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師足球隊2
2024-10-09 10:04:54
作者: (英)特里·普拉切特
「活該。」校長沿著走廊走遠,「我剛剛還納悶他們得多久才會意識到這可能是最後一次見到冒尖兒的點心車。真想留下看看他們袍子裡塞滿吃的晃悠著出來的模樣。」
龐德看看瑞克雷:「校長,您在故意消遣他們嗎?」
「當然不是。」瑞克雷兩眼放光,「怎麼能那麼說呢?何況再過幾個小時我就要去找海夫拉克郤維第納利當面挑明我們要跟他對著幹。泥腿子們互相踹是一碼事,要是我們也加入,他肯定不高興。」
「明白了,校長。呃,還有件小事,小疑問,可以這麼說……納特是誰?」
經過一段在龐德看來異常漫長的停頓,瑞克雷終於開腔:「納特是那個……」
「在融蠟缸工作的,校長。」
「你怎麼知道的,斯蒂本?」
「我算工資,校長。掌燭吏說納特是某天夜間突然不請自來的,拿著張小紙條,上面說給他份工作,最低薪水就行。」
「然後呢?」
「我就知道這麼多,校長,問過斯密姆才打聽到的。斯密姆說納特是個好孩子,就是有點怪。」
「那麼他融入學校就沒問題,不是嗎?其實我們都判斷他會適應得不錯。」
「確實,校長,毫無疑問。可他好像是個妖精,而且說起來還有個奇怪的傳統,其他種族第一次進城都是先去警衛隊找工作……」
瑞克雷大聲清清嗓子。「斯蒂本,警衛隊有個毛病,就是太愛問問題。我們不要仿效。」他看看斯蒂本,似乎拿定了主意,「你知道自己在幽冥大學前程似錦吧!」
「是的,校長。」龐德陰鬱地回答。
「那我建議你記住這一點,徹底忘掉納特先生。」
「請原諒,校長,那可不行!」
瑞克雷身子向後躲閃,像被一隻昏迷至今的綿羊殺了個措手不及。
龐德不依不饒。既已跳下懸崖,生還的唯一希望就是逼迫引力消失。
「我在本校有十二個職位,」他說,「起草文件歸我,算術的事也歸我,但凡需要出一點點力氣、擔一點點責任的活全都歸我。即便厚臉皮大學請我去當庶務長,我也沒打算放棄!他們還答應給我配助手!我是說活人助手,不是讓人住手的『住手』!現——在——您——肯——相——信——我——了——嗎?為什麼那麼看重納特?」
「那幫不要臉的想把你撬走?」瑞克雷炸了,「有一個吃裡爬外的院長還不夠嗎?他到底是有多自輕自賤?他們許給你多少錢——」
「我沒問。」龐德小聲回答。
片刻沉寂,瑞克雷拍拍龐德的肩膀。
「納特先生的問題啊,就是有人想要他的命。」
「什麼人?」
瑞克雷直視龐德的雙眼,嘴唇翕動,雙眼眯起上下打量,像是在做複雜的計算。
「可能是所有人。」校長聳聳肩。
「請嘗嘗這塊絕佳的蘋果餡餅吧。」納特邀請道。
「那是人家給你的,」崔沃笑了,「我要敢吃一口,她還不把我嘮叨死。」
「可你是我的朋友啊,崔沃先生。這是我的餅,所以我有權決定怎麼分配。」
「不要。」崔沃揮手拒絕,「倒是有個事兒要你幫忙。你看我是好老闆不?知道你愛幹活,讓你隨便加班。」
「什麼事,崔沃先生?」
「格蘭達上午上班。其實她可能都不下班。你幫個忙,找她問問今晚那姑娘叫啥。」
「對你嚷嚷的那位嗎,崔沃先生?」
「就是她。」
「當然可以。可你怎麼不自己去問格蘭達小姐呢?她和你比較熟。」
崔沃又笑了:「對。這不就是因為熟,我才知道她肯定不告訴我嘛。我看人可准,要我說啊,她想了解你。我見的姑娘多了,就沒有像她這麼體貼人的。」
「我沒什麼可熟的呀。」
崔沃向他投來心事重重的漫長一瞥,納特繼續悶頭工作。崔沃從沒見過有誰像納特這麼容易專注。在融蠟缸工作的其他人都有些古怪,「怪人」幾乎成了應聘標準之一,然而這位深灰色小傢伙的怪法跟別人相反。「那啥,納茲,你得多出去遛遛。」
「哦,我不喜歡出去。而且請容我善意地提醒一句,我的名字不叫納茲。」
「你看過踢球嗎?」
「沒看過,崔沃先生。」
「明兒我帶你去看唄。我不踢,光看,場場不漏。別帶開刃的武器啊。賽季要開始了,大夥都毛躁著呢。」
「啊,感謝你的善意,但是——」
「就這麼辦。下午一點鐘我下來接你。」
「可別人都會盯著我看的!」納特腦海中響起女爵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平淡冷靜:融入人群,不要吸引注意。
「甭擔心,聽我的。我能搞定。你吃餅吧,我先撤了。」
他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個鐵皮罐子丟在腳面上,踢到空中後用腳尖顛了幾次,直到罐子開始像天體一樣旋轉閃光。緊接著他猛開大腳,罐子從融蠟缸上方幾英尺處掠過,直奔幽暗的大房間對面。接近對面牆壁時,罐子突然在空中停住了,蔑視一切物理規則,原地旋轉了一陣,開始折返。納特驚奇地發現罐子飛回時的速度不減反增。
崔沃若無其事地凌空接住罐子,放回口袋。
「你是怎麼做到的,崔沃先生?」納特滿臉驚訝。
「沒想過。我反倒是總納悶為啥別人都不會呢。關鍵就是讓罐子轉起來,不難。明兒見,好不?記著幫我問名字哈。」
馬拉巴士的速度比走路快不了多少,可至少能讓人省些力氣。更何況車上有座位、有房頂,還有個手持戰斧的衛兵,林林總總加起來,在黎明前又黑又潮的時段花兩便士坐一趟還挺值的。格蘭達和朱麗葉並排坐著,隨車體的顛簸輕輕搖擺,各自沉浸在心事中。至少格蘭達沉浸在心事中,畢竟朱麗葉心裡裝半件事兒可能就淹死了。
格蘭達極為擅長預判朱麗葉何時將要開口講話,正如水手會預感風向的變更。有些細微的跡象可供觀察,就仿佛一個念頭誕生後先得把朱麗葉那顆美麗的腦子預個熱,等完全發動起來才能開口。
「上來要土豆燉捲心菜的那小子是誰啊?」朱麗葉淡漠(或者說自以為淡漠,又或者假如她知道世上有個詞兒叫「淡漠」則也許會自認為淡漠)地問。
「崔沃郤萊克利,」格蘭達答道,「你別跟他來往。」
「為啥不行呢?」
「他是黑井隊那邊的!還總以為自己是個名角兒。他爸是球王大衛郤萊克利!哪怕你跟他說句話,讓你爸知道還不得氣瘋了啊?」
