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手死神

2024-10-09 10:10:31 作者: (英)特里·普拉切特

  這是個被蠟燭照得亮堂堂的房間,裡頭堆滿了生命的時鐘——無數沙漏就那麼蹲在擠擠挨挨的架子上,每一個都代表一個大活人。沙漏里,細細的沙粒從未來落入過去;所有墜落的沙沙聲合在一塊兒,讓整間屋子好像大海一般咆哮起來。

  此刻,房間的主人,正帶著心不在焉的神氣穿過屋子。他的名字叫死神。

  他可不是隨便哪個死神。這一位自有其特殊的管轄範圍,那是在——呃,真要說起來,其實根本沒有什麼「圍」,只是個扁扁平平的碟形世界,被擱在四隻巨象的背上,巨象又站在星際巨龜阿圖因的殼上。在這個世界的邊緣處,一圈瀑布無休無止地流入宇宙空間。

  科學家已經計算過,如此有恃無恐的荒謬事件,其真正存在的可能性不過數百萬分之一。

  然而根據魔法師的計算結果,百萬分之一的機會,十次裡頭九次都能成事兒。

  死神的腳趾骨咔嗒咔嗒地踩在黑白兩色的地板磚上,手指的骸骨掃過一排排忙忙碌碌的沙漏,斗篷兜帽底下的嘴在不住地嘀咕著什麼。

  他似乎終於找到一個合意的東西,於是小心翼翼地把它從架子上拿到了最近的蠟燭旁。他舉起沙漏,讓光線落在玻璃上,然後凝視燭光折射處的小亮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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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對閃爍的空眼窩裡射出兩道沉著的目光,包圍住正在深空中划水的世界之龜;巨龜阿圖因的龜甲早已被流星、彗星砸得坑坑窪窪。死神心裡清楚,總有一天巨龜阿圖因也得死,呃,那才真叫挑戰呢。

  不過他的視線並未在巨龜阿圖因身上停留。環繞碟形世界的小太陽已經升起,碟形世界正在它的照耀下緩緩轉動,死神的目光落在了這片壯麗的藍、綠色美景之上。

  現在這視線轉了個彎,來到被稱作錘頂山的巨大山脈中間。這地方滿是深深的峽谷和出人意料的懸崖峭壁,地形實在過於豐富,連錘頂山自己都不曉得該拿它們怎麼辦才好。山里還有自己獨有的稀罕天氣:榴霰彈似的雨,鞭子似的風,以及長年不斷的雷暴。有人說,箇中緣由其實再簡單不過了,錘頂山是古老的野生魔法的發源地,僅此而已——你還別說,有些人真是什麼話都敢講。

  死神眨眨眼,調整焦距以適應景深。現在他看見了群山順時向[1]那些長滿青草的斜坡。

  現在他看見了自己要找的山坡。

  現在他看見了一片田野。

  現在他看見了一個跑得正歡的男孩子。

  現在他正看著。

  現在,他發出了好像鉛版落在花崗岩上的聲音,他只說了一個詞:是的。

  由於植被的顏色特殊,那塊支離破碎的山地被稱作第八色草場,它的土裡頭肯定是有些魔法的。舉個例子來說,整個碟形世界只有寥寥幾處能種「提前熟」的植物,這兒就是其中一處。

  「提前熟」是指那些往過去長的植物。你今年播下種去,它們去年長出來。

  小亡一家祖祖輩輩都幹這個,他們用提前熟的葡萄釀出威力巨大的葡萄酒,在算命人那兒十分搶手——因為不消說,喝了這酒能讓他們看見未來。唯一的缺憾在於,你得在前一天早晨忍受宿醉的痛苦,還要補喝好多杯才能緩過勁兒來。

  種「提前熟」的農民似乎都是些嚴謹認真的大塊頭男人,慣於內省,喜歡對日曆進行透徹的研究。一個普通的莊稼漢,要是忘了播種,結果不過是損失一年的收成而已;可這些人不一樣,他們在十二個月之前就已經收穫過了,如今要是忘記撒下種子,絕對有可能擾亂因果關係的整個構造,更別提可怕的難堪了。

  對於小亡家而言,還有一件事讓大家臉上無光——這家最小的兒子不但極其缺乏嚴謹的品質,而且在園藝上的天分異常低下,不比一隻死海星更強。倒不是說他不願意幫忙幹活,只不過他幫起忙來老是恍恍惚惚、樂樂呵呵的。嚴謹認真的人很快就學會了要對他提高警惕:他的忙很有感染力,或許還會帶來致命的危險。小亡高高的個子,一頭紅髮,滿臉雀斑,身體仿佛隨時處在失控邊緣,全身都好像是用膝蓋拼出來的。

  在我們剛剛提到的這一天,那具身體正在高處的田地間飛奔,一面揮舞雙手一面大喊大叫。

  小亡的叔叔和老爸站在石牆上,愁眉苦臉地望著他。

  「我就是弄不明白,」老爸勒澤克說,「那些個鳥怎麼就不飛了呢?要是我看見他沖我壓過來,我是肯定要飛的。」

  「啊,人的身子骨真是妙不可言。我是說,瞧瞧他那兩條腿,到處亂舞,可跑起來速度還挺像那麼回事兒。」

  說話間小亡已經跑過了一塊田地。一隻吃撐了肚子的斑尾林鴿慢慢吞吞、搖搖晃晃地為他讓出路來。

  勒澤克字斟句酌道:「我看他的心倒擺得挺正的。」

  「哦,那個自然。問題是剩下的部分沒擺對地方。」

  勒澤克道:「他還算愛乾淨,吃得也不怎麼多。」

  「是不多,這我看得出。」

  勒澤克瞥了眼自己的兄弟,對方正死死地盯著天空。

  「我倒是聽說你那兒空了個位置出來,哈米什。」

  「啊,已經來了個學徒了,不是嗎?」

  「啊。」勒澤克有些沮喪,「啥時候的事兒,呃?」

  「昨天。」他的兄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撒起謊來,「全都講定了,不好意思。你瞧,我可不是對咱們小亡有意見,真的半點兒也沒有,你瞧,他是個好小子,上哪兒都別想碰上更好的了,只不過——」

  「我知道,我知道。」勒澤克說,「只不過兩隻手全用上,他也找不著自己的屁股。」

  兩人望著遠處的那個人影。他跌了一跤。幾隻鴿子搖搖擺擺地走過去視察情況。

  「他不笨。」哈米什道,「不是咱們平常說的那種笨。」

  「那兒是有個腦瓜子沒錯。」勒澤克勉強承認,「有時候他開始使勁想啊想啊,你得敲破他的腦袋他才會瞧你一眼。你知道,他奶奶教過他認字。我估摸著就是這個把他搞得魂不守舍。」

