亮的日光水銀般傾瀉在他身上。
「我叫小亡。」小亡對整個宇宙說。
他身旁的攤主問:「啥?」小亡瞪大眼睛四下打量,發現自己正站在人聲鼎沸的市集裡,到處都是人和動物。什麼東西都有賣,從繡花針(由巡迴先知們販賣的)到人類獲得拯救的預言。要想進行比大喊大叫稍稍安靜些的談話根本沒有可能。
小亡拍拍攤主的背。
「你能看見我?」
攤主斜著眼睛評頭論足一番。
「我估摸著是這麼回事。」他說,「要麼就是哪個特別像你的傢伙。」
「謝謝你。」小亡大大地鬆了口氣。
「不用放在心上,我每天都能免費看見好多人。想買幾根鞋帶嗎?」
「還是算了。」小亡說,「這是什麼地方?」
「你不知道?」
隔壁攤上的幾個人若有所思地望著他。他的腦子開始飛快地轉動。
「我師父經常旅行。」這可是大實話,「我們昨晚才到,我一直在車裡打瞌睡。現在師父放我休息半天。」
「啊。」攤主身子前傾,露出瞭然的神情,「想找點兒樂子,嗯?我可以幫你安排。」
小亡承認:「要能知道這是哪兒我的確會非常樂意。」
對方結結實實地吃了一驚。
「這是安卡-摩波。」他說,「誰都該看得出來,也能聞得出來。」
小亡抽抽鼻子,空氣的確有些不同凡響。你能感覺到這是見過世面的空氣,而且每吸一口你都不能不注意到,世界上有成千上萬人與你同在,幾乎個個都長了胳肢窩。
攤主挑剔地打量著小亡。他注意到對方臉色蒼白、衣裳剪裁合身,還有種古怪的存在感,類似彈簧的效果。
「聽著,咱們直說了吧。」他說,「我可以給你指間很棒的店。」
「我已經吃過午飯了。」小亡含混地回答道,「不過你倒是可以告訴我,有個地方,我想是叫作斯托·拉特,我們離那兒遠嗎?」
「中軸地方向,大約二十英里,不過對於你這種血氣方剛的年輕人來說,那兒可啥也沒有。」商人噼里啪啦地往下說,「我知道,你自個兒跑出來,你想要新體驗,你想要刺激、浪漫——」
與此同時,小亡打開了死神給他的袋子。裡頭裝滿了小金幣,跟衣服上的小亮片差不多大。
一幅圖畫又一次出現在他心裡,那是紅髮之下一張蒼白而年輕的面孔,雖然不知是怎麼回事,但她確實看見了他。過去幾天,那種模模糊糊的感覺一直縈繞在他心頭,現在它突然變得尖銳起來。
「我想要,」他堅定地說,「一匹特別快的馬。」
五分鐘之後,小亡迷了路。
安卡-摩波的這一區名叫暗影區,地處內城,急需政府援助,或者,假如想要更徹底地解決問題,最好還是來個火焰噴射器。你不能管它叫臭氣熏天,因為那樣會把這個詞撐到臨界點。它已經超出了臭的界限,並且從另一頭鑽出來,根據一種愛因斯坦式逆轉,達到令人嘆為觀止的恐怖。暗影區把它當建築大獎一樣穿在身上炫耀著。這裡實在又嘈雜又憋悶,味道仿佛牛棚的地板。
這兒的居住區更像是個生態圈,一個地面上的龐大珊瑚礁。住的倒真是人,沒錯,是具有人類特質的龍蝦、魷魚、小蝦之類,還有鯊魚。
小亡絕望地在東拐西彎的街道上徘徊,身後還跟了一大幫人。任何從屋頂往下看的人都會發現一定的模式,也就是說一群人正若無其事地向目標靠攏。正確的結論當然是,小亡和他的金子就好像六車道高速路上的三腿刺蝟,陽壽已經到了頭。
事情大概已經很明顯了,暗影區不是那種有居民的地方,這兒只有住客。小亡會周期性地拉住一個人,企圖跟對方交談,打聽哪裡能找到合適的馬販子。住客們通常都是一邊嘟囔一邊飛快地跑開,因為無論是誰,要想在暗影區活過三個鐘頭,都會發展出非常專門的感官,就像農民不會在雷暴天靠近大樹,他們也絕不肯在小亡周圍溜達。
於是,小亡最後來到了安卡河邊。這是最偉大的河,在進入城市之前就已經帶上平原的泥沙,變得又重又慢,等它流到暗影區的時候,即使是不可知論者也可以放心大膽地從河面走過。在安卡要想淹死可不容易,不過窒息倒是很簡單。