「他笑起來真好看。」朱麗葉語氣里的神往之情為格蘭達敲響了各種警報。
「他就是一流氓,啥事都能幹出來,手腳還不老實。」
「你怎麼知道他手腳不老實?」
這是朱麗葉的又一個愁人之處。她倆耳朵之間夾著的那個器官可以好幾個小時靜如止水,然後冷不防就給你拋出個帶刺兒的問題。
「知道嗎?你得學著好好說話。」格蘭達及時切換話題,「你長得那麼漂亮,和誰在一起都行,不光是那幫只會喝啤酒踢足球的。以後說話有點檔次行嗎?別一張嘴就……」
「買票啦,這位女士?」
格蘭達和朱麗葉抬頭,只見一個警衛用差一點就不帶威脅性的姿勢握著戰斧。個頭甚矮,她倆甚至無須把頭抬高。
格蘭達輕輕推開斧頭:「別拿著到處晃,羅傑。嚇不著人。」
「啊,對不起啊,格蘭達小姐。」拿斧的矮人臉上沒被大鬍子覆蓋的部分臊得通紅,「值班太久,精神不太好。一共四便士,女士們。斧子的事兒對不起,最近有人不買票就跳上車。」
「就該把他送回老家去。」朱麗葉看著警衛遠去的背影低聲抱怨。格蘭達決定不插嘴。據她所知,至少到今天為止,她這位朋友從來沒有自己的觀點,只會重複別人說過的話。然而她又忍不住:「那就是送回蜜礦路。他是城裡出生的。」
「就是礦工隊的球迷唄?那還行吧。」
「我覺得矮人不怎麼在乎足球。」
「我覺得吧,不支持本地球隊的不配叫摩波人。」朱麗葉又祭出一條老生常談的民間智慧。這次格蘭達沒接話茬兒。有時候跟朱麗葉爭論就像揮拳毆打薄霧。拉車的馬吭哧吭哧地走上了她倆住的那條街,兩人準點下車,一步不差。
朱麗葉家的房門上蓋著一層層油漆留下的遠古遺蹟,或者毋寧說是多年來層層油漆起泡結塊形成的微型山脈。她家總買最便宜的油漆。畢竟就那麼多錢,要麼買啤酒,要麼買油漆,油漆又不能喝,除非你是家住十四號的詹森先生,看他那樣子好像天天都喝漆。
「你遲到的事兒我不跟你爸說。」格蘭達替朱麗葉打開房門,「但是明早你要提前來,知道嗎?」
「知道了,格蘭達。」朱麗葉溫順地回答。
「還有,別想崔沃郤萊克利的事兒。」
「知道,格蘭達。」依舊溫順,但格蘭達捕捉到了反抗的火花。她照鏡子時曾在自己身上見過。
街對面的寡婦克勞迪腿腳不好,格蘭達做好早飯,把老寡婦伺候舒坦後,又借著破曉的曙光打掃,最後終於回到自己的床上。
進入夢鄉前,她的最後一個念頭是:妖精不是偷雞的嗎?奇怪啊,他看起來不像那種……
早上八點半,一個鄰居往格蘭達的窗子上丟石子兒,叫醒了她,叫她去瞧瞧他爸爸,說老頭子「不太好了」。新的一天由此開始,格蘭達向來不需要鬧鐘。
為什麼其他人要花那麼多時間睡覺呢?這是困擾納特的永恆難題,他自己覺得睡覺太過無聊。
從前住在尤伯瓦爾德城堡時,無論什麼時候總有人可以聊天。女爵晝伏夜出,陽光下從不出門,所以訪客大多白天駕到。納特當然要避開客人,但他熟知城堡里所有的牆中密道和偷窺孔。他看到優雅高貴的黑衣紳士們,還有甲冑閃耀宛如黃金的矮人(後來伊戈[7]在充斥著鹽和暴風雨氣息的地下室里向他演示了如何製造這種盔甲)。訪客中也有巨怪,比平時他在林子裡見了就躲著走的那種看著更光滑些。讓他印象尤其深刻的是有個巨怪全身像寶石一樣熠熠生輝(伊戈說那皮膚就是活鑽石構成的)。光是皮膚就足以讓納特畢生難忘,更值得銘記的是有一天那鑽石巨怪和其他賓客圍坐在桌邊,不經意抬起頭看破了躲在房間對面小孔後偷看的納特。納特確信自己已經暴露,連忙躲避,慌亂間一頭撞在後面的牆上。
日復一日,他熟悉了女爵城堡里的所有地窖和工房。任意來往,與人交談,隨意發問,總有答案。只要想學習,必有人傳授。圖書館裡應有盡有。
那是美好的日子。無論納特走到哪兒,人們都願意停下手頭的活計,教他如何刨平、雕刻、塑形、鋪渣、熔煉、鑄造馬蹄鐵。不過換掌沒人教,因為納特一進馬廄,所有馬就都會發瘋,曾有一匹還踢開了後牆上的木板。
那天下午他也去了圖書館,希爾斯黛瑟小姐給他找了本關於氣味的書。納特讀得飛快,目光簡直能在書頁上畫出痕跡。他確實在圖書館留下了自己的痕跡:早參的二十二卷著作《氣味概要》很快就被堆在了讀經台上,接下來是斯噴特的《騎術贊》。然後納特在史料區繞了個彎,一頭扎進民俗傳說區。希爾斯黛瑟小姐蹬著移動式踏腳梯緊隨其後。
她滿足而敬畏地看著納特。小納特剛來時大字不識一個,但他像奮力備戰的拳擊手一樣努力閱讀。納特確實在與什麼東西戰鬥,只是希爾斯黛瑟小姐還不大說得准,女爵也沒解釋。納特就坐在讀經台邊挑燈通宵苦讀,眼前放著正在讀的書,左右兩邊是字典和詞典,誓要榨出每一個字的含義,無休無止地猛擊自己的無知。
第二天早上希爾斯黛瑟小姐發現讀經台上又多了一本矮人語字典和一本波斯塔魯姆的《巨怪語言》。
這麼學習肯定不對勁,希爾斯黛瑟小姐暗想。讀書不能像填鴨,塞得太快記不住。學習在於消化,不光要了解,更要理解。
她跟鐵匠法塞爾提到這事兒,鐵匠說:「小姐,有天他來找我,說他看過鐵匠幹活,問我能不能讓他練練手。女爵不是有令嘛,我就給他一小塊鐵,教他怎麼用錘子和夾子,轉眼工夫,他用得那叫一個熟練!他打了把挺漂亮的小刀,手藝真不錯。這孩子愛想,小丑腦瓜兒里想的事兒多著呢。你以前見過妖精嗎?」
「說起這個,」希爾斯黛瑟小姐說,「圖書館目錄里說我們應該有J. P. 邦德鈴的《在尤伯瓦爾德深山與妖精共度的五小時十六分》,我到處找也找不到。那可是稀有書,幾乎失傳了,價值連城。」
「五小時十六分可不算長啊。」
「你以為這算短嗎?邦德鈴給安卡-摩波非法入侵協會[8]做過演講,提到五小時十六分裡面還可以再減去五小時。他說妖精體形千差萬別,有的丑又大,有的小又髒,文化水平跟細菌差不多,每天就會挖鼻孔和迷路,完全浪費空間,他真這麼說的。當時引起了一陣轟動,人類學家不應該說這種話。」
「小納特是那種嗎?」