  小亡爬起來,馬上又踩在袍子上被絆了一跤。

  「你該讓他學門手藝。」哈米什琢磨起來,「比方說當個祭司,或者巫師。那些個巫師,他們就特別喜歡念書。」

  兄弟倆對視一眼,心裡同時閃過一個模模糊糊的念頭:要是一本魔法書落到小亡那雙「好心好意」的手裡,天曉得會鬧出什麼亂子。

  「好吧,」哈米什急急忙忙地說,「那就學點兒別的。肯定還有好多他能下手的行當。」

  「他想得太多,麻煩就在這兒。」勒澤克道,「瞅瞅他現在這副德性。嚇唬小鳥可不是靠想的,你只管去嚇就是了。我指的是,正常的男孩兒都是這樣。」

  哈米什若有所思地撓撓下巴:「他也可以變成別人的麻煩。」

  勒澤克的面部表情毫無波動,只在眼睛周圍出現了一點微妙的變化。

  「這話怎麼說?」

  「下個禮拜綿羊嶺那頭有個僱工市集。你送他去當學徒,嗯,這麼一來他就歸他的師父操心了,讓他師父去琢磨該怎麼把他敲成個人樣。這是法律,簽個學工契,誰也別想反悔。」

  勒澤克的目光穿過田野,只見他兒子正在檢查一塊石頭。

  「我可不想他出什麼事兒。你看,」勒澤克有些猶豫,「他媽跟我,我們都挺喜歡他的。人嘛,你很快就習慣了。」

  「這是為他自己好,你等著瞧吧。把他打造成男人。」

  勒澤克嘆了口氣:「啊,好吧。反正原料倒是綽綽有餘。」

  小亡對那塊石頭大感興趣。石頭裡能看見幾塊有條紋的貝殼,它們來自天地肇始,那時候造物主剛剛造了各種東西,用的都是石頭,沒人知道為什麼。

  小亡對好多事都感興趣。比如,人的牙為啥能整整齊齊地合在一塊兒?在這個問題上他動了不少腦筋。還有,太陽為啥非要白天出來,幹嗎不等晚上大家用得上亮光的時候再來?他知道標準答案是什麼,只不過那似乎並不太令人滿意。

  簡而言之,小亡是那種比一麻袋響尾蛇還要危險的人物——他鐵了心非要找出宇宙背後的潛在邏輯不可。

  這事兒相當困難,因為潛在的邏輯壓根兒就不存在。當初造物主把世界捏成了一團,那時候他的確有好些挺妙的主意,然而讓世界能被理解並不是其中之一。

  那些悲劇英雄,每回神對他們表現出一點點興趣,他們總要叫苦不迭;可事實上,被神忘在腦後的人,日子才真叫難熬呢。

  他老爸又在沖他嚷嚷了。小亡把剛才的石頭朝鴿子扔過去,開始溜溜達達地往回走。鴿子撐得太飽,差點兒沒能閃開。

  於是,聖豬節[2]前夜,小亡和老爸就牽了頭毛驢,讓它馱上小亡那點可憐巴巴的東西,翻山越嶺來到了綿羊嶺。所謂的鎮子不過是個鵝卵石廣場,四邊排滿小鋪子,農業生產需要的所有服務在這兒都能找到。

  五分鐘之後,小亡從裁縫鋪里出來,穿上了件不怎麼合身的棕色衣裳。它原來的用途已經難以考證,之所以被前主人遺棄倒是不難理解。它給小亡留出了相當充足的成長空間,當初仿佛是為一頭十九條腿的大象設計的。

  當老爸的拿批評家的眼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很不錯,」勒澤克讚許道,「相對於價錢來說。」

  「我身上直痒痒。」小亡說,「衣服裡頭除了我肯定還有些別的東西。」

  「這世上成千上萬的小伙子都會感激不盡的,要是他們也能有這麼件漂漂亮亮、暖暖和和——」勒澤克停頓片刻,結果沒能找出別的形容詞,「——的衣裳,我的孩子。」

  小亡滿懷希望地問:「那我能跟他們分享嗎?」

  「你得拿出點兒機靈樣兒。」勒澤克嚴厲地說,「必須給人留下印象,讓人家在人堆里一眼就能看見你。」

  其實這一點完全不必擔心,他會給人留下印象的。廣場上密密麻麻地擠滿了人,父子倆走進人堆里,想著各自的心事。平常小亡挺喜歡來鎮上,這兒有種五湖四海齊聚一堂的氛圍,還能聽到其他村子的方言,其中一些離綿羊嶺足足五英里遠,甚至還有些人是從十英里之外趕來的。不過這回他有些心神不寧,那感覺就好像是回憶起了什麼還沒發生的事。

  市集大致是這樣運作的:找工作的人歪歪扭扭地在廣場中間站成幾排,不少人還在帽子上弄了些符號,告訴世界自己學過啥手藝——羊倌整一小卷羊毛,車夫弄一束馬鬃,搞室內裝飾的就來一小塊麻布紋路的牆紙等。

  想當學徒的小伙子則在廣場中軸向的一面擠成一團。

  「過去站著就成,然後就有人來找你當學徒。」勒澤克的聲音里點綴著疑慮,「如果他們喜歡你的模樣,就會是這樣。」

  「具體是怎麼弄的?」

  「呃。」勒澤克有些遲疑。哈米什沒解釋過這部分,而勒澤克對市集的一點點了解僅限於牲口買賣,所以他只能盡情發揮,大膽展開想像:「我猜他們會數數你的牙齒、搞清楚你有沒有哮喘、雙腳是不是沒問題之類的。我要是你,可不會讓人知道自己讀書的事兒,這事兒叫人緊張。」

  「然後呢?」

  「然後你就去學門手藝。」

  「哪種手藝?」

  「呃……木工就挺不錯,」勒澤克隨口謅了一個,「或者盜竊,總得有人幹這些。」

  小亡盯著自己的雙腳。他是個盡職盡責的好兒子——在他記得自己是人家兒子的時候。假如老爸期望他當學徒,那他就一定要好好干出個樣子來。只不過,木工聽上去似乎沒什麼前途——木頭這東西一輩子都頑固得緊,還老喜歡裂口子。而正式的盜賊在錘頂山一帶非常稀罕,這兒的人太窮,負擔不起這筆費用。

  「好吧,」他終於說,「我就試試看。可如果沒人要我怎麼辦?」

  勒澤克搔搔頭皮。

  「不知道,」他說,「大概就這麼等著,等到市集散了為止。大概得到午夜,我猜。」

  眼下,午夜正在逼近。

  鵝卵石上騰起一片薄霧。廣場上豎著座裝飾性的鐘樓,每隔十五分鐘,鐘面上的活板門都會打開,兩個精巧的小機器人呼呼地跑出來敲敲打打。

  現在離午夜還有十五分鐘。小亡冷得直打哆嗦,但與此同時,羞恥和固執的深紅色火焰在他心裡熊熊燃燒,比地獄的斜坡還要燙人。他往手指上吹氣,好讓自己有點事兒干;市集快散了,整個廣場只剩下寥寥幾人。小亡抬眼盯住冰凍的天空,好躲開他們的目光。

  絕大多數擺攤的都已經收拾好東西回家去了。就連賣熱肉派的男人也不再吆喝,而是完全不顧自身安危,拿起一個派大嚼起來。

  先前那群前途光明的年輕人只剩下了小亡,他的最後一個同伴消失在幾個鐘頭之前,那是個斜眼、駝背、猛流鼻涕的傢伙,而綿羊嶺唯一一個拿執照的乞丐宣布,此人正是再理想不過的做乞丐的材料。先前站在小亡另一側的小伙子跟了個造玩具的。他們一個個都走了——泥瓦匠、獸醫、刺客、綢布商人、制桶工、騙子,還有農民。再過幾分鐘就是新年,一百個男孩兒都會滿懷希望地開始他們的職業生涯,提供別人需要的服務,過上全新的、富有意義的生活,美好的前景就要在他們面前展開。

  小亡悲苦地思索著,為什麼就他沒人要?他一直努力擺出高尚的樣子,每看見一位可能成為自己師父的人,他都直直地盯住他們的眼睛,好讓對方深刻理解自己上佳的天性和各種極其可愛的品質。然而這一切似乎都沒能產生正確的效果。

