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師足球隊3
2024-10-09 10:04:58
作者: (英)特里·普拉切特
「啊,我看見賣餅的了。」主席向前幾步,人牆變幻,掩蓋了他的身影。
「好點了嗎,崔沃先生?」納特問。四周人頭攢動。
「媽呀,疼死了,對不住,原諒我的克拉奇語[14],」崔沃捂緊受傷的胳膊,「你真沒在袖子裡藏錘子?」
「沒錘子,崔沃先生。對不起,你讓我——」
「知道,知道。你哪兒學的打人,打那麼狠?」
「沒學過,崔沃先生。我不能對別人動武的!你催著我打一拳,我——」
「你瘦皮猴一個,哪兒來的力氣!」
「瘦皮猴骨頭長,崔沃先生,肌肉也長。真是太對不起了!」
「是我不好,小妖啊,我不知道你那麼大勁——」話沒說完,崔沃突然一頭撞在納特身上。
「兄弟,你跑哪兒去了?」剛在崔沃背上猛擊一掌的人說道,「不是說好了在鰻魚餡餅攤子那兒碰頭嗎!」
來者看看納特,眯起眼睛:「這誰啊,敢戴咱隊圍巾?」
他並沒有正眼看納特,但顯然在打量權衡,而且並不友好。
崔沃拍掉身上的土,神色竟有些害羞:「喲,安迪。呃,這是納特,給我打工的。」
「打啥工?刷廁所啊?」安迪身後那群人爆發出笑聲。除了他眼裡的凶光,初次見面的人率先注意到的就是安迪抖完包袱大家必須笑。
「安迪他爹是黑井的隊長,小妖。」
「認識你很榮幸,先生。」納特友好地伸出手。
「喲,認識你很榮幸,先生。」安迪模仿著納特的腔調,伸出盤子那麼大、布滿老繭的手,握住納特乾瘦的手指。
「小手跟姑娘似的。」安迪狠捏了一把。
「崔沃先生給我講了黑井隊的好多壯舉,先生。」安迪一聲悶哼,崔沃注意到安迪手上正拼命用勁,指節都攥得發白。納特繼續說道:「賽場上的情誼一定格外美好。」
「啊,對。」安迪哼哼著好不容易抽出手,臉上全是憤怒和疑惑。
「這是我夥計麥克西,」崔沃趕緊打圓場,「這是屁精卡特——」
「現在叫屁神了。」卡特糾正。
「行,好。這是大塊兒。在他身邊你得留神,大塊兒是當賊的,撬鎖比你摳鼻屎都快。」
名叫大塊兒的人舉起一塊銅徽章:「行會的,有執照。沒執照的要被抓住弄死。」
「你是說你以違法為生嗎?」納特驚恐萬狀。
「怎麼的,你沒聽過盜賊行會?」安迪問。
「小妖新來的,」崔沃幫忙辯解,「不怎麼出門。山里來的妖精。」
「下山跟咱們搶飯碗的?」卡特問。
「你從來不幹活,有啥飯碗?」崔沃反問。
「說不定哪天我想幹活了呢?」
「別人幹完你再去裝樣兒?」安迪話音剛落,眾人準時發笑。短暫的介紹就這麼完了,讓納特頗感意外,他以為肯定有人要提起偷雞的事兒呢。卡特從口袋裡摸出兩個鐵罐,扔給納特和崔沃。
「我這不剛在碼頭給人卸了半天船嘛,」卡特急著辯解,好像從事體力勞動有損尊嚴似的,「從四叉來的船上順來的。」
大塊兒從口袋裡摸出一塊偷來的手錶。
「再過五分鐘比賽開始。」大塊兒宣布,「開始擠吧……呃,安迪你說呢?」
安迪點點頭,大塊兒如釋重負。甭管幹什麼,安迪首肯最是重要。安迪呢,則還在打量著納特,像貓在研究一隻意外猖狂的老鼠,同時揉著自己被攥疼的手。
直白切先生臉漲紅到脖子根兒。他清清嗓子,喉結上下跳動,像一輪不知該升還是該落的夕陽。在公共場合喊話是他的強項,但公開演講則算是一種另類的羞辱了。
「那個,呃,先生們,各位即將看到的就是足球賽了,核心部分叫作『擠大堆』,你們很快就會開始——」
「足球賽難道不是指兩隊人互相比著看誰先用球打中對方的得分柱嗎?」
「也可以那麼說,先生,很可以的。」直白切附議,「但是在街頭踢,嗯,這麼說吧,兩邊的球迷會根據球場上的局面想辦法縮短賽場的尺寸。」
「組成人牆往裡面推嗎?」
「是的,校長。差不多,校長。」直白切如實回答。
「那得分柱呢?」
「哦,他們可以挪的。」
「啊?」龐德震驚,「看球的可以挪得分柱?」
「說得非常正確,先生。」
「那不就全亂套了嗎?胡鬧!」
「確實,先生,有些老人也說這些年足球在走下坡路。」
「豈止下坡,要我說這是到了坡底下還要挖個坑從世界背面鑽出去啊。」
「倒是挺適合用魔法作弊的,」希克屍博士插嘴道,「值得一試。」
「我有一言相勸,」直白切不識相地潑起冷水,「球場上有些人特別拿足球當回事。您要是那麼做,可能會被人把腸子扯出來當襪帶穿。」
「直白切先生,我很確定我這些漢子不穿襪帶——」這時龐德湊上來耳語一番,瑞克雷聽完繼續說道,「哦,可能有一個例外的吧,最多倆。我說,要是全世界人人都一樣,那可多沒意思啊。」他看了一圈,聳聳肩,「這就是足球?不覺得挺枯燥的嗎?像我吧,就不樂意淋著雨站一天,看別人找樂子。走吧先生們,咱們找球去。咱們是巫師,應該有特殊待遇。」
「咱們現在不是要自稱漢子嗎?」近代如尼文講師問。
「一碼事。」瑞克雷踮著腳從人群頭頂眺望。
「兩碼事!」
「嗯,」瑞克雷解釋,「所謂漢子不就是身邊沒女人、總跟其他夥計出去喝酒的人嗎?反正我受夠了,你們在我身後排好隊,看足球去嘍。」
巫師們適應足球的速度讓直白切和諾伯斯著實吃了一驚,迄今為止他倆一直以為巫師都是不諳世事的圓潤豐滿型生物。但要成為高級巫師並保住位子,必須擁有堅定的毅力、惡毒的手段,以及每個真正的紳士都應該具有的那種掩蓋在風度之下的狂妄自大,就像「哦,那是你的腳嗎?還真對不起呀」。
當然,希克屍博士也是善於應付眼下狀況的好人,因為按大學的官方定位,他是壞人。幽冥大學經驗老到,知道該來的總是會來[15],堵不如疏。
比較幼稚的機構傾向於頂著巨大的風險和成本把所有不良分子緝拿歸案。幽冥大學則給希克屍和他的團隊單獨建立院系、撥派專款、設置晉升途徑,偶爾還放他們出去捕獵官方不認可的邪惡巫師。只要沒人指出所謂「死後溝通專業」深究起來其實就是死靈術換個名頭,大家就都相安無事。
所以許多巫師都把希克屍博士視為理事會中有些煩人但不可或缺的重要成員,因為他(根據學校條例)可以盡情說出其他人想說卻又不便說出口的壞話。額頭修成美人尖、手戴骷髏戒指、法杖造型兇惡、身穿一襲黑袍,所有人都指望這樣的巫師作一點點惡。學校條例中規定的「可接受的惡行」標準差不多是把別人兩隻腳的鞋帶系在一起,或者短暫地使人胯下瘙癢。如此安排不算盡如人意,卻頗符合幽冥大學的傳統:和藹可親的希克屍博士占據了一個必不可少的空缺,防止那些可能大搞屍山血海死人頭的死靈巫師上位。雖然他痴迷業餘小劇場,總給同事們發免費戲票,給人造成了一些困擾,不過二害取一,小劇場總好過死人頭。