「是啊,我也覺得怪呢。昨天你看見他沒?馬不是一見他就受驚嘛,他就來圖書館找了本關於馬語會的老書——馬語會是個秘密結社,會製造獨門精油,讓馬乖乖聽話。然後他在伊戈的地下室里忙活了一下午,不知道造了些什麼,今早就能在院子裡騎馬了!馬看著不高興,可畢竟被他馴服了。」
「學那麼多,他那小腦袋居然還沒爆炸。」
「哈!」希爾斯黛瑟小姐帶著幾分譏諷,「等著瞧吧,他剛剛發現了比楊克學派。」
「那是啥東西?」
「不是東西,是人。哲學家,名義上是哲學家,其實……」
「哦,猥猥瑣瑣的那幫人。」法塞爾愉快地回答。
「我覺得不能用猥瑣……」誠然,淑女風範的圖書管理員不好在鐵匠面前用粗俗的詞彙,尤其是臉上帶笑的鐵匠,「姑且說『不雅』吧,如何?」
鐵砧上的活計沒什麼雅不雅的,所以鐵匠依然故我:「就是那幫說女人吃不夠羊肉就會怎麼怎麼樣,還說雪茄代表——」
「純屬謬論!」
「就是啊,我看書上說的。」鐵匠顯然興致高昂,「女爵讓他看這玩意兒?」
「幾乎是堅持讓他必須看。真不知道她在想什麼。」說起來我也不知道納特在想什麼,希爾斯黛瑟小姐在心裡默默補上了一句。
崔沃囑咐過納特每天做的蠟燭得有個上限,一人做太多就顯得別人沒面子,說不定尖帽兒們看了就覺得其實用不上那麼多工人呢。納特覺得有道理。要是沒臉、混凝土、哭哭穆克他們被裁員可怎麼辦啊?他們太容易被生活擊倒,只能活在簡單的世界裡,離了融蠟缸根本沒處可去。
納特曾在大學地下的各個房間裡遊蕩,不過夜間沒什麼熱鬧事兒,旁人還總對他投以奇怪的眼光。這可不是女爵的領地,巫師們吊兒郎當的,向來也沒什麼人願意打掃整理,於是留下眾多無人問津的儲藏室和堆滿破爛兒的工坊供納特使用。在夜視能力過人的小納特眼中,這兒簡直有無盡的寶藏。他見過夜光竊勺蟻扛著叉子跑,還驚訝地發現大學錯綜複雜的地下室里居然生活著極稀有的宅食動物——罕見食襪怪。還有東西住在管道里,不時低聲鳴叫:「嗷嗚!嗷嗚!」天曉得是什麼奇珍異獸。
納特全神貫注地擦拭餡餅盤子。格蘭達對他很好,他務必回報這份善意,與人為善很重要,而且他知道去哪兒能找到酸液。
維第納利大人的私人秘書悄然走進長方形辦公室,幾乎沒有帶動一絲氣流。伏案工作的大人抬起頭來:「啊,壯納。我大概又該給《安卡時報》寫信了。縱一、橫六、縱九這三處的詞之前出現過,就在三個月前,位置一模一樣,應該是星期五的報紙。」他輕蔑地把填字遊戲那版扔在桌上,說:「自由媒體的水平不過如此。」
「大人英明。校長剛剛大駕光臨。」
維第納利笑了:「他終於想起來看日曆了。謝天謝地,學校里還有個龐德郤斯蒂本。讓他照例等一會兒,然後領進來。」
五分鐘後,馬斯特朗郤瑞克雷被帶進辦公室。
「校長!有什麼急事兒讓你親自來啦?按慣例我們會面的日子應該是後天啊。」
「呃,是啊。」瑞克雷剛落座,一大杯雪莉酒[9]就被端到面前,「海夫拉克,其實這事兒呢——」
「其實你今天來訪真是天意。」維第納利顧自說道,「剛好出了些事情,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哦,真的?」
「誠然。事關一種卑下的運動,叫足那個球……」
「是嗎?」
瑞克雷手中的酒杯紋絲不動。他在校長的位子上坐了好些年,剛上任時多眨一下眼他都可能沒命。
「生逢其時,抱殘守缺可不行,要順勢前行啊。」執政官搖著頭感嘆。
「我們不跟《安卡時報》一起前行,給點好臉色他們就糾纏個沒完。」
「人民不明白暴政的權力有極限,」維第納利似乎仍在自說自話,「他們以為我身為執政官就能為所欲為。只要稍稍動腦就知事實並非如此。」
「魔法也一樣。」校長附和,「要是像世界末日似的玩命使用法術,搞不好就真的世界末日了。」
「總之,」執政官對著空氣說,「我決定正式批准足球運動,希望與足球相關的過激行為可以在解禁後得到更好的控制。」
「盜賊行會就是這麼幹的,效果不錯。」瑞克雷不禁佩服自己的定力,「如果不能消滅犯罪,就把它變成可控的有組織犯罪,記得你當時是這麼說的。」
「正是。我必須承認,除非為了身體健康、保家衛國、幫助消化,否則所有的肢體運動都是野蠻行徑。」
「是嗎?農耕怎麼算?」
「農耕是保護國家不受飢餓侵襲的行為。然而在我看來,一群人跑來跑去實在沒意義。對了,你抓到營巢鳥了嗎?」
他怎麼知道的?瑞克雷暗想,怎麼可能呢?嘴上說的卻是:「抓是抓到了,可你的意思不會是說我們只不過在『跑來跑去』吧?」
「當然不,上述三大例外對此全部適用。傳統至少和消化同樣重要,雖然實用性略有不如。而窮人樂作為一種運動有著悠久的傳統,某些人可能願意鑽研。實不相瞞,馬斯特朗,我不能用個人好惡對抗公眾壓力。好吧,深究起來其實我可以,然而免不了要不厭其煩地施行暴政。為了區區一種運動,不值得。在我看來,足球運動無非就是幾隊壯漢互相推搡踢打,帶著渺茫的希望,要用一個破球擊中遠方的得分柱。我是不在乎球場暴力的,死幾個人無關痛癢。只是現在足球運動死灰復燃,造成了財產損失,這就無法容忍了。《安卡時報》刊載了社評抨擊此事。智者理應順勢而為,不能強行扭轉,而應因勢利導。」
「那你打算怎麼做呢?」
「我打算把任務交給你。幽冥大學向來有優秀的運動傳統。」
「應該說『曾經有』吧。」瑞克雷嘆氣,「我年輕時那年月,我們在……在競技場上真是不屈不撓。現在嘛,都完蛋了,哪怕我提議來個完蛋大賽,估計他們也只會嚷嚷著要吃蛋。」
「哀哉,沒想到你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啊,馬斯特朗。」維第納利大人面帶微笑。
平時就很安靜的辦公室突然更靜了幾分。
「你瞧——」瑞克雷剛開口就被打斷。
「今天下午我要和《安卡時報》的主編談談。」維第納利是操縱會議走向的天才,他恰到好處地拿捏著嗓音,剛剛好蓋過校長,「主編先生關心民生,對於我邀請幽冥大學馴服足球運動一事想必贊成。而你三思之後,已經決定接受我的邀請。」
我可以不接受,瑞克雷暗自三思。話說回來,既然我為了足球而來,又不用親自開口,拒不接受未免不智。可惡,又中了他的計!