小亡疑慮重重地凝視著它的表面。它似乎在動,裡頭有泡泡。肯定是水沒錯。
他嘆息著迴轉身去。
三個男人出現在他背後,活像是從石頭裡擠出來的。他們一副笨重、遲鈍的樣子,不管在哪個故事裡頭,這樣的暴徒一出現,就意味著主人公該受到一點點威脅了。當然並不太多,因為同樣明顯的是,他們將會大吃一驚。
他們惡狠狠地盯著小亡,這是他們的特長。
其中一個拔出把匕首,揮動手臂在空中劃著名小圈兒。他緩緩逼近小亡,其餘兩人吊在後頭,提供著不道德的支持。
那人粗聲粗氣地說:「把錢交出來。」
小亡的手伸向腰帶上的袋子。
「等等,」他說,「然後呢?」
「啥?」
「我是說,是不是『要錢要命』那種?」小亡問,「強盜不是該這麼說嗎?要錢要命?我以前在書上讀到過一次。」他補充道。
「有可能,有可能。」強盜勉強承認。他感到自己正喪失主動權,不過很快就漂亮地重整旗鼓。「另一方面,也可能是你的錢和你的命。一舉兩得,可以說是。」那人瞟一眼自己的同事,對方領會了這個明顯的暗示,哧哧竊笑起來。
「既然如此——」小亡一手舉起錢袋,作勢要把它扔進安卡河裡,扔得越遠越好,儘管它很有可能給彈起來。
「嘿,你幹嗎?!」強盜開始往前跑,小亡威脅似的把袋子一拋,對方立刻停了下來。
「這個嘛,」小亡說,「我是這麼看的。如果說你們反正也要幹掉我,我還不如把錢扔掉算了。完全取決於你們。」為了說明自己的觀點,他從袋裡拿出一枚硬幣,漫不經心地往水裡一扔。河水發出不祥的汩汩聲,把硬幣吞進肚子裡。三個強盜一齊哆嗦起來。
領頭的強盜看了看錢袋,又看了看自己的匕首,接著他看了看小亡的臉,再看了看自己的同夥。
「稍等片刻。」三人湊到一塊兒。
小亡在估算自己到小巷盡頭的距離,他跑不過去的。再說了,看這三人的模樣,窮追猛打很可能是他們的另一項特長。眼下這些傢伙還有些緊張,但也只是因為邏輯而已。
領頭的回到小亡跟前。他最後瞥了眼自己的同夥,兩人都堅定地點了點頭。
「我想我們要先殺了你,錢嘛就碰碰運氣。」他說,「我們可不想讓這種事兒傳開去。」
另外兩人也拔出了匕首。
小亡咽口唾沫:「這可能不太明智。」
「為啥?」
「呃,首先,我不喜歡。」
「本來就不要你喜歡,只要——你的命。」強盜邊說邊往前走。
「我不認為我活到頭兒了。」小亡開始撤退,「我敢說,肯定會事先通知我。」
「啊,當然,」強盜已經受夠了,「沒錯,嗯,不是已經通知你了嘛,嗯?好一坨冒煙的大象屎!」
小亡再次後退,徑直退進了一堵牆裡。
領頭的強盜瞪大眼睛,他盯著吞掉小亡的堅硬石牆,把小刀一扔。
「哦,他奶奶的,他奶奶的巫師。我恨死他奶奶的巫師了!」
「那你他奶奶的就不該搞他們。」他的一個跟班嘟嘟囔囔,毫不費力地吐出一連串髒字。
三人中的第三個成員反應比較遲緩:「嘿,他鑽到牆那頭去了!」
「而且咱們還跟了他這麼老長時間。」第二個喃喃道,「可真了不起,皮爾賈力克。我早說我覺得他是個巫師,只有巫師才會一個人在這種地方轉悠。我沒說過他像個巫師嗎?我說——」
「你說得太多,過頭了。」領頭的咆哮道。
「我看見了,他就那麼穿到牆那頭——」
「噢,當真?」
「當真!」
「就那麼穿過去了,你們沒瞧見?」
「覺得自己挺犀利,嗯?」
「說起來是挺犀利的!」
領頭的把匕首從泥里挖出來,動作十分隱蔽。
「比它還犀利?」
第三個強盜晃到牆跟前,使勁踢了幾腳。與此同時,他身後不斷傳出混戰的聲響,最後以冒泡泡的噪聲作為結束。
「嗯哪,是牆沒錯。」他說,「肯定是牆,要不我就從沒見過牆是啥樣。你們覺得呢,夥計們?這是怎麼弄的?」
「夥計們?」
他絆了一跤,地上趴著兩具屍體。