希克屍在人群中如魚得水。密集的人群不僅意味著有好多鞋帶可以系,更意味著大量的衣袋。他的博士袍[16]里總揣著新劇的宣傳單,看見衣袋就往裡塞。塞東西嘛,不算扒竊。
那天納特過得稀里糊塗,至今也還糊塗著,而且每過一分鐘就更糊塗一些。人山人海,翻湧、擠壓、碾軋,大部分還在酗酒。遠處有人吹響哨子,似乎有比賽開始了。他看不見,只能聽崔沃講。遠處有人驚呼喝彩,人潮應聲漲落流轉。崔沃和他的朋友們(好像自稱「黑井大餅壇」,人群太吵了,納特聽不太清)見縫插針,一步步向傳說里的球賽靠攏,人潮湧來時堅守陣地,人潮退卻時則順勢猛擠。推、擺、擠……在一次次的重複中,納特感到了某種召喚。那感覺從腳底和掌心發起,悄然傳到大腦,給他溫暖,使他超脫自我。仿佛涌動的人潮是一個生物,而納特則是它身上的一個細胞。
一陣喝彩傳來,聲音起源於賽場另一端。無論最初喊的是什麼,傳到納特身邊時已變成四個無意義的音節從千百張嘴和無數加侖啤酒中爆發的一聲咆哮。喝彩退去,帶走了溫暖的歸屬感,留下一個空洞。
納特與崔沃對視。
「開竅啦?」崔沃問,「夠快的。」
「那是——」
「我知道。咱不細說。」崔沃沒讓納特說完。
「但是我感覺到——」
「不細說,明白不?說不清楚。哎,開始往回推了!有機會!擠呀!」
納特擅長擠……非常擅長。在他勢不可當的努力下,人群向兩側分開,或者旋轉著滑開。釘鞋在石板路上刮出痕跡,頭暈眼花、疑惑且憤怒的鞋主人們則被納特和崔沃紛紛甩在身後。
這時納特感到有人狠拽他的腰帶。
「別推了!」崔沃喊道,「別人都掉隊了!」
「其實進度已經被一個賣豌豆布丁和濃湯的攤子拖慢了。我盡了全力,崔沃先生,可是攤子太難推。」納特回頭答道,「還有格蘭達小姐。你好,格蘭達小姐。」
崔沃看看身後。後面有人打架,他能聽到安迪的怒吼。安迪身邊總有人在打架,如果別人不想打,他自己也可以起頭。即便如此,你還是要喜歡安迪,因為……嗯,不許不喜歡。他——等等,格蘭達在前頭?也就是說,那誰也在?
更遠處又是一陣騷動,一個裹著破布的橢圓形物體騰空而起,又落回地面,叫好聲和噓聲四起。崔沃曾經湊到前排好多次,沒什麼了不起的。球嘛,見多了。
但是納特把那個布丁攤頂在前面像雪鏟一樣推了多長時間?哎喲,我這是找到了個足球天才。他平時一副餓得半死不活的樣子,哪兒來的力氣?
四面全是人,無路可繞。情急之下,崔沃從納特兩腿中間鑽了過去。起先他看到的是一眼望不到頭的大衣下擺和兩隻靴子,緊接著出現的是比剛經過之處要漂亮許多的一雙腿。他站起身,距離朱麗葉淡藍色的眼眸只有寸許之遙。朱麗葉沒有驚訝的意思,因為驚訝在於突然,等朱麗葉的腦子回過神來,「突然」就已經過了。而格蘭達則在驚訝剛露頭時就賞了它一頓暴捶,生生把它打成了憤怒。朱麗葉與崔沃視線交匯,空中出現一群比喻意義上的小藍鳥,清清嗓子準備歌唱。格蘭達突然出現在他倆中間,開口逼問:「崔沃郤萊克利,你來這兒搞什麼鬼?」
小藍鳥們,消失了。
「你怎麼跑前頭來了?」答得不算巧。但崔沃心裡小鹿亂撞,管不了那麼多。
「被擠過來的。」格蘭達怒道,「你們那幫人一直在擠!」
「我?我沒啊!」崔沃憤憤不平,「那是——」說著他猶豫了。是誰?納特?看他那樣子,緊張兮兮的,皮包骨,好像一輩子都沒吃過飽飯。說是納特我都不信,對,自己說的都沒法信。「那是後面那幫人。」他假惺惺地收了尾。
「一幫糙漢,是吧?」格蘭達的聲音酸得能滴出醋來,「要不是納特先生拽著你們,我倆都被擠到球場上去了!」
這話說得太過偏心,讓崔沃覺得挨了兜頭一棒,但他決定放棄爭辯。在格蘭達眼裡納特做什麼都是好事,而崔沃向來只做壞事。這麼說來他也沒立場反駁,只是覺得應該略加補充:「倒也沒做過太過分的壞事。」
朱麗葉正沖他笑呢。趁格蘭達轉頭跟納特講話,朱麗葉往崔沃手心裡塞了個東西,緊接著就轉過身假裝若無其事。
他激動地攤開手掌,是枚黑白相間的琺瑯徽章,死對頭多莉姐妹的隊徽,還帶著朱麗葉的體溫。
崔沃連忙握拳,四下看看,確定沒人瞧見他有辱黑井隊好名聲的通敵行徑。萬一被哪個巨怪撞倒,有人在他身上發現了隊徽呢?萬一是安迪呢?
可這畢竟是朱麗葉的禮物啊!崔沃把它放進口袋,一直塞到最深處。事情尷尬了,而且他可不是喜歡面對問題的人。
布丁攤主抓緊機會,一路上賣了不少貨,此時又湊過來給崔沃送上一袋熱騰騰的豌豆。
「你那哥們兒挺厲害,啥品種的巨怪?」
「不是巨怪,是妖精。」崔沃回答。球場上的喧鬧離他更近了一些。
「妖精不是偷東西的——」
「這個不是。」崔沃巴不得趕緊把他打發走。
突然一陣局部的沉默,就是人屏住呼吸時的聲音。崔沃抬頭,在本場比賽中第二次看到球的真容。
球中間是白蠟木,外頭裹著一層皮,再加十幾層布,便於抓握。球的落點正是朱麗葉那不裝事兒的漂亮腦瓜兒。崔沃不假思索飛身撲出,抱住朱麗葉滾到布丁攤的輪子底下。足球落地,正中朱麗葉剛剛所在之處。
球落地的瞬間,崔沃心裡閃過千頭萬緒。雖然朱麗葉在抱怨泥巴弄髒了外套,總歸是被他抱在了懷裡。他救了女神一命,從言情的角度看算是賺到了。可不管黑井隊還是多莉隊,讓任何鐵桿球迷知道這事,他的小命都要不保。
朱麗葉咯咯笑了。
「噓!別吱聲。那麼漂亮的頭髮,讓人削了多難看!」
崔沃從車底探出頭,沒任何人注意。
那是因為納特已經撿起了球,放在手裡轉啊轉,臉上可見的部分滿是疑惑。
「就是這東西?」納特問同樣搞不清狀況的格蘭達,「一次愉快的社交集會,還有可口的小點心,就這麼結束了嗎?這醜陋的東西應該放在哪裡?」
格蘭達身不由己地抬起顫抖的手指,指向街道另一端。
「那根大杆子?刷白漆的……哦,下面還有紅漆……」
「哦,看到了。好吧,既然那樣,我——你們別擠了好嗎?」納特對推搡著看熱鬧的觀眾們喊。
「但是你過不去的!」格蘭達叫道,「放下球快跑吧!」
崔沃聽見納特一聲悶哼,除此之外世界一片寂靜。哎呀,絕對不可能,距離得分柱至少一百五十碼,而且木頭足球扔不遠。他不可能——
