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師足球隊
2024-10-09 10:04:50
作者: (英)特里·普拉切特
午夜,安卡-摩波皇家藝術博物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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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員工魯道夫郤斯卡特林每分鐘都要後悔一次,為什麼當初沒有向館長報告他有黑夜恐懼症,以及怪聲恐懼症。離夜班結束還遙遙無期,他看見(或看不見)、聽見、聞見什麼都害怕,總覺得有東西在順著脊樑悄悄往上爬。告誡自己博物館裡一切都是死物根本沒用,因為這只能讓他這個活人顯得更加格格不入。
這時傳來了一陣啜泣聲。如果是尖叫反而更好些,至少他能確定那是尖叫聲。若有若無的啜泣聲最可怖,讓人心裡沒準兒,只能提心弔膽地等著那聲音再來一遍,好聽個真切。
斯卡特林用顫抖的手舉起提燈。這時間館裡應該沒人啊,大門鎖著,誰也進不來。不過門上有鎖也意味著誰都出不去。想到這裡,斯卡特林不禁後悔剛才亂想什麼門鎖。
他身處地下室,這並不算守夜時最瘮人的地方,裡面堆的大多是陳年的架子和抽屜,裝滿了幾乎沒用但顯然還不算徹底沒用的破爛兒。博物館嘛,什麼都捨不得扔,萬一以後從垃圾堆里發現哪件寶貝呢?
又一聲啜泣,伴隨著像是刮擦……瓷器的聲音?
興許是後排哪個架子上有老鼠吧,可是老鼠會哭嗎?
「嘿,裡邊的聽好了,我可不想進去收拾你哈!」這是真話,不是恐嚇。
架子爆裂,斯卡特林只覺得接下來的一切都是以慢動作呈現的:陶瓷和雕像的碎片在空中散開並向他飛來,自己向後跌倒,碎片雲從頭頂飛過,把房間對面的架子打個粉碎。
一片黑暗中,斯卡特林躺在地上,不能動彈,時刻等著被自己疑心生出的暗鬼撕碎……
次日早上,白班員工發現斯卡特林滿身塵土熟睡不醒。他們聽完他前言不搭後語的解釋,又對他好生安撫,一致認為他的性格不適合做這行。大家探究了一會兒斯卡特林昨晚到底遇到了什麼事,畢竟值夜班的人都有點古怪,但疑慮一閃即逝……因為他們馬上被一個重大發現轉移了注意。
後來斯卡特林在佩里庫石階的一家寵物店裡找了份工作,不過只做了三天,因為小貓盯著他看的眼神讓他晚上做噩夢。他也從未向任何人提起那天晚上他曾看到一個高舉大球、金光閃耀的女人一笑後便消失不見的事,唯恐被人認為腦子不正常。
那麼我們來談談床的事兒。
有門學問叫「床理學」,可以根據床及其所在的周邊環境推知關於床主人的大量寶貴信息,至少能推斷出一部分床主人是淵博老到的裝置藝術家。
比如幽冥大學的校長瑞克雷,他的床有八根柱子,尺寸至少可稱為「一床半」。床上有一座小型圖書館、一個酒吧,還有一間藏得很藝術的隱蔽式廁所,里里外外全是紅木加黃銅,在寒冷的長夜裡為主人省去了許多短途的跋涉和被絆倒的風險。床的周圍散落著套鞋、拖鞋、空酒瓶以及其他種種障礙物,若沒有內置的廁所,摸黑如廁的人只能對天祈禱下一腳踢到的就是馬桶,或者是其他什麼容易清潔的容器。
崔沃郤萊克利的床則無所不在:朋友家的地板、忘了鎖的馬廄里的乾草堆(氣味一般都比朋友家裡好得多)、閒置的房屋(現如今不多見了),或者也可以在上班的時候打個盹兒(但必須特別小心,因為斯密姆大人從不合眼,這麼幹隨時可能被抓)。崔沃隨便在哪兒都能睡,不挑揀。
格蘭達睡的是張年代久遠的鐵床[2],上面的床墊和彈簧已經習慣了她的身體曲線,留下一個頗為可觀的凹陷。床下疊著一堆紙張發黃的言情小說,撐住了凹陷的最低點,使鐵床免於挨地。那都是些最廉價的小說,「胸衣」的字樣隨處可見。如果被人瞧見了,格蘭達很可能就沒臉再活下去,或者她會先下手為強,把發現的人滅口。她的枕邊總放著個很古老的泰迪熊,名叫晃晃先生。
按照悲情敘事的傳統,此處的泰迪熊應該僅有一隻眼。不過童年時期的格蘭達一個不小心就給晃晃先生縫了第三隻眼,使晃晃先生顯得比普通泰迪熊更睿智。
朱麗葉郤斯托洛普的床是她媽媽買的,GG里說是公主床,實際樣子跟校長的床頗有些相似,只不過各方面都要差上一截,紗布帘子圍著一張超級廉價的小窄床。隨著朱麗葉長大成人,床也被她與日俱增的體重壓垮,可又被什麼人用啤酒箱子墊了起來。由此可以推知朱麗葉的媽媽已經不在人世,否則她至少會把啤酒箱子漆成粉色,再畫上小皇冠,好跟屋子裡的其他所有東西保持一致。
納特先生則是在七歲那年才聽說有些人睡覺居然還有專門的家具。
凌晨兩點,幽冥大學的古老迴廊間充斥著甜膩的寂靜。沉默的圖書館、沉寂的廳堂,寂靜如此恢宏浩蕩,甚至充耳可聞,所到之處仿佛用看不見的棉球堵住了所有耳朵。
咕隆!