  「想來塊熱肉派嗎?」他老爸問。

  「不。」

  「他在減價促銷呢。」

  「不了,謝謝。」

  「哦。」

  勒澤克猶豫了半晌。

  「我可以去問問他,看他是不是需要學徒,」他熱心地說,「很可靠的,餐飲業。」

  「我不認為他需要。」

  「嗯,很可能。」勒澤克說,「我猜那多半是個單幹的行當。反正他現在也走了,這樣吧,我的留點兒給你。」

  「我其實不怎麼餓,爸爸。」

  「裡頭基本上沒啥軟骨呢。」

  「嗯,不過還是謝謝你。」

  「哦。」勒澤克有些泄氣。他在附近跳了幾下,好讓腳上的血管活動活動,接著又噝噝地吹了幾段聽不出調子的小曲。他覺得自己有責任說點兒啥,比如提些建議什麼的,指出生命中難免會有起起落落,然後伸出胳膊摟住兒子的肩膀,大談特談成長的煩惱,由此說明——簡而言之一句話——世界不過是根好笑的舊鞋帶,人永遠不應該,打個比方說,太過驕傲,竟然拒絕一塊上好的熱肉派。

  現在只剩他倆了。這年的最後一場霧攥緊拳頭抓住鵝卵石。

  在他們頭頂,高高的鐘樓里一個嵌齒輪「叮噹」一聲,牽動槓桿釋放了一個棘齒,沉甸甸的鉛球隨之落下。金屬摩擦發出可怕的噪聲,鐘面上的活門滑開,把敲鐘的小人放了出來。兩個小東西抽筋似的揮動錘子,仿佛感染了機器人的關節炎。它們開始敲響新的一天。

  「那,得了。」勒澤克滿懷希望地說。他們得找個地方過夜——聖豬夜你是別想在山裡趕路的。也許能在哪兒找著個馬廄……

  小亡心不在焉地說:「敲完最後一下之前都不是午夜。」

  勒澤克聳聳肩。這個兒子固執得很,他也無計可施。

  「好吧。」他說,「那咱們就再等等。」

  正在這時,他們聽見了馬蹄的嗒嗒聲,它迴蕩在清冷的廣場上,其喧譁程度絕非一般的聲響可比。事實上,用「嗒嗒」這個詞來描繪這動靜可謂異乎尋常地不準確——「嗒嗒」讓人聯想到一匹歡蹦亂跳的小馬駒,很可能還戴著頂草帽,帽子上專門為耳朵戳了兩個洞。而這聲音卻明明白白地暗示著,草帽是絕對不在考慮範圍之內的。

  馬從中軸方向一路跑進了廣場,它一身白毛,高大威武,潮濕的肋下冒出蒸汽,四蹄踏在鵝卵石上激起點點火星。看它奔跑時那驕傲的樣子,簡直把自己當成了戰馬似的,而且顯然沒戴什麼草帽。

  馬背上有個高大的人影,避寒的斗篷裹得緊緊的。一人一騎來到廣場中央,騎手慢吞吞地下了地,開始在馬鞍後頭東翻西找。過了好一會兒,他——或者是她——終於掏出個馬糧袋,把它拴在馬耳朵上,還怪友好地拍了拍馬脖子。

  空氣帶上了厚實、油膩的感覺,在小亡周圍,深色的陰影突然有了藍色和紫色的邊角。騎手大步流星沖他走來,黑斗篷隨風飄舞,雙腳叮叮地踏在鵝卵石上。四周唯有這麼一點點聲響——寂靜像大塊大塊的棉絮一樣往廣場壓了下來。

  如此震撼的效果,可惜被路面上的一片薄冰搞砸了。

  哦,見鬼。

  那不完全是聲音。詞倒是有的,沒錯,可它們直接傳進了小亡的腦子裡,根本沒費神從耳朵通過。

  他飛快地朝地上的人跑去,伸手想拉對方一把,結果發現自己手裡握的不過是磨得發光的骨頭,還有些泛黃,就好像用舊了的撞球似的。那人的兜帽鬆開來,一個赤裸裸的骷髏頭把空蕩蕩的眼窩轉過來對準了他。

  只不過,倒也不完全是空的。它們仿佛是兩扇窗戶,通向空間的淵藪,在深處竟能看到兩顆細小的藍色星星。

  小亡突然想到,在這種情況下自己應該驚恐萬狀才是,於是不由得感到有些心慌,因為他發現自己一點害怕的感覺也沒有。坐在他面前的是一具邊揉膝蓋邊嘟嘟囔囔的骷髏,是有點恐怖沒錯,但它是具活生生的骷髏,不同尋常,令人難忘,而且古怪得很,可就是不怎麼令人害怕。

  謝謝你,孩子,骷髏說,你叫什麼名字?

  「呃,」小亡道,「亡沙漏……先生。大家都叫我小亡。」

  那可真是巧極了,骷髏說,拉我一把,謝謝。

  人影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還拍了拍衣服。小亡這才看見它腰上繫著條沉甸甸的腰帶,上頭掛著把劍,劍柄是白色的。

  小亡彬彬有禮地說:「希望您沒傷著,先生。」

  骷髏咧開嘴笑了。當然,小亡暗想,它就算不想笑也沒轍不是?

  一點也沒有,我敢肯定。骷髏四下瞅瞅,似乎看見了勒澤克。當爸爸的好像中了定身法,這可是開天闢地頭一回呢。小亡覺得有必要解釋解釋。

  「我父親。」他嘗試移到一號展品身前,既要起到保護作用又不能冒犯對方,「請原諒,先生,不過,您是死神嗎?」

  正確。洞察力可以得滿分,好小子。

  小亡咽了口唾沫。

  「我父親是個好人。」他想了想,又加上一句,「挺好的人。我寧可您不要來找他,假如這對您沒什麼所謂的話。我不知道您對他幹了什麼,但我希望您立刻停止。我無意冒犯。」

  死神退後一步,腦袋歪向一邊。

  我不過是把我們倆放在時間之外一小會兒,他說,他什麼也聽不到,什麼也看不到,這是為了他好。而且,孩子,我是為了你來的。

  「我?」

  你在這兒找活兒干?

  小亡突然看見了希望之光:「您是在找學徒嗎?」

  眼窩轉向他,裡頭的小光球閃爍著。

  當然。

  死神抬起一隻骷髏手揮了揮。隨著一道紫光——就好像是能用眼睛瞧見的「砰」的一聲——勒澤克解了凍。在他頭頂,敲鐘的小機器人繼續宣布午夜到來——時間接到了許可,現在可以悄悄爬回原位。

  勒澤克眨眨眼。

  「剛才沒看見你,」他說,「抱歉——肯定是我發呆來著。」

  我正提出給你兒子一個職位。死神說,我相信你對此並不反對。

  「你說你是幹啥的來著?」勒澤克跟黑袍骷髏聊起天來,一丁點吃驚的樣子也沒有。

  我帶領靈魂前往下一個世界。

  「啊,」勒澤克道,「當然,抱歉,看打扮就該猜到了。非常必要的工作,非常穩定。自己開業?」

  我已經幹了一段時間了,是的。

  「很好,很好。從沒想到小亡能幹這個,你知道,不過這是個好行當,挺好的行當,一直都非常可靠。你叫啥名字?」

  死神。

  「爸爸——」小亡急切地叫了一聲。

  「老實說,我還真沒聽說過這名頭。」勒澤克道,「你的店具體是在哪兒來著?」

  從最深的海底直到連雄鷹也無法抵達的高處。

  「很不錯,」勒澤克點點頭,「嗯,我——」

  「爸爸——」小亡拽了拽老爸的外套。

  死神伸出一隻手放在小亡肩上。

  你和你父親的所見所聞並不相同。他說,別讓他擔心。你以為他會希望看見我嗎?——原原本本的、活生生的我?

  「可您是死神,」小亡說,「您到處殺人!」

  我?殺人?死神對此顯然難以接受。完全不是這麼回事。人被殺死,但那是他們自個兒的事。我不過是從那兒開始接手罷了。畢竟,要是人被殺了卻又不死,世界會蠢成什麼樣子,嗯?