遠處啵的一響。令人窒息的寂靜立時告破,又隨即合攏。
崔沃越過前面那位的肩頭,看到六十英尺高的得分柱在白蟻、腐朽、日曬、雨淋、引力和納特的合力作用下轟然倒地,塵埃四起。他驚異於自己居然沒注意到朱麗葉就站在旁邊[17]。
「這是不是……老天顯靈?」朱麗葉相信鬼神之說。
那一瞬間,崔沃指著街道反向大喊「他往那邊跑了」,然後扶起朱麗葉,又踹了納特一腳。「追啊!」他補上一句。格蘭達就沒辦法了,不過無所謂,只要他還拉著朱麗葉的手,格蘭達就肯定像歸巢的禿鷹一樣跟在他們身後。人群擁向倒下的得分柱,還有一些分流去了剛才遠射的發源處。崔沃又隨便指了個方向:「是那個戴黑帽的大壯!去那邊了!」給別人製造混亂總是好的,攪亂局面時切記要撇清關係。
他們跑了幾條巷子。遠處還有騷動,不過城市的人群比森林更容易讓人迷路。
「我應該回去道個歉。」納特說,「我可以給他們做一根新的柱子,不麻煩。」
「不想打擊你,小妖。你得罪的那幫人不愛聽道歉。」崔沃催促,「繼續走,別歇著。」
「他們為什麼覺得被得罪了呢?」
「納特先生。首先,你是看球的,不是踢球的,輪不到你得分。」格蘭達解釋,「其次,那麼大力的遠射,射偏了是要死人的!」
「不會的,格蘭達小姐,我向你保證。我瞄準得分柱射的。」
「那又怎麼樣?瞄準得分柱就一定能打中嗎?」
「呃,一定能!格蘭達小姐。」
「你怎麼做到的?把柱子都砸爛了!得分柱又不是隨處能撿的,你給我們惹大麻煩了!」
「為啥他不能踢球?」朱麗葉欣賞著自己窗戶上的影子。
「啊?」格蘭達問。
「媽呀,」崔沃答道,「他一個人上場就能頂一整支球隊。」
「那不省事了嗎?」朱麗葉再問。
「說得簡單,」格蘭達接上,「那球賽還有什麼好看的?還能叫足球嗎——」
「抱歉,打斷一下,」納特突然說,「有人正在看我們。」
崔沃四下打量,街上相當熱鬧,不過大家都在忙活自己的事。「沒人注意,小妖,咱們跑得挺遠。」
「我能感到視線落在皮膚上。」納特依舊堅持。
「隔著那麼厚的衣服也行?」格蘭達不肯相信。
納特轉身,深邃的眼神望向格蘭達。「是的。」他想起女爵曾測過他對視線的反應,當時他覺得那只是遊戲。
納特抬頭,看見一顆大頭快速縮到房頂的矮牆後。空氣中有極微弱的香蕉氣息。啊,是那一位,他很友善。納特見過他幾次,總是長臂交替地在管子上悠蕩。
「你得送她回家。」崔沃要求格蘭達。
格蘭達聳聳肩:「不行。老斯托洛普肯定會問她在球場上看見了什麼。」
「那怎麼辦?」
「她也肯定會說實話,還有在球場上見了誰——」
「她不會撒個謊?」
「不如你會,她編瞎話不怎麼在行。這麼辦,咱們先回學校。咱們都在那兒工作,而我總去查崗。現在我和她直接回去,你倆繞遠路。要是有人問,就當今天咱們從來沒見過面,明白嗎?千萬看好了,別讓他再犯傻。」
「抱歉,格蘭達小姐。」納特訥訥地打斷她。
「怎麼著?」
「你讓我倆誰看好誰?」
「我對不起你。」漫步在賽後的人群中,納特說。說崔沃是漫步沒問題,但納特走的姿勢有些古怪,像是骨盆有傷。
「沒事兒,能搞定。」崔沃安慰納特,「沒有搞不定的事兒,全交給我吧。他們看見啥了?啥也沒看見,不就是個戴黑井圍巾的漢子嘛,街上好幾千名呢,別愁。那啥,小妖,你怎麼這麼大勁呢?天天舉重啊,還是怎麼的?」
「你的推斷完全正確,崔沃先生。我誕生之前確實舉重來著,那時我還是個孩子。」
兩人默默走了一會兒,崔沃再度開口:「剛才你說啥?再說一遍。我一直在想,總覺著啥地方不對勁。」
「啊,是的,也許我的說法給你造成了困惑。曾經有段日子我的心中滿是黑暗,燕麥修士給我帶來了光明和新生。」
「啊,信教的那一套。」
「我活到了現在。你問我為什麼力氣大,我小時候住在陰暗的鍛造廠里,經常舉重。起先是鐵鉗子,然後是小錘子,一直到最大號的錘子,終於有一天我把鐵砧也舉起來了。那是個好日子,有了一點點自由。」
「為啥要舉鐵砧?」
「因為我被鏈子拴在鐵砧上。」
他們又在沉默中走了一會兒,崔沃謹慎地開了口,每個字都在試探:「山裡的日子不好過吧?」
「現在沒那麼糟了,我想。」
「凡事多往好處想吧。」
「比如某位女士的出現嗎,崔沃先生?」
「你都那麼說了,我就承認吧。我一天到晚惦記她!我是真喜歡她!她怎麼偏巧是多莉的人呢!」一小堆多莉球迷投來疑惑的目光,崔沃壓低聲音,「她那幾個哥哥的拳頭有牛腚那麼大!」
「崔沃先生,我看書上說愛情在鎖匠面前放聲大笑。」
「真的啊?愛情讓牛腚捶在臉上怎麼辦?」
「詩人沒有提及這種可能,崔沃先生。」
「鎖匠不是悶頭過日子的嘛,心細,耐心好,跟你差不多,開個玩笑啥的應該沒人見怪。對了,你泡過妞吧?雖說你長得不怎麼樣,好歹說話上檔次。只要使開手腕,小妞兒還不手到擒來?嗯,你那手腕子得先洗洗。」
納特猶豫了。他認識的女性包括女爵和希爾斯黛瑟小姐,兩者都不太能算作「小妞兒」。當然還有永動小姐妹,她們夠年輕,看起來也像女性,但模樣嘛,更接近人面雞,而且想把她們擒來著實不易。總之,「小妞兒」這詞放在她們身上也不合適。
「我沒泡過妞。」納特如實回答。
「還有格蘭達嘛,她對你有意思。但要留神啊,別不注意就讓她處處牽著鼻子走。她就那樣,對誰都一樣。」
「你們有一段過往吧,我猜。」
「眼挺尖嘛,你是說我倆有一腿?平時不吱聲,眼睛沒閒著,厲害。算是有過一腿吧,我想再往上挪挪,她總打我手。」崔沃停了會兒,仔細在納特臉上尋找笑意。「我剛才那句是要逗你樂。」末了他只好不抱什麼希望地親自解釋道。
「謝謝你為我解釋,崔沃先生。我回頭一定研究哪裡好笑。」納特說。
崔沃嘆了口氣:「我現在不是那樣的人了,而且朱麗葉……哪怕在碎玻璃碴子上爬出一里地我也想拽她的小手,這回沒逗你。」
「寫情詩往往是虜獲芳心的好辦法。」納特建議。
崔沃樂了:「啊,我嘴可甜了。要是我給她寫封信,你能幫我送不?我找張上檔次的紙,寫啥呢,我想想啊……『你啊,真漂亮,快來約個會。保證不亂摸,愛你的崔沃。』怎麼樣?」
「中心思想純潔高貴,崔沃先生。但是,啊,或許我可以幫忙潤色……」
「要用花花詞兒對吧?拐著彎兒說話?」
納特沒注意聽。
「我看行。」崔沃頭頂傳來一個聲音,「你認識的那些人有認字兒的嗎?」