「如果我們自己組個隊伍,你不會有意見吧?」瑞克雷小心地問。
「怎麼會?我甚至堅持要求你務必組織球隊。不過用魔法可不行,必須先說清楚。魔法不是體育,當然,除非貴校在球場上碰到其他巫師。」
「哦,我是極有體育精神的人,海夫拉克。」
「甚好!對了,院長在厚臉皮大學還習慣嗎?」
瑞克雷暗想:別人這麼問,可能只是禮貌寒暄。不過這位是維第納利,莫非……
「太忙了,沒留意。」瑞克雷端起架子,「等他站住腳之後想必不是問題。」說完他在心裡又加了一句:那個死胖子,要是沒有一面鏡子照著都看不見自己的腳。
「看見老友兼昔日同事在俗世中出人頭地,你應該很欣慰吧。」維第納利一臉無辜地繼續,「說起這偽都,那兒的民眾在嘗試這個叫……叫什麼民主的東西,著實可貴。看他們屢敗屢戰我真是深感欣慰,甚至有些樂在其中。」
「民主可不是一無是處。」瑞克雷抱怨。
「確實,相信你在學校實施的正是民主制,」執政官微微一笑,「但具體到足球,我們還是求同存異。屆時我會把你的計劃告訴文字德先生,如果有人逐個講解較長的單詞,活躍的足球選手想必也會大感興趣,甚好。請嘗嘗雪莉酒,我聽說頗為適口。」
維第納利起身,理論上暗示著會談事項已經討論完畢。他踱到一張鑲著光滑石板的正方形小木桌旁:「順便一問啊,馬斯特朗……貴校那位年輕的訪客如何了?」
「訪——哦,你是說那個,啊……」
「正是。」維第納利向石板笑了笑,仿佛剛給石板講了個笑話,「如你所說,就是那個『啊』。」
「別語帶譏諷,作為巫師,我要告訴你言辭皆有魔力。」
「作為政治家,我要告訴你我對此非常了解。他如何了?有人關心此事。」
瑞克雷瞟了一眼石棋盤,好像擔心棋子會偷聽。某種意義上說,棋子確實在偷聽。眾所周知,操縱一半棋子的幕後主使隱居在尤伯瓦爾德的大城堡里,是位幾乎只存在於傳聞中的女士。
「斯密姆說那孩子不太與人交往,他覺得那孩子很會討巧。」
「好啊。」維第納利似乎在全神貫注地研究棋子排布。
「好?」
「安卡-摩波需要會討巧的人。我們不是有條街就叫能工巧匠街嗎?」
「是啊,可——」
「啊,所以魔力就在語境當中。」維第納利轉過身,臉上浮現出不加掩飾的喜悅,「不是剛說了嗎?我是政治家。心機就是取巧、狡詐、欺騙、精明、伶俐、聰明、靈敏、詭詐。一個詞,既可以承載種種褒義,也可以表達一切貶義。心機嘛……是個充滿心機的詞。」
「你不覺得這項……實驗有些過火了嗎?」
「人們對吸血鬼也頗有非議,不是嗎?都說這孩子的種族沒有像樣的語言。可我聽說他會講好幾種語言。」
「斯密姆說他講話拿腔拿調的。」
「馬斯特朗啊,跟斯密姆相比,巨怪講話都可以算拿腔拿調的。」
「那個小……小孩子是由一個牧師帶大的,這我知道。可他長大後會變成什麼呢?」
「看現在這樣子,會變成語言學教授吧。」
「別顧左右而言他,海夫拉克,你明白我的意思。」
「也許明白,可你明白自己的意思嗎?我以為他單憑一己之力不太可能成為一支四處劫掠的部落。」
瑞克雷嘆了口氣,再次望向棋盤。微小的動作沒能逃過維第納利大人的眼睛。
「看看這些棋子,」執政官向棋盤揮了揮手,「排兵布陣,只要對弈者一動念頭就開始無盡的廝殺。戰鬥、陣亡,它們不能回頭,因為有皮鞭在身後驅策。它們心裡就只有皮鞭,不殺戮則被殺。前面是黑暗,後面也是黑暗,腦子裡想的是鞭梢和黑暗。然而假設我們趕在鞭梢到來之前從棋盤上取走一子,把它放在沒有皮鞭的環境裡,它會成為什麼?一個生物,獨立於其他個體的存在。你會拒絕給他們這樣的機會嗎?」
「上星期你剛絞死三個。」瑞克雷不經腦子地反駁。
「我給過他們機會,他們卻用寶貴的機會殺人,甚至從事更惡劣的行徑。世上沒有神恩,人能期望的就只有多一次機會。他被鎖在鐵砧上過了七年,你不覺得應該給他個機會嗎?」
說到這裡,維第納利突然笑了。
「算了,別說得那麼沉重。我拭目以待,等著你用一流的體育精神為足球運動開啟活躍、健康的新時代。傳統站在你這邊。我就不再多占用你的寶貴時間了。」
瑞克雷舉起雪莉酒一飲而盡。味道至少可以下咽。
宮殿與幽冥大學只有幾步的距離,權力的核心喜歡互相監視。
瑞克雷逆著人潮,偶爾跟熟人打個招呼。在城裡這片地方,所謂熟人基本可以指所有人。
巨怪呢,他想著,只要他們記得落腳前先看看腳下,就能跟我們相處得不錯。城市警衛隊裡就有巨怪,處處都有。總體上都是好樣的,除了一小撮壞分子,可人類里不也有壞的嗎?至於矮人,自古以來就在城裡落戶。有點滑頭,鑽進錢眼兒就不要命——想到這裡他頓了一下,把剛才的念頭修改成「討價還價特別兇猛」。矮人認路,跟著他們永遠不會迷路,而且矮人貴在矮,低頭就能看見他們在忙活什麼,心裡舒坦。吸血鬼呢?嗯,尤伯瓦爾德戒血聯盟的管理效果好像不錯。街頭傳聞,或者地窖還是隨便什麼地方的傳聞,都說他們在種族內部整肅風紀。他們有熟知吸血鬼思維方式和廝混地點的獵人,聽說只要有不接受改革的吸血鬼膽敢在城裡擅開殺戒,就必定會被捉拿歸案。
瑪格洛塔女爵是這一切的幕後功臣。就是她用外交(也許還有其他更直接的手段)讓尤伯瓦爾德重歸平靜,而且她和維第納利之間有某種……關係。盡人皆知,皆知皮毛。一種「點點點點點點」的關係,就那樣。誰也不知道怎麼把點連起來。
女爵來過城裡,外交訪問。即便是安卡-摩波城最能見微知著的貴婦,也只能在她和維第納利之間嗅到親善友好、國際合作的氣息而已。
維第納利總是通過通信塔[10]系統和女爵沒完沒了地遠程對弈。除此之外就是,啊,那個……對吧,直到現在。
接著,女爵就送來了納特,讓維第納利多加保護。除了他倆,還有誰能說出個原委?大概是政治吧。
瑞克雷一聲長嘆。一個妖精,孑然一身,真難想像。通常妖精來的時候總是成千上萬的,跟跳蚤似的,見活物就殺,見死物就吃,包括同伴的屍首。邪惡帝國在龐大的地下室里大批培育妖精——一群不受地獄拘束的灰皮魔鬼。
天曉得邪惡帝國土崩瓦解後妖精們都怎麼樣了。有充分的證據表明,至今仍有部分妖精在深山老林里活動。他們能幹什麼?嗯,其中一個正在瑞克雷的地窖里做蠟燭。他會長成什麼呢?
「累贅?」瑞克雷不留神說出了聲。
「哎哎哎,說誰累贅呢,先生?這路不是你家開的啊。」
瑞克雷低頭看見了一個小伙子,一身行頭像是從全城各處的晾衣繩上七拼八湊出來的,唯獨脖子上那條紅配黑的破圍巾應該是自己的。他看起來有些緊張,身子不停地左搖右晃,仿佛隨時可能向難以預測的方向奔逃。年輕人反覆拋接著一個鐵皮罐子。此情此景喚醒了瑞克雷心中鮮活的記憶,甚至讓他有些心痛。即便如此,他還是板起了儀態。
「我是馬斯特朗郤瑞克雷,幽冥大學的校長兼主人。年輕人,我看你穿得艷麗,是要參加比賽嗎?或許是足球賽?」
「巧了,沒錯。那又怎麼樣?」小矮子說完才發現自己兩手空空。根據正常的引力定律,現在他手裡應該有個罐子。鐵罐最後一次被拋起後並沒落下,而是在空中二十英尺處緩緩旋轉。