  「呃,這麼說也對——」小亡還是有些疑心。

  小亡從沒聽說過「著迷」這個字眼,他家的常用詞彙表里壓根兒找不到它。但他靈魂深處有一點點火花對他說,這眼前有些古怪、迷人的東西,並不僅僅是恐怖而已,假如錯過了這一刻,他准得後悔一輩子。然後他又記起了一整天的羞辱,還有回家的漫漫長路……

  「呃,」他張開嘴,「幹這活兒我用不著先去死,對吧?」

  死亡並非強制性的。

  「那個……骨頭呢?」

  除非你願意。

  小亡吐出一口氣,他開始動心了。

  「只要父親同意。」他說。

  他們看了眼勒澤克,發現他正搔著自己的鬍子。

  「你怎麼想,小亡?」他的眼睛裡閃爍著易碎的興奮,跟發高燒似的,「當然不是每個人都樂意幹這行。我得承認,當初我想的也不是它。可話說回來,人家都說殯葬業是個好行當呢。你自己看著辦吧。」

  「殯葬業?」小亡道。死神點點頭,抬起一隻手指放在嘴唇的位置,做了個咱們心照不宣的姿勢。

  「是挺有意思的,」小亡緩緩說道,「我想我很願意試試看。」

  「你剛才說你的店在哪兒來著?」勒澤克問,「遠不?」

  不比一層陰影之隔更遠。死神道,當第一個細胞出現時,我在場。有人的地方就有我。當最後的生命在凍結的恆星下蠕動時,我也會在場。

  「啊,」勒澤克道,「這麼說你還真到過些地方。」他露出迷惘的樣子,仿佛拼命想要回憶起某些重要的事情,最後顯然放棄了努力。

  死神拍拍他的肩膀,態度很友好,然後又轉過頭去問小亡:

  你有什麼東西要帶走的嗎,孩子?

  「有的。」小亡這才想起來,「只不過,恐怕我把它們忘在店裡了。老爸,我們把包落在了裁縫的鋪子裡!」

  「肯定已經關門了,」勒澤克說,「聖豬節鋪子是不開門的。你們只好後天再回來——呃,應該說明天了。」

  這沒有關係。死神道,咱們現在就走。過不了多久我就會來公幹的,毫無疑問。

  「希望你很快就能順道回家瞧瞧我們。」勒澤克似乎還在跟自己的腦子較勁。

  「恐怕還是不要的好。」小亡說。

  「行吧,再見了,夥計,」勒澤克道,「好好聽話,明白?還有——請原諒,先生,不過,你有兒子嗎?」

  死神似乎很吃了一驚。

  沒有,他說,我沒兒子。

  「我再跟這孩子說一句就好,要是你不反對的話。」

  死神顯出十分老於世故的樣子:那麼我去看看馬怎麼樣了。

  勒澤克伸出胳膊摟住兒子的肩膀,鑑於兩人的高度差,這一動作很有些難度,不過他還是成功地扒住兒子的肩,並且輕輕把他推到了廣場的另一頭。

  他開始竊竊私語:「小亡,跟我提起學徒這碼子事兒的是哈米什叔叔,你知道吧?」

  「嗯?」

  「好吧,他還說了些別的。」老頭對兒子推心置腹,「他說,學徒沒準也能把師父的生意搞到手,這也不是什麼新鮮事兒。你怎麼想,啊?」

  「呃,我不太確定。」

  「值得好好考慮考慮。」

  「我正想著呢,父親。」

  「好多小伙子都是這麼開始的,哈米什說。好好幹活,贏得師父的信任,然後,呃,要是家裡有女兒什麼的……那個,呃,那個什麼先生提沒提到過女兒?」

  「哪個先生?」

  「那個……你的新師父。」

  「哦,他啊。不,沒有,我想沒有。」小亡慢吞吞地說,「恐怕他不是居家型的。」

  「好多機靈的年輕人,他們的成功都靠聯姻呢。」

  「當真?」

  「小亡,我怎麼覺得你沒用心聽呢。」

  「什麼?」

  勒澤克猛地把兒子扳過來面朝自己。

  「你今後也這麼著可不成,」他說,「你弄不明白嗎,孩子?要真想在世界上混出點名堂來,你就得好好聽人家說話。這可是你老爸告訴你的。」

  小亡低頭看著父親的臉。他有好多話想說:他想說自己是多麼愛他,又多麼擔心;他想問父親剛才看見、聽到了些什麼;他想說他以為自己踩上了一個小土堆,結果卻發現那其實是座大火山。他還想問問「聯姻」到底是什麼意思。

  最後他說出口的卻是:「好的,謝謝你。我最好趕緊了。有機會我會給你們寫信的。」

  「過路的人裡頭肯定有誰能把它念給咱們聽。」勒澤克擤擤鼻子,「再見,小亡。」

  「再見,爸爸。我會回來看你們的。」一旁的死神很有技巧地咳嗽起來,只不過那聲音更像子彈打穿了長滿蛀蟲的橫樑。

  咱們最好現在就動身,他說,上來,小亡。

  小亡笨手笨腳地爬上華麗的銀馬鞍,死神彎下腰來跟勒澤克握手。

  謝謝你。

  「這孩子其實心地不錯。」勒澤克說,「有點愛做白日夢,沒別的。咱們不都年輕過嘛。」

  死神琢磨了半晌。

  不,他說,我看不一定。

  他拾起韁繩,掉轉馬頭,踏上了通往邊緣向的那條路。小亡坐在穿黑袍的人影背後,絕望地揮著手。

  勒澤克也朝兒子揮手告別。等到馬和騎手都消失在視線之外,他才把手放下來低頭瞅了瞅。剛剛的握手……感覺有些奇怪。可是不知怎的,他就是想不起到底怪在哪兒。

  小亡傾聽著馬蹄落在石頭上的嗒嗒聲。等他們走出廣場之後,馬蹄踩在結實的泥土上,又發出柔和的砰砰聲,再後來就什麼也聽不見了。

  他低下頭,發現大地在腳下展開,夜晚被銀色的月光侵蝕著。要是他摔下馬去,唯一能撞到的東西就是空氣。

  他更加用力地抓緊了馬鞍。

  這時死神問:你餓嗎,孩子?

  「是的,先生。」這幾個字直接出自肚皮,完全沒有經過大腦的干涉。

  死神點點頭,拉住韁繩,馬在空氣中站住了。碟形世界像個巨大的圓盤在下方閃閃發光,城市是一片片光點,稀稀拉拉地分布其間;在靠近世界邊緣的溫暖海域,幾點磷光隱約可見,而在幾處深谷里也還困著些光線——碟形世界的光線一向磨磨蹭蹭,還有點兒發沉[3],現在它們正像銀色的水汽一樣蒸發著。

  「真美,」小亡輕聲道,「那是什麼?」

  太陽在碟形世界下頭。死神說。

  「每天晚上都是這樣嗎?」

  每晚如此,死神道,自然就是這樣。

  「大家都不知道?」

  我,你,還有神知道。挺不錯,不是嗎?