斯托洛普兩兄弟可有一樣值得稱道:他倆都不是安迪。宏觀上講他們幾個差不多,反正你滿臉是血也看不清。簡單總結一下,斯托洛普哥兒倆知道暴力永遠好用,所以從來也不考慮其他手段;安迪雖然是個鐵石心腸的武瘋子,身後卻聚集了一批小弟,因此只有在他前面擋路的才有危險。安迪的性情忽冷忽熱,興致好時風度翩翩,還能讓你抓緊時機逃跑;斯托洛普嘛,旁人不怎麼費力就能看出朱麗葉是他們全家最聰明的。崔沃的優勢在於斯托洛普兄弟自以為聰明,因為向來沒人敢當著他們的面說實話。
「哈,這不是那什麼崔沃先生嘛。」比利郤斯托洛普用河馬肉香腸似的粗手指戳著崔沃,「你那麼聰明,跟我們說說誰砸的得分柱唄。」
「我在擠大堆來著,比利,啥也沒瞧見。」
「黑井的新人?」比利不依不饒。
「比利,你爹狀態好的時候,都不能把球扔到他們剛才吹的一半遠。你還不清楚嗎?你也不行。我聽說天使隊的得分柱是自己塌的,有人編了套瞎話。我能騙你嗎?」崔沃撒起謊來幾可亂真。
「能。因為你是黑井的。」
「行,算你說准了,我跟你交底。」崔沃攤開雙手,「實話實說啊,比利……就是這位納特扔的球。徹底坦白了。」
「再瞎扯我砸掉你腦袋。」比利對納特嗤之以鼻,「看這小子的模樣,球都舉不動吧。」
崔沃身後又傳來一個聲音:「怎麼著比利,你家人沒拴狗繩就把你放出來啦?」
納特聽到崔沃喃喃自語:「哎呀,我差點就混過去了。」說完他轉身提高了音量:「安迪,大街不是咱家的,聊兩句不礙事。」
「你爹就是讓多莉打死的,崔沃。你還要不要臉?」
站在安迪身後的黑井大兵團成員們的表情挺複雜,有的面帶挑釁,有的則意識到自己再次被拖進爭端。他們站的可是主街,警衛不願插手小巷子裡的鬥毆,但主街上發生的就必須做點什麼,免得納稅人抱怨。而且警衛們此時已經忙了一天,一般不想動手,可一旦被迫必須動手往往又快又狠,指望著一次絕根,起碼短時間內不會再費心思。
「他們都說有個黑井的小伙子跟個多莉騷貨勾搭上了,手拉手擠大堆,你聽說了嗎?」安迪把大手壓在崔沃肩頭,逼問斯托洛普兄弟,「說啊。你倆那麼聰明,消息肯定特靈通。」
「騷貨?」安迪的話從比利的耳朵傳到大腦頗花了些時間,「多莉的姑娘哪瞧得上你們那幫垃圾!」
「我們垃圾,你們也不是好東西!」屁精卡特發了話。
納特發現這在此情此景下是句煽動性的挑釁。或許儀式就是這樣的,他暗想,先是幼稚地對罵,直到兩邊都有充足的理由發起攻擊為止,正如馮郤茅斯伯格在著作《發情期鼠類的儀式性敵對》中所述。
安迪從襯衫里掏出短劍。真正的足球精神慷慨包容一切嚇唬人的、能打瘀青的、能打骨折的武器,考慮到一時衝動等因素,能打瞎眼[18]的武器也湊合,但短劍之類的利器不在其中。安迪是個異數,一旦你身邊有了一個安迪這樣的人,轉眼就會冒出更多安迪。本來看比賽時只帶一對銅手指撐場面的小伙子們,走路時紛紛開始叮噹亂響,一個跟頭栽倒沒人扶一把都起不來。
在場的各位紛紛亮出兵器。
「大夥聽我說。」崔沃退後幾步,高舉雙手示意沒有武器,意在息事寧人,「街上人多,看見了嗎?要是讓警衛抓到,他們能用大棒子把你們的早飯打出來。為啥要打?因為你們給人添亂。為啥添亂?因為要是沒你們鬧事,人家早回去歇著了。」
說完他又退了幾步:「然後你們要是用腦袋砸壞人家的棒子,那就是損壞公物,還得蹲一宿大牢。都去過吧?裡邊好玩嗎?還想再去嗎?」
崔沃對演講的效果相當滿意:所有人臉上都掛上了喪氣的神色,除了兩位。一個是納特,完全搞不清情況;另一個是安迪,他幾乎以大牢為家。但即便是安迪也不願和警衛對著幹。只要打死一個警衛,維第納利就要來試試你的脖子到底有多硬。
眾人放鬆了一點點。氣氛緊張得讓人連屁也不敢放一個,這時候只要有一個白痴……
事實證明特別聰明的人也可以完成白痴的工作。納特轉向斯托洛普兄弟中最年輕的阿格爾農,興高采烈地說:「先生,你知道嗎?現在的局面特別像馮郤茅斯伯格在他關於鼠類的研究論文裡說的那樣。」
壯碩的阿格爾農胡亂思考了一秒,揚起大棒猛砸在納特身上。
崔沃搶在納特倒地之前一把扶住了他。棒子正中胸口,古董毛衣被打爛了,血從毛線里滲了出來。
「你個蠢貨打他幹啥?他啥也沒幹,怎麼得罪你了?啊!?」崔沃大吼。即便是斯托洛普自家兄弟都得承認阿格爾農腦袋確實缺弦兒。沒等阿格爾農挪動腳步,崔沃就撕下了自己的襯衫給納特包紮傷口,想止住血。半分鐘後他站起身,把鮮血浸透的襯衫拋向阿格爾農:「心都不跳了,你個傻子!他怎麼得罪你了?」
連安迪也驚呆了,從來沒人見過崔沃這樣。多莉的人知道崔沃聰明、奸猾,但從沒想過他會不要命到向一幫劍拔弩張的人扯著嗓子吼。
阿格爾農頂著崔沃灼熱的怒火喃喃道:「那啥……他是黑井……」
「那你是啥?你是個蠢貨啊你!」崔沃嘶吼。接著他轉身,用顫抖的手指著其他人,「你們!你們是啥?屁也不是!你們是垃圾!狗屎!」
他指指納特:「他,他會做東西,他懂得多,他今兒頭回看球!他戴黑井圍巾就為了不打眼!」
「哥們兒,崔沃,你別急。」安迪兇狠地舉起短劍,「今天這事兒咱沒完!」
崔沃像憤怒的馬蜂,擋在安迪面前:「你怎麼樣?你就是個瘋子!你還沒明白怎麼回事嗎?」
「安迪,戴頭盔的往這邊來了。」大塊兒在後面催促。
「我?我怎麼了?」
「你跟斯托洛普家的傻子沒區別!黑井?多莉?老天有眼,拉你們一頭稀屎吧!」
「警衛快到跟前了,安迪。」
斯托洛普兄弟還沒傻透,準備開溜了。城裡到處都是佩戴球隊標誌的人,警衛不可能挨個追捕。但待在一個大量流血且停止呼吸的人身邊就等同於謀殺了,警衛絕對能突然積極起來。
安迪憤然指向崔沃:「你個蠢貨。沒了朋友,看你擠大堆的時候怎麼混。」
「跟擠大堆沒關係!」
「醒醒吧,小子,處處都在擠大堆。」
黑井大兵團快速撤離。大塊兒抽空回了個神,看口型在說「對不起」。其他人也一鬨而散。街頭群眾都愛看熱鬧,可是這場熱鬧有些麻煩,例如可能會被人問「你有沒有看見什麼」之類危險的形上學的問題。警衛總說「無辜的人無須畏懼」,但眼看著他們就朝這邊來了,誰還顧得上無辜的人怎麼樣?
崔沃跪在納特正在變冷的屍體旁。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在剛才幾分鐘裡好像都沒喘氣。在對安迪發火的那一瞬間他就停止了呼吸——得罪安迪就等於死路一條,何必費勁喘氣呢?