「哦。」他說。此人儘管腦瓜不大靈光,但還是明白一個重要的道理:他在暗影區,身處一條幽暗的小巷,而且孤身一人。他撒腿就逃,還真是跑出了一段距離。
在存放生命沙漏的房間裡,忙忙碌碌的沙漏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死神不緊不慢地在一排排沙漏中間走過,阿爾伯特盡職盡責地跟在他身後,手裡抱著本打開的大書,那是死神的帳本。
聲音在四周咆哮,仿佛由噪聲堆成的灰色大瀑布。
它來自一眼望不到頭的架子,一排又一排的沙漏正傾瀉著凡人的時間。這是種沉重的聲響,一種鬱悶的聲響,就好像有人把顏色暗淡的奶油凍倒在了靈魂那明亮的布丁上。
很好。死神最後說,總共三個。今晚倒挺清靜。
「好狄·漢姆筋,還有羅布森住持,又是他,再加上凱莉公主。」阿爾伯特道。
我在想,要不要讓那孩子去。
阿爾伯特查了查帳本。「嗯,好狄不會惹什麼麻煩。住持嘛,是人稱經驗豐富的那種。」他說,「公主真是可惜了,才十五歲。可能不大好處理。」
沒錯,的確可惜。
「主人?」
死神站在原地,他手裡拿著第三個沙漏,若有所思地看著光線在它表面上跳動。他嘆了口氣。
還這麼年輕……
「你還好吧,主人?」阿爾伯特憂心忡忡地問。
時間仿佛永無止息的溪流,把所有的……
「主人!」
什麼?死神驚醒過來。
「你有點過頭了,主人,就是這麼回事——」
你在胡說什麼啊,夥計?
「剛才你變得有些古怪,主人。」
無稽之談,我從沒感覺這麼好過。那,先前我們在說什麼來著?
阿爾伯特聳聳肩,低頭瞅了瞅帳本上的條目。
「好狄是個女巫。」他說,「要是派小亡去,恐怕她會不大高興。」
所有魔法從業人員都有這個特權,等他們自己的沙子漏光以後,死神會親自來索命,而不是派他手下的什么小職員去應付。
死神似乎並沒有聽到阿爾伯特的話。他的眼睛又落在了凱莉公主的沙漏上。
當你發現事情成了眼前看到的樣子,有時候腦子裡會出現一種憂鬱的憾恨,那種感覺叫什麼名字?
「我想是,悲傷,主人。現在——」
我就是悲傷。
阿爾伯特張口結舌地呆立在原處。最後,他好不容易抓住兩次精神錯亂之間的空隙擠出句話來:「主人,我們剛才說的是小亡!」
哪個小亡?
「你的學徒,主人。」阿爾伯特耐心地解釋道,「個子高高的小伙子。」
當然。好吧,我們就派他去。
「他做好準備單獨行動了嗎,主人?」阿爾伯特有些懷疑。
死神想了想。沒問題。他最後說:他很熱心,學得也挺快,而且,說真的,他補充道,這些人也不能指望我一天到晚總追著他們跑吧。
小亡茫然地睜大眼睛,盯著離自己幾英寸遠的天鵝絨牆帷。
我穿過了一堵牆,他想,而這是不可能的。
他小心翼翼地把帘子掀開,想找找後頭是不是藏了扇門什麼的。他只看見些石灰碎屑,而石灰背後的東西儘管有些潮濕,但毫無疑問是堵結結實實的磚頭牆。
他試驗性地戳了戳。很顯然,他肯定別想從原路再回去。
「好吧,」他對牆壁說,「現在怎麼辦?」
一個聲音從他身後傳來:「哎,我說?」
他緩緩轉過身去。
房間中央擺著張桌子,一個克拉奇家庭圍在桌旁,有父親、母親和半打個頭逐步遞減的孩子。八雙圓滾滾的眼睛盯住了小亡。第九雙眼睛屬於一個祖父母輩的老人,性別不明,它們並沒有看著小亡,因為其主人相信,到手的一點水煮魚比任何莫名其妙的事件都要來得實惠,於是趁亂擠到了公用的菜碗跟前。就這樣,堅定的咀嚼聲打破了屋裡的寂靜。
房間顯得狹小擁擠,一個角落裡還擺著獻給克拉奇之神奧夫勒的神龕。這位六臂的鱷魚神咧嘴微笑的樣子跟死神一模一樣,當然了,死神並沒有他手下那群神鳥。據說神鳥不僅會帶來崇拜者的消息,還能幫他保持牙齒的清潔。