「我知道此舉未免幼稚,」瑞克雷再度開口,「但我希望你能注意聽。我想見證一場足球賽。」
「證什麼證?嘿,我可啥也沒瞧見——」
瑞克雷嘆道:「我是說我想看球,懂了吧?最好今天就有比賽。」
「你?真的?走大運了你。賞我一先令?」
空中傳來叮噹一響。
「等罐子落下來,裡面會有六便士。請說時間和地點。」
「我怎麼知道你耍沒耍我?」小矮子不肯輕信。
「答不上來,大腦工作的原理我也不熟。可無論什麼原理,總之我不會愚弄你。」
「說啥哩?」小矮子聳聳肩,決定賭一把,反正早上沒吃飯。
「轉圈巷,往渣滓街那邊走。死摳門兒,有人問起來就說我以前沒見過你啊。」
「很有可能沒見過。」瑞克雷打了個響指。
鐵罐落回矮子手中,他倒出一枚銀幣,笑了起來:「好運氣啊,大人。」
「賽事場地附近有吃的嗎?」午餐對瑞克雷而言是神聖的儀式。
「有餡餅,大人,豌豆布丁餡餅、鰻魚凍餡餅、土豆泥配餡餅、龍蝦……餡餅,反正主要都是餅。只有餅,大人,都是餅做的。」
「哪種餡餅?」
矮子滿臉震驚的樣子:「餡餅就是餡餅,大人,別多問。」
瑞克雷點點頭:「最後一項交易。給你一分,那鐵罐讓我踢一腳。」
「兩便士。」矮子答得不假思索。
「小土匪,成交了。」
瑞克雷鬆開鐵罐,用腳尖接住頂了一會兒再高高顛起,趁鐵罐落下時凌空迴旋踢出,罐子旋轉著從人群頭上飛過。
「大人好腳力。」矮子稱讚。遠處一聲慘叫,有人要找踢罐子的算帳。
瑞克雷在口袋裡抓了一把,低頭看看:「兩塊,拿了就快跑吧,小子,今天再沒便宜讓你撿啦。」矮子笑著抓起錢幣拔腿就跑。瑞克雷泰然前行,被暫時遺忘的如雪年華,掩蓋了他再次煥發的青春。
瑞克雷回到學校,看見龐德正在大禮堂門口的公告板上貼告示。龐德總貼告示,瑞克雷猜想大概靠這個他能感覺好點吧。
瑞克雷一掌打在龐德後心,龐德身形搖晃,圖釘撒了一地。
「這是安卡安全委員會發的公告,校長。」他忙不迭地去撿滿地亂滾的圖釘。
「斯蒂本,這可是魔法院校,跟安全不沾邊兒。身為巫師就已經不安全了,天經地義。」
「說的是,校長。」
「但我要是你啊,我就把圖釘都撿起來,得多加小心。對了,咱們以前不是有個體育大師嗎?」
「對,校長。紋袍巫師埃文斯,我記得四十年前他就消失不見了。」
「死了?當年巫師晉升可全靠殺人奪位,你記得吧?」
「很難想像誰會想奪他的位。據說有一天他正在大禮堂里做伏地挺身,就原地蒸發了。」
「蒸發?哪有巫師這麼死的?丟人啊。巫師要死總得留下點什麼,哪怕只有一股煙呢。唉,俗話說『時辰將至,自有……』有什麼來著?管他呢。總之,就是『時辰將至』了吧。你那個思考機最近怎麼樣了?」
龐德頓時來了興致:「說到這個,校長,小六剛剛發現了一種新粒子,比光速還快,會同時往兩個方向運動!」
「能讓它做點什麼有意思的事兒嗎?」
「能啊!這種粒子轟爆了斯波特維爾的跨疊合理論!」
「好。」瑞克雷也很高興,「有東西爆了就好。等它爆完讓它去找找埃文斯,或者找個替補也行。體育大師嘛,也算是挺基本的粒子,應該不難找。然後召集理事會十分鐘後開會,咱們要踢足球啦!」
人們只讚賞真理之美,卻從不夸真理帥,因此可推知真理是女性。瑞克雷邊看著校理事會成員們發著牢騷入場,邊在心裡想。這就解釋了一句俗話:「真理不出門,謊言行千里。」真理它,抱歉糾正一下,她出門得先穿鞋呀,而且要決定穿哪雙鞋。有資本選擇的女性不可能只有一雙鞋,這有違常理。而作為一位女神,真理的鞋想必多得很,選擇也多得很:家常真理穿的便鞋、不中聽的真理穿的釘鞋、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穿的圓頭鞋,可能還有不言自明的真理穿的拖鞋。眼下最關鍵的是要對這幫同事透露哪種真理。瑞克雷已經決定不會透露全部真相,止於「句句皆為真話」就夠了,根據他們對誠意的需求再決定具體透露多少。
「好啊,繼續講,執政官怎麼說?」
「我跟他講道理,他同意了。」
「同意了?有什麼條件?」
「沒條件,就是要求新版足球規則更貼近傳統。」
「做不到!現在的規則已經是史前遺蹟了!」
「而且他要求咱們學校牽頭辦成這事,速度要快。先生們,有一場足球賽將在約三個小時後開幕,我建議大家都去觀摩。正因為如此,我要求你們都穿……褲子。」
瑞克雷靜待片刻,掏出懷表。那是小惡魔驅動的老式懷表,一貫不准。他打開金表蓋,耐心地盯著裡面蹬著腳踏板驅動錶針的小妖怪,足足看了一分半鐘,同事們的異議還沒發表完。瑞克雷就扣上表蓋,咔嗒一響,效果勝過大聲咆哮。
「先生們。」瑞克雷語氣沉重,「我們出身於人民,必須參與人民的體育活動。在座的各位有哪個在過去的幾十年裡看過哪怕一場足球賽?學校里有數百名員工辛勤工作,為我們驅逐饑寒的侵擾。誠然,我們備受其他很多種侵擾,但正餐的召喚從不遲到。今天我讓各位去看球,不是為了我本人,甚至不是為了學校的員工。同袍們啊,我們是城市面臨逆境時的最後防線,然而我們自己比任何一種逆境都要危險。連我也無法想像巫師們吃不飽肚子會有何等後果。懇請各位,為了奶酪拼盤破例一次吧。」
瑞克雷不憚承認上面一番話絕非歷史上最高貴的動員演說,但它至少是為聽眾量身定製的。有人零星抱怨了幾句,算不得什麼,習慣使然。
「午飯怎麼辦?」近代如尼文講師狐疑地問。
「提前開飯。我聽說賽場那兒賣的餡餅真是棒——極——了。」
巨大的步入式衣櫥中,真理女神為這句厚顏無恥的真理挑了一雙黑色的細高跟鞋。
格蘭達來到夜廚時,納特已經帶著自豪而焦慮的表情等候多時了。一開始她沒留意納特,把大衣掛在釘子上再回身時才瞧見他,舉著兩個盤子護在身前,像舉著盾牌似的。
盤子真亮,格蘭達幾乎無法直視。
「洗成這樣,希望還算得體吧。」納特緊張地說。
「你把盤子怎麼了?」
「鍍了一層銀,小姐。」
「怎麼弄的?」
「哦,地下室里有好多舊玩意兒,我又懂得手藝。不會給誰添麻煩吧?」納特突然焦慮起來,補了一句。
格蘭達想了想。應該不會惹麻煩,但是在維特矮夫人手下做事,說不準。嗯,她可以把盤子先藏起來,等鍍的銀髮黑了再拿出來。
「你真是不怕辛苦。平時我都得跟在他們屁股後面催著要盤子。你是個紳士。」說到這裡,格蘭達的臉龐紅得像朝陽。
「你也是體貼的好人。」納特眉開眼笑,「颯爽的女士啊,兩塊龐大的胸膛象徵著慷慨與豐饒——」
清晨的空氣冷凝成龐大的一坨。納特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卻沒猜到錯在哪兒。
格蘭達四下看了看。幽暗的大廚房裡除了他倆空無一人,她總是第一個來,最後一個走。「站著不許動。一寸也不許動!」格蘭達想了想補充一句,「不許偷雞!」說完她大步走出廚房,靴子在石板上咔咔作響,所過之處幾乎留下一道蒸汽。胡說什麼呢!他以為自己是誰啊?說起來,她又以為他是誰,是什麼?