這時候應該做點什麼吧?比如捶他的胸口,給破碎的心臟演示怎麼跳動?崔沃沒學過,而且警衛馬上就到,臨場現學也沒用,容易引起誤會。
所以當兩個警衛匆匆趕到時,崔沃正捧著納特的屍體向他們蹣跚而來。看見帶頭的是警員哈多克,崔沃心裡放鬆了些:至少這位會先問問題再動手。在哈多克身後霸占了幾乎整個視野的是巨怪警官藍螢石,以他的身形,在路中間走一趟就能給整條街清場。
「哈多克先生,求你把他送到西比爾女士愛心醫院吧,太沉了。」崔沃央求。
警員哈多克拉開被血浸透的襯衫,嘴裡發出惋惜的嘖嘖聲。見得多了自然熟。
「停屍房更近點兒,小子。」
「不!」
哈多克點點頭:「你是大衛郤萊克利的兒子吧?」
「不告訴你!」
「不用告訴,我知道你是誰。」警員哈多克語氣平靜,「好吧,崔沃。讓藍螢石把這個想必你以前從沒見過的人送走,咱倆就跑步在後面跟著。前天剛下過一場大雷雨,說不定他運氣好能救活呢,你也跟著運氣好。」
「不是我乾的!」
「你當然說不是。現在……咱們看誰跑得快?先去醫院。」
「我要陪著他。」崔沃說著把納特輕輕放進藍螢石的巨大掌心。
「不行,小子。」哈多克否決,「你得陪我。」
崔沃的案子到了哈多克手裡還不算完。哈多克從來不站最後一班崗。他人稱「和事佬」,為人和氣,舉手投足間的潛台詞是「既然我們都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何苦互相添堵呢」。不過嫌疑人到了他手上遲早要被轉交給另一位高級警察,關在小房間裡專門添堵,門口還有個額外的警察站崗。眼下這位女警官看起來就一副不耐煩的樣子,好像一人站了兩班崗。
「我是安谷娃中士,先生,希望你沒惹什麼亂子。」她打開記事本,展平內頁。
「我們先來重溫一遍事件始末。你告訴警員哈多克說你目睹了一場鬥毆,可你出現時所有打架的都跑了。說來真巧,你發現工友納特先生流血過多致死。嗯,連我都能猜出來打架的那些人是誰,一個不漏。你怎麼就說不出名字呢?還有,崔沃郤萊克利,這東西你怎麼解釋?」女警拿出一枚黑白花紋的琺瑯胸針,隔著桌子拋過來。不知是她手法巧妙還是運氣好,胸針的尖頭剛好扎在崔沃手邊的木頭裡。
西比爾女士愛心醫院的非官方座右銘是「某些傷患未必會死」。誠然,自從西比爾女士愛心醫院開張營業後,城裡至少某些傷病的致死率大大下降。西比爾的醫生甚至知道手術前要洗手。但目前行走在醫院白色走廊里的這位,深知那句非官方座右銘在現實里完全不成立。
死神站在洗刷乾淨的石板前,低頭審視。納特先生?真是意外啊。他在袍子裡摸索著,看看你還剩多少時間。
知道嗎?死神說,我一直納悶為什麼人垂死還要掙扎。畢竟與永恆相比,人生短得幾乎可以忽略。即使你也是一樣啊,納特先生。雖然我看得出以你目前的情況掙扎一下或許有些效果。
「我看不見你。」納特說。
無所謂。死神回答,反正你事後也不會記得我。
「那麼說,我要死了?」
是的。死而後生。死神從袍子裡摸出個生命沙漏,裡面的沙粒正在向上飛,回頭見,納特先生。恐怕你的一生將多姿多彩。死神說。
「黑井的小子身上戴著多莉隊徽?真見鬼了。我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就算你不說,我也能查出來,總之都是擠大堆的事兒。」
崔沃閉口不言,他沒話可說。而且他以前跟安谷娃中士打過交道,她好像總瞄著他的咽喉。
「警員哈多克說今天西比爾醫院的伊戈在值班,希望他剛好有顆合適的心臟給你朋友換上。說真的,就算你朋友明天能親自過來,這也是樁謀殺案。維第納利大人定的規矩:如果必須要伊戈才能把你救回來,那你就算死人了,短暫地死了一會兒。所以殺人兇手也要被短暫地吊一會兒,四分之一秒就夠。」
「我沒碰他!」
「我知道,但是你要對哥們兒講義氣,對不對?那幾個沒在場的哥們兒,有大塊兒、卡特,哦,對,還有安迪郤杉克。我們沒逮捕你,目前還不算,你是在配合警衛隊回答問題。你可以自由行動,膽子夠大盡可以去用廁所,要是不怕死也能去食堂。但如果試圖逃跑,我就一定會把你抓回來。」她像狗一樣嗅了嗅空氣,「我擅長追蹤,明白嗎?」
「我能去瞧瞧納特啥情況嗎?」
「不行,和事佬在醫院守著呢。哦,你得叫他警員哈多克。」
「大伙兒都叫他和事佬啊。」
「或許吧,但你和我講話時不能那麼叫。」安谷娃心不在焉地把桌上的隊徽撥來撥去,「納特先生有親屬嗎?就是說家裡人。」
「我知道啥叫親屬。他說在尤伯瓦爾德有親人,我就知道這麼多。」崔沃本能地撒了個謊,這時候說納特幼年被綁在鐵砧上只能起到反效果,「他跟融蠟缸的工人處得都挺好。」
「他來這兒幹什麼?」
「沒問過。一般都不願意讓人知道。」
「有人問過你嗎?」
崔沃盯著安谷娃。警衛都這樣,先是一臉和氣,等你放鬆戒備就突然當頭一棒。
「這是警察問事兒,還是你瞎打聽?」
「警察從來不瞎打聽,崔沃先生。不過有時我們會問些跟正題不太相關的問題。」安谷娃說。
「就是私下問唄?」
「也不算……」
「那就別管了。」
安谷娃露出警衛的專業笑容:「你手裡沒牌還敢繼續玩,而且居然這麼說話。如果是為了保護安迪,我可以理解,但和事佬說你是聰明人。你要大智若愚到什麼程度才能這麼笨啊?」
有人猶豫不定地敲門,一個警衛從門縫裡探頭進來。有人在外面用官威滿滿的大嗓門兒吼著:「你不是總處理這種事嗎?天哪,能有多難——」
「什麼事,諾比?」
「中士,有情況。在西比爾醫院躺屍那位,勞恩醫生剛來過,說他爬起來回家去啦!」
「他們讓伊戈看過了?」
「對,算是……吧……」
一條穿綠色橡膠長袍的寬大漢子把那警衛擠到一邊,看他的樣子顯然正在友好和憤怒之間尋找平衡。警員哈多克跟在後面試圖寬慰幾句,顯然徒勞無功。
「我們儘量給你們幫忙,明白嗎?」勞恩醫生開了口,「你們說出了殺人案,我就把伊戈召過來讓他加班。你去找山姆郤威默斯,就說是我講的,讓他等手下人有空的時候來上堂急救課,學學死了和睡了有什麼區別。確實有時不大好分辨,但仔細看總有線索。專業醫生一般認為會走的都是活人,雖然在這城裡會走路的不一定全靠得住。但是我們剛掀起苫布他就坐起來向伊戈要了一個三明治吃,這事兒就基本定了。除了發燒,他什麼毛病都沒有。心跳有力,說明胸裡面也有心臟。身上一點傷都瞧不見,就是急著要東西吃。想必他都餓壞了,連伊戈做的三明治都吃得下去。說到飯啊,我也該吃飯去了!」
「你就放他走了?」安谷娃中士驚恐地問。
「當然!總不能因為人家沒死就給扣在醫院吧?」
安谷娃又問警員哈多克:「和事佬,你就放他走了?」
「遵醫囑嘛,中士。」哈多克看看崔沃,面帶不悅。