對於克拉奇人而言,熱情好客絕對位於所有美德之首。就在小亡瞪著眼睛時,女主人已經從身後的架子上拿下一個空碟子,默不作聲地從大碗裡舀出魚來,並且,在短暫的爭搶之後,從那雙古老的手裡奪下了一塊上好的鯰魚肉。不過,她那雙用黑粉描線的眼睛一刻也沒離開過小亡。
剛才說話的是父親。小亡緊張地鞠了一躬。
「對不起。」小亡說,「呃,我似乎是穿過了那堵牆。」這話聽上去實在不怎麼樣,他得承認。
「呃?」男人說。女人的手鐲叮噹作響,她仔仔細細地往盤裡擺上幾片胡椒葉,又撒了些綠色的調味料。小亡的心臟咯噔一下,他擔心自己認出了那東西:幾星期之前他曾經嘗過一次,儘管製作方法十分複雜,但只需一口就能真相大白,那是魚內臟在鯊魚膽汁里浸泡數年之後的結晶。死神說多吃幾次就會愛上它了。小亡決定不去費這工夫。
他嘗試貼著牆往掛珠簾的門口移動,所有的腦袋都隨他轉動起來。他又試著咧開嘴擠出一個微笑。
女主人說:「我一生的丈夫啊,這魔鬼為何露出了牙齒?」
男人回答道:「或許是飢餓,我渴望的月亮。再加些魚!」
而他們的祖先則抱怨說:「我正吃著呢,討厭的孩子。這世上的人啊,對高壽的老人簡直沒有一點敬意!」
掉進小亡耳朵里的話全是克拉奇語,這門語言有無數的花飾和微妙的雙元音,而且特別古老、特別精緻,舉個例子,其他人還沒學會拿石頭砸爛彼此的腦袋時,克拉奇語裡就已經有了十五個可以表達「刺殺」的詞。現在,這些話在他腦袋裡就像母語一樣又清晰又明白。
「我不是魔鬼!我是人!」完美的克拉奇語,他把自己驚得一愣。
「你是賊?」父親問,「抑或殺人犯?如此這般溜進屋裡,難道你是收稅的?」他的手滑到桌子底下,掏出一把磨得像紙一樣薄的屠刀。他的妻子尖叫著扔下盤子,把最小的幾個孩子摟到身邊。
小亡望著刀刃劃破空氣,然後放棄了抵抗。
他胡謅了一句:「我從地獄最幽暗的深淵帶來問候。」
對方的轉變很是驚人。屠刀放下了,全家人都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竟有魔鬼到訪,於我等真是無上的榮幸。」父親喜形於色,「噢,奧夫勒腰上醜陋的小鬼啊,您想要什麼?」
「抱歉!」
「魔鬼會給幫助它的人帶來祝福和好運氣。」男人說,「噢,無盡深淵裡邪惡的呼吸,我們怎樣才能助您一臂之力?」
「那個,我並不很餓。」小亡說,「但假如你知道哪兒能找到一匹快馬,好讓我在太陽落山前趕到斯托·拉特去——」
那人笑容滿面地鞠了一躬:「腸子裡惡臭的排泄物啊,我知道一個再好不過的地方,假如您願意屈尊跟我前往。」
小亡趕忙跟了上去。那位古老的祖先目送他們離開,他的頜骨有規律地咀嚼著,臉上露出挑剔的表情。
「在這地方他們就管那叫魔鬼?」他說,「奧夫勒用潮濕讓這片地方腐爛,就連他們的魔鬼也是三流貨色,比起咱們老家的魔鬼,它連個腳指甲都不如。」
妻子拿來一碗米飯,放在奧夫勒神像中間那雙合起的手上(等明早它就會消失的),然後退後一步。
「丈夫的確說過,上月在咖喱花園,他曾遇上一位不在那裡的顧客。」她說,「他很受震動。」
十分鐘之後,男人回到家裡,他一言不發,神色莊嚴,把一小堆金幣堆到桌上。好一筆橫財,足夠買下城裡的一大片地方。
「他有一口袋的這個。」他說。
一家人盯著錢看了一陣,妻子長嘆一聲。
「財富帶來無盡的煩惱。」她說,「我們如何是好?」
「我們回克拉奇。」丈夫堅定地說,「好讓孩子們在一個真正的國家長大,忠於我們古老種族光榮的傳統,男人可以挺拔驕傲地矗立,不必再當男招待,給壞心眼的主人服務。而且,海棗芬芳的鮮花啊,我們必須立刻動身。」
「噢,沙漠勤勞的兒子,緣何如此急迫?」
「因為,」男人回答道,「我剛剛賣掉了王公的冠軍賽馬。」