幽冥大學的地窖和地宮是個自成一家的小城市,格蘭達所過之處,麵包師和屠夫們紛紛回頭。不能停步,太丟人了。
假如你熟知所有樓梯和小徑,且上述樓梯和小徑可以在原地堅持五分鐘不亂跑,則理論上可以無須經過地表就到達大學裡的任何地方。巫師們對地下世界一無所知,他們不關心家務管理等無聊瑣事,以為飯菜都是魔法變出來的。
一小排向上的石階通往一扇小門。如今這門幾乎沒人走,其他姑娘都不願意進去,格蘭達卻不在乎。縱使有過第一次午夜聽見鈴聲召喚去送香蕉的經歷——或者毋寧說因為尖叫逃竄而沒能送上香蕉的經歷,她也知道自己遲早還會再來。她媽媽說過,人生什麼樣自己做不了主。維特矮夫人等她尖叫消停後告訴她魔法事故把人變成什麼樣也不由自己做主。於是格蘭達拾起香蕉,再接再厲。
時至今日,她已經覺得大學中知識的守護者是個掛在辦公桌上方幾英尺處的紅褐色猩猩簡直再正常不過,而且還學會了「對——頭」的至少十四種含義。
現在是白天,小門後面的巨大建築按圖書館的標準可以算熙來攘往。她逮住一位沒能及時轉頭的助理圖書管理員:「我要一本字典,那種專收不雅詞彙的,F開頭的![11]」
看見來者是個廚子,助理管理員冷傲的眼神柔和了一些。廚子在巫師的心裡占有一席特別的位置,因為心靠近胃。
「啊,那麼竊以為伯德凱切爾的《詞不達意誤用詞典》剛好適用。」他愉快地把格蘭達引向讀經台。經過茅塞頓開的幾分鐘,格蘭達原路折返,腦子裡多了一點知識,心頭添了許多尷尬。
納特還在格蘭達讓他站著別動的地方,驚慌失措。
「對不起啊,我剛沒聽懂你什麼意思。」這麼說著,她心想:豐產、高產、富饒。好吧,我知道他這話從何而來,可那說的不是我,不太是我,我以為,嗯,我希望。「嗯,我感謝你的誇獎,但你該用恰當的語言。」
「啊,對,萬分抱歉。」納特辯解,「崔沃先生也告訴過我,講話不能端著腔調,該說你有一對大……」
「停停停。崔沃教你辯才?」
「等等先別解釋,這詞我會翻譯……你的意思是好好說話,對吧?」納特自豪地補充道,「是的,他還答應帶我去看足球呢。」
說到這兒就涉及了更多解釋,讓格蘭達頗為沮喪。崔沃說得沒錯,不認識生僻詞的人在認識的人身邊總是緊張。正因如此,她的男性鄰居們(例如斯托洛普先生和他的夥計們)才信不過幾乎所有人。而他們的老婆的詞彙量就大多了,只是有些偏重於某個特定的領域,完全得益於那些像走私貨一樣在餐具室和洗衣房間偷偷傳閱的廉價言情小說。拜這些小說所賜,格蘭達認識了「辯才」「熾烈」「深閨」「手袋」,然而深閨和手袋究竟是什麼意思她有些拿不準,還好她平時的生活環境也用不到這倆詞,迴避不算難事。她非常懷疑自己對深閨的理解不對,卻不敢開口問,哪怕在圖書館也生怕丟人。
「他要帶你看球?納特先生,那你可就像掃煙囪的耳朵上戴鑽石——惹眼啊!」
不要顯得與眾不同。要遵守的規矩太多了!
「他說會照顧我。」納特垂著頭,「呃,順便請問昨晚在這裡的那位漂亮女士是誰呀?」百般無奈,他儘量若無其事地問。
「他讓你來問的吧?」
快撒謊,安全第一。女爵不在這兒!而給他餡餅的好心女士就在眼前!太複雜了怎麼辦?
「是的。」納特溫順地回答。
格蘭達也沒想到自己居然如實相告:「她叫朱麗葉,住我家隔壁,告訴崔沃別去人家門口晃悠,明白嗎?對了,朱麗葉全名是朱麗葉郤斯托洛普,你看他什麼反應。」
「你怕他上門求婚?」
「朱麗葉的爸爸要是發現他是黑井球迷就不只是求婚那麼簡單了!」
看到納特面無表情,格蘭達繼續說道:「你什麼都不知道?黑井老夥計隊?足球隊的名字?多莉就是多莉姐妹足球俱樂部。多莉和黑井是死對頭!一直就這樣!」
「雙方因為什麼產生了如此大的分歧呢?」
「啊?除了隊服不一樣之外沒區別。不過兩支球隊都不是好東西!多莉姐妹的隊服黑配白,黑井的粉配綠。他們敲悶棍、捅刀子、掄拳頭、摳眼睛,就為了足球!」格蘭達的口吻能把奶油變成酸奶油。
「可你戴著多莉姐妹的圍巾!」
「住在多莉的地盤,這是為了保命。而且總得支持本地球隊。」
「足球不是種遊戲嗎,就像拼圖、跳棋、攻防遊戲那一類?」
「不是!更像戰爭,沒有仁慈和體貼什麼的。」
「哎呀,可是戰爭不是本來就沒有仁慈嗎?」納特臉上籠罩著一層困惑。
「沒有!」
「哦,懂了。你是在反諷吧。」
格蘭達斜眼瞥了瞥納特:「本來就是反諷。你真是個怪人,納特先生。說實話,你從哪兒來的?」
慌亂再次襲來。不要有惡意,要樂於助人,要多交朋友,要撒謊。可怎麼能對朋友撒謊呢?
「我得走啦。」納特連忙跑下石階,「崔沃先生等我呢。」
古怪的好人,格蘭達望著納特跳下台階。而且聰明,隔著十碼就注意到我掛在牆上的圍巾。
沒等納特走到通往融蠟缸的拱門,就已從鐵罐的叮噹聲判斷出上司就在裡面。融蠟缸區域的其他住客紛紛停下手頭的工作,無精打采地觀賞。鑑於他們平時的工作效率已經慢如蝸牛,停不停也沒啥區別。至少他們在看嘛,連混凝土都依稀有點意識。納特注意到他嘴角有一縷棕色液體,又有人給他餵鐵屑了。
崔沃用腳接住罐子踢向空中。鐵罐從他頭上掠過,又斜斜飛回,像是從看不見的斜坡上滾落,正落在他手中。看客們發出一陣低聲讚嘆,混凝土咣咣砸著桌子,意思是喝彩。
「怎麼那麼慢呢,小妖?想泡格蘭達呀?聽我勸吧,沒戲。我早試過啦,沒機會的,兄弟。」說著,他向納特拋來個髒兮兮的大包,「快穿上,不然你那樣就像掃煙囪的耳朵上……」
「戴鑽石?」納特替他補完。
「對!你開竅啦。別磨蹭,要趕不上了。」
納特懷疑地看著那條很長、很長、很長的粉配綠色長圍巾,還有一頂大號毛線帽子,帽尖垂著一個粉色絨球。
「使勁往下拽,把耳朵遮上。」崔沃催促著,「抓緊時間!」
「呃……粉色的?」納特猶豫著舉起圍巾。
「粉的怎麼了?」
「足球不是男人的遊戲嗎?粉色呢——如有冒犯實在抱歉,是種非常……女性的顏色?」
崔沃笑了:「是啊,想去吧。這地方數你聰明,說話想事兒兩不耽誤,跟別人一點兒不搭調。」
「啊,我好像明白了。粉色是用幾近挑釁的方式宣告男兒氣概,意思是說:我的雄風無與倫比,甚至可以容許你質疑。你的質疑會得到暴力作為回應,讓我再次宣告自己的男兒氣概。你有沒有讀過奧夫勒伯格的著作《男性氣質表現中固有的不確定性》[12]?」
崔沃抓住納特的肩膀,將他轉了個身,紅色的臉龐幾乎緊貼上來:「你想啥呢,小妖?你啥毛病啊?滿嘴都是洋氣詞兒,走一路說一路。你那麼厲害,怎麼還到這地方給我打工呢?說不通啊!你是不是犯事兒了得躲著?別怕,只要不是宰了個老太太啥的,有事儘管說!」
太危險了,納特絕望地想。我得轉移話題!「她叫朱麗葉!」他氣喘吁吁地喊,「你問的那姑娘!她就住格蘭達家隔壁!不騙你!」
崔沃滿臉狐疑:「格蘭達跟你說的?」