  「老天!」

  死神在馬鞍上彎下腰去,俯視世上的王國。

  不知道你怎麼樣,他說,反正我准能謀殺一整盤咖喱飯。

  儘管早已經過了午夜,可雙城安卡-摩波還是生機勃勃。小亡本來覺得綿羊嶺老是一副忙忙碌碌的樣子,可比起周圍的這些街道來,綿羊嶺至多只能算是個,呃,太平間。

  無數詩人曾試圖描繪安卡-摩波,他們都失敗了。這或許要歸咎於雙城熱情的生命力,又或者原因其實很簡單——對於那些喜歡水仙花的詩人而言,一個住著百萬居民卻沒有下水道的城市實在過於雄壯了些。咱們這麼說吧,在安卡-摩波,生命氣息之濃烈好比大熱天裡的奶酪,聲音之嘈雜仿佛在教堂里講髒話,光線之明亮有如水面上的浮油,色彩之繽紛堪比滿身的瘀痕,而那跑前跑後、熙來攘往、豐富多彩的忙碌勁兒,活脫脫就像是躺在蟻丘上的死狗。

  各種商店把古怪的貨物一直擺到了人行道上。許許多多的神殿全都敞開大門,往街上發送銅鑼、鐃鈸的聲響。當然,那些比較保守的基要主義宗教不搞什麼鑼啊鈸的,它們提供的是犧牲品短促的尖叫聲。街上似乎還有不少友好的年輕女郎,經濟比較困難,買不起太多的衣服。此外還有火把、變戲法的和各種兜售白日成神妙方的販子。

  而死神就那麼大步流星往前走。小亡疑心他會像煙一樣從人家身上穿過去,但他錯了。事情很簡單,無論死神走到哪兒,其他人都會自然而然地晃到一邊兒去。

  小亡自己可沒那個運氣。人群在死神面前輕輕分開,又在他身後合上,剛好堵住小亡的去路。他的腳指頭被踩了又踩,肋骨被撞了又撞,不斷有人想賣給他難聞的香料和形狀極具暗示意味的蔬菜。還有位年紀挺大的女士,完全不顧眼前鐵一般的事實,竟然說他看起來像是個手頭寬裕的小伙子,肯定想好好樂一樂。

  他對她非常感謝,還說他希望自己已經在樂了。

  死神來到了街角,火把發出的光芒在鋥亮的骷髏頭上映出明晃晃的亮點,他嗅了嗅空氣。一個醉漢跌跌撞撞地朝死神走過來,又莫名其妙地繞開了些,連他自個兒也沒弄明白究竟為啥這麼幹。這才叫城市啊,孩子,死神說,你怎麼想?

  「它很大,」小亡有些不大確定似的,「我是說,為什麼他們都願意這麼擠擠挨挨地過日子呢?」

  死神聳聳肩。

  我喜歡它,死神說,生機勃勃。

  「先生?」

  怎麼?

  「咖喱是什麼?」

  藍色的火光在死神眼睛深處一閃。

  你有沒有咬過一塊滾燙的冰塊?

  「沒有,先生。」

  咖喱跟那差不多。

  「先生?」

  怎麼?

  小亡使勁咽下口唾沫:「很抱歉,先生,可我爸爸說,要是有什麼不懂的地方,我就該問明白,先生。」

  很值得讚賞。死神拐進了一條小巷子,人群就像做隨機運動的分子一樣在他面前分開。

  「呃,先生,我沒法不注意到,問題是,那個,事實很明顯,先生,就是說——」

  儘管講,孩子。

  「你怎麼能吃東西呢,先生?」

  死神突然停下腳步,害得小亡直直地撞了上去。他張開嘴準備說話,死神揮手要他安靜。他似乎在傾聽著什麼聲音。

  有些時候,你知道,他半是自言自語似的說道,我真覺得惱火得很。

  他抬起一隻腳,飛快地走進了旁邊的一條小巷,黑袍上下飛舞。小巷在漆黑的牆壁和沉睡的小樓之間蜿蜒,簡直算不上路,至多是條彎彎曲曲的縫罷了。

  死神在一個破破爛爛的大水桶前停下,一隻胳膊整個伸進桶里,拎出個拴著塊磚頭的小口袋。他拔出劍來,只見一道藍色的火光在黑暗中一閃,繩子被切斷了。

  我的確覺得很憤怒。他把袋口朝下一倒,三團濕漉漉、慘兮兮的小毛球滾出來,落在鵝卵石上,身下很快就浸出一攤水。死神伸出自己白色的手指,溫柔地撫摸著它們。

  過了一會兒,小貓身上騰起灰色的煙霧,在空中形成了三朵細小的貓雲。它們時不時地翻騰著,似乎對自己的形狀不大確定;還衝小亡眨巴眨巴眼睛,灰色的瞳孔里滿是迷惑。小亡伸出手去,想摸摸其中一隻,結果感到一陣輕微的刺痛,手指直接穿透了小貓的身體。

  幹了這活兒,你可別想看到人性最好的一面。死神的氣息噴到一隻貓咪身上,吹得它輕輕地翻了個跟頭。它抗議似的喵喵叫起來,聲音仿佛來自很遠之外,而且是通過一條錫管傳播的。

  「它們是靈魂,對吧?」小亡問,「人是什麼樣子?」

  人有各種形象。死神說,基本上全看各自的形態發生場。

  他嘆了口氣,聽著活像是裹屍布的嗖嗖聲。他撿起飄在空中的貓咪,小心翼翼地把它們裝進袍子裡一個隱蔽的地方,然後站起身來。

  咖喱時間。

  咖喱花園坐落在眾神街和鮮血巷的交會處,眼下店裡擠得滿滿當當,但擠進來的都是社會的「精華」——或者說,是那些浮在社會最上層的人,我們還是管他們叫「精華」好了,這樣顯得比較明智。桌子之間種了好些芬芳的草木,幾乎掩蓋住了城市本身的基本氣味——曾經有人做過類比,把雙城的味道比作為鼻子準備的濃霧警報。

  小亡吃得挺歡,不過他抑制住自己的好奇心,沒去觀察死神怎麼可能吃得下東西。開始的時候食物在那兒,後來就不見了,所以可以推測其間必定發生了什麼。小亡有種感覺,死神並不真的習慣這麼幹,吃東西不過是為了讓自己放鬆些。就像一個老單身漢,突然有個侄子跑來度假,害得老頭心驚膽戰地生怕走錯一步。

  其他食客沒怎麼注意他們。後來,死神靠在椅背上,點燃了一隻挺不錯的菸斗,但就連這一手也沒能吸引多少眼球。一個眼窩冒煙的傢伙就坐在跟前,想視而不見還真得要點兒本事,不過每個人都設法應付了過去。

  小亡問:「是魔法嗎?」

  你怎麼看?死神問,我真的在這兒嗎,孩子?

  「是的,」小亡字斟句酌地說,「我……我一直在觀察那些人。我覺得他們望著你,卻又看不見你。你對他們的心動了什麼手腳吧。」

  死神搖搖頭。

  全是他們自己乾的,他說,跟魔法沒關係。他們看不見我,原因很簡單,因為他們不能允許自己看見。當然,這只是在時候到了之前。巫師能看見我,還有貓。但你們一般的人類……不,永遠辦不到。他朝空中吐了個煙圈,又加上一句,很奇怪,卻是真的。

  小亡望著煙圈搖搖晃晃地上升,往河那邊飄走了。

  「我能看見你。」

  那不一樣。

  侍者拿著帳單走了過來,把它放在死神跟前。此人來自克拉奇,身材敦實,棕色皮膚,髮型類似一顆變成新星的椰子。死神禮貌地對他點了點頭,這人大惑不解地皺起了眉毛,接著又像是發現耳朵上沾了肥皂似的甩甩腦袋,轉身離開了。

  死神伸手從袍子裡拿出一個頂大的皮革錢袋,裡頭裝滿了各種錢幣,大多數都年事已高,開始發綠泛藍。他仔細地核對過帳單,然後數出一打硬幣。

  來吧,他站起身來,我們得走了。

  死神大步流星地走出花園,來到街頭,小亡快步跟上。儘管黎明的第一縷陽光已經在地平線上徘徊,可眼下四處還是繁忙得很。

  「我們現在去哪兒?」

  給你買些新衣服。

  「這些都是今天——我是說昨天——才買的。」

  當真?