那匹馬比不上冰冰輕靈迅捷,但也能撒開四蹄跑得飛快,而且輕而易舉就把幾個騎馬的衛兵拋在身後。不知為什麼,那些人似乎急於跟小亡談上一談。很快小亡就遠離了摩波簡陋的郊區,沿著大道進入斯托平原肥沃的黑土地。無數個世代以來,偉大而緩慢的安卡河定期泛濫,終於形成了這個平原。河流帶來的不僅是繁榮和安全,還有慢性關節炎。
這一路無聊到了極點。隨著陽光從銀白蒸餾成金黃,小亡也飛馳過一片平坦、寒冷的大地,地上全是一格一格的甘藍菜田。關於甘藍菜其實有很多可以大書特書的地方。你可以說說它們出眾的維生素含量,它們對鐵元素的重要補充,它們可貴的粗纖維和其他值得推薦的營養價值。但總體而言它們缺乏某些東西,所以儘管無論在營養還是道德上,它們都宣稱自己遠勝過,比方說,水仙花,但它們從沒能激發詩人的靈感。當然了,詩人飢腸轆轆時除外。從安卡-摩波到斯托·拉特不過二十英里,但若以毫無意義的人類經驗做指標,這距離仿佛兩千英里那麼漫長。
斯托·拉特的大門也有衛兵,只不過和巡視安卡的衛兵相比,他們顯得相當羞怯業餘。小亡一路小跑過去,其中一個覺得自己未免顯得有點傻,就問他來者何人。
小亡說:「恐怕我沒空停下。」
那衛兵是新手,而且相當盡職。守門並不是人家許諾給他的工作。他從沒想到過自己竟然會穿一身鎖子甲,拿根繫著斧頭的長棍子,從早站到晚。他期待的是激情,還有挑戰,還有十字弓和下雨時不會生鏽的制服。
他上前一步,準備好保衛自己的城市;身為獲得正式授權的平民雇員,他決心擊敗任何膽敢藐視自己命令的人。小亡看了看在離臉旁幾英寸晃動的長槍,事情真是越來越過分了。
「話說回來,」他於是鎮定地說,「要是我把這匹相當不錯的馬送給你,你覺得怎麼樣?」
宮殿的入口並不難找。那兒也有衛兵,而且他們端著十字弓,對生命的看法要無情許多,再說小亡的馬也送光了。他在門口逗留了一會兒,眼看著衛兵開始毫不吝惜地對他發送注意力,只好帶著滿肚子的愁悶,到街上去遊蕩。
現在他已經踩過了好幾英里的苔蘚,後背也感覺像塊木頭,在經歷過這一切之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來。因為她在他隱身的時候看見他了?這有什麼意義嗎?當然沒有。只不過他老看見她的臉,還有她眼睛裡一閃而過的希望。他想告訴她,一切都會好的。他想把自己的事和他所有的願望都說給她聽。他想找出她究竟住在宮殿的哪個房間,然後整夜整夜地守在那兒,直到燈光熄滅。他想做諸如此類的一切事情。
過了些時候,城裡的鐵匠發現一件怪事。此人的鋪子在一條狹窄的小巷裡,正好能望見宮牆,當他從活計上抬起眼睛時,一眼便瞧見了一個高高瘦瘦、臉頰有些發紅的年輕人正不停地往牆上撞。
又過了好一陣,一個年輕人帶著腦袋上的幾處外傷走進了城裡的一家酒館,跟人打聽距離最近的巫師。
更晚些時候,小亡出現在一幢牆面脫落的房子外頭,一塊黑乎乎的銅牌宣布這裡住著「烈焰·切維爾,數學博士(幽冥),無限與光明的大師,王子的巫師,神聖入口的守護者,如無人應答,信件留與隔壁之努謹特夫人」。
儘管心臟怦怦直跳,這塊門牌還是給小亡留下了相當深刻的印象。門上有個沉甸甸的怪獸門環,樣子挺怕人,嘴裡還含著鐵圈。小亡抓起門環敲了兩下。
屋裡出現了短暫的混亂,那是一系列很居家的聲響,要是發生在一幢不那麼尊貴的房子裡,別人或許會以為這麼匆匆忙忙的動靜意味著,比方說,屋裡的人正把午飯的盤子堆進水槽,把髒衣服往暗處塞。
門終於開了,緩慢而神秘。
「你墜好裝出吃驚的樣只。」[6]門環很健談,只是嘴裡的鐵環有些影響發音,「他拴了根繩只,然後一拉。對開門的咒語不怎麼熟,明白?」
小亡看了眼咧嘴微笑的銅臉。我為一個能穿牆的骷髏幹活,他告訴自己,我有什麼資格大驚小怪?