細小的聲音飛過,像一閃而過的黃金,劃開幽深的寂靜。
樓上寂靜依舊,直到掌燭吏斯密姆那雙厚底官拖鞋的聲音打破靜穆。長夜漫漫,斯密姆仔細檢查了每個燭台,換上從官籃里取出來的新蠟燭。今夜給他打下手的是一名滴蠟工,然而從斯密姆偶爾發出的抱怨聲判斷,這下手打得並不合格。
斯密姆的職務叫「掌燭吏」,根據校史記載,近兩千年前開設此職位時用的就是這名字。給大學裡數之不盡的燭杆、燈台、枝狀大燭台換蠟燭真是永遠忙不到頭的工作,事實上這是全校最重要的工作,至少掌燭吏本人是這麼想的。如果施予足夠的壓力,斯密姆也肯承認學校里還有戴尖頂巫師帽的人,但他們來來去去的只會礙事。幽冥大學的建築窗戶不多,要是沒有斯密姆,不到一天就保證一片漆黑。「巫師們走出校門從烏泱烏泱的人群里再雇一個會揣著蠟燭爬梯子的人」這種事兒,斯密姆從來都沒想過。自己是不可替代的存在,正如之前的每一任掌燭吏。
斯密姆身後傳來鏗鏘一聲,那是他的官梯被展開了。他聞聲轉身,從牙縫裡發出呵斥聲:「該死的,扶穩了!」
「對不起,大人!」臨時學徒正在與官梯搏鬥。和所有摺疊梯子一樣,官梯逮住空兒就夾人手指,只可惜往往找不到機會。
「小點聲!」斯密姆怒吼,「難道你想一輩子都當個滴蠟工嗎?」
「其實我挺喜歡滴蠟的,大——」
「哈!缺乏抱負正是勞動階級的詛咒!來,梯子給我!」
掌燭吏大人伸手去抓,正趕上學徒把梯子合攏。
「對不起,大人……」
「再這樣就給你降格,去蘸燭芯!」斯密姆吹著自己被夾疼的手指頭。
「遵命,大人。」
斯密姆凝視著學徒那張敦厚的灰色圓臉,那臉上雷打不動的親切和藹神情讓人心裡頗為不安,尤其是當你想到臉的主人。斯密姆當然知道臉的主人是誰,除了他的名字。
「你叫什麼來著?我又不可能記住所有人的名字。」
「納特,斯密姆大人,特別的『特』。」
「是什麼特重要嗎?」
「不重要,大人。」
「崔沃呢?今天該他的班。」
「生重病了,大人。他讓我來替他當班。」
掌燭吏不滿地哼了一聲:「想在樓上工作,就要顯得精明點兒,納茲!」
「是納特,大人。對不起,大人。我天生就笨,大人。」
「算了,至少現在沒旁人看到。」斯密姆表示贊同,「跟緊了,記著顯得別那麼……得,什麼都別顯吧。」
「遵命,大人。但是我想——」
「人家雇你來不是讓你想事兒的,年輕……人。」
「那我儘量不想事兒,大人。」
兩分鐘後,斯密姆來到帝王燭腳下,納特面露得體的驚訝之色。
兩條石頭迴廊的交會處幾乎被堆積如山的銀灰色油脂填滿。古往今來的千萬根蠟燭頭被融成一根超巨型蠟燭,燭火遠在天花板上,只有隱隱約約的一個亮點,並沒有什麼照明效果。
斯密姆挺起胸膛。面前是歷史的化身。
「看,納茲!」
「遵命,大人。看著呢,大人。是納特,大人。」
「兩千年的歷史高坐在這蠟燭之巔俯瞰我們呢,納茲。當然,看你比看我要俯得更低些。」
「誠然如此,大人。說得好,大人。」
斯密姆哼了一聲打開梯子,只稍微被夾了一下拇指,接著他小心地爬上了梯子,一直爬到盡頭。從這兒開始,一代代掌燭吏在帝王燭軸向的那面雕出了向上延伸的台階。
「睜大眼睛看好了,小子!」斯密姆向下喊道,近距離接觸偉岸的帝王燭,他的壞脾氣仿佛也好了些,「說不定有一天,也能輪到你來爬這神聖的蠟燭!」
有那麼一瞬間,納特就像一個不希望未來只有一根大蜡燭,卻又要努力掩飾失望表情的人。他還年輕,還沒有老骨頭們對年齡的那種憧憬。轉眼工夫,似笑非笑的愉快神情又重新回到他臉上,快樂的表情總不會缺席太久。
「好嘞,大人。」這麼回答一般都不會出錯。
據說帝王燭在幽冥大學成立的第一天就被點燃了,此後從未熄滅。它體積龐大,你每天在舊燭火上點燃一根新的大粗蠟燭再把它按進溫暖的蠟油里,如此堅持差不多兩千年,得到的當然就是這個效果。燭台如今早已不見蹤影,在樓下堆積的海量燭淚里的不知什麼地方埋著呢。
大約一千年前,當時帝王燭已經高達十七英尺,校方乾脆在下面那層走廊的天花板上開了個大洞。如今它已有三十八英尺高,純粹由天然滴落的燭淚堆積而成。這是斯密姆的驕傲,他為守護千載不滅燭而自豪。帝王燭是世人的楷模,是從不熄滅的光明,是驅散黑暗的火焰,是悠久傳統的信標。幽冥大學特別在乎傳統,尤其是記起來的時候。
這時……
遠方某處傳來大號鴨子被踩了一腳似的聲音,伴隨著一聲大喊:「抓營巢鳥哇!」[3]緊接著就炸了鍋。
一個……怪物從黑暗中沖了出來。
有句俗話形容東西長得「四不像」,叫「不是人,不是雞,也不是紅鯡魚」,眼前這玩意兒三者皆是,還得外加一些科學家沒聽說、噩夢裡夢不到,甚至連烤串兒的都不認識的冷僻異獸身上的零件。確實有一點紅,還玩了命地撲騰。納特確信自己看到一隻大木屐一閃而過,但更搶眼的是瘋狂旋轉顫抖的眼珠和紅黃相間的巨喙,轉眼間怪物就消失在另一條幽暗的走廊里,邊跑邊不停發出獵鴨人誘捕獵物的那種嘎嘎聲,一般這麼叫上一陣子鐵定就會被其他獵鴨人射中。
「噢!抓營巢鳥哇!」說不清這喊聲從何而來,似乎來自四面八方,「往那邊跑啦!抓營巢鳥哇!」
每個方向都傳來應和之聲,除了怪物逃進的那條走廊,其餘每條走廊的陰影中都竄出若干奔騰的怪影,在帝王燭搖曳的光輝之下才能認清那是幽冥大學的高級教員。每個巫師都騎在戴小圓帽的監役背上,按照傳統手舉長杆,盡頭還吊著一瓶啤酒,剛剛好讓監役夠不著,充當驅趕他們快跑的動力。
嘎嘎聲再次消失在遠處。一個巫師揮舞著法杖:「鳥飛啦!抓營巢鳥哇!」
巫師們已經撞成一團,胯下坐騎們的釘鞋把斯密姆的梯子踩得七零八落。見有人領頭,巫師們立即重裝上陣,爭搶著追隨怪物的足跡。
「抓營巢鳥哇」的喊聲又鬧了一陣才終於消停。藏在帝王燭背後的納特悄悄冒出頭,撿起梯子的殘骸四下張望。
「大人?」納特怯生生地問。
頭上傳來一聲悶哼。納特抬頭問道:「大人,您還好嗎?」
「不怎麼樣,納茲。能看見我的腳嗎?」
納特舉起提燈:「能,大人。不瞞您說,梯子壞了。」
「你想個辦法,我得全神貫注抓緊了別掉下去。」
「人家雇我來不是讓我想事兒的,大人。」
「不許耍小聰明!」
「那我可以適當地聰明一下,把您弄下來嗎,大人?」
無言便是嚴厲的回答。納特嘆了口氣,打開他的帆布大工具袋。
斯密姆奮力攀在蠟燭上,聽見下面傳來莫可名狀的叮咣之聲。一陣寂靜中,突然有件長杆形的東西探到他身旁,還輕微搖擺,嚇得他差點叫出聲。
「我把三根大滅燭杆擰到一起了,大人,最上面有個吊燈鉤,您看見了嗎?挑著根繩子,您看見了嗎?只要用繩子在帝王燭上繞一圈,應該就能讓您撐著身子慢慢下來。哦,還有一盒火柴。」
「要火柴幹什麼?」斯密姆探身去抓鉤子。
「帝王燭滅了,大人。」
「才沒滅呢!」
「您再看看,滅了。我看不見——」