「他渾身是血啊!可讓人打慘了!」崔沃吼道。
「惡作劇?」安谷娃猜測。
「我發誓當時他沒心跳了,中士。」哈多克解釋,「說不定他是從軸心地來的僧人,會戲法。」
「那就是有人故意浪費警力。」安谷娃斜眼看著崔沃。
崔沃聽出警衛們無計可施,只能胡亂猜測:「折騰你們對我有啥好處?你以為我願意來啊?」
哈多克清清嗓子:「中士,今晚有球賽,報警的太多了,滿街都是球迷,謠言滿天飛。警力吃緊,算了吧,我是這個意思。已經出了兩攤大事,何況他不是自己爬起來了嘛。」
「我覺著沒問題。」醫生附和,「橫著進、豎著出,好事兒。那我也回去了,中士。我們今晚也忙。」
中士想找個出氣筒,而屋裡只剩下崔沃。
「你!崔沃郤萊克利。這事兒交給你了!找你那哥們兒去。要是再惹麻煩,你就會……有麻煩!明白了嗎?」
「太明白了,老大。」即使冷汗順著脊樑淌,崔沃也忍不住嘴欠。他覺得輕鬆……喜悅……如釋重負。當你目睹天降奇蹟時,總有人要跑出來煞風景。警衛就是這樣的人。
「你得叫中士!接著!」
崔沃接住凌空飛來的隊徽。
「謝謝老大!」
「滾吧!」
崔沃滾了。如他所料,剛出大門就有個賊兮兮的人影靠了過來。灰色的空氣中飄著一點輕微的氣味。好嘛,至少來的不是安迪。現在他可不想見安迪。
「卡特?」崔沃對著霧氣問。
「你怎麼知道是我?」
崔沃嘆息:「我猜的。」說著他加快了腳步。
「安迪問你都說了啥。」
「別擔心,都搞定了。」
「搞定了?怎麼搞的?」卡特有點胖,一路小跑才跟上。
「不告訴你。」噢,這瞬間的快感。
「我就跟他說啥也不用愁?」
「全搞定了!沒毛病!我都給辦了,全利索了,沒後患,從頭到尾啥事兒沒有。」
「真的?」
「我要怎麼說你才信?」崔沃張開雙臂,腳尖著地轉了個圈,「我可是崔沃郤萊克利!」
「行吧,那就行了。嘿,安迪肯定能讓你回大兵團。真好,是吧?」
「卡特,你知道納特以為大兵團叫啥嗎?」
「不知道。啥?」
崔沃說了。
「那可是——」卡特沒說完就被崔沃打斷。
「挺逗的,卡特。逗,還可悲可嘆,真的。」崔沃突然停步,卡特撞在他身上,「給你指條路,屁精卡特沒前途,屁神也一樣,信我的吧。」
「是個人就叫我屁精卡特呀!」
「下回誰再叫就揍他。你得找個醫生看看,還要少吃澱粉,別往通風不好的地方湊,噴個香水。」崔沃再次加快腳步。
「你上哪兒去?」
「不跟你們擠大堆嘍!」崔沃頭也不回地喊。
卡特絕望地四下張望:「啥擠大堆?」
「還沒聽說啊?處處都是擠大堆!」
崔沃在霧中穿行,覺得自己似乎在發光。他的人生即將改變。等斯密姆來,他就要去申請換份好工作什麼的……
前方的霧裡出現一條人影。真不容易,對方比崔沃矮一頭。
「萊克利先森?」人影問。
「什麼人?」崔沃想了想,修改了措辭,「啥玩意兒?」
人影嘆了口氣:「我滋道你四最近被醫院搜自的那位先森的盆友。」
「跟你有什麼關係?」
「大有關係。請問你對那位先森了解多掃?」
「不告訴你。事兒都搞定了。」
「若四果增如此,也挺好。我必須和你談談。我叫伊戈。」
「我猜你就是。是你給納特做的三明治?」崔沃問。
「四的。三文魚、麵條、果醬,還有碎糖粒,我的遭牌菜。你對他的來歷了解多掃?」
「半點兒也不知道,先生。」
「增的?」
「我們工作那地方,大伙兒從不問來歷,好嗎?就是不能問。我知道他以前日子過得苦,就這麼多。」
「我想也四如此。」伊戈答道,「我相信他來自尤伯瓦爾德。很多危險的怪人都來自尤伯瓦爾德。」
「我多嘴問一句,你不會也是從尤伯瓦爾德來的吧?」
「既然你都問了,四的。」
崔沃猶豫了。伊戈偶爾會在街上拋頭露面,他們治傷的本事比警衛隊還厲害,平時總藏在地下室里瞎搗鼓,只有雷雨之後才願意出門。
「我認為你的朋友四非常危險的人。」伊戈說。
崔沃心裡暗想納特危險起來會是什麼樣,這很有難度。突然,他想起此人曾經隔著半條街拋球打爛了一整根得分柱。想到這裡,崔沃有些後悔。
「我為啥要聽你的?我怎麼知道你危不危險呢?」
「哦,我四危險的。但四尤伯瓦爾德有連我都不敢碰的東西。」
「我不聽。」崔沃說,「反正你說話陰陽怪氣的,我聽不懂。」
「他情緒四否古怪?」伊戈繼續追問,「火氣大嗎?呲東西有沒有特別的癖好?」
「啊,他喜歡蘋果餡餅。問這個幹啥?」
「看來你們四好朋友。很抱歉贊用了你的死間。」「占用」二字和著霧裡的水汽在空中懸了頗有一段時間,「給你一條宗告。如果你需要我,就大聲尖叫。恐怕你很快就有蔥分的理由尖叫了。」說完,伊戈轉過身,立即消失在霧中。
崔沃記得伊戈神出鬼沒,但從來沒人在足球賽上見過他們……
想到這裡,他突然注意到剛剛經過腦海的念頭。他原本怎麼對自己說的來著?不看足球的都不是實在人?他想不出答案,只是驚異於自己居然有過如此多餘的想法。世道要變了。
格蘭達帶著發誓閉嘴的朱麗葉回到夜廚,順便把米德萊和海琪斯夫人打發回家休息。她倆能提前回家總是很高興,而且今天賣個小人情,以後需要的時候就可以要點回報。
格蘭達脫下外套、捲起袖子。夜廚就是她的家,是她發號施令的地方。站在黑鐵灶台前,她可以挑戰整個世界。
「好吧。」她對服服帖帖的朱麗葉說,「今天我們沒看球。今天什麼事也沒發生。你在夜廚幫我擦烤爐,我讓你多加了會兒班,免得你爸起疑。明白嗎?」
「明白,格蘭達。」
「趁你還在,我們開始準備明晚要用的餡餅。提前準備總是好事,對不對?」
朱麗葉沒吱聲。
「你得說『對,格蘭達』。」格蘭達主動提醒。
「對,格蘭達。」
「你剁豬肉餡去。手上忙活,心裡就少想事兒,我總這麼說。」
「對,格蘭達,你總這麼說。」
格蘭達突然覺得哪裡不對:「啊?我總那麼說嗎?什麼時候?」
「每天你進屋穿上圍裙的時候,格蘭達。」
「我媽總愛那麼說。」格蘭達想把那個念頭趕出自己的腦海,「當然她說得對,努力工作又不礙誰的事!」除了我媽。她不由自主地多想了一點,連忙收回思緒。餡餅,她接著想,餡餅永遠靠得住,餡餅不會給你找麻煩。
「我想崔沃喜歡我。」朱麗葉喃喃自語,「他不像別的小子總用可疑的眼神看我。他那模樣就像小狗崽。」
「姑娘,你得提防小狗崽啊。」
「我想我也喜歡他,格蘭達。」
野豬肉,格蘭達想,配杏子。冷藏室里還有剩的。還有羊肉餡餅配多種醬料……總是大受好評。所以……豬肉餡餅吧,我覺得可以。水泵房裡還有些不錯的生蚝,可以做海鮮餡餅。鳳尾魚也挺好,雖然我覺得對小魚有點殘忍,再弄兩個仰望星空餡餅吧。讓我先來烤幾份甜點——「你說什麼?」
「我喜歡他。」
「不可以!」
「他救了我一命啊!」
「救命也不是談戀愛的理由!給他道個謝就夠了!」
「我對他有感情!」
「不許說傻話!」
「傻有啥不好的嗎?」