「對!」
「她知道你要告訴我,騙你的吧。」
「我覺得她不會騙我,崔沃先生。她是我的朋友。」
「我昨天一整宿心裡都惦記她。」崔沃說。
「是啊,她廚藝真棒。」納特附議。
「我是說朱麗葉!」
「對了,格蘭達讓我告訴你朱麗葉姓斯托洛普。」納特真不想傳遞壞消息。
「啥?她是斯托洛普家的?」
「是啊。格蘭達讓我看你什麼反應,但我知道什麼叫反諷。」
「簡直是一朵鮮花開在糞坑裡啊,是吧?斯托洛普家全是渾蛋,有一個算一個,暗算咬人啥都干,是那種能把你的寶貝從嘴裡踢出來的雜種。」
「可是你不踢足球,對吧?你只看。」
「可不是嘛!不過怎麼說我也是個名角兒啊,隨便找人問問,哪個不認識崔沃郤萊克利?我爹是大衛郤萊克利,城裡的球迷全知道。一場得過四分!別人一輩子也拿不了那麼多分!我爹踢球那才叫拼呢,有一回把多莉那邊拿球的連人帶球舉起來一起砸在得分柱上。我爹厲害,可拼了。」
「那麼他也是暗算咬人的渾蛋嘍?」
「啊?你玩我呢?」
「我真不想對你做那種事,崔沃先生。」看著納特那副認真的樣子,崔沃只好報以笑容。
「但你看,如果他比對方球隊更賣力,豈不就是說他……」
「他是我爹!不許你瞎想,明白不?」
「明白。但是你不想追隨他的腳步嗎?」
「啥腳步?讓人用擔架抬回家?我腦子隨我老娘。我爹人不錯,踢球厲害,就是腦子不太好,被抬回來那天腦漿還在順著耳朵淌。多莉那幫人把他堵著揍慘了。我可不干,小妖,我聰明。」
「是的,崔沃先生,我看得出來。」
「準備好了就走唄,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趕不上了。」納特本能地糾正崔沃的用語,同時把巨大的圍巾纏上脖子。
「啊?」崔沃皺起眉頭。
「什麼?」納特的聲音有點悶悶的。圍巾纏得相當厚,幾乎把他的嘴堵了個嚴實。
「小妖,你耍我呢?」崔沃又遞過一件已經開始褪色的文物級毛衣,鬆弛變形的毛線承載著光陰的重量。
「請別這樣,崔沃先生,我不懂!怎麼稍不留意就惹到你了?」納特戴上粉絨球的大帽子,「太粉了,崔沃先生。咱們的男性雄風都快噴出來了吧!」
「小妖啊,我不管你噴什麼玩意兒,教你一句話,你記好了。『有膽兒的動我一下試試。』來,你說一遍。」
「有膽兒的動我一下試試。」納特遵命。
「行吧。」崔沃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看比賽的時候要是有人推搡你,找你碴兒,你就這麼說。他們看見你戴的黑井圍巾就不敢亂動了,懂不?」
埋在大帽子和大圍巾之間的某個地方的納特點了點頭。
「喲,小妖,你這模樣就是個……球迷啊。你親娘都認不出來!」
短暫的停頓,接著從那堆遠古的毛線下面傳出一個聲音:「我相信你說得對。」整套行頭看起來就像一對不知即將誕生的小寶寶是男是女的巨人夫婦胡亂準備的嬰兒連體服。
「那不是好事嗎,對吧?快走吧,跟兄弟們碰頭去。走快點,別跟丟了。」
「記住,這是賽季開始前的友誼賽,天使隊對重拳隊,知道了嗎?」崔沃領著納特走進濛濛細雨,鑑於安卡-摩波上空永遠圍著一層污染雲,細雨逐漸變成了霧霾。
「兩隊都是垃圾,一輩子也沒啥出息,但是黑井的人要給天使喊加油,知道不?」
這話又費了些口舌來解釋。按納特的理解,核心思想是這樣的:黑井給全城所有足球隊評了個級,標準就是他們與死對頭多莉姐妹隊的(生理或心理)關係親疏,以及樸素的感情。這是自然而然的發展結果。出去看任何兩支隊伍踢球,你都得根據某種極為複雜且變幻莫測的好惡親疏算法給你本地(或者說本街)球隊最接近於盟友的隊伍加油。
「明白了嗎?」崔沃講完了。
「你說的每個字兒我都記在心裡了,崔沃先生。」
「喲,布魯薩呀。你那麼說我就信了。不用叫我先生,在外頭叫我崔沃就行。咱倆一起叫好啊?」他在納特胳膊上頑皮地捶了一拳。
「你怎麼能那樣對我呢,崔沃先生?」納特的雙眼差不多是他全身上下唯一可見的部分,此時正流露出受傷的失落,「你打了我!」
「不是打你,小妖!那是跟你關係好的意思!不一樣!你不知道嗎?胳膊上拍一下,意思是咱倆好兄弟。來,你也拍我,來來來。」崔沃擠眉弄眼。
……要彬彬有禮,不得對任何人動怒動粗……
但眼下的情況不適用吧,納特暗自忖度。崔沃是朋友,這是友好的互動。朋友之間怎麼能算打呢?他友好地在胳膊上輕輕打了一拳。
「你這也敢叫拳?這叫哪門子拳?小女孩都比你有勁!就這小細拳頭,你怎麼活這麼大的?正經點,給我來下結實的!」
納特遵命。
融入群眾?巫師的根本信念就是傲然孑立。雖然巫師只要能坐著就絕不肯站立,那也得傲然孑坐。當然,有時袍子挺礙事,尤其是進行實用魔法實驗、製造魔力金屬或加工附魔玻璃的時候,最好別把自己一把火點著了。所以每個巫師都備了至少一條皮褲和一件被酸液燒得千瘡百孔的髒襯衫。這是業內皆知的骯髒小秘密,不算很秘,卻相當髒。
瑞克雷嘆了口氣。他的同事們打算以普通人為裝扮目標,但是他們對如今的普通人到底是什麼樣卻只有些模糊的概念。眼下他們正吃吃竊笑,互相打量,說些「噫,老兄弟,你這洗涮得莫淨哉」之類半文不白的昏話。身邊跟著的兩名學校監役尷尬得坐立不安,只想找個僻靜暖和的角落抽支煙。
「先生們,」瑞克雷目露精光,「或許可以把各位稱為我勞心勞力的工友們,今天下午我們要——資深數學家,什麼事?」
「工友?就事論事,我們哪能算工人啊?再怎麼說這也是大學呀。」
「馴獸師說得對呀。」近代如尼文講師附和道,「大學條例明確禁止我們在學校轄區之外使用四級以上法術,除非應世俗政權要求,或者根據第三條款,我們堅持要用。我們是做樣子的,所以不能工作。」
「那你覺得『省心省力的懶友』可以嗎?」瑞克雷總是樂於試探邊界。
「根據條例,省心省力的懶友。」資深數學家一本正經地糾正。
瑞克雷決定放棄,這麼扯皮可以扯一整天,人生總有不如意之處,忍了吧。
「行,就那麼定了。為了今天這次小冒險,我邀請了高大健碩的直白切先生和阿爾夫郤諾伯斯先生一路同行。諾伯斯先生說既然我們沒穿戴足球隊的標記,就最好不要招惹關注。」
巫師們看看兩位監役,緊張地點頭。當然了,監役只是大學員工而已,巫師則是大學本身。所謂大學自然不止校舍,更包括人,也就是巫師本身。只不過大學裡的人怕監役。
監役高大壯碩,渾身腱子肉,跟他們的先輩一模一樣。先輩當年曾追著更加年輕靈巧的巫師們在夜間霧氣蒙蒙的街道上發足狂奔。而有兩個監役在身後追趕,巫師的奔跑速度也足以讓人大跌眼鏡。監役非常樂於行使幽冥大學的私家律法,將抓到的巫師以「舉止不當酗酒未遂罪」拉到校長面前發起公訴。這還算好的,巫師如果拒捕,下場更加悽慘,據說監役會抓住機會耍耍手腕。儘管上述都是多年前的舊掌故,可如今這些名字後面的頭銜比拼字遊戲卡片連起來還長的體面人們,在出其不意碰到監役時還是會不由得感到一陣陰冷而羞愧的恐懼。