  「父親說那家店的經濟服裝很有名氣。」為了跟上對方,小亡只好跑起來。

  它的確給貧窮所能帶來的恐怖增添了新的內容。

  他倆轉到條更寬敞些的街上,這裡是比較富裕的城區(火把之間的距離變短了,而兩堆大便的間隔則長了些)。沒有小貨攤,也沒有街角的小販,只有真正掛著名牌的房子。它們不只是商店,而是大商號,店裡有供應商,還有椅子和痰盂。即使在這個鐘點,大多數也仍然開門營業,因為一般的安卡商人都是這副德性,一想到自己沒掙著的錢就睡不著覺。

  小亡問:「難道這兒的人就從來不睡覺嗎?」

  這裡可是城市。死神推開一家服裝店的門。二十分鐘之後,他們從店裡出來,小亡穿上了一件挺合身的黑色袍子,衣服邊上還有些淡淡的銀色裝飾,而店主人則瞪著手裡的一把古代銅幣,奇怪它們怎麼就到了自己手上。

  「那些硬幣都是怎麼來的?」小亡問。

  一對一對得來的[4]。

  一個通宵營業的理髮師為小亡修剪了頭髮,把它打理成城裡年青一代中最時髦的樣式。死神坐在隔壁的椅子上,全身放鬆,自娛自樂地哼著小調。他發現自己竟然心情不錯,不禁大吃一驚。

  過了一會兒,他掀起兜帽,瞟了眼理髮師的學徒,對方正把一條毛巾繫到他脖子上,就像被催眠了似的對死神視而不見。到這時候,小亡已經有些習慣了周圍人的那種表情。死神對學徒說:灑點兒花露水,再擦擦腦袋,真是個好小伙子。

  旁邊的椅子上,一個老頭子巫師正在修鬍子,聽了這陰鬱、沉悶的嗓音,猛一轉身,臉色變得煞白,急忙嘟囔了幾句保護咒語。死神也朝他轉過臉去,動作異常緩慢,以求達到最佳效果,然後咧嘴賞給了他一個笑容。

  幾分鐘之後,小亡回到馬廄去牽死神的馬,他耳朵周圍涼颼颼的,渾身都不大自在。既然有了新衣服和新髮型,他感到有必要擺個氣派的架勢。應該指出,效果不甚理想。

  小亡醒了。

  他躺著不動,眼睛盯住天花板,讓記憶快速回放。前一天的事情像無數個小冰塊,在他心裡結晶、成形。

  他不可能遇到了死神,他不可能跟一個眼放藍光的骷髏一道吃了飯。肯定是個古怪的夢。他不可能坐在一匹高大的白馬後頭,慢慢跑上天空然後又去了……

  去了哪兒?

  答案瞬間流進他腦子裡,像稅務局的傳票一樣勢不可當。

  這兒。

  他的雙手開始摸索,先是碰到了自己很有個性的頭髮,又摸到些光滑柔軟的床單。在家裡,他們的羊毛毯子一直都挺粗糙,而且還有股揮之不去的綿羊味兒。現在這個手感好多了,就跟暖和的乾冰似的。

  他急急忙忙地跳下床,瞪大了眼睛在房裡四下打量。

  首先,房間很寬敞,比他家的整個屋子都大。它還很乾燥,像古老沙漠裡年代久遠的墳墓一樣。空氣帶著種味道,仿佛它已經被煮過好幾個鐘頭,現在正在慢慢冷卻。他腳下的地毯厚極了,准能藏下整個部落的小矮人,走上幾步還帶電似的噼啪作響。一切都被設計成了紫色和黑色。

  他低頭看看自己,發現身上是一件白色的長睡衣。先前的袍子給疊得整整齊齊,放在床邊的一把椅子上。至於那把椅子,上頭刻著一個骷髏和骨頭的圖案,非常精緻,根本別想視而不見。

  小亡在床沿上坐下,開始穿衣服,腦子飛快地轉動。

  他輕輕推開沉重的橡木房門,沒聽到想像中那種陰沉的吱吱聲,一股奇異的失望之情油然而生。

  門外是條原木鋪成的過道,對面的牆上釘了些托盤,上頭放著碩大的黃色蠟燭。小亡躡手躡腳地走出房門,偷偷摸摸地順著過道往前走,在盡頭發現一截樓梯。他成功地通過了樓梯,沒遇到任何靈異事件。最後他來到一個仿佛是門廊的地方,這兒到處是門,還有許多葬禮上用的帘子,一台老祖父座鐘嘀嘀嗒嗒的,聲音活像大山的心跳。鍾旁邊立著把雨傘。

  雨傘裡頭帶著把鐮刀。

  小亡看看周圍的門。它們全是一副自命不凡的樣子,個個拱頂上都刻著已經熟悉了的骨頭圖案。他朝離自己最近的一扇門走去,結果背後傳來一個聲音——

  「你絕對不能去那兒,小子。」

  他花了一秒鐘才反應過來,這聲音沒出現在他腦子裡,而是由嘴巴產生再通過適宜的空氣壓力系統傳進耳朵的,完全符合大自然的原始設計。就為了這麼十個字和一個有些使性子似的語調,大自然還真花了不少心思。

  他轉過身。那是個姑娘,身高跟他差不多,年紀或許略長几歲。她一頭銀髮,雙眼閃著珍珠的光澤,一襲長裙,款式非常有趣,只是不太實用,是那種悲劇女英雄常穿的裙子——其主人多半還要把一朵玫瑰花壓在胸前,拿深邃的目光凝視月亮。很可惜,小亡從沒聽說過「前拉斐爾畫派」,其實這一個詞就可以完美地形容這姑娘。唯一的不同在於,所謂「前拉斐爾畫派」畫裡的那種女孩兒經常擁有半透明的、患肺癆的體態,而眼前這位則帶了點兒巧克力消耗稍微過量的意思。

  她盯住他,腦袋歪向一邊,一隻腳煩躁地敲著地板。然後她突然伸出手,使勁擰了擰他的胳膊。

  「哎喲!」

  「哦,這麼說你真的是真的了。」她說,「你叫什麼名字,小子?」

  「亡沙漏。大家都叫我小亡。」他揉揉胳膊,「你幹嗎擰我?」

  「我要叫你小子,」她說,「而且我幹什麼並不需要解釋給你聽,你要明白。不過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話,是因為我以為你是死人。你看起來挺像死人的。」