「你聽我說,小姑——哎呀,你好啊,直白切先生。」
全世界到處都有直白切這樣的人,像是集眾家之短,又愛穿厚底橡膠鞋,走路無聲無息,特別善於偷看偷聽,而且極其不見外,總覺得自己到哪兒都有權討杯茶喝。
「今天不得了啊,小姐,不得了!你去看球了嗎?」直白切的眼神在格蘭達和朱麗葉之間漂移。
「一直在擦烤爐來著。」格蘭達當機立斷。
「對,今天啥也沒發生。」朱麗葉咯咯笑著。格蘭達討厭咯咯笑。
直白切全無愧色。他緩緩看了一圈,注意到夜廚里並沒有塵土、丟棄的手套、抹布之類的——
「剛收拾完,全弄乾淨了。」格蘭達厲聲道,「喝杯茶嗎,直白切先生?然後給我們講講球。」
常言道群眾是愚蠢的,實際上他們主要是搞不清狀況,因為普通人的目擊口述跟酥皮做的救生衣一樣不靠譜。根據直白切的講述,顯然誰也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只知道有個無名氏隔著半條街拋球得了分,即使這點也只是個傳聞。
「說來有趣啊,」正當格蘭達在心裡鬆了口氣時,直白切突然掉轉話鋒,「擠大堆的時候,我發誓我看見你這位可愛的助理在跟一個戴黑井標記的小子聊天……」
「這又不犯法!總之她沒去,一直在這兒擦烤爐呢。」這一招擋得拙劣。格蘭達痛恨直白切這樣的人,他們活著就是為了攫取一星半點的權威,權力到手就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臉。直白切顯然有所保留,就是想看格蘭達掙扎的樣子。格蘭達依稀可以察覺到直白切正在打量她倆的外套,外套上的水還沒幹。
「我記得你沒打算去看球啊,直白切先生?」
「啊,可不是嘛。不過尖帽兒們想去看場球,我和諾伯斯先生就得跟著,以防凡人往他們身上噴俗氣。該死,說了你都不會信!這幫人一邊咂嘴一邊抱怨,還記筆記,好像馬路是他們家的私產似的。要我說,肯定有陰謀。」
格蘭達不喜歡「尖帽兒」這稱謂,雖然它挺恰當,可是從直白切嘴裡說出來總有些陰惻惻的謀反意味。不管怎麼說,巫師們是上流人,是重要的人,是活動家,一旦這樣的人開始摻和那些不重要的人的生活,後者必然被「活動」。
「維第納利不喜歡足球。」格蘭達說。
「是啊,當然了,但這次他們是一夥的。」直白切先生敲了敲鼻頭,一小團干痂從他另一側的鼻孔里落入茶杯。出於良心,格蘭達想要提醒他,但經過短暫的內心掙扎後放棄了。
「多莉那邊的人特別尊重你,所以我覺得應該跟你講講這事兒。」直白切說,「我還記得你母親,真是個聖人啊,能對所有人都伸出援手。」是啊,所有人見了援手都拼著搶著上去抓,格蘭達暗想,老太太下葬的時候能十指俱全也真不容易。
直白切喝光茶水,咚的一聲把杯子撂在桌上,嘆道:「我就不在這兒多耽擱啦。」
「是啊,想必你有其他好多地方可耽擱呢。」
直白切走到門口,突然又轉過身對朱麗葉一笑。
「那姑娘跟你一模一樣,我發誓。跟黑井的小子在一起,奇了。你肯定有那什麼分身。算了,常言道不該深究的就讓它過去吧。再見——」
直白切猛然停步。格蘭達手持一把鋼刀,看起來並不完全是威脅的意思,只是刀刃極為貼近他的喉結。直白切的喉結上上下下,像暈了頭的悠悠球。
「對不起啊。」格蘭達放下刀解釋,「這幾天我走哪兒都抄把刀。我們剁豬肉呢嘛。豬肉啊,真像人肉,都這麼說。」她把另一隻手搭在直白切肩頭,「傳瞎話可不好,直白切先生。你明白的,旁人聽了這些話可能反應過激。多謝你來探訪,明天你要是還來,我給你備塊餡餅。不送了,我們還得剁肉呢。」
直白切先生轉眼就不見了。格蘭達的心怦怦亂跳。她看看朱麗葉,發現後者大驚失色,嘴巴張得溜圓。
「怎麼了?怎麼了?」
「我以為你要捅他!」
「剛好手裡有把刀嘛。這是廚房,手裡有刀正常的。」
「你想他會跟別人說嗎?」
「他什麼也不知道。」八英寸,格蘭達心想,不用模子烤餡餅,最大可以做到八英寸。把直白切剁了能做多少餅?用大絞肉機應該挺省事,就是頭骨和肋骨不好處理。權衡利弊,還是繼續用豬肉吧。
這個想法在她腦海深處閃閃發光。雖然不會付諸行動,但給她帶來了陌生、興奮、釋放自我的異樣快感。
巫師們去球賽幹什麼?做了什麼筆記?值得深究。
與此同時,她們還有好多餡餅要料理。朱麗葉只要肯用心,就能把重複性的工作幹得相當好。她有一種笨人身上常見的一絲不苟勁兒。她偶爾吸吸鼻子,剁餡兒的時候這可不是好習慣。那漂亮而空曠的腦袋裡大概在想崔沃吧,然後又從他發散開來,想到《泡泡泡》之類糟粕刊物販賣的華麗夢想,只要「勇敢做自己」就能出人頭地。可笑!格蘭達向來清楚自己的夢想,用低得可憐的工資和額外加班鋪路,向夢想前進。現在她有了自己的廚房,勉強算是能號令……號令餡餅,剛剛你還在想把活人做成餡餅呢!
為什麼你總是怒氣沖沖?哪裡不對勁了?我告訴你哪兒不對勁!等你終於到達夢想的終點,卻發現那裡空無一物!你想坐著敞篷馬車遊覽奎爾姆,身邊還有個年輕英俊的男伴用你的拖鞋喝香檳,但是一直也沒能成行。因為奎爾姆的人怪裡怪氣的,因為你信不過那兒的水,因為怎麼可能用拖鞋喝香檳呢,拖鞋不漏嗎?要是剛好腳病復發怎麼辦?所以你一直也沒動身,永遠也不會動身。
「我不是說崔沃不好。」格蘭達大聲說,「這人不紳士,不抽打就學不會禮貌,一天到晚吊兒郎當的,但是只要有個目標讓他認真過日子,就還算有救。」
朱麗葉好像沒聽見,但是她總那樣,說不準。
「問題是足球,你倆各站一邊,沒希望的。」
「我要是跳到黑井那邊呢?」
如果是昨天,這句話不異於瀆神。如今它只不過是個大問題而已。
「首先,你爸以後肯定不跟你說話了,還有你哥。」
「他們知道啥,就知道到時候要吃的。你知道嗎?今天是我頭一回湊那麼近看球。知道我啥感覺不?不值得。對了,明天曬塌有個時尚秀,咱倆去唄?」
「什麼曬塌,沒聽說過。」格蘭達嗤之以鼻。
「矮人開的商店。」
「聽名字就像矮人店,人類才不取這名兒。印到紙上難看死了。」
「一起去嘛,可能好玩呢。」朱麗葉揮舞著一本被翻爛的《泡泡泡》,念道,「新款微鏈甲,質地柔軟,不傷皮膚,你看這兒寫的,還有呢,銷聲……『若』……跡多年之後,角盔重新引領風尚。『若』就是像唄,『若』跡是說像啥?明天還有時尚秀……場表……演。」
「小朱麗,我們可不是去時尚秀的那種女人。」
「你不是,你怎麼知道我不是?」
「那個……因為……嗯,那個我不知道該穿什麼去。」格蘭達左支右絀。
「所以你更應該看時尚秀啊。」朱麗葉面帶得意。
格蘭達張了嘴想要反駁,心中突然想到此事無關男人、無關足球,應該挺安全。
「行啊,說不定真挺有意思的吧。今晚咱倆乾的活夠多了,我先送你回家,然後把雜事辦利索再回來。你爸要擔心死了。」