「多謝。」他說。
「不客氣。債鞋墊上察察腳,今天刮土器休息。」
門後頭是間大屋子,光線暗淡,天花板有點低。空氣里主要是薰香的味道,但也有一點點風化的髒衣服和煮甘藍菜的味兒,你還能聞出這裡住著什麼樣的人——就是把所有的襪子都往牆上扔,然後揀兩隻沒粘住的來穿的那種。屋裡的大水晶球上裂了條縫,星盤缺了幾塊,地板上的八元靈符磨損得有些厲害,天花板上還吊著個鱷魚標本。在任何管理完善的魔法機構,鱷魚標本都是再常見不過的標準配置。這一隻嘛,看上去對這樣的安排似乎不大滿意。
對面的牆上掛著珠簾,帘子以一種戲劇性的方式被掀開。一個人影出現了,面孔隱藏在兜帽之下。
他高聲道:「仁慈的星座照耀你我相會的時刻!」
小亡問:「哪些?」
突然出現了一陣憂心忡忡的寂靜。
「抱歉?」
「照耀我們的是哪些星座?」
「仁慈的星座。」人影似乎有些動搖,隨後重整旗鼓,「為何打擾烈焰·切維爾,八把迷鑰的守護者,地堡空間的旅人,至高無上的巫師——」
「請原諒,」小亡說,「你真的是嗎?」
「真的是什麼?」
「那個什麼什麼大師,神聖地牢的什麼最高統治者?」
切維爾好不耐煩地一把掀開了兜帽。小亡原本期待看到一個長著灰色長須的神秘人物,結果眼前卻出現了一張有些豐滿的圓臉,又粉又白,挺像是豬肉餡餅——不只是顏色,在其他方面也有些類似。比方說,像大多數豬肉餡餅一樣,它也沒有鬍子,另外,同樣和大多數豬肉餡餅類似的是,它看起來基本上一直都很愉快。
他說:「從修辭的意義上講。」
「什麼意思?」
「呃,意思是不。」切維爾道。
「可你不是說——」
「那是GG。」巫師道,「是我正在鑽研的魔法。你到底想要什麼?」他意味深長地瞥一眼小亡,「愛情的催化劑,嗯?能鼓勵年輕女士的什麼東西?」
小亡孤注一擲:「有沒有可能穿過牆壁?」切維爾的手已經伸向一個裝滿黏液的大瓶子,這話讓他頓了頓。
「用魔法?」
「呃。」小亡說,「我想不行。」
「那就挑一堵非常薄的牆。」切維爾道,「或者,我還有個更好的主意,從大門走。推薦使用你背後那一扇,如果你只是來浪費我的時間的話。」
小亡稍一猶豫,然後把裝金幣的錢袋放到桌上。巫師瞄了一眼,喉嚨底部發出一點噝噝的噪聲,顯得蠢蠢欲動。小亡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對方的手腕。
「我曾經穿過了牆壁。」這話講得慢吞吞的,態度十分沉著。
「當然,當然。」切維爾嘴裡咕噥著,眼睛給拴在了錢袋上。他拿過裝著藍色液體的瓶子,拔下軟木塞,心不在焉地灌下一大口。
「問題是,在穿之前我不知道自己能行,穿的時候我也不知道自己正在穿牆,而現在穿完了我又不記得是怎麼弄的。可我還想再穿一次。」
「為什麼?」
「因為,」小亡說,「假如我連牆也能穿透,還有什麼幹不了的呢。」
「很有深度,」切維爾讚許道,「富於哲理。那麼,牆那邊的年輕女士是叫……?」
「她是——」小亡吞了口唾沫,「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即使真有個姑娘的話,」他急忙加上一句,「而我也沒說那兒真有這麼個人。」
「當然。」切維爾又灌下一口藍色液體,然後哆嗦了一下,「好吧。如何穿牆,我會研究研究。不過,費用可能會比較高。」
小亡慢條斯理地拿起錢袋,拈出一小塊金幣。
「這是訂金。」他把金幣放到桌上。
切維爾撿起硬幣,仔仔細細地檢查了一番,仿佛預感它會爆炸或者蒸發似的。
「我從沒見過這種硬幣。」他控訴道,「這些彎彎曲曲的字是怎麼回事?」