「納茲!我們是大學最重要的部門,可容不下眼神不好的工人!」
「請您原諒,大人。我一時眼神兒不好。突然又能看見燭火啦!」
頂上傳來擦火柴的聲音,從未熄滅過的燭火被再度點燃,天花板上泛起一圈黃色光暈。沒過多久,斯密姆很小心地溜回地面。
「幹得好,大人。」
掌燭吏從他油膩的袖子上彈掉一截同樣油膩的燭淚。
「很好。」斯密姆讚許道,「早上你還得回來一趟,收……」沒等他說完,納特已經像蜘蛛一樣麻利地爬上繩子。帝王燭背面當地一響,滅燭杆應聲落地,隨後納特夾著鉤子回到大人身邊,一副乾淨利索(雖然衣冠不雅)的樣子整裝待命。那個樣子讓斯密姆有點不自在,他決定滅滅這小子的氣焰,給他上一課。
「大學裡的所有蠟燭必須用還在燃燒的蠟燭借火點燃,小子。」他板著臉,「你這火柴哪兒來的?」
「我不想說,大人。」
「就知道你不想說!小子,你給我老實說!」
「我不想給人惹麻煩,大人。」
「你想得倒是周到,可我命令你說。」
「呃,您爬蠟燭的時候從您口袋裡掉出來的,大人。」
遠處傳來最後的喊聲:「抓到營巢鳥啦!」然而在帝王燭腳下,只有寂靜張口聆聽。
「你看錯了,納茲。」斯密姆緩緩開口,「你再想想,肯定是哪位教員先生掉的。」
「啊,對,一定是這樣,大人。我要考慮周全,不能妄下結論。」
斯密姆覺得自己又被擺了一道,只好勉強回答:「好吧,這事兒就放下不提了。」
「剛才發生了什麼,大人?」納特問。
「哦,那個啊,那是教員先生們的魔法研究裡面的重要魔法活動,小子。世界秩序全靠他們維護,定然沒錯,嗯,說不定他們在設定星辰的軌跡呢。我們什麼都管,知道嗎?」他特別留心模糊措辭,暗示自己也是巫師中的一分子。
「只是那東西看起來更像是一個頭上捆著木鴨子的、皮包骨的人。」
「你這麼一說確實像。但我們肉眼凡胎,所見未必為真。」
「您是說那有什麼象徵意義嗎?」
斯密姆的回答極為深刻,如此之深,以至於沉到海里說不定能引來藤壺:「正是。有些事看似滑稽,實際上卻有形上學的意味。」
「太對了,大人。」
斯密姆低頭看著小學徒——生成這樣又不是他的錯。他心中突然泛起一陣不合性格的暖意。
「你是個好孩子。總有一天你會成為滴蠟工工頭的。」
「謝謝大人。但是如果您不介意,這麼說吧,其實我希望有一天可以多享受些新鮮空氣。」
「啊,那就有點兒……難啊,可以這麼說。」
「是的,大人,我明白。」
「只不過實在是太——唉,你看,不是我的問題,是……是……知道吧,是旁人啊!你知道旁人什麼樣子吧!」
「是的,我知道旁人什麼樣子。」
細細瘦瘦的,一副稻草人的樣子,說起氣派話來就像巫師一樣,其貌不揚,腦子倒聰明。斯密姆想到這裡一時心動,想要拍拍小……學徒那顆圓得不自然的腦瓜兒,終究還是忍住了。
「還是融蠟缸最適合你,又溫馨又暖和,你有自己的鋪蓋捲兒,安全自在,你說呢?」
小學徒一言不發,顧自走路。正當斯密姆要鬆一口氣時,納特突然用沉思後的口吻開了腔:「大人,我在想……從來不滅的帝王燭……沒滅過幾次吧?」
斯密姆本想反駁,話到嘴邊又憋了回去。他隱約覺得這事兒越爭越麻煩。
「這從來不滅的帝王燭,自從我擔任掌燭吏以來就只滅過三次,小子。創紀錄啦!」
「真是了不起的成就啊,大人!」
「可不是嘛!算上最近那麼多怪事也才三次!」
「真的嗎,大人?最近有比平時更怪的怪事?」
「年輕……人,比平時更怪的怪事總在發生的。」
「有個在洗碗間工作的小子告訴我說超立方樓層的所有廁所都變成綿羊了,真想去看看。」
「給你個忠告,到洗碗間就好,就此打住吧,別管先生們的閒事兒。跟你說,他們可是全世界頂尖的聰明人,你要是問他們……」斯密姆頓了頓,想找個特別困難的問題當例子,「八百六十四乘以三百十六等於幾……」
「二十七萬三千零二十四。」納特的聲音有些大。
「啊?」斯密姆被殺了個猝不及防。
「隨口亂說的,大人。」
「哦,好吧。就是這意思,明白嗎?甭管你問什麼,他們轉眼就有答案,全世界最頂尖的。」斯密姆相信重複即真理,「最頂尖的聰明人。人家思考的都是整個宇宙層面的事兒。最頂尖的聰明人!」
「太有意思了。」幽冥大學校長馬斯特朗郤瑞克雷一屁股坐在教員休息廳的大扶手椅上,力道之猛差點將他反彈起來,「以後抽時間再玩一次。」
「好的,校長,得再過一百年。」新上任的傳統師翻著大書,沾沾自喜地答道。他翻到寫著「捕捉營巢鳥」那頁,寫下抓到營巢鳥的日期和所用時長,大筆一揮簽上名字:龐德郤斯蒂本。
「營巢鳥到底是什麼東西?」不確定性研究會主席斟了一杯波特酒。
「一種鳥吧,我猜。」校長朝酒水車揮揮手,「跟我來。」
「最早的營巢鳥出自下層管家配餐室,」傳統師回答,「飯正吃到一半,它突然跑了出來,用我那位一千一百年前的前任的原話來說……」
他查了查書,「那真是名副其實的『一地雞毛』。教員們歡樂盡興地追著鳥滿學校跑。」
「為什麼?」死後溝通專業的負責人順勢攔下裝滿好酒的醒酒器,盡了個興。
「哦,你不能讓營巢鳥到處亂跑,希克屍博士[4]。」瑞克雷答道,「無論誰都會這樣告訴你。」
「不,我是問為什麼每過一百年都要重抓一次。」希克屍博士繼續問。
資深數學家背過臉壓低聲音:「唉,又來了……」
「那是傳統。」主席捲著香菸,解釋道,「傳統可不能缺。」
「尊重傳統本身就是種傳統。」瑞克雷召來一名僕人,「不瞞諸位,忙活半天,我有點餓了。麻煩把一號到五號乾酪盤取來,哦,烤牛肉冷盤也來一點,還有火腿,再加幾塊餅乾,當然,把泡菜車也推來。」他又看看其他巫師,「誰還要加點什麼?」
「再來點水果便再好不過了。」晦澀現象學教授接過話茬兒,「圖書管理員,你說呢?」
「對——頭。」獨自霸占爐火的身影回答。
「當然。」瑞克雷對待命的僕人揮揮手,「把水果車也推來,拜託你了,婁下。順便……讓新來的姑娘來送餐,得讓她習慣習慣會客室的環境。」
此言一出,如同突然施了個法術,青煙繚繞的會客室立即被心事重重的沉寂籠罩,沉寂背後是心馳神往,甚至還有一點遙遠的回憶。
新來的姑娘……只要想想這名字,巫師們年邁的心臟就不顧安危地躁動起來。
幽冥大學的日常生活浸潤著陽剛之氣,也就是陳年舊襪子和菸斗灰的氣息,鑑於教員們懶散邋遢、隨處亂磕菸灰,也可以說是煙燻舊襪子的氣息。總之,很難找到美的影子。管家維特矮夫人是位了不起的女子,腰間的鑰匙叮噹作響,巨大的胸衣吱吱嘎嘎,無主題研究專業主席聽了就神魂顛倒。維特矮夫人挑選下人時格外謹慎,必須是女性,但不能太女性,要勤快乾淨,要有紅臉蛋,簡而言之,就是那種讓人一提起來就想到方格子花布和蘋果餡餅的淳樸姑娘。這樣的下人正適合巫師,後者也離不開蘋果餡餅,至於方格子花布嘛,要不要都隨意。
那麼維特矮夫人為什麼會雇朱麗葉呢?她在想什麼呢?朱麗葉之於幽冥大學,就像太陽系裡來了顆新星球,整個天體系統的平衡都岌岌可危。每當維特矮夫人走近,朱麗葉總追隨在她身邊。
無論按理論還是按實際,巫師們都是禁欲主義者,因為女人使人分心,對魔法器官也不太好。但朱麗葉來到校園的這一周,教員們紛紛(總體而言)被陌生的渴望和奇怪的夢境俘虜,做什麼都難以專心,卻又說不清是哪兒彆扭:朱麗葉的容貌已經超越了美,那是美的蒸餾濃縮,時時刻刻揮發在她四周的以太中。朱麗葉所過之處,巫師們心中無不燃起作詩或是買花的衝動。
「先生們,諸位或許還不知道,」新上任的傳統師發言,「自從抓營巢鳥的傳統誕生以來,就數今晚的追逐時間最長。我提議大家掌聲感謝今晚扮演營巢鳥的……」
說到這裡他才意識到根本沒人在聽。「呃,先生們?」傳統師提醒在座的各位。
他從書本中抬頭,發現巫師們全都在傾注靈魂地凝視著,不知腦袋裡都在想什麼。
「先生們?」這次他收到一片白日夢破碎的嘆息聲。
「你說什麼來著?」校長問。
「我剛才說今晚的營巢鳥無疑是有史以來最會跑的,校長。那是靈思風,讓他戴官方營巢鳥頭冠真是太合適了。不過這會兒他先離開了,得回去歇息。」
「啊?哦,那個啊。嗯,對,沒錯。幹得好,那位。」瑞克雷話音剛落,其他巫師便開始緩慢地拍手、敲桌子,在年齡、層次和腰圍到了某一水準的人而言,這就是表示讚賞的意思,還要配上「那位幹得真不錯」「忒好了」之類的讚頌之詞。大家手和嘴都忙著,眼睛卻一直死死盯住門口,支棱著耳朵等著捕捉小推車嘩啦啦的聲音。小推車響,就意味著新來的姑娘到啦,當然還有一百零七種奶酪、七十多種泡菜和醬汁等小食。新來的姑娘或許是美的化身,可人在幽冥大學,最起碼的本事是鑑賞奶酪。
有這姑娘在,至少會引人分心,龐德合上書暗自想,學校眼下正需要分心。自從院長離職,校內的氛圍就變得很微妙。哪有人從幽冥大學辭職的?自古以來就沒這種事兒!有人引咎退隱,有人被裝在盒子裡送走,還有幾位被炸得太碎收不成一盒,可主動辭職真是聞所未聞。幽冥大學的教職是終身制,甚至終生過完還能再持續很久很久。
學校里凡是需要遵守時間、算清數字的工作,最終大多都會落到龐德頭上,傳統師的位子也不例外。
遺憾的是,他去找前任傳統師交接工作時卻發現大家一致表示此人消失已久,再追查下去才知道那人兩百多年前就已經死了。這種事在幽冥大學不算稀奇。龐德已經在這裡混了許多年,至今還認不齊所有教員。幽冥大學的建築結構顛覆一切常理,外面看只有一扇窗子,裡面卻是幾百個各不相同的書房,還有的房間入夜就甩開房門飄走,在校園裡遊蕩,指不定落在何方。在這種地方,認不清人簡直天經地義。
常言道:「巫師的書房就是他們為所欲為的小天地。」早年間這話是說巫師們在自己房間裡可以盡情吸菸、大聲放屁,如今卻變成了躲在書房裡胡亂塑造維度。連校長都在自己的浴室里弄出了長達半英里的溪水釣魚,還堅稱在書房裡胡搞就是為了不出去胡搞,弄得龐德也不好意思抗議。不過大家發現校長在外面確實不會胡搞,只會把事情搞煳。
龐德決定對此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因為此刻他的人生使命就是儘量維持瑞克雷的好心情,給學校營造個好氛圍。正如主人的心情能影響狗,校長的心情也足以影響整個大學。作為全校絕無僅有的自認為講道理的人,龐德只能儘量避免有人提起前任院長,同時還要設法給校長找點事兒做,免得給自己幫倒忙。
龐德正要收起傳統之書,古書突然自動翻開。
「奇怪。」
「老書嘛,裝訂線硬。」瑞克雷插嘴,「有時候它們有自己的生活。」
「誰聽說過H. F. 套頭衫教授,或者毛毛蟲博士?」
教員們從門上收回視線,面面相覷。
「誰有印象?」瑞克雷問。
「沒印也沒象。」近代如尼文講師乾脆利落。
校長轉向左手邊:「院長你說呢?這些陳年掌故你最……」
龐德暗自叫苦。其他巫師則閉上眼準備迎接暴風驟雨。事情不妙。
瑞克雷的目光落在兩張並排的空椅子上,兩邊分別有半個屁股印兒。有一兩個教員拉下巫師帽遮住臉。都兩個星期了,校長的情緒還不見好轉。
瑞克雷深吸氣,怒吼出聲:「叛徒!」這麼稱呼留在皮坐墊上的兩個坑,真是太過火了。
主席杵了杵龐德,意思是說今天又該你當炮灰啦。
又該。
「為了幾個臭錢就背叛我們!」瑞克雷向宇宙控訴。
龐德清清嗓子。他本以為抓營巢鳥能讓校長分心,奈何瑞克雷的心思總往院長身上跑,正如舌頭總忍不住去舔牙齒脫落留下的傷口。
「呃,其實呢,我認為他的薪酬至少……」龐德話說到一半就被瑞克雷打斷,現在無論說什麼都是錯誤答案。
「薪酬?巫師什麼時候要為錢工作了?我們是純粹的學術人,斯蒂本先生!我們不在乎區區金錢!」
不巧,首先,龐德正是邏輯清晰的思考者,在心緒混亂時會訴諸理性和誠實,而這兩者在與憤怒的校長溝通時,用學術詞彙來講可以說是無效的;其次,他欠缺與學術人交流時所必需的戰略思維;再次,龐德誤認為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可以用常識講道理。
「那是因為我們買東西從來不給錢啊,誰需要零花錢就自己去公共存錢罐里拿——」
「我們是大學的立校之本,斯蒂本先生!我們各取所需!不求富貴!當然不肯接受什麼『薪資優厚的重要崗位』!天曉得那是什麼意思。還有什麼『其他福利包括豐厚的退休金』!退休金,你聽聽!誰聽說過巫師退休的?」
「這個嘛,耳夾子博士——」龐德忍不住嘴欠。
「他那是結婚去了!」瑞克雷繼續駁斥,「等於死了,不算退休!」
「毛腳燕博士呢?」龐德堅持不懈。
近代如尼文講師一腳踹在他腳踝上,龐德只是「哎喲」一聲,卻沒被打斷,繼續說道:「他不是嚴重工傷變青蛙了嗎,校長?」
「沒有金剛鑽就別攬瓷器活。」瑞克雷小聲指責。最黑暗的時刻已經過去,房間裡的尖頂巫師帽陸續怯生生地直了起來。校長每次發火就只持續幾分鐘,要不是他每隔大約五分鐘就想起來前院長的不義之舉,其實還不算太糟。按報紙GG上刊登的給另一所大學投簡歷然後跳槽,這豈是魔法俊才的所作所為?前院長坐在布行老闆、雜貨商、製鞋匠(這些當然都是俗世里不可或缺的好人,即便如此……)組成的董事會面前像條狗似的被人品頭論足(想必也被數了牙齒),這已經不是個人行為,而會是整個魔法界的恥辱——
走廊傳來小推車的輪子響,所有巫師翹首以待。大門打開,第一輛堆得冒尖的食品車隨即出現。
眾巫師看到推車的女僕,紛紛鬆了口氣,緊接著意識到來者不是盼望的那個女僕,又更大聲地嘆了口氣。
這女僕長得不賴,相貌大概可以稱為「家常」,而且是很溫馨的那種家,乾淨整潔,大門口種著薔薇,腳墊上寫著「歡迎」,爐子裡還烘著蘋果餡餅。只可惜巫師們的心思眼下千載難逢地並不在吃上,雖然確實有幾位依稀有些掛念餡餅。
其實這位女僕的相貌挺不錯的,胸部也大,放在比她高兩英尺的姑娘身上正合適。只可惜此她非彼她[5]。
教員們垂頭喪氣,食品車隊卻大大改善了室內的氣氛。眾所周知,凌晨三點來一輪小吃最能提振士氣。
龐德心想:至少今晚校長沒摔盤子打碗,比星期二強。
有一條盡人皆知的規律:無論在什麼組織機構里,如果想完成某項工作,就必須把它推給已經很忙的成員。這種做法已經引起了幾起殺人案,其中一位資深主管的死因是頭被放在超小號的文件櫃門裡反覆擠壓致死。
在幽冥大學,龐德就是那個忙人。第一,他喜歡忙碌,因為被推給他的工作大部分根本不需要做,派工作的高級巫師也不在乎工作是否完成,只要不讓他們親自動手就好。第二,他非常善於發明節約時間的新系統,尤以他的會議記錄書寫機為傲,那是他用幽冥大學的思維引擎小六做的。只要詳細分析以往的會議記錄,加上小六強大的預測能力,只需輸入日程(本來就由龐德來定)、委員會名單、距離早餐的時間、距離晚餐的時間等基本變量,大多數會議記錄還沒等開會就寫完了。
總之,他自認為上述各種努力很好地維持了幽冥大學校園裡親切友好的動態膠著局面。想想一旦打破僵局會有什麼後果,成就感就油然而生。
然而在龐德眼中,古書自動翻頁絕非吉兆。伴隨著他人享用早餐前餐的聲音,他攤平打開的那一頁,仔細讀了起來。
左等右等,朱麗葉終於來夜廚報到了,格蘭達急得真想抄起盤子痛打她那顆完美無瑕卻空無一物的腦袋瓜兒。不過格蘭達最多只能暗自想想,發脾氣也沒用,因為朱麗葉極不擅長察言觀色。朱麗葉從來不會傷害別人,同時也從來不會想到別人可能傷害她。
所以格蘭達的滿腔怒火從嘴裡噴出來就成了:「你跑哪兒去了?我跟維特矮夫人說你不舒服先回家了。你爸擔心死了吧!當心被其他姑娘看見影響不好。」
朱麗葉跌坐在一把椅子上,動作優雅無比,身下的椅子簡直在歌唱。
「我這不是看球去了嘛。你知道的,咱們隊和黑井隊的王八蛋踢。」
「踢到早上三點?」
「這不是有規矩嗎?踢完全場、踢死人、踢進球才能結束。」
「誰贏了?」
「不知道。」
「你看了球還不知道?」
「我走的時候他們正在算哪邊腦袋受傷多呢。我不是那啥,跟爛強尼一起去的嘛。」
「我記得你已經跟他分手了。」
「這回他不是請我吃飯嘛。」
「你就不該去,這不是你該做的事。」
「好像你知道?」朱麗葉有時候只會用問題回答問題。
「算了,算了,你洗盤子去。」格蘭達嘴上這麼說,可看見好姐妹朱麗葉真的飄向那一排石頭洗碗槽,她心裡想的卻是「等你洗完我還得再補一遍」。朱麗葉對碗做的事兒不能叫清洗,只能算敷衍的洗禮。巫師們粗枝大葉,看不出盤子上沾著昨天剩下的雞蛋,可維特矮夫人隔著兩個房間都能看見。
格蘭達真心喜歡朱麗葉,可有時候她自己也弄不清楚這份友情是從何而來的。當然,她們肯定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朱麗葉從小就漂亮得不可方物,男孩子到了她身邊就緊張,有的還會暈倒。但是格蘭達至今也想不通朱麗葉怎麼可能這麼笨,長這麼大還幹啥啥不成。也許長大的只有格蘭達,至於朱麗葉,就算兩人的年齡全都長到格蘭達身上了吧。
「看,你必須得使勁刷,明白了嗎?」格蘭達看朱麗葉拿著盤子在水裡胡亂蘸了幾秒鐘,終於忍不住從她的漂亮小手裡奪下刷子。看著油漬被衝進下水道,格蘭達不禁想:我又替她幹了一次活,事實上,不是「一次」,是「一次又一次」。這是第幾次了?我以前甚至還替她玩洋娃娃!
一個個盤子在格蘭達手中被洗得閃閃發光。壓抑的怒火是世上最好的清潔劑。
爛強尼,格蘭達繼續忖度,一身貓尿味兒!想追朱麗葉的男孩子太多了,只有他蠢到以為自己有機會。朱麗葉條件那麼好,怎麼整天專跟蠢蛋廝混?要是沒有我,她可怎麼辦啊?
經過短暫的小插曲,夜廚又恢復了平常的秩序,被稱為「其他姑娘」的婦人們繼續忙活自己熟悉的工作。必須解釋一句,她們之中大多數人的姑娘時代早已遠去,但她們工作賣力,深得格蘭達的喜愛。海琪斯夫人做的奶酪拼盤無人可比。米德萊和瑞秋(工資單上的官方名字叫「管蔬菜的女人」)也很靠得住,前者更是著名的甜菜根軟奶酪三明治的發明人。
每個人都熟悉本職工作,做得乾淨漂亮。整個夜廚秩序井然,格蘭達喜歡秩序。
她有自己的家,每天至少回去一次,但夜廚才是她生活的地方,是她的堡壘。
龐德郤斯蒂本盯著眼前攤開的書頁,滿腦子都是沉甸甸的疑問,其中最大、最沉的是:這幫人有沒有可能意識到這都是我的過失?沒有,好!
「呃,這兒有條傳統,我們有相當長時間沒遵守了,校長。」他儘量顯得沉著鎮定。
「重要嗎?」瑞克雷伸了個懶腰。
「這是傳統啊,校長。」龐德用責備的語氣答道,「不過事到如今,不遵守這條傳統已經成為傳統了。」
「那不挺好的嗎?要是能讓不遵守傳統成為傳統,不就成了雙倍傳統嗎?有什麼問題?」
「關係到比戈爾校長的遺產。」龐德解釋,「咱們學校全靠比戈爾家族的財產才活得滋潤。他們是一個非常富有的家族。」
「嗯,對。這名字有點印象,真得謝謝他。然後呢?」
「呃,如果我的前任管理某些傳統的時候能多用點心思就好了。」龐德相信壞消息要扯成絲兒慢慢說。
「他死了。」
「正是。校長,也許我們可以,那個,把檢查傳統師的健康狀況定為一項新傳統?」
「哦,他的健康沒問題,就是死了。很健康的死人。」
「他化成骨灰了,校長。」
「骨灰又不是病。」瑞克雷從不認輸,「廣義地講,骨灰是一種穩定狀態。」
龐德道:「遺產有個附加條件,用小字體寫著的,校長。」
「我從來不看小字,斯蒂本!」
「我看小字兒。這寫的是:……爾等須依言行事,整飭隊伍參與競技,名曰足球,或曰窮人樂。」
「窮人樂?」主席問。
「胡鬧!」瑞克雷怒道。
「無論是否胡鬧,校長,遺囑的條件就是這麼寫的。」
「我們多少年前就不玩了!」瑞克雷說,「一幫街頭混混拳打腳踢瞎喊……我說的是球員!觀眾也好不到哪兒去!一個隊幾百人!踢一場要好幾天!就因為這個才沒人玩的。」
「其實一直都有人玩啊,校長。」資深數學家插嘴,「是我們和各大行會不玩了,紳士玩這個不體面。」
「不管怎麼著,」龐德用手指比著書頁繼續講解,「條件就這麼寫的,還有其他好多條。哎呀,天哪,啊呀,不好,啊喲,不會吧……」
他嘴唇微動,無聲默讀。滿屋脖子整齊劃一地抻了過來。
「繼續說啊你!」瑞克雷咆哮。
「我得先確認幾件事。」龐德繼續賣關子,「我真不想給您徒增虛驚。」說著他低頭瞟了一眼,「哎,我的天哪!」
「你說什麼呢?」
「這個,看起來似乎——算了,大晚上的敗了您的興致就太不好了,校長。」龐德抗辯,「肯定是我看走眼了。他不可能是那個意思——哎喲喂呀……」
「長話短說,斯蒂本。」瑞克雷憤然,「學校里我說了算吧?記得我辦公室門上是這麼寫的。」
「當然,校長,可要是那什麼就太不應該了——」
「感謝你今晚不敗我的興,但我明天敗你的興可絕不會留情,你記住了。說,你嘰嘰歪歪到底有什麼事?」
「呃,可能是這樣的,校訓,那個,呃……您知道咱們上次玩窮人樂是什麼時候嗎?」
「誰記得?」瑞克雷向滿屋子人發問。大家低聲討論了一陣,最終得到的共識是「二十年前左右吧」。
「左幾年、右幾年?」龐德受不了含糊其詞。
「哦,左右差不離兒,大概就那樣,約莫湊合吧。你懂的。」
「約莫?能精確點嗎?」
「為啥?」
「因為如果咱們學校有二十年以上不玩窮人樂,遺產就要轉贈給比戈爾校長在世的親屬。」
「可是窮人樂被禁了!」校長依舊堅持觀點。
「呃,沒禁。眾所周知,維第納利大人不喜歡窮人樂,但只要比賽場地不在城中心,安排在僻靜的小街上,警衛隊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窮人樂的支持者和運動員數量遠超城市警衛隊,我認為對警衛隊來說,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總比兩隻眼都被打得睜不開強。」
「俏皮話說得好,斯蒂本先生,」瑞克雷說,「真讓我刮目相看。」
「謝校長誇獎。」其實那句俏皮話是龐德從《安卡時報》上抄來的。巫師們不大愛看《安卡時報》,因為那報紙要麼隻字不提巫師的觀點,要麼偏偏在應該委婉時一字不差地原樣刊載。
龐德又壯了壯膽子:「然而我必須指出,校長,根據幽冥大學的條例,禁不禁足球其實對巫師沒影響。我們不受世俗法律制約。」
「話是這樣講,不過尊重世俗法律行事更方便。」瑞克雷萬分謹慎,字斟句酌。打個比方,他會把每個字兒都拎出去對著陽光挑一遍才放出口。
巫師們紛紛點頭。他們聽到的是:「維第納利或許有不足之處,可他畢竟是王座上幾百年來心智最健全的統治者,跟我們井水不犯河水,而且天曉得他藏了多少後招。」無可辯駁。
「那好吧,斯蒂本,你說怎麼辦?」校長詢問,「碰見問題,你心裡要是沒有對策也不會跟我說。這很好,雖然我覺得有點陰險。你其實已經想到解決辦法了,是嗎?」
「我想是的,校長。我們可以組個球隊。條件里又沒說我們必須贏,只要去踢就好了。」
融蠟缸所在的地方永遠都是暖洋洋的,可惜的是與此同時,那兒也總是潮乎乎、鬧哄哄的,非常人所能想像。這是因為幽冥大學中央供暖和供熱水管就在融蠟缸上方,用一系列鐵皮條吊在天花板下,鐵皮的線性膨脹係數參差不齊。然而這些管道只是冰山一角,此外還有在校內各區之間均衡秘質的巨大管道,有最近運行不大利索的人類粒子流動壓縮器管道,有的換氣管道自從充當動力源的驢子們病了就再沒好使過,更有古時候某任校長搭的一堆管子,他計劃用馴化的小狨猴當信使、搭建一套校內通信系統,最終未果……整個管道網一天中總要有幾次齊鳴,咕嚕咕嚕、叮叮噹噹,交織出一段刺耳的地下交響曲,時而還有無法解釋的咕隆咕隆聲響徹大學下層。
管道網的架構已是七拼八湊,鑄鐵大熱水管上還裹了一層舊布頭,用繩子捆著。有些布頭是用巫師的衣服裁的,無論怎麼洗也無法清除所有殘留的法術,所以熱水管上常常會爆出彩色火花,有時還夾帶著桌球。
即便有上述種種弊端,納特還是把融蠟缸當作自己的家,這可有些不妙。地表上的人都嘲笑納特是從實驗缸里造出來的。燕麥修士安慰說那都是蠢話,納特卻真的從汩汩冒泡的油脂中感到了召喚。在這裡,他找到了平靜。
如今融蠟缸都歸納特管。斯密姆不知道,因為他從不肯屈尊下來查看。崔沃當然知道,可納特是在替他工作,好讓他有更多時間去垃圾場上踢鐵皮罐子,所以他不抱怨。其他滴蠟工和浸蠟工的意見一文不值。既然你在融蠟缸工作,那就說明你在就業市場上已經一路跌到谷底,而且還在繼續加速,一直鑽到岩層里;說明你連當乞丐的本錢都沒有;說明你在逃避什麼,不是神明的怒火就是內心的魔鬼;說明如果你有膽量抬頭往上看,上方很遠處還是社會底層的渣滓。所以不如就在這溫暖的黑暗裡安家吧,有吃有喝,不用和外人打交道,納特暗自又加了一條:不用擔心挨打。
浸蠟工不是問題,納特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儘量照顧他們。這幫人已經被自己的人生揍得夠慘,沒力氣再揍別人。這樣很好,否則一旦別人發現你是個妖精,就處處都有找碴兒的。
他還記得自己小時候總被村里人吼,話音剛落石頭就飛到。
妖精,一個詞,含義沉重得需要用車來拉。無論你說過什麼、做過什麼、有什麼成就,車輪總會從你身上碾過。納特給村民看過自己的作品,每次都會被他們投石砸爛,他本人則像只小獵物似的被村民們圍住吼叫咒罵。
這情形一直持續到燕麥修士來到鎮上的那天,姑且把幾處茅草房和一條爛泥路稱作「鎮子」吧。修士帶來了……寬恕。然而那一天,沒有任何人希望被寬恕。
黑暗之中,名叫混凝土的巨怪工人躺在墊子上抽泣。混凝土吸毒成性,厚片、薄片、光片、趴片,逮什麼嗑什麼,要不是有納特攔著,連鐵屑都能吸兩管兒。
納特點上一支新蠟燭,給他自己做的自動滴蠟器上緊發條。機器歡快地嗖嗖旋轉,燭火垂直向上。滴蠟的熟手在工作時從不旋轉蠟燭,因為普通蠟燭在燃燒時燭淚只往一個方向滴,即氣流的反方向。無怪乎巫師們更喜歡納特的手藝:往四面八方同時滴蠟的蠟燭可不常見,這讓他們百思不得其解[6]。
納特幹活很利索。當身後響起鐵皮罐撞擊走廊石頭地面發出的叮噹聲時,他正要把第十九根滴好的蠟燭放進送貨籃。
「早上好,崔沃先生。」納特頭也不回。片刻之後,一個空鐵皮罐直立著落在他面前,乾淨利落,像一塊拼圖剛好落在它該去的位置。
「小妖,你怎麼知道是我?」
「因為聽見了你的伴奏音呀,崔沃先生。我叫納特,謝謝。」
「什麼音?」身後的聲音問。
「就是特定的人物或地點專屬的主題曲或和弦,崔沃先生。」納特小心翼翼地又往籃子裡放了兩根還有餘溫的蠟燭,「我指的是你踢鐵罐的愛好,你今日精神颯爽啊,戰果如何?」
「你……說的啥玩意兒?」
「昨晚幸運之神是否眷顧了黑井隊?」
「你嘰里咕嚕說啥哩?」
納特再讓了一步。要入鄉隨俗、要樂於助人、要多加小心,否則會有危險。
「贏了嗎,先生?」
「沒,零比零平,浪費時間。還行,就是場友誼賽,哪邊也沒死人。」崔沃瞧見了那滿滿一籃滴得巧奪天工的蠟燭。
「他媽的,你小子幹得夠快的哈。」他溫柔地讚賞道。
納特猶豫片刻,試探著問:「雖然使用了不雅的詞彙,可你是對我為你滴的這些蠟燭表示滿意嗎?」
「我的天呀,你到底在說些啥呀?小妖。」
納特慌了,搜腸刮肚尋找更合適的語言:「我做得還成不?」
崔沃一掌拍在他背上:「成!可好了!可是你得學會好好說話呀。像你這樣五分鐘不到就得讓人用板磚拍回來。」
「誠然——我是說,可不是嘛。」納特全力以赴注意措辭。
「我就不明白了,這些人有啥好咋呼的。」崔沃體貼地安慰納特,「不就是打過仗嗎?打仗怎麼了?多少年前的陳芝麻爛穀子?巨怪呀、矮人啥的也沒比你們好到哪兒去,是吧?妖精怎麼了?有啥大不了的?你們不就是殺個人、搶個劫嗎?擱咱們地界,文明人不也這麼幹嗎?」
或許吧,納特想。黑暗戰爭席捲尤伯瓦爾德深山的年月,沒人能置身事外。說不定當年確實有過真正的邪惡,可說來也怪,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邪惡似乎永遠都在對立的一方。不知怎麼搞的,在口頭或紙筆流傳下來的那些撲朔迷離的史料中,妖精總是骯髒懦弱的小渾蛋形象,挖塊耳屎都捨不得扔,永遠和所有人對著幹。嗚呼!當書寫本族歷史的時機到來時,納特的同胞們甚至沒有一支筆。
保持微笑,待人親切,樂於助人,積累價值。納特喜歡崔沃,他很善於親切待人。當你對他人表露出明顯的善意後,他們便有可能稍微傾向於多喜歡你一點點。一點一滴都值得爭取。
崔沃則是發自內心地對歷史毫無興趣。他只覺得有個既不偷吃油脂,又肯替他幹活,而且比他本人幹得還利索的工人在融蠟缸這兒管事真是太好了,應該給予保護。此外,崔沃熱愛偷懶,只有踢足球時除外,種族歧視什麼的太麻煩了,他懶得做。他從來不肯出力,只讓人生在拈輕怕重之中流逝。
「斯密姆大人找你來著,」納特說,「我搞定了。」
「啊。」崔沃的回答就這麼簡單,從來沒有疑問。納特真喜歡崔沃。
不過他還站在原地,盯著納特,仿佛要看透他。
「這麼著吧,」崔沃提議,「跟我上樓,到夜廚撈點吃的,怎麼樣?」
「啊,不了,崔沃先生。」納特吃了一驚,差點掉了根蠟燭,「我想——對不起,我想——最好別吧。」
「來嘛,外人不知道。夜廚有個胖姑娘做飯可好吃了,保證你沒嘗過。」
納特猶豫了。永遠贊成,永遠給予幫助,永遠禮儀得體,絕不驚嚇別人。
「那我還是跟你去一趟吧。」
把煎鍋刷得光可照人這件事妙處無窮,尤其當你可以邊刷邊想像用鍋溫柔地敲擊身後某人的腦殼的時候。崔沃走上石階,在格蘭達後頸一吻,歡快地問:「親愛的,你好哇,今晚有啥吃的?」
格蘭達沒心思和他糾纏,一鍋將他趕開:「你這樣的人啥吃的也沒有,崔沃郤萊克利。還有不許動手動腳,謝謝!」
「沒給你的好哥們兒留點啥?」
格蘭達嘆了口氣:「保溫爐里烘著土豆燉捲心菜,別說是我給的。」
「給人幹了一整宿活,有吃的太好啦!」崔沃過於親昵地拍拍姑娘,直奔保溫爐去了。
「你踢球去了吧!」格蘭達搶白道,「一天到晚踢球!你說踢球算是乾的什麼活?」
崔沃笑了。格蘭達瞧見了他的同伴,不過同伴正在快速後退,好像在逃避鋒利的目光。
「來之前要洗乾淨啊。」格蘭達繼續數落著,有個既不會嬉皮笑臉也不會拋飛吻的談話對象真不錯,「這兒是做飯的地方!」
納特咽了口唾沫。除了女爵和希爾斯黛瑟小姐,他還從未跟其他女性聊過這麼久,即使他還沒機會開口。
「我向你保證,我經常洗澡。」納特抗議。
「你身上都是灰色的!」
「有人生來黑,有人生來白。」納特幾乎要哭出來了。他為什麼要離開融蠟缸呢?下面的世界舒服又簡單,混凝土不吸鐵鏽的時候還很安靜。
「話可不能那麼說。你不會是殭屍吧?我知道殭屍已經很努力了,而且生死不由人,但是出過一次的岔子我決不許再來第二遍。手指蘸到湯里沒問題,斷在碗底還到處滾就太不應該了。」
「我是活的,小姐。」納特感到絕望。
「對,可你是活的什麼呀?我是在問這個。」
「我是妖精,小姐。」納特說得有些猶豫,聽起來像撒謊。
「我以為妖精頭上長角呢。」
「成年的才有角,小姐。」確實如此,某些妖精長角。
「你們妖精不會幹什麼壞事吧?」格蘭達逼視納特。
納特認出那是慣性的逼視:這位小姐該說的都說完了,剩下的全是演戲,擺個架子讓他瞧瞧這地方誰做主。做主的可以開恩打賞,尤其是當對方看起來有一點點害怕,再加上恰到好處的敬畏的時候。計劃奏效。
格蘭達說:「崔沃,給這位叫什麼的先生……」
「納特。」納特回答。
「給這位納特先生也拿點土豆燉捲心菜。看他餓得半死不活的。」
「我新陳代謝快。」納特解釋。
「管你什麼快呢,別拿出來表演給我看就行。我已經夠……」
身後一聲巨響。
崔沃手裡的菜盤子掉落在地。他瞪著朱麗葉,驚得目瞪口呆,朱麗葉則報以憎惡透骨的目光。終於,她用珍珠似的美妙聲音說:「看什麼看?膽兒夠肥的,脖子上纏塊破布在這兒晃。誰不知道黑井隊是廢物啊?比斯利拿麻袋兜著球都帶不穩。」
「找碴兒是吧?行啊,我聽說上星期垂破布隊把你們踢得滿地找牙。垂破布隊!就一幫老太太嘛!」
「找碴兒,來啊!釘釘郤直上前天從闐諦大牢里放出來了!等著看他踩死你們黑井隊吧!」
「釘釘?哈!別看他塊頭大,可他跑得慢啊!他磨蹭的工夫我們早就……」
格蘭達的煎鍋轟然砸在鐵灶台上:「都給我閉嘴!今天我打掃衛生,你們足球來足球去把好好的台面都噴髒了。朱麗葉你先在這兒等著。你,崔沃郤萊克利,滾回地窖去,明晚之前把盤子洗乾淨送回來,不然以後找別人要吃的去。帶上你那小朋友。很高興認識你,納特先生,可惜你交友不慎。」
說到這兒,格蘭達頓了頓。納特一副困惑無助的樣子。天哪,格蘭達心想,我真像我媽。「停,等等。」她低頭打開保溫爐,端出個大盤子,烤蘋果的香氣頓時充滿整個夜廚,「這是給你的,納特先生,我的一點心意。你要多長肉啊,不然一陣風就把你吹跑了。別分給這飯桶,他這人貪得無厭,你隨便問,大家都知道。現在我要開始打掃了,你們要是不幫忙就別在這兒杵著!啊,對,這個盤子得給我送回來!」
崔沃抓住納特的肩膀:「走吧,人家不高興了。」
「好的,其實我不介意幫……」
「走啊!」
「真謝謝你啊,小姐。」納特被拖下樓梯,搶著留下一句話。
格蘭達把烤爐墊布疊得整整齊齊,目送他們離開。
「妖精啊。」她若有所思,「你見過妖精嗎,小朱麗?」
「啥?」
「你以前見過妖精嗎?」
「不知道。」
「你說他真是妖精嗎?」
「啥?」
「你說,納特先生他是妖精嗎?」格蘭達儘量保持耐心。
「那他還挺上檔次的。聽說話好像念過書。」
格蘭達覺得按照朱麗葉的水平,這已經算是刑偵級的敏銳洞察力了。她回過身,發現朱麗葉竟然在讀什麼東西,至少是裝出盯著字兒認真看的樣子。「你看什麼呢?」格蘭達問。
「這個叫《泡泡泡》。講那什麼,大人物們都在幹啥的雜誌。」
朱麗葉繼續翻閱,格蘭達從她肩後探出頭,想看看裡面都寫了些什麼,結論是大人物們笑起來全都一個模樣,還穿著跟季節不配的怪衣裳。「怎麼才算大人物?」她問,「上雜誌就算?」
「還有時尚新聞呢。」朱麗葉辯駁,「看看,這兒寫著,本季度流行銅鉻合金微鏈甲。」
「那頁是給矮人看的。」格蘭達嘆道,「走吧,收拾東西,我送你回家。」
等馬拉巴士時朱麗葉仍然「手不釋卷」,這種突如其來對字紙的專注讓格蘭達心裡不安。她生怕自己這位好姐妹看了壞書異想天開。朱麗葉的腦殼空空如也,那麼大的地方任由想法東彈西撞是要出事的。格蘭達本人則在讀一本廉價小說,外面用《安卡時報》包了書皮。她看書就像貓吃飯——偷偷摸摸的,不敢讓任何人注意到。
馬車慢慢悠悠地向多莉姐妹區走去,格蘭達從包里扯出一條圍巾,心不在焉地纏在手腕上。她不喜歡足球這樣的暴力運動,但不能不合群。尤其是在重要比賽之後,不合群不利於健康。人在主場就要注意穿戴,一定要融入群眾。
不知怎的,這念頭讓她突然想到納特。真是個怪人啊。有點丑,卻很乾淨,滿身肥皂味,緊張兮兮的,身上有些什麼東西讓她很在意……
會客廳里的氣氛冷如冰水。
「斯蒂本先生,你的意思是我們要參加惡棍、野人、大老粗的運動?」主席問道,「不可能!」
「很難想像?沒錯。要說不可能嘛,未必。」龐德厭煩地應付著。
「當然絕對不可能!」資深數學家點頭贊同主席,「我們才不跟陰溝里來的粗人互踹!」
「我爺爺有次跟黑井隊踢,進了兩個球。」瑞克雷平淡地說,「當年大多數人一輩子都進不了一個球。我記得一輩子得分最多的記錄是四分,當然,就是球王大衛郤萊克利得的。」
一片緊急改口和半途閉嘴的聲音。
「啊,就是,時代不一樣了嘛。」資深數學家的嘴突然就甜了起來,「我覺得即便是訓練有素的熟練工偶爾也要踢場球找個樂。」
「碰上我爺爺就樂不起來嘍。」瑞克雷嘴邊掛著一點若有若無的微笑,「他是職業拳手,專門收錢揍人,酒館打架鬧得太兇都找他幫忙。當然,嚴格來講他去了鬧得更凶,不過那時他們都已經在街上了。」
「是你爺爺把人從樓里扔出去的?」
「是啊。不過大部分都是從一樓扔,扔之前還要先開窗。據我所知,他是個很溫柔的人,平時以做音樂盒為生,手很巧,還得過獎,替人打架只是業餘消遣。凡是縫不回去的零件他絕不胡亂扯,怎麼看都是個好人哪。只可惜我跟他無緣見面,真希望他能給我留點念想。」
眾巫師齊齊低頭望向瑞克雷煎鍋大小的一雙手。校長掰響指節,有回聲。
「斯蒂本先生,我們只需要找支別的球隊踢一場,然後輸球就行了?」
「正是,校長。認輸就行。」
「可輸的意思就是被人看見沒踢贏,對吧?」
「是,沒錯。」
「那我覺得還是應該贏,你說呢?」
「別,馬斯特朗,你過分了啊。」馴獸師插嘴。
「什麼?」瑞克雷揚起眉毛,「根據學校條例,校長乃是平等同袍中的第一人,要我提醒你嗎?」
「當然。」
「好。我就是校長。『第一』放在這裡正好切題。斯蒂本先生,我看你拿著小本在做筆記啊?」
「是啊,校長,我算算沒有比戈爾的遺產還能不能過日子。」
「好小伙子。」資深數學家怒視瑞克雷,「我就知道沒必要慌。」
「其實我正想宣布只要學校稍微削減一點開支就能過得不錯。」龐德繼續說。
「瞧瞧,」資深數學家洋洋得意地看著平等同袍中的第一人,「遇事不慌,總有辦法。」
「是啊。」瑞克雷一片平靜,目光始終未曾離開馴獸師,「斯蒂本先生,請不吝賜教,給我們講講『稍微削減一點開支』是要削多少?」
龐德還在忙著計算:「比戈爾的遺產是個信託基金,受託人投資手腕高明,收益頗豐,我們可以使用基金收益,但不能碰本金。即便如此,單是收益就足以支付——計算不夠精確,請見諒——大學伙食費的87.4%。」
說罷,他耐心等待騷動平息。真有意思,龐德想,有些人單憑一句「肯定出錯了」就敢跟數字較勁。
「庶務長肯定不會同意。」馴獸師酸溜溜地駁斥。
「確實。但恐怕庶務長之所以不同意是因為他從來不看小數點。」
教員們面面相覷。
「現在咱們學校誰管錢?」瑞克雷問。
「從上個月開始算的話,我管。」龐德回答,「但只要有人志願接班,我樂意交權。」
一言既出,立竿見影,總是如此。滿室寂靜中,龐德繼續說道:「那麼我已經對照食物熱量表算出一套方案,可以讓每人每天吃上營養豐富的三餐——」
馴獸師皺起眉頭:「三餐?三頓?什麼樣的人一天只吃三頓啊?」
「吃不起九頓的。」龐德斬釘截鐵,「如果我們以健康的穀物和新鮮蔬菜為主,錢不是問題,而且奶酪拼盤裡還能剩下……嗯,有三種奶酪可供選擇吧。」
「三種奶酪不能叫選擇,那是苦修!」近代如尼文講師抗議。
「或者我們可以去踢場球啊,先生們。」瑞克雷興高采烈地撫掌道,「就一場,能有多難?」
「大概有滿臉鞋釘那麼難?」主席發表異議,「曾經有人被活活踩進地里去了!」
「就算湊不到人,我們可以找學生志願者嘛。」瑞克雷提議。
「學生夠嗆,從『學死』里找吧。」
校長靠在椅背上:「先生們,巫師的本質是什麼?是使用魔法嗎?誠然如此。但在座的各位都應該清楚,只要心思對路,學會魔法並不難。魔法並不晦澀,不信請看看那些女巫。巫師的本質是一種心態,是比常人更深入地研究世界及其運行的原理,是探尋世界的運行如何影響凡人的命運,如此等等。簡而言之,所謂『做巫師的料』應該是這樣的人——能權衡利弊,明白為了讓學校保證授予雙科一等學位,偶爾吃些皮肉之苦算不得什麼的道理。」
「你是認真的?你要單純因為四肢發達就給人發學位?」主席嚴正抗議。
「當然不是。我在認真建議給四肢極度發達的人發學位。容我提醒各位,我曾在本校賽艇隊裡劃了五年,贏得了棕袍獎。」
「那有什麼用呢?」
「我門上不是寫著『校長』三個字嗎?記得門牌怎麼來的嗎?當時的校理事會審時度勢,要選個不傻、不瘋、沒死的人當校長。上述三條在正常情況下都算不上門檻,但我傾向於認為在賽艇隊學到的領導力、戰術思維、創意作弊等本事都為我增加了不少競爭力。雖然自己不覺得,但想必我的能力深受理事會重視。入圍名單上總共一人,我名列榜首。斯蒂本先生,你說有三種奶酪可選?」
「是的,校長。」
瑞克雷身子前傾:「我就是問問。先生們,我提議明天早上,錯了,是今天早上晚些時候,去找維第納利擺明立場,告訴他幽冥大學即將重返足球場。既然我是平等同袍之中的第一人,這任務就交給我。如果你們哪位想去長方形辦公室試試運氣,儘管開口。」
「他會起疑的。」主席提醒道。
「他見什麼都起疑,所以才能在執政官的位子上坐到今天。」瑞克雷起身,「我宣布本次會議——本次格外加長的小吃時間——到此結束。斯蒂本先生,跟我來!」
龐德把書本抱在胸前,緊跟校長步伐,慶幸有理由趁早離開,不用留下當眾矢之的。帶來壞消息的人從來不受歡迎,事關口糧的壞消息尤甚。
「校長,我……」沒等龐德說完,瑞克雷就豎起手指放在唇邊示意他安靜。
使人膩煩的寂靜之後,突然扭打聲大作,像是很多人在一言不發地鬥毆。