  小亡沒吭聲。

  「舌頭掉了?」

  事實上,小亡正在從一數到十。

  「我沒死。」最後他說,「至少我覺得我還沒死,這不太好確認。你是誰?」

  「你可以稱呼我尹莎貝爾小姐,」她傲慢地說,「父親說你必須吃點兒東西。跟我來。」

  她像風一樣朝另一扇門走去。小亡趕緊跟上,並且注意跟尹莎貝爾保持合適的距離,結果剛好讓彈回來的門打在還沒受傷的那隻胳膊上。

  門背後是廚房——狹長、溫暖,天花板很低,掛了好多銅鍋子。巨大的黑色鐵爐占據了一整面牆壁。一個老頭正站在爐子前頭,一邊煎雞蛋培根,一邊從牙齒縫裡吹口哨。

  香味飛到屋子的另一頭,吸引著小亡的味蕾,暗示說假如它們能一起聚聚,雙方都能好好樂一樂。他發現自己徑直往前走,甚至來不及徵求兩條腿的意見。

  「阿爾伯特,」尹莎貝爾呵道,「多準備一個人的早飯。」

  那人緩緩扭過頭來,一言不發地沖她點點頭。她轉身面對小亡。

  「我得說,」她說,「有整整一個碟形世界可以選,我原以為父親不至於挑個你這樣的。我猜他也只好將就。」

  她風似的出了廚房,「砰」的一聲摔上房門。

  小亡自言自語道:「將就什麼?」

  屋裡安靜極了,只有煎鍋的噝噝聲和爐子鑄鐵心臟里煤塊破碎的聲響。小亡發現,爐門上有一行浮雕的字跡:小摩洛克[5]。

  廚師似乎沒注意到他的存在,於是小亡拉了張椅子,在乾乾淨淨的白色飯桌前坐下。

  「蘑菇?」老頭連頭也沒回。

  「啊?什麼?」

  「我說,你要蘑菇嗎?」

  「哦,抱歉。不要,謝謝。」

  「早飯來了,年輕的先生。」

  他轉過身朝餐桌走來。

  即使是在習慣之後,小亡每次看見阿爾伯特走路都會屏住呼吸。死神的男僕是那種瘦得像火柴棍,臉上還長著一個大酒渣鼻的老頭,總給人留下一種戴著無指手套的印象——就連他不戴手套的時候也不例外。阿爾伯特的步伐更是包含一系列複雜的動作:首先身體前傾,左臂開始揮舞,開頭很慢,接著越來越快,變成一種瘋狂的痙攣,最後,當旁人以為他的小臂就要從胳膊肘斷開時,胳膊會突然沿著身體移動到腿邊,然後推動整個人像踩高蹺一樣飛快地前進。煎鍋隨身體在空中畫出一組錯綜複雜的曲線,剛好靜止在小亡的盤子上方。

  阿爾伯特還真戴著那種老頭子專用的半月形眼鏡,好讓他從鏡片上頭往外瞅。

  「待會兒還可以來點稀飯。」他沖小亡眨眨眼,看那神情,顯然是已經允許他參與關於稀飯的驚世陰謀。

  「請問,」小亡說,「我到底是在哪兒?」

  「你不知道嗎?這是死神的房子,小伙子。他昨晚帶你來的。」

  「我——我好像記得些。只不過……」

  「啊?」

  「那個,培根和雞蛋。」小亡含含糊糊地說,「好像,呃,跟這地方不大搭調。」

  「我還有些黑稀飯。」阿爾伯特道。

  「不,我是說……」小亡有些遲疑,「只不過,我想像不出他坐下來吃兩片火腿和一個煎雞蛋的樣子。」

  阿爾伯特咧嘴一笑。「噢,他不吃的,小伙子。不,是不常吃。主人是,很容易伺候的。我只為我自己和——」他頓了頓,「那位年輕的女士做飯,當然。」

  小亡點點頭:「你女兒。」

  「我女兒?哈。」阿爾伯特道,「這你可弄錯了,是他的。」

  小亡低頭盯住自己的煎蛋,它們也從一堆油脂里瞪著他——阿爾伯特聽說過膳食平衡,但並不贊同。

  「我們說的是同一個人嗎?」小亡最後問,「高個子,一身黑色,有點兒……瘦骨嶙峋的?」

  「養女。」阿爾伯特態度親切,「說來話長——」

  他頭頂的一個銅鈴丁零零地響起來。

  「只能等下次再說了。他要見你,在書房。我要是你就趕緊去。他不喜歡等人。可以理解,真的。上樓梯,左手第一間,好找得很——」

  「門上有骷髏和骨頭嗎?」小亡推開椅子。

  「都有,大部分都有。」阿爾伯特嘆了口氣,「不過是他的一點怪癖而已,沒什麼特別的意思。」

  小亡留下了早飯,讓它凝固。他跑上樓梯,沿著走廊來到第一扇門前,抬手準備敲門。

  進來。

  門把自己轉動,門朝裡頭打開了。

  死神坐在一張桌子後頭,全神貫注地看著本皮革封面的大書,那書幾乎比桌子本身還大。小亡進屋時,死神抬起眼睛,把一隻含鈣量很高的手指放在正在閱讀的地方,然後咧嘴一笑。當然,除了咧開嘴,他也沒什麼別的選擇。

  啊。他剛吐出一個字又停了下來。接著撓撓下巴,製造出手指甲划過梳子的噪聲。

  你是誰,孩子?

  「小亡,先生,」小亡說,「你的學徒。你記得嗎?」

  死神瞪著他看了一會兒,隨後眼睛裡的藍色小點又回到書上。

  噢,沒錯。他說,小亡。好吧,孩子,你當真想要了解時間和空間最難解的秘密嗎?

  「是的,先生。我想是的,先生。」

  很好。馬廄在房子後頭,鏟子就掛在門上。

  他低下頭,抬起眼睛。小亡沒動彈。

  有沒有可能你沒明白我的意思?

  「不完全明白,先生。」

  施肥,孩子,施肥。阿爾伯特在花園裡留了堆肥料,我猜房子周圍什麼地方有輛手推車。去干吧。

  小亡悲傷地點點頭:「是的,先生。我明白了,先生。先生?」

  怎麼?

  「先生,我看不出這跟時間和空間的秘密有什麼關係。」

  死神壓根兒沒從書上抬起眼睛。

  這個嘛,他說,是因為你是來學習的。

  事實上,儘管碟形世界的死神是一個,用他自己的話來講,一個人神同形同性的化身,但他還是老早就放棄了傳統的骷髏馬,因為騎骷髏馬時總免不了要在半路停下,把掉出來的零零碎碎重新纏好。現在他的馬全都是有血有肉的牲口,而且個個血統優秀無比。

  而且,小亡還發現,伙食開得很不錯。

  有些工作給你提供成長空間,而這份工作嘛,怎麼說呢,剛好相反。不過至少幹活兒的地方挺暖和,事情也不難上手。只過了一小會兒小亡就進入了狀態,還在心裡玩起了數量盤查的小把戲,任何人在這種情況下都會這麼幹的。讓我們來瞧瞧,他想,我已經幹了差不多四分之一,就說三分之一吧,所以等我搞定了乾草架旁邊那一角之後,就幹完一半多了,就說八分之五吧。也就是說只需要再來三車……這並不能說明什麼問題,只除了一樣:儘管宇宙令人敬畏、壯麗無比,可假如你能把它想像成一連串的小塊,那麼應付起來就會容易多了。