「但它是金子造的,不是嗎?」小亡道,「我是說,你也不是非接受不可——」
「當然,當然,是金子。」切維爾趕緊附和,「是金子沒錯。我只是奇怪它是哪兒來的,沒別的意思。」
「你不會相信的。」小亡說,「這兒的日落是在什麼時候?」
「通常我們都儘量把它安排在夜晚和白天之間。」切維爾仍然盯著硬幣,同時小口小口地抿著瓶子裡的藍色液體,「差不多就是現在。」
小亡往窗外瞄了一眼。街上已經有了些黃昏的味道。
「我會回來的。」他一面嘀咕著一面往門口走。巫師喊了句什麼,但他只顧沒命地往前跑。
他開始驚慌失措。死神會在四十英里外等他。這下可有他好看的。這下——
啊,孩子。
一個熟悉的身影從賣鰻魚凍的小攤旁轉出來,手裡還端著盤田螺。
這醋特別開胃。來嘗嘗,我這兒還有根牙籤。
當然了,他是在四十英里之外沒錯,但這並不意味著他不會同時出現在這裡……
而此時,切維爾還在自己亂糟糟的房間裡,手裡不住把玩著金幣,自言自語地嘟嚕著「牆壁」,同時繼續灌藍色液體。
直到喝乾了瓶里的液體,他才注意到自己都幹了些什麼。他的眼睛聚焦在瓶子上,透過漸漸升起的粉色薄霧,他看見商標上寫著「格蘭尼·維若蠟的公羊藥高和激情促進劑,睡前符用,沒晚一芍,一小芍」。[7]
「我自己?」小亡問。
當然。我對你很有信心。
「哇噢!」
這個建議讓小亡把一切都拋在了腦後,還讓他有些驚訝,因為自己並不覺得特別緊張。過去的一個多星期里,他已經見識了不少死亡,再說,一旦你知道之後還要跟犧牲者說話,所有的恐懼就都消失了。大多數人好像都鬆了口氣似的,偶爾有一兩個比較憤怒,但他們對幾句鼓勵的話都反應良好。
覺得能行嗎?
「嗯,先生。是的,我想。」
就是這股勁兒。我把冰冰留在街角的馬槽旁了,完事以後直接帶它回家。
「你要留在這兒嗎,先生?」
死神左右看了看,眼窩裡精光一閃。
我想我要到處轉轉。他神神秘秘地說,我似乎感覺不太好。新鮮空氣對我有好處。他好像記起了什麼,把手伸進袍子裡神秘的陰影中,掏出三個沙漏。
個個簡單明了。他說,好好享受。
他轉過身,一邊哼著歌一邊邁開了步子。
「呃,謝謝你。」小亡把沙漏舉到燈下,發現其中一個只剩下了寥寥幾粒沙子。
「意思是由我負責嗎?」他高聲喊道,可死神已經轉過了街角。
冰冰見到他,輕嘶一聲算作招呼。小亡爬上馬背,心臟在憂慮和責任的重壓下跳動。他的手指自動工作起來,從鞘里拿出鐮刀,調整、固定好刀刃(刀刃在夜色中閃爍著鋼鐵的藍光,像切臘腸一般斬斷了星光)。他下午騎馬太多,臀部有些酸痛,所以上馬時相當謹慎,但騎在冰冰背上感覺其實跟騎枕頭差不多。委託給他的權利讓他暈乎乎的,他又想了想,乾脆從鞍囊里拿出死神騎馬時穿的袍子披上,再把銀色的領針小心扣好。
他又看了眼第一個沙漏,然後雙膝一夾,催冰冰上路。馬兒嗅嗅冰冷的空氣,小跑起來。
在他們身後,切維爾衝出門來,在嚴寒的街道上不斷加速,長袍在身後上下飛舞。
冰冰正慢跑著,漸漸加大著馬蹄和鵝卵石之間的距離。最後它一甩尾巴,躍過了屋頂,向冰冷的天空飄去。
切維爾並沒有看見這一幕。他心頭有更緊急的問題。巫師縱身一躍,整個人結結實實地掉進了馬槽中刺骨的涼水裡。他滿心感激地躺在起伏的冰碴中間,沒過多久,水面上就冒起了白煙。
小亡伏在馬背上,感受著速度帶來的純粹的快感。沉睡的大地在他腳下無聲地咆哮。冰冰輕輕鬆鬆地奔跑著,鬃毛掃過小亡的面孔;他健壯的肌肉在皮膚下滑動,就像鱷魚滑下沙丘一樣平順。黑夜從鐮刀飛馳的刀刃上滑過,被切成了彎彎曲曲的兩半。