「他在外頭喝酒呢。」朱麗葉的表述完全屬實。
「嗯,他要是沒喝酒,肯定擔心死了。」
格蘭達想要爭取一點獨處的時間。這是漫長的一天,不僅長,而且深。她需要消化一下白天發生的事情。
「坐轎子回去吧,怎麼樣?」
「太貴了!」
「我不是總說嘛,趁著年少好快活。」
「從沒聽你說過。」
大學門口就有幾個抬轎的巨怪等著接客。坐一程五便士是挺貴的,但轎夫脖子上的鞍座比馬拉巴士里的條凳舒服多了,而且坐轎顯得檔次高,走到哪兒都能讓旁人眼紅。生活在安卡-摩波的街巷有這麼一條講究:如果你是本地生的,又顯得跟別人不一樣,就肯定會招來街坊鄰居們嫉恨。奶奶把這個叫「不知自己幾斤幾兩」,樹大招風人招恨。
格蘭達替朱麗葉開了門,又親眼看她關好門,因為後者總要翻騰半天鑰匙。然後她才開自己的家門,兩扇門一般破舊。沒等她掛好外套,外頭就傳來了砸門聲。是斯托洛普先生,就是朱麗葉的父親。他舉著一隻拳頭還沒來得及落下,一點被砸起來的油漆粉塵在他面前飄舞。
「聽說你回來了,格蘭達?這是怎麼回事?」
斯托洛普先生舉起另一隻大手,手裡捏著個嶄新的米色信封。這玩意兒在多莉姐妹區可不常見。
「這叫信。」格蘭達說。
斯托洛普懇求似的把信湊近了些,格蘭達這才看清信封上蓋著政府郵戳,當中一個大大的「維」字,讓欠稅沒繳的人看一眼就心驚膽戰。
「大人給我寫的信!」斯托洛普先生語氣中帶著不安,「他為啥給我寫信?我啥也沒幹!」
「你考慮過打開看看嗎?」格蘭達問,「我們一般都先拆信,然後才知道裡面說的什麼。」
又是那種懇求的神色。多莉姐妹區的居民認為讀讀寫寫都是室內乾的軟蛋活計,得留給女人。真正的工作需要寬闊的肩背、強壯的臂膀、長繭的大手。斯托洛普先生符合一切條件。他還是本地球隊的隊長,曾經在一場比賽里從對方三人腦袋上各咬掉一隻耳朵。格蘭達注意到斯托洛普先生的手在微微顫抖。她嘆了口氣,接過信用拇指指甲劃開。
「這兒寫著呢。致斯托洛普先生,」斯托洛普聞聲皺起眉頭,格蘭達補充道,「對,就是你。」
「說沒說繳稅啥的?」
「我是沒瞧見。他寫的『鄙人將於星期三晚八點在幽冥大學舉辦晚宴,商討著名的足球運動未來何去何從,誠邀閣下即多莉姐妹隊的隊長光臨』。」
「他為啥要請我?」斯托洛普催問。
「他說了,因為你是隊長。」
「對啊,為啥請隊長呢?」
「說不定他把所有球隊的隊長全請來了。」格蘭達推測,「你派人打聽一圈不就結了?」
「是啊,可萬一只有我一個呢?」斯托洛普不顧後果也要刨根問底。
格蘭達突然有了個好主意:「如果是那樣,斯托洛普先生,那就說明全城只有多莉姐妹隊有資格跟執政官商量足球以後怎麼發展的事兒。」
斯托洛普沒有端起肩膀,因為他的肩膀平時永遠端著,只要肌肉輕輕抽動就可以營造出偉岸的身姿。
「哈哈!算他有眼光!」
格蘭達暗自嘆了口氣。斯托洛普夠壯,可惜肌肉已經開始融成肥肉,而且還有膝蓋疼的毛病。格蘭達知道他如今經常氣喘,碰見打不爛、踢不倒、不吃欺負的硬骨頭就完全沒轍。他的雙手垂在身體兩側,反覆握拳再鬆開,好像在代替腦子思考。
「這事兒是啥意思?」
「不知道啊,斯托洛普先生。」
斯托洛普挪了挪身子:「那你說是不是今天有個黑井小子讓人揍了那事兒?」
格蘭達心底泛起一陣涼意。指不定是誰呢,不一定是他倆。肯定是他倆,我就知道,不,我不知道,我不可能知道,只要不斷重複不知道,說不定最後就真的沒事了呢。
讓人揍了,格蘭達慌亂地想,很可能就是說站的位置不巧或者戴的隊標不對,論起來等於自戕,自尋死路。
「我的兄弟們回來說是在街上鬧的。都是聽說的,聽說讓人給宰了。」
「他們什麼也沒看見?」
「沒,啥也沒看見。」
「但是他們卻聽到不少東西?」
以斯托洛普的智商,根本沒發現話裡帶刺兒。
「死的是黑井的小子?」
「是啊。聽說死了,誰知道呢,黑井的王八蛋就會撒謊。」
「現在你那些兄弟呢?」
說起這個,斯托洛普興奮得眼裡放光:「都在家窩著哪,敢出來我收拾死他們。出了這檔事兒,街上亂糟糟的,到處是壞人。」
「所以現在街上少了好幾個壞人。」格蘭達譏諷。
斯托洛普臉上蒙上一層痛苦和憂慮:「他們可不是壞人,心裡好著呢,卻總讓旁人誤解。」
對,在警衛隊裡讓人指摘,格蘭達心想,比如證人們會說:「就是那幾個大塊兒!化成灰我也認識!」
格蘭達拋下搖頭嘆氣的斯托洛普就跑。巨怪不會在這地方等客,留在原地吃油漆粉也於事無補。要是快些說不定還能追上剛才的巨怪轎夫。可跑了一兩分鐘,格蘭達發現有人正在跟蹤她,或者說是在黑黢黢的街道上追她。真可惜她沒帶刀。格蘭達躲進路邊的一片陰影里,等拔刀砍人的衝動消退後,竄出來高喊:「不許跟著我!」
朱麗葉被她嚇得一聲尖叫。「崔沃讓他們弄死了,」她撲在格蘭達懷裡哭著,「我就知道是他!」
「別傻了,」格蘭達安慰朱麗葉,「大比賽過後處處都打架。你別多心。」
「那你跑個啥呀?」朱麗葉反問。
格蘭達一時語塞。
看門的監役向崔沃點頭致意,放他從員工入口進了學校。他直奔融蠟缸,幾個工人正以極為緩慢的速度精細地給蠟燭滴上燭淚紋飾,卻不見納特的影子。崔沃拼上理智和鼻腔,到公共休息區瞧了一眼,發現納特正抱著肚皮躺在自己的鋪蓋捲兒上呼呼大睡。那肚皮可真大。考慮到納特平時精瘦的身形,眼下這個樣子簡直相當於一條蛇吞了一隻特大號山羊。崔沃頓時想起伊戈丑怪的面容和憂慮的語氣。他低下頭,又發現鋪蓋旁邊的餡餅皮和一些碎渣,氣味真香,是上等餡餅。崔沃只認識一個人能把餡餅烤出如此境界。支撐著他幾乎跳著舞從警衛隊一路奔回學校的那股神秘喜悅頓時順著腳底泄了個乾淨。
他穿過石頭迴廊來到夜廚,每走一步都能看見沿途撒落的餡餅渣,心中的希望也跟著消退一些。夜廚里一團糟,櫥櫃門被扯得亂七八糟,到處都是碎餅皮,朱麗葉和格蘭達就站在狼藉之中。看見她倆,崔沃心中的喜悅又升騰起來。
「喲,崔沃郤萊克利先生。」格蘭達氣勢洶洶,「就一個問題——這些餡餅都讓誰吃了?」
喜悅在崔沃心中不斷膨脹,幾乎凝成一團銀光。他已經三天沒睡過好覺,今天又異常驚險。他對著空氣露出燦爛的笑容,緊接著原地暈倒,在著地前被朱麗葉及時接住。
半小時後崔沃醒來,格蘭達端來一杯茶:「我想我們最好讓你多睡會兒。朱麗葉說你臉色真難看,顯然她是恢復理智了。」
「他明明死了,死得透透的,然後又活了。這是怎麼回事?」崔沃撐起身子,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被擺在髒兮兮的鋪蓋捲兒上了,納特就躺在旁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