  馬站在馬廄里望著他,時不時地企圖吃掉他的頭髮,當然態度一直挺友好。

  過了一陣,他意識到還有別人在看他。那個叫尹莎貝爾的姑娘靠在半扇門上,雙手撐著下巴。

  她問:「你是僕人嗎?」

  小亡直起身子。

  「不,」他說,「我是學徒。」

  「別傻了,阿爾伯特說你不可能是學徒。」

  小亡集中精力,把一鏟肥料倒進手推車裡。再裝兩鏟,或者三鏟,如果好好壓一壓的話,也就是說再運四車,好吧,就算五車,然後我就弄到一半的……

  「他說,」尹莎貝爾抬高了嗓門,「學徒最後會變成師父,而死神只能有一個。所以你只是僕人,所以你必須聽我的話。」

  接下來再運八車就能把從這兒到門邊的都搞定,差不多是總量的三分之二。也就是說……

  「你聽見我的話了嗎,小子?」

  小亡點點頭。然後就只剩十四車了,就算十五車吧,因為我沒把角落裡的弄乾淨,而且……

  「你丟了舌頭嗎?」

  「小亡。」小亡溫和地說。

  她憤怒地看著他:「什麼?」

  「我的名字叫小亡,」小亡說,「或者亡沙漏,大多數人都叫我小亡。你想跟我說點什麼嗎?」

  有幾秒鐘,她啞口無言,目光從他的臉移到鏟子上,然後又回到他臉上。

  「只不過人家要我把這個幹完。」小亡說。

  她爆發了。

  「你在這兒幹嗎?父親為什麼帶你回來?」

  「他在僱工市集上雇了我。」小亡說,「所有的小伙子都找到了活兒干,我也一樣。」

  「而你希望有人雇你?」她厲聲道,「他是死神,你知道。冷酷的收割者,非常重要的人物。他不是你能成為的什麼人,你要麼是,要麼就不是。」

  小亡朝手推車的方向揮揮手。

  「我猜最後會有好結果的。」他說,「我父親總說事情差不多都那樣。」

  他拾起鏟子,轉過身去,尹莎貝爾冷哼一聲走開了,小亡於是對著馬屁股咧嘴一笑。

  小亡以穩定的頻率繼續幹活,十六分之一、八分之一、四分之一、三分之一,把車推過院子,把肥料堆到蘋果樹旁邊。

  死神的花園又大又整潔,打理得很不錯,而且非常非常黑。草是黑的,花是黑的,黑色的蘋果吊在黑色的蘋果樹上,在黑色的樹葉間閃閃發亮。就連空氣仿佛也是黑乎乎的。

  過了一會兒,小亡覺得自己能看見——不,他不可能有這麼荒謬的念頭,但他真覺得自己能看見……不同顏色的黑。

  也就是說,並不僅僅是很深很深的紅色、綠色,或者其他什麼顏色,而是真正的黑色。整整一個光譜的顏色,個個不同,又全都是——呃,黑色。他倒下最後一車肥料,把手推車放好,接著回到了房子裡。

  進來。

  死神站在一張台子背後凝視著地圖。瞧他看小亡的眼神,仿佛對方並不完全存在似的。

  你沒聽說過芒特灣吧,嗯?

  「沒有,先生。」

  有個很出名的船難。

  「有嗎?」

  會有的,死神說,假如我能找到那個該死的地方的話。

  小亡繞過台子,斜眼瞄著地圖。

  「你準備把船弄沉嗎?」

  死神露出驚駭的神情。

  當然不是。只不過是糟糕的駕駛、淺水和逆風,全都加在一起。

  「太可怕了,」小亡說,「會有很多人淹死嗎?」

  那得看命運,死神轉向身後的書架,抽出一本沉甸甸的地名辭典。我完全無能為力。什麼味道?

  小亡的回答言簡意賅:「我。」

  啊。馬廄。死神頓了頓,手停在書脊上。那麼,你覺得我為什麼指引你到馬廄去呢?仔細地思考這個問題,現在。

  小亡有些遲疑。他已經仔細想過了,在數肥料的空隙想的。是為了鍛鍊手、眼的協調嗎?或者是養成服從的習慣?又或者是要他認識到——從人類的角度認識到——小任務的重要性?還是要教他理解即使大人物也得從底層做起?任何一個解釋似乎都並不完全合適。

  「我想……」

  什麼?

  「嗯,說實話,我想是因為馬糞已經淹到了您的膝蓋。」

  死神盯著他看了好一陣。小亡心裡七上八下,重心不斷地在兩隻腳間移來移去。

  完全正確,死神大聲道,清晰的思維,現實主義。對干咱們這行的來說非常重要。

  「是的,先生。先生?」

  啊?死神正跟辭典目錄搏鬥。

  「人隨時都在死,先生,不是嗎?上百萬的人。您肯定很忙吧,可是——」

  死神瞅了小亡一眼,這種眼神小亡已經漸漸熟悉了。開始的時候是茫然的驚奇,很快朝煩惱的方向一閃,接著又及時提醒自己注意,最後落腳到模糊的忍耐。

  可是——?

  「我本來以為您會——呃,出去到處走走什麼的。您知道,在街上轉轉。我奶奶的年鑑上有張您的圖片,手裡還拿著鐮刀之類的。」

  我明白了。恐怕這很難解釋,除非你懂得瞬間具現和節點聚焦。我猜你並不懂吧?

  「我想是的。」

  總的來說,我只需要在某些特別的情況下親臨現場就可以了。

  「就像國王一樣,我猜,」小亡道,「我是說,國王總在統治著,就算他在干別的事兒,甚至在睡覺也一樣。對嗎,先生?」

  差不多吧。死神說著捲起地圖,現在,孩子,如果馬廄的活兒已經完了,你可以去看看阿爾伯特那兒有沒有什麼事做。如果願意,你今晚可以跟我一道去幹活。

  小亡點點頭。死神回到皮革大書前,拿起一支筆,盯著它看了看,然後抬起眼睛,骷髏頭偏向一邊。

  你見過我女兒了?

  「呃。是的,先生。」小亡的手已經放在了門把上。

  她是個挺討人喜歡的姑娘。死神說,不過我想她很希望有個年紀差不多的人可以說說話。

  「先生?」

  而且,當然了,總有一天這兒的一切都會歸她所有。

  有一瞬間,死神眼窩深處有什麼東西一閃,看起來活像顆藍色的超新星。小亡過了好久才慢慢反應過來,儘管滿心不自在又完全缺乏技巧,但死神的確是在試著沖他擠眼睛。

  這是片與時空完全無關的土地,在任何地圖上都找不到它,它只存在於多元宇宙深處,而除了幾個嗑藥過量的天體物理學家之外,誰也不明白這宇宙究竟是怎麼回事。就在這片地方,小亡花了一下午幫阿爾伯特種花椰菜。花椰菜是黑色的,還帶點兒紫色的點綴。

  「他盡力了,你知道。」阿爾伯特揮動鏟子,「只不過在顏色上頭,他實在沒有多少想像力。」

  「我不大確定我有沒有弄明白。」小亡道,「你是說這些都是他造的?」

  花園背後,地面逐漸傾斜,形成一道深谷,然後又抬升成黑色的高沼地,一直通向遠處的群山。那些山就像貓咪的牙齒一般參差不齊。

  「沒錯。」阿爾伯特說,「當心你手裡的水壺。」

  「之前這兒是什麼?」

  「不知道。」阿爾伯特另起一行花椰菜,「太空,我猜。也就是說光禿禿的一無所有,給它個花哨的名字就叫太空。說實話,活兒幹得不怎麼樣。我是說,花園也還行,可那些山簡直就是贗品,湊近一瞧全失真了。我過去看過一回。」

  小亡眯起眼睛,使勁瞅著離自己最近的幾棵樹。它們看起來挺實在的。

  「他為什麼要弄出這麼些東西來?」

  阿爾伯特咕噥道:「你知道那些提太多問題的小伙子會遇上什麼事兒嗎?」

  小亡想了一會兒。

  「不。」他最後回答道,「什麼事兒?」

  片刻的寂靜。

  然後阿爾伯特站直了身子:「我他媽怎麼知道。多半會聽到答案,要我說那也是活該他們倒霉。」

  「他說我今晚可以跟他一道出去。」小亡說。

  「這小伙子運氣真不錯呢,不是嗎?」阿爾伯特含含糊糊地說著,回頭往小屋走。

  小亡跟了上去:「這些真是他造的?」

  「沒錯。」

  「為什麼?」

  「我猜他想要個地方,讓他感覺像家的地方。」

  「你死了嗎,阿爾伯特?」

  「我?我看起來像死人嗎?」看著小亡挑剔地上下打量他幾眼,老頭哼了一聲,「省省吧你。我跟你一樣活蹦亂跳,沒準兒還多些。」

  「抱歉。」

  「呃。」阿爾伯特推開後門,轉過身來,努力做出和善的表情。「最好別問這些有的沒的。」他說,「它們讓人緊張。現在,來點兒好吃的怎麼樣?」

  他們正玩著多米諾,鈴響了,小亡坐直身子。

  「他會希望我們把馬準備好。」阿爾伯特說,「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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