他們在月光下疾馳,陰影般悄無聲息,只有貓才能看見他們。當然,還有那些涉獵不該為人類所知之事的傢伙。
小亡記不太清了,但他很可能曾經放聲大笑。
冰冷的平原很快變成了起伏的山地。隨後,錘頂山脈的一排排高山也從世界另一頭向他們直衝過來。眼前出現了兩座山,像小妖精的牙齒一樣尖尖的。冰冰低下腦袋,在銀色的月光下瞄準了山間的一條通道。不知在什麼地方,一隻狼嚎叫起來。
小亡又看了眼沙漏。框上雕刻著橡樹葉和曼德拉草根,即使在月光下,裡頭的沙粒也呈現出蒼白的金色。他把沙漏左右轉動一番,好容易看清了一個淡淡的名字:阿米林(好狄)·漢姆筋。
冰冰放慢了速度。小亡低頭一看,只見森林的頂端散落著些許雪花。這要麼是初冬,要麼就是春天已經近了,兩者都有可能。因為錘頂山老喜歡囤積天氣,然後再隨心所欲地把存貨施捨出來,而且並不怎麼參考當前究竟是什麼季節。
他們身下出現了一道口子。冰冰再次放慢速度,轉了一個彎,朝一塊積滿雪的白色空地降落。那塊地方是圓形的,正好在圓心的位置上有一座小屋。要是周圍的地面沒有積雪的話,小亡還會發現一個問題——空地上連一截樹樁也沒有。這兒從來就沒砍過樹,仿佛只是不鼓勵樹木在這片地方生長,或者是請它們搬到了別的地方,僅此而已。
底樓的一扇窗戶透出燭光,在雪地上投下一圈蒼白的橘紅色。
冰冰的落地動作十分平滑,它踩在冰凍的地面上,一點也沒有下沉。當然,也沒有留下腳印。
小亡下馬朝大門走去,一面低聲嘟囔一面試驗性地揮舞著鐮刀。
小屋的屋檐很寬,既能擋雪又能遮住柴火堆。每年冬天,錘頂山高處的居民都會在屋子三面堆上柴火;不預備柴火就過冬,那是做夢也想不到的事兒。但這裡連一個柴堆也沒有,儘管距離春天還很遠很遠。
不過,門邊倒是有一捆乾草。上頭附了張字條,字寫得很大,稍稍有些顫抖:給你的馬。
這原本會讓小亡有些不安,不過他對這種情緒進行了堅決抵制。有人在等他。但最近的日子已經教會他一件事:與其在一片疑雲里淹死,還不如縱身一躍衝到它頂上去。再說了,冰冰一點也沒為道德上的考慮而瞻前顧後,早已經放口大嚼起來。
現在只剩下一個問題:要不要敲門呢?敲門似乎不大合適:要是沒人應門,或者人家叫他走開,那該怎麼辦?
於是他鬆開門上的插銷,伸手一推。它很合作地朝里打開,沒有發出吱吱聲。
門裡是間廚房,天花板很低,房梁高度適中,剛好能砸中小亡的腦袋。一張長長的碗櫃裡擺滿了瓷器,石頭地板被擦洗打磨得閃閃發亮,唯一的蠟燭放出微弱的光芒,反射在瓷器和石板上。火爐的形狀像個大坑,雖說生著火,卻沒能讓廚房亮堂多少,因為裡邊只剩下一根木頭和大堆的白灰。小亡知道這是最後一根柴火,儘管並沒有人這麼告訴他。
一位老婦人正坐在餐桌旁運筆如飛,鷹勾鼻子離紙不過幾英寸遠。一隻灰貓蜷在桌上陪著她,還冷靜地沖小亡眨了眨眼。
鐮刀撞上根柱子。女人抬起眼睛。
「就來。」她朝桌上的紙皺皺眉毛,「我還沒把身心健康那部分寫進去,全是些傻話,哪個身心健康的人會死掉?想喝一杯嗎?」
「什麼?」他記起自己的身份,於是更正道,「什麼?」
「如果你喝酒的話,當然,是覆盆子釀的。在碗柜上。乾脆喝光它。」
小亡對碗櫃投以猜忌的目光。他感到自己似乎喪失了主動權,於是掏出沙漏瞪大眼睛,裡頭還剩了一小點沙子。
「還有幾分鐘。」女巫頭也沒抬。
「你怎麼,我是說,你怎麼知道的?」
她沒理他,只管自己把紙拿到蠟燭旁烘乾墨水,又用一滴燭淚把信封好,塞到燭台底下。最後她把貓抱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