直白切先生發現氣氛不對,便邪魅一笑,摸摸帽檐向巫師們致意:「下午好,先生們。各位不用多慮,我和阿爾夫是來給你們當保鏢的。咱們還是早點動身吧,還有半小時就開始了。」
一行人剛出後門,久不穿褲子的巫師們就被布料摩擦膝蓋的陌生感覺煩得頻頻皺眉。資深數學家天生受不了冷場,突然問諾伯斯:「諾伯斯……這姓氏不常見。我說,你不會跟警衛隊裡著名的諾比郤諾伯斯下士有親戚關係吧?」
諾伯斯先生被問了個措手不及,瑞克雷覺得他應對得還不錯。
「不是的,長官!」
「啊,說不定是同一本家譜上的遠親……」
「不是的長官!兩本家譜!」
幽暗的客廳里,格蘭達看著行李箱慨嘆、絕望。她每周都用棕色鞋油仔細擦拭,架不住箱子是廉價商店的便宜貨色,表層的假皮已快磨穿,露出了底層的紙板。客戶們似乎向來不注意此類細節,但格蘭達本人在乎,眼前看不見時心裡也掛念。
這是她秘密生活中的秘密一面。她每周休半天假,要花一兩個小時在這上頭,如果哪天運氣不錯則可能還要額外耗些時間。
格蘭達看看鏡子裡的自己,活力滿滿地開始排練。「我們都知道腋下植被脫落帶來的困擾。保持健康的地衣實在不容易……但是,」說著她掏出個藍綠相間的瓶子,瓶口塞著金色蓋子,「青蔥山泉噴霧,只需輕輕一噴,即可保持腋下濕潤,植被茂密一整天……」
然後她有點結巴了,活力四射真不是她的性格。就這玩意兒每瓶一英鎊!誰買得起?好吧,很多女巨怪買得起。壯臂先生說沒關係,人有錢就行,而且噴水什麼的確實有利於苔蘚生長。行就行吧,但一瓶包裝精緻的白水裡加點肥料就賣一英鎊,是不是太貴了?壯臂先生回復道,一點不貴,你賣的可是夢想。
女巨怪真肯為夢想掏錢,這是最愁人的。她們不但自己買,還給朋友推薦。格蘭達從報紙上聽說如今城裡迎來了力工經濟。安卡-摩波自古以來就有巨怪,他們在城裡打零工賣力氣,從不引人注意,在背景里當擺設,或者乾脆充當背景本身。如今他們已經成家立業,做起了買賣,甚至社會地位還有所提升,變成了消費者,終於被大家視為正經人了。於是就有了壯臂先生這樣的人,一個矮人,向巨怪小姐和太太們推銷化妝品,讓人類格蘭達當推銷員。雖然現在矮人和巨怪名義上友好共處,可《庫姆山谷停戰協定》[13]這種東西除了簽字的幾個人之外還有誰在乎?就格蘭達每周一次拖著半革半紙的破箱子販賣夢想的那條街,哪怕心腸最善的矮人都不敢湊近。對格蘭達而言,推銷既能讓她出門走走,還能順便賺點外快,存些錢以防不測。壯臂先生心思挺活絡,總有新點子。畢竟誰能想到女巨怪會買美黑霜呢?他的貨總有市場。雖然夢想淺薄且昂貴,還讓格蘭達自我感覺卑劣,可畢竟那玩意兒賣得好。而且——
格蘭達時刻緊繃的聽覺捕捉到隔壁大門緩緩打開的聲音。哈!下一秒她就突然出現在朱麗葉身邊,把後者嚇了一跳。
「這是去哪兒啊?」
「這不看球去嘛。」
格蘭達望向街道盡頭,一條人影迅速消失在拐角處。她冷酷一笑。
「哦,對,好呀。我正好也沒事幹。等等啊,我回去拿圍巾。」說完她在心裡補充道:爛強尼,你就別回來了!
圖書管理員落在他選中的屋頂上,撲通一聲,驚得鴿子四散奔逃,像一朵爆炸的菊花。
他喜歡足球,球場上的吵嚷鬥毆喚起了他的祖先記憶。如此說來真是有趣,因為認真論起來,向前追溯幾百年,他的祖先們全都是賣玉米和飼料的商人,而且祖傳恐高。
他坐在屋頂邊緣的矮牆上,腳懸在外,鼻孔大張,捕捉下面傳來的氣息。
都說旁觀者清,圖書管理員置身人類之外,不只旁觀,而且旁聞。他每天都會感謝那次魔法事故讓自己的基因距離人類遠了一些。當猿類挺好的,不用操心物我之辯之類的哲學思考。猿的思維方式是:「香蕉存在,我吃香蕉。香蕉不存在了,我還是要香蕉。」
他心不在焉地剝著香蕉,眼睛盯住下面涌動的人潮。棋局之外的旁觀者非但看得清,還能同時看好幾盤棋。
街道呈新月形。如果球員們有圖書管理員這樣高瞻遠矚的視角,說不定會根據地形調整戰略。
人流從街道兩端和幾條小巷紛紛湧入,大部分是男性,純爺們兒那種。被拖來的女性可分兩類,因為血緣關係的、為了婚配機會的(婚配後就不再假裝對這種胡鬧運動有任何興趣),此外還有幾個看似和藹可親的老太太胡亂打成一團,揚起一陣薰衣草和薄荷味的煙霧,叫嚷著「撂倒了踹他」或其他此類的勸世良言。
出現了一股新的氣味,圖書管理員對它並不陌生,卻難以理解。是納特。與之交雜的還有油脂、廉價香皂、地攤衣物的氣息,那是被圖書管理員稱為「踢罐男」的味道。踢罐男是大學地下迷宮裡的下人,現在是納特的朋友,納特則是位重要人物。重要,而且錯位,身在塵世當中,卻沒有歸屬的位置。很快世界就會發現他的存在。
又一股氣味浮現,這個很容易辨認:尖叫的香蕉餡餅女人。圖書管理員很喜歡她。第一次見面時她尖叫著跑了,所有人都這樣。但後來她又折了回來,身上散發著羞愧的氣息。她不苟言笑,和身為猿類的圖書管理員一樣。有時她還會出於友善給他烤個香蕉餡餅。圖書管理員不了解愛情,覺得那玩意兒虛無縹緲,友情就不一樣了,看得見、摸得著,交情如何一看便知,尤其是你手裡還托著友情親手烤的餡餅。她也是納特的朋友。憑空冒出來的納特倒是很會交朋友啊。挺有意思……
圖書管理員看起來不修邊幅,實際上極愛秩序。關於捲心菜的書放在芥屬植物那排架子上,編號(畢維)UUSSFY890-9046(反畢維1.1),《菜花先生大冒險》當然要歸到UUSSJ3.2(〉畢維)9,《捲心菜之道》則應該屬於UUSS(畢維+)60-sp55-o9-hl(畢維)。對於熟悉畢維空間七維圖書管理法的人,這些事情一目了然,只要盯緊畢維就行。
啊,他的同僚巫師們也來了,因為不習慣褲子的摩擦而步履笨拙。他們儘量低調,不願顯得傲然孑立,但如果旁人稍微留心一點,這份低調的努力都只會讓他們立得更孑然。
沒人留意。真是既扣人心弦又讓人興奮,瑞克雷這樣總結。正常情況下,尖頂帽、巫師袍和法杖的開路效果甚至要強過手持巨斧的巨怪。
他們被推了!被擠了!其實感覺沒有字面上那麼糟啦。隨著人群陸續湧入,巫師們感到來自四面八方的壓力,像是站在齊胸深的海水裡,身子不由自主地隨著人潮起伏而緩慢搖擺。
「哎呀,」主席感慨,「這就是踢足球啊?不覺得有點無聊嗎?」
「誰說有餡餅來著?」近代如尼文講師抻著脖子找。
「還有人往裡面擠呢,大人。」直白切說。
「我們怎麼看比賽?」
「靠擠大堆的人,大人。前排的要把戰況喊